声明:本书为八零电子书(txt80.la)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,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,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  《全京城都在逼我们成婚》   作者:起跃   简介: 国公府世子裴安,生得清隽儒雅,玉树临风,论起将来夫人的姿色,临安人只能想到同样姿色过人的王家三娘子王芸。   一日两人在茶楼不期而遇,王芸不慎绊倒,被裴安扶了一把。   一时之间谣言四起。   “裴世子和王姑娘去了茶楼私会。”   “还搂上了。”   “这有何稀罕的,前儿我还见媒婆前后去了两家......”   谣言越传越烈,王芸昔日的青梅竹马,将定情信物还给了她:“王姑娘倾城之色,是邢某配不上。”   王芸:......   裴安门当户对的两小无猜也找上了门,哭哭啼啼地道:“父亲母亲已经答应,择日便议亲,如今这亲是没法许了。”   裴安:......   甚至媒人不请自来。   两人不胜其烦,不得不约对方出来商议对策。   裴安先开口:“外面都在传,我俩在一起了。”   王芸点头:“我也听说了。”   裴安绅士地问道:“王姑娘可有好的办法。”   迫于无奈,王芸道:“要不就这样吧?”她累了。   裴安:“成,明日我来提亲。”   先婚后爱,背景架空,各朝代大乱炖,勿究。   疯批世子VS想得开美人。   1v1   内容标签: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  搜索关键字:主角:裴安王芸 ┃ 配角:很多 ┃ 其它:甜文   一句话简介:(正文完)听说我们在一起了?   立意:缘分天注定   vip强推:   国公府世子裴安和王家三娘子王芸,同因外貌出众,被全京城的百姓磕成了CP,无奈陷入流言被迫成亲。婚后两人从相知到相爱,以假成真,真正地成为了一对令人生羡的夫妻。   本文故事新颖,既有男女初时相处的啼笑皆非,又有后期夫妻之间相濡以沫的真情,描写了男女主对爱情的珍惜,和对家国自由的向往,剧情层层深入,节奏舒适,是一部笑中带泪,值得细品的小说。 第1章   暮春四月,风驱急雨洒下临安,晌午功夫,九街百里雾浓泥重,柳泣花啼。   黑云翻墨之间,一声闷雷滚下,王芸垂到胸前的脑袋恍然抬起,恰好瞥见对面四水归堂的雨帘外,青玉匆匆走来的身影。   “小姐,邢公子回来了。”   王芸望向她的目光一怔,起身太快,膝盖处一股凉意窜来,犹如针刺,险些跌回去,青玉及时扶住她胳膊,附耳道,“奴婢亲眼瞧着人进了府,趁雨大走动的人少,您这时候过去正适合。”   王芸点头,跪太久精神有些恍惚,原地转了半圈,欲往外走,旋即又回头盯着青玉,神色中多了一丝紧张,“我该怎么同他说?”   青玉急得就差跺脚了,“祖宗,咱就同邢公子实话实话,裴家世子您可认识?”   王芸猛摇了下脑袋,别说认识,她与裴家公子原本八竿子都打不着。   只因前日,她去了一趟瓦市,进茶楼歇脚时,无意间被门槛绊住,有人扶了她一把,如今回想起来,也只记得对方立在门槛外,伸手轻托了一下她胳膊,除此之外,那人是圆是扁都不清楚,更别提流言所说的私下相约,暗许终身。   就连国公府世子裴安这名字,也是后来在那些谣言中才得知。   本是子虚乌有的事,却不知怎么着,跟道风一样越刮越猛,今日传进王府时,正值邢夫人过来谈论两家亲事,话还没提到,先被搅黄了。   邢王两家相邻,关系一向交好,邢夫人倒也没说什么,但看得出来脸色尴尬,客套地道了一句,“原来芸娘已许了心。”   邢家的大公子,名唤邢风,长她六岁,她从生下来就认识他,两年前高中榜眼,留在翰林院任职编修,本就仪表堂堂,又年轻有为,一举成了临安的风云人物,府上两位堂姐平日里没少拿这事臊她,“二伯母的眼光真长远,六岁就看出来邢家公子是个有出息的,提前截胡,白白便宜了你。”   她和邢风的亲事,在她还呆在娘肚子里时,就已经被双方父母定下口头婚约。   知道自己将来的夫君厉害,没有哪个姑娘不高兴,她一直引以为傲,偏偏到了正式定亲的环节,出了意外,她能不急?   消息进她耳朵,已是午后,她跑去找祖母想解释,却被拒之门外,只传话让她跪在屋里,没了后文。   旁人不知情,熟悉她的人都知道,十一岁起她便被祖母关在小院里,十六岁才放出来,这才前后不过两月,她哪有机会与人暗许终身。   但邢夫人误会,祖母不愿意见她,她白长了一张嘴,满腹冤枉无处可诉,邢公子这时候赶回来,俨然成了她最后一根救命金绳。   只要她去同他解释清楚了,这桩亲事便还有救。   王家的家风向来严厉,正门全是老夫人的眼睛,主仆二人撑着油纸伞冒雨先绕到了西边的角门,再悄悄溜出府门。两家的院落虽只有一墙之隔,但要想见上一面,得围着邢家的府邸走上大半圈才能到邢公子所住的院子。   邢家的正门开在南边,图出行方便,邢公子的后院特意开了一道小门,上回邢风去建康办差时,王芸也是来这儿送他上了马车。   走之前,邢风对她说很快就会回来,等回来后,邀她去看他院里的梨花,一月过去,梨花正是时节,可惜遇上了暴雨。   王芸也无心赏花,上前扣了两下门板上的铁环。   青玉没再跟上,担心被人撞见,退到一边,守在转角处把风。   雨势越下越大,豆大的雨点砸上伞面,发出了轰轰的响声,彷佛下一刻就要破出一个窟窿,青玉握紧伞,远远看到邢公子从里出来,两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一直站在门口,一个没进屋,一个没出来。   等了快一柱香的功夫,青玉忽见自家主子折了回来,起初只觉她脚步有些慢,伞也没打好,待到了跟前,才察觉出了她脸色不对,心头猛然一沉,多半也猜到了结果,着急地问她,“小姐,您怎么同他说的?”   以邢公子对姑娘的了解,不可能会相信这等空穴来风的传闻,但主子的一张嘴自来笨......   王芸没说话,手中伞骨微斜,白雨如跳珠飞溅在她脸上,清透的眼珠子恍若被雨水洗净,动也不动,青玉慌了神,到嘴的询问变成了宽慰,“小姐先不着急,咱们再想办法,实在不行,明日就去找那裴安,当面对峙清楚......”   “不用了。”   王芸轻声打断,脸上的水珠陡然带了温度,什么想头都没了。   当年朝廷征兵,祖母派出父亲应征,父亲一路拼搏位及将军,五年前战死沙场,为国捐躯本应是光宗耀祖的荣誉,但时运不济,前线仗还没打完,南国皇帝便同北国提出了议和,别说是牌位功勋,但凡参与过那场厮杀北国的将领家族,之后都被朝廷或轻或重地处以贬罚,以此体现出想要议和的决心。   她的祖母王老夫人是儒学大家朱拥的后人,历经两朝家族兴旺,名望依旧不减,一套律己育人的规矩自是挑不出半点毛病。作为斩杀过北国的家族,未等圣上动手,祖母先一步将她和母亲关进了院子里,不允许踏出房门半步,对外扬其言,要洗掉他们身上沾染的血气。   前两年有母亲作伴,王芸倒没觉得日子有多难熬,只偶尔遇上大伯家中的堂姐堂妹过来探望,听其言语间所描述的临安,热闹繁华,心里不免为之向往,便问母亲,“我们为什么不能出去。”   母亲凑近她耳边,悄声告诉她,“因为我家芸娘长得太好看,走出去怕惹人嫉妒。”   一个母亲总是有办法哄住自己的孩子,此后她便再没提起此事,乖乖地呆在后院,直到三年前母亲得了一场病没起来,临走时拉住她手,道,“纵是到了今日,我南国江河依旧富饶辽阔,京杭不过只占一角,西岭千秋雪,东吴万里船,宁宁,若有一日你能走出这方井蛙之地,也替母亲去看了吧。”   宁宁是父亲为她取的乳名,意为平静安宁。   至今她都还记得,母亲最后一刻容颜苍白如雪,却没能挡住她瞳仁里溢出来的簇簇光芒。   那也是她十几年来,除了规矩礼仪之外,听到的第一句关于院门之外的天地之言。   说完的当夜,母亲永远闭上了眼睛。   三年守孝,她一个人继续呆在小院子里,却再不复之前的平静,脑子里时常惦记着母亲的那句话,高筑的院墙和紧闭的院门,逐渐让她觉得透不过气,她一日比一日想走出那个院子,就在她孤寂难熬之际,是那位从小同她一起长大,她已视其为未婚夫的邢风,站在院墙外同她讲起了外面的世界。   告诉她南国国风比几年前,开放了许多,姑娘也可以随意上街,还告诉她,临安新建了很多茶楼、布桩、胭脂铺子......   两人约好了,将来等她能走出这个院子了,他带她看遍整个临安的热闹。   最难熬的那三年,是邢风带给了她希望,如今她终于被放出笼子了,他的那些话还没开始实现,又对她说了一声,“抱歉。”   她压根儿就不认识什么裴家公子,旁人不信,他邢风怎能不知道。   她问他,“你真不信我?”   邢风没回答,只从腰间取下了一枚玉,递到了她跟前,“王姑娘容貌倾城,是我邢某配不上。”   话已至此,她无需再问。   胸口阵阵发胀,闷得慌,王芸没再说话,失魂落魄地回了院子。   青玉很想知道两人到底说了些什么,亲事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,又不敢问,直到替王芸换完衣服出来,见到了梳妆台上搁着的那枚玉佩。   她认得,玉佩是小姐及笄当日,亲手拴在竹竿上吊进了邢公子的院子里,作为定情信物送给了他。   被退回来,这门亲事......八成已经黄了。   自从二夫人去世过后,小院子的气氛从来没有这般压抑过,青玉心里清楚,单她家主子无父无母的身份,嫁给邢风,是高攀。   若这门亲事弄丢了,又能上哪去找比邢家更好的。   邢家则不同,别说王家这样的世家,以邢公子的条件,就算尚公主也不会有人觉得他配不起。   比起这些年的情分,青玉认为,主子此时最头疼的应该是将来该怎么办。   熬了一个晚上,氤氲在空气里的沉重还未缓过来,第二日一早,之前还坚决相信她的堂妹王婉姝又来了屋里,半信半疑地问,“你给我一句准话,真同裴安好上了?”   王芸当下一口气堵上心口。   这头还没解释清楚,隔壁院子的丫鬟又跑来通风报信,“好几个婆子都上门来了,正在老夫人屋里,多半想赶个彩头,白捡媒人来做。”   王芸再好的脾气,也没忍住,待人走后,关上房门使劲往榻上一坐,眼角被气得泛了红,拖了些哭腔问青玉,“那裴安到底是方是圆?”   裴安,国公府世子,先皇后的亲侄子,两年前同邢风一起参加殿试,中的是状元,本应留在临安进翰林院,进宫面圣时却主动提出外放,担任朝廷新成立的正风院督察史,出使建康,任职之前他是临安所有人口中所称赞的青年才俊,两年过去,如今再提起这个名字,民间官场便有了两种不同的声音。   一派人对其崇拜更甚,称他是南国不可多得的后起之秀。另一派则给他贯了一个‘奸臣’的名号,但无论是哪派人,谈其此人时,脑子里都会浮现出那张清隽儒雅的脸。   至今临安人都还记得,当年他高中状元,慕名而来的姑娘把整条街围得水泄不通,对其抛掷鲜花,花瓣如雨,花香几日不消。   而裴安风头正茂之时,王芸还被关在院子里,没听说也正常。   —   日侧后,头顶云烟往西散开,天空逐渐露出光亮,雨点也小了很多,水珠顺着樱桃树绿叶缓缓往下滴,“啪嗒啪嗒——”的声音中,偶尔混着一道嘤嘤哭声,“父亲前儿好不容易才松口,答应择日议亲,突然闹出这档子事,你叫我怎么办......”   声音哭哭啼啼,咬词不清,却又能清楚地传到屏风后。   六尺余高的屏风,绣的是平常山鸟图,沙孔稀疏单薄透光,溢出里侧昏黄灯光,下雨天,屋内燃了一盏灯放在书案。灯芯火苗正旺,光线照上伏案人的侧脸,是一张年轻的面孔,面色如玉,五官极为清隽,端坐于太师椅前,绯色里衣外罩墨色圆领衫袍,宽大云纹袖口垂吊到了梨花木案边缘,手腕轻翻,指关节毫无波动地握住笔杆。   “裴郎......”   灯下沉稳的笔峰终是一顿,满篇流畅的笔迹中,赫然印出了一滴浓墨。 第2章   花费近半个时辰,已完成大半的呈文,废了。   裴安眼角明显抽动了一下,绷直的脊梁向后一倒陷进了圈椅内,随后掷出手里的笔,案上火苗被拂起的袖风卷得乱蹿。   哭丧呢。   边上立着伺候的童义,知道惹了祸,也不敢抬眼去看他,快步从屏风后走出去,再次劝说,“萧娘子,公子他真在忙......”   没人出来还好,如今见到人,萧莺的哭声更响,“他是挺忙,忙着去勾旁的姑娘。”   前日听说他从建康回来,她迫不及待地来了府上见他,他说忙没空叙旧,行,她等。可等了两日之后,等来的却是他和王家那位囚雀去了茶楼私会。   他要再忙下去,她是不是得来恭贺他新婚了?   童义见此深吸一口气,这是打算没完没了了。   跟前的姑娘是隔壁荣侯府,当今翰林院萧院士膝下的大小姐萧莺。   今日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,说他家世子同王家三娘子暗通上了款曲,晌午刚过,匆匆赶来国公府,一路硬闯到了书房,进来后就立在门槛外又哭又闹。   萧家娘子和他家世子自小就相识,算起来也是一块儿长大的青梅竹马,不出意外,这位萧家娘子,将来极有可能是他们的主母,底下的奴才拦是拦了,但也没敢多得罪,她硬要冲,总不能当真上手去拽她。   童义继续劝说,“萧娘子要不先去前厅里坐一会儿,前日世子回来带了些果子,我让奴才给您送过去......”   “都这时候了,我还有心思问他讨要果子吃?”萧莺抬头看向屏风,知道里面的人在听,心中委屈顿时翻涌,提起脚步便闯了进来。   “萧娘子.......”童义来不及拦,人已径直到了屏风后。   屋内突然安静,圈椅上的人抬眸。   哭了这阵子,萧莺的眼泡都哭肿了,心中有憋屈也有怨愤,可当她瞧见跟前坐着的玉面郎君时,神色却怔了怔。   上次两人见面,还是在他出任建康时,她一路送至城门口,如今两年过去,当年那张英俊的面孔,竟愈发动人心魄。   萧莺脸色一烫,哭声打了结,“我......”   “哭什么。”裴安收回目光,直起身开始收拾书案上的残局。   萧莺回过神,低下了头,脑海里适才还诉不完的措辞,一时没跟上,只道,“王家三娘子......”   “我说了,不认识。”   全临安的人都知道了,他怎能不认识。   萧莺咬了一下唇,忍住心中不满,打算先从自己这些年的艰辛说起,“自你去了建康,便不知这些年我遭受了些什么,好多回,我都想跑来找你,可你不在,唯有我一人同父亲母亲周旋,两年里,我好话说尽,不惜以绝食来反抗父亲想要另行安排亲事的想法。”萧莺轻声嘀咕道,“你是知道的,当年你好好的状元爷不做,偏要去那捞什子建康当督察史,因这事父亲心中一直对你有成见......”   裴安正拾起那支用了好些年的狼毫,笔尖的毛本就有些散了,被他刚才那一摔,有几根当场折了腰。   眼皮子一顿,伸手直接拔掉了那几根折断的笔毛,并没出声。   萧莺继续诉苦,“等了两年,我终于盼到了你回来,父亲也听说这次你回临安,是有幸谋得圣上赏识,亲自被召回,不出所料,当会被破格录入到翰林院,父亲这才松了口,答应等你面见完圣上后,立马议亲......”   他前日回的临安,本该昨日就进宫面圣,可因两日暴雨,圣上取消了早朝。   这头还没个结果,便传出了他在外面惹的风流债。   她不是那等善妒之人,没说之后不能让他纳妾,但两人亲事还未定......萧莺想起这糟心事,又急了起来,“这节骨眼上,你却闹出了个王家三娘子,前不久我还同父亲保证,说你自来人品正直,心思也细腻,是个知冷暖的,经这一遭,你让我自己打了自己脸,之后该怎么同父亲交代,亲事还怎么许了......”   如今的国公府说白了,就只剩下了个空壳子,本就让父亲瞧不起了。   该说的一股脑儿都说完了。   万分委屈的哭声中,对面裴安终于起身,朝着她走了过去。   离近了,萧莺隐隐闻到他身上的冷梅香,心下突突跳了两下,抬头泪眼婆娑地看向他,“裴郎......”   他只要去拜访一下父亲,解释清楚就成。   “许不了,那就不许了,萧娘子不用再为难。”前日一回到临安,他便没一刻闲着,昨晚上睡得晚,今天又起得早,尤其是到了午后,脸上的疲倦肉眼可见。   萧莺没反应过来。   “当年我母亲确实同你提过一句,让你到国公府来给她当儿媳妇,不过如今她已不在人世,早已物是人非,你我二人一无媒妁之言,二无定情信物,两年前我离开临安时,便同你说过无需再等,当也影响不到你另许高门。”   萧莺错愕地看着他。   裴安面色温润,似是并没有察觉到自己说的话,会伤害到对方,又低声道,“萧娘子错了,人性多面,裴某自己尚且不知在何时会变心,旁人又岂能替我做保证?   外面的雨势小了,但依旧没住点,滴滴答答的声音入耳,喜欢清净的人听了是享受,嫌吵的人听进去便成了烦躁。   萧莺只觉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在嗡嗡直鸣,瞪大眼睛盯着跟前之人。   他是魔怔了吧。   就他这破国公府,哪里来的底气,要同她毁了这桩亲事。   “来人,送萧娘子。”裴安懒得看她眼里的轻视,重新回到了圈椅内。   童义走上前,说了一声萧娘子请吧,萧莺才回过神来,心口因愤怒急剧起伏,“果然,还是王家那位三娘子迷了你心智......”   牵连到无辜,裴安再度朝她望过去,一双眸子清淡,薄情寡义。   “裴安,你混蛋。”萧莺气得身子发抖,骂出一声后,哭着跑了出去。   萧娘子要是就这么回去,这门亲事铁定黄了,童义不明白刚才主子那话,到底是真是假,试探了一声,“世子爷......”   这些年主子能允许萧娘子随意进府,府上其他人能误会,他心里清楚,是因当年夫人已经认下了她。   这萧娘子是没见到这两年主子办过的事,换做旁人,别说能忍得了她今日摆出来的态度,恐怕连个说话的机会都没。   裴安神色没什么变化,重新从笔筒内寻了一只笔后,才瞥了他一眼,“你要守不住门,换个人来守?”   童义明白了,不敢再吭声,回头去书架上替他又寻了一本崭新的折子,刚摊开,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。   是宁安堂老太太跟前的福嬷嬷,“世子爷,老夫人让您过去一趟。”   裴安只得再次搁下笔,起身。   没了萧莺的哭闹声,整个府邸彻底清净了。   萧莺说的也没错,如今的国公府确实是个空壳子,当年先皇后裴氏一殁,作为外戚的裴家彷佛一夜之间跟着陨落。   先是裴夫人因病过世,后来裴国公悲痛过度没能走出来,一把火将自己和夫人一道烧在了院子里。   裴国公一死,裴家二爷三爷也相继离世,整个府上,只剩下了裴老夫人和裴安祖孙两人相依为命。   两年前,裴安离开临安时,怕老太太寂寞,特意从她娘家明氏那里接了一位刚丧偶的婶子到临安来陪着。   等裴安到宁安堂,老远就听到了屋里的说笑声。   “我怎就没想到王家,三姑娘是哪个屋里的?”   “瞧姑姑这记性,适才媒婆都说了,王家二房遗孤,王芸。”   “对对对,芸娘......我就说呢,那小子一回来就脚不沾地,说有要紧事要办,我耳朵一向背,这会子倒是想了起来,前儿他出去时,确实是说过什么芸......”   裴安即将跨门的脚,及时止住,回头看向童义,冷淡的面上难得带了几分疑惑,童义也一脸懵,心底只叹这谣言实在是太厉害。   一个萧娘子还不够,连老夫人都信以为真了。   且还开始传谣,他每天都跟在世子爷身后,怎不记得他说过什么芸。   屋内明家婶子接话:“我还挺看好王家,侯府的萧娘子好是好,可总觉得少了些什么,不像是咱们国公府的人。”   “门不当户不对,自然也就差了。”老夫人声音顿了片刻,叹息道,“没料到芸娘子也是个没爹没娘的,可怜见的,都凑到一块儿了。外头再这么传下去,总不是办法,姑娘的名誉要紧,咱明儿一早还是先让媒人上......”   “祖母。”裴安及时走了进去。   “哟,安哥儿来了,祖母正同你婶子说着呢,你说你心头有了人,怎就不先告诉祖母,还得媒人到了府上我才知道......”   ......   小半个时辰,裴安才从老夫人屋里出来,一出屋子,方才觉得透出一口气,抬步走到了廊下,突然一顿,问向身后的童义,“王芸是谁?”   刚才老夫人和明婶子,都将王家三姑娘的家世背景说得清清楚楚了,此时世子爷问他,断不是问她家世,问的应该是容貌。   童义帮他回忆,“就前日,世子爷在旺福茶楼,扶了一把的姑娘。”   “真扶了?”他有那么爱管闲事?   童义点头,“真扶了。”但他不太确定,世子爷是怕姑娘摔倒,还是怕人家砸到了他。   “长什么样?”   童义那天也没看到,等他抬头,只看到了一个后脑勺,但他听说过,“临安第一美人。”   此话并非毫无依据,那年王家三姑娘跟着她母亲二夫人去城门口认领王二爷尸首时,才十一岁,身形偏瘦,五官精致洁净,一身素色孝衣,乌发以木簪轻挽,全身上下无任何配饰,一动不动地立在冷风下,唯有束在脑后的孝带随风狂舞,飘逸之美如同画中神女,时下南国正是掀起以素雅纤细为美的热潮,从那之后,临安便流传出了一句,“王家芸娘,天生美人骨。”   论起貌美的名头,倒是同他家主子极为相配。   只不过主子两年前去了建康,王家三娘子两个月前才出府,唯一碰面便是前日,两人在茶楼擦身而过,主子搀了她一把,却没去瞧人家。 第3章   童义那日没看到王芸,青玉也没看到裴安。   从茶楼出来,她寻个马车的功夫,身后的小姐不慎被门槛绊住,幸得对面的人扶了一把,等她转过头,只看到了对方一个背影。   个头挺高,一众人里似乎就数他最挺拔。   此时小姐问她裴安是方是圆,她只能答出来,是个长的,但长相她不知道,不过流言传出来后,她已经去问过其他院子的丫鬟。   是两年前的状元郎。   能被圣上钦点为状元的人,除了文采斐然之外,长相必须得出众,王芸被关了多少年禁闭,青玉也跟着陪了多少年,并没有见过当年裴世子的风光。   听二娘子院子里的秋铃说,两年前二娘子和四娘子还曾图热闹,去过街上,亲眼见过。   “临安第一美男。”青玉复述了秋铃的话。   单从样貌而论,和她家小姐确实挺配,为人嘛......且不论他那一扶对小姐造成的严重后果,但他能在人危急时刻伸出援手,人品肯定也不差。   是个好人。   可他是不是个好人,也解决不了小姐如今面临的困境,两个人本就不相识,谣言传得再厉害,也不是真的,邢家的亲事被搅黄了,裴家也不会为了她家小姐的名誉,上门来提亲。   一个下午过去,主仆二人坐在小院子里,谁也提不起精神。   —   天色临近黄昏,歇停了半日的雨点又大了起来,陈嬷嬷送走了最后一个婆子,合上门后,回屋去搀扶软榻上的王老夫人,“都坐这阵子了,老夫人躺下歇会儿罢。”   屋里已经点了灯,光线通明,有些刺眼,王老夫人拿手捏了一眼干涩的眼眶。   这会子上门来的人都走了,面上的疲惫才逐渐显露了出来,起身后也没往榻上躺,下地活动了一下腿脚。   转了两圈,突然出声问,“她人呢?”   这流言蜚语的浪尖口上,陈嬷嬷自然知道她问的是谁,答道,“晌午后,三姑娘去了一趟邢家,回来便如同丢了魂,正关在屋里呢。”   王老夫人似乎并没意外,脸色平静,讽刺地道,“张氏岂是个省油的灯.....”   正说着话,外面又有了动静,隔了一会儿,外屋丫鬟进来禀报,“老夫人,大爷和大夫人来了。”   王家一共有两房,大爷王康,二爷王戎迁。   二房气数短,二爷和二夫人早早归了西,只留了王芸一个后人,相对二房,大房的人丁要兴旺很多。   大爷跟前育有三子三女,除了四姑娘和五少爷是姨娘跟前的,其他几个子女皆为大夫人所出。   当年朝廷要同北国议和,二爷将军的身份,对王家颇有影响,大爷王康本该进户部,最后被刷下来,几年过来,凭借王老夫人的名望和人脉,才替他争取到了龙图阁直学士的职位,虽无掌权,官阶却是从三品,且享超迁官阶的优待,前途摆在那,全凭他自己去争取。   眼下正是进阶的关键时机,这时候两人过来,必也定是为了芸娘和邢家的亲事。   早晚都得面对,王老夫人忍着身上的疲倦,让陈嬷嬷扶着她,又坐回到了软榻上,“叫进来吧。”   外面的雨不小,大爷和大夫人身上都沾了雨水,同王老夫人问完安,两人坐在了旁边的高登上,你看我我看你,相互使眼色,谁也没开口。   推推攘攘一阵,王老夫人看不过去,先出声,“有什么话就说。”   “母亲问你呢。”大爷脸色都变了,瞪了大夫人一样,恨铁不成钢,在屋里她说得一套是一套,到了跟前倒成了哑巴,还指望上他了。   被大爷一瞪,大夫人也只能硬着头发道,“母亲也知道,就芸娘这事,临安如今都传遍了,非说她和裴家世子有......”   “有什么?”王老夫人打断,侧目看了过去,“你信?”   “我......”大夫人一愣,笑容显出了几分尴尬,绞紧手里的帕子也不管了,埋头将想说的都说了,“儿媳信与不信又有什么用,关键是邢家已经信了,今儿邢夫人过来,本是为了芸姐儿亲事,谁知道嘴碎的丫鬟也没看人,一通子说完了,邢夫人听个了正着,且不论传言是真是假,芸娘和邢家的亲事儿怕是已经黄了,儿媳想着,以邢家如今的家世,这门亲事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,再说王邢两家相邻多年,关系一直都交好,若是芸娘不成......”   “许给四姑娘是吧?”大夫人还没说出来,王老夫人先替她说了。   她怕是肠子都悔青了,后悔大姑娘二姑娘许亲太早,不然就给了自己女儿,哪里能便宜得了姨娘。   王邢两家的婚约,毕竟是当年二夫人亲口同邢家定下来,大夫人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,忙替自己解释道,“不是我不心痛芸娘,我也是为了王家考虑,将来王家好了,就算流言是假的,芸娘也还能靠着邢家许个好人户,当然,要是裴家真有心,那咱们芸姐儿,可不就一步登天,说起来,裴家世子还是状元郎呢,咱王家以后......”   “荒唐!”王老夫人一巴掌拍在桌上,眼皮子被气得跳了跳,缓了缓才沉声道,“你以为你王家是什么名门大户出身,还打算许个庶女过去,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,邢家不是你能高攀得起。”   “母亲,莫气坏了身子。”大爷赶紧起身,回头斥责了大夫人一句,“早就同你说了,别打这主意,你就是不听......”   “行了,你也死了这份心,有多大本事干多大事,要想得功名,就凭自己去争,邢风进翰林院两年,你可曾听说,他给过谁面子,一大把年纪了,别让一群小辈看轻,权小,尚还能有一口饭吃,路走歪了,当心哪天丢了自己小命。”   老夫人一席话,半点面子都没给,大爷脸色顿时也挂不住。   “都回去吧,芸娘的事情,不必你们操心,管好自个儿,少去想那些歪门子邪道。”王老夫人心烦,懒得再看两人。   “母亲教训得是,您先歇息,孩儿就不打扰了。”心思被戳破,羞愧难当,大爷恨不得立马走人,也不管大夫人,一人先匆匆地走了出去。   大夫人哪里还敢再留,赶紧跟上。   门合上,屋内又恢复了安静。   陈嬷嬷上前替老夫人顺了一下背心,劝道,“大爷大夫人也是一时心急,老夫人别气了,身子骨要紧。”   王老夫人摇了一下头,满脸失望,“我王家历经两代不倒,多少风雨都挺过来了,如今气数怕是真要到头了。”   就那两蠢货,心眼子一箩筐,奈何脑子不够使,被张氏摆了一道,至今还被蒙在鼓里,以为芸娘成不了,她家四姑娘就能成了?   还能蠢到自己差使丫鬟,爆了自己的把柄,送给邢家这么个十全十美的全退之法。   也不想想,邢家这么多年没来说亲,偏偏就赶在这时候过来,她张氏能不知道外面的风言风语?自己不好张嘴,那蠢货倒是替她说了。   文不能文,武不能武。   可要说他笨,关键时候,使起小聪明来,又无人能及,但凡他当年能提得起枪杆子,去战场的也不是老二。   “明儿你去同芸娘放个话,后日一早让她去乡下的庄子呆着,至于什么时候回来,告诉她,不清楚。”   陈嬷嬷一愣,“老夫人......”   王老夫人眼睛一闭,没答话。   陈嬷嬷斗胆说了一句公道话,“以芸娘的性子,怎可能同裴家世子有瓜葛,也不知哪里来的这些胡编乱造,连媒人都上门了。”   老夫人丝毫没动容,“就看她自己罢。”旁人替她做出来的决定,是逼迫,得记一辈子,唯有自己选择,方不会留遗憾。   陈嬷嬷还是不放心,“老夫人......当真不管芸娘了?”   “桃李犹解嫁东风,儿孙自有儿孙福。”既然有人给她送上门来,她何不就乘了这股东风。   急什么。   —   夜幕雨雾下,一辆马车徐徐驶向大内,从南侧宫门进,一路经过九道关卡,最后停在了勤政殿门前。   内侍公公王恩立在门槛处,远远见到雨雾中亮起了一抹忽明忽暗的灯火,转身便进里屋禀报,“陛下,裴大人来了。”   雨线密实,有伞也遮不住,下了马车后肩头上沾了些雨水,裴安接过门口公公手里的浮尘,将身上的水珠拂干净了方才入内。   屋外雨天黑地,殿内一片灯火通明,皇上仅身着一件寝衣,披头散发,正坐在蒲团上看折子。   裴安上前跪安,“臣参见陛下。”   “来了,快坐。”皇上冲他熟络地扬手,指了对面的位子。   裴安刚落座,皇上便将跟前的一摞折子推了过去,“瞧吧,都是骂朕的,说朕不作为,是个只会上贡的懦夫,朕这大晚上的睡不著,心烦啊,只能找裴大人过来说一会儿话。”   裴安瞧了一眼,也没去翻,答道,“皇上治国有道,所谋所略皆以百姓为上,平常愚昧之人,岂能明白陛下苦心。”   “可他们不懂也就罢了。”皇上手指点了点最面上那本暗绯色奏折,一字一句咬重道,“他是秦阁老啊,朕曾经的恩师,我南国一代大儒,他居然也来弹劾朕,你认为朕该如何处置。”   裴安神色微顿,随后没有半点犹豫拿起了折子。   皇上也不催他,等着他慢慢看完。   裴安翻完后,神色并无多大波动,平静地道,“禀陛下,这折子中所述的陈词,倒是同臣前些日子在建康处理的一桩叛逆案有相似之处,陛下不必忧心,待臣先查明白。”   皇上闻言,神色大松,“朕就知道裴卿有办法。”   裴安拱手垂目,“替陛下分忧,是臣之职责。”   皇上笑了两声,转头让王恩备酒盏,“朕身居高位,身边人不是敬便是怕,要么想着法子给朕使绊子,朕还从未遇到过裴卿这般能懂朕心意之人,要不是你人在建康,朕早就想同你喝几杯了。”   “承蒙陛下厚爱。”   夜色渐深,酒过三巡,皇上聊着聊着,突然道,“听说裴卿同王家三娘子定了情?”   裴安神色微顿。   “临安城内都传得沸沸扬扬了,你也别怪朕能知道。”皇上看来他一眼,笑道,“前些日子,朕听明阳哭哭啼啼,说邢风和王家三娘子有婚约,朕上回刚好遇到了他,随口问了一句,他又说没这回事,朕还觉得纳闷,如今倒是明白了,明阳只怕是听错了消息,同王家三娘子有情的原是裴卿。”   “臣......”   “早闻王家三娘子长得极为貌美,自古才子配美人,朕倒是觉得裴卿眼光不错。” 第4章   定昏时分,裴安才从勤政殿出来,细雨如织,被灯火照到的地方印出白茫茫一片,童义上前来迎,身后王公公亲自撑伞将人送上马车。   狭长的甬道被雨雾淹没,一路安静,唯有车轱轮子撵着雨花,发出一阵阵“啪嗒啪嗒——”的声响。   裴安端坐于左侧,面色沉静,一语不发。   童义观察了几回他脸色,一时也摸不透今夜陛下来召,到底是好是坏,待出了宫门,才担忧地问,“世子爷,陛下是为了何事。”   自从两年前,世子爷主动领了正风院监察史一职后,替陛下暗里干了不少贴心事。   如同一把刀,哪里需要往哪儿使,俨然成了陛下的得力干将,这些年世子爷暗里得罪的人不少,“奸|臣”一名,也因此而来。   半个月前,陛下突然发出诏书,公然将其召回了临安,只怕以后,交给主子的事情只会更重,更多。   裴安没应,掀起帘布看了一眼,再落下后,才缓缓道,“旁的事倒不为难。”   童义听他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,也不明白,正欲问,裴安侧目过来,问道,“王家三娘子性情如何?”   童义一愣,没反应过来,怎就扯上王家三娘子了。人家长什么样他们都没见过,更何况是性情。   “罢了。”裴安直接吩咐道,“明日去打听一下,她同邢家是什么情况。”听皇上今夜口中所言,邢风应该是同三娘子有过婚约,不过大抵是成不了了。   童义终于反应了过来,神色愕然,“这......谣言居然传到陛下耳朵里了?”   裴安没应,脸上一抹隐隐的无奈之色,已不言而喻。   行,这回假的也成真的了。童义深吸了一口气,回答了他刚才的话,“奴才以为,三娘子的性情,当比不过萧娘子折腾。”   话落,裴安目光再次瞥了过来。   童义缩了一下脑袋,也不怕死,继续道,“再说,即便那王家三娘子,是个性情跋扈的主,世子爷如今似乎也没退路了。”   这是实话。   流言一出来,先是萧娘子来闹,世子爷同其恩断义绝,后来媒人上门,老夫人差点就去提亲了,这事儿还没压下来,如今又传到了陛下耳朵。   外面一群传谣的民众,只顾图个嘴快,但陛下清楚,主子刚从建康回来,哪里有机会认识王家三娘子。   比起萧家的权势背景,皇上只怕更喜欢王家这样无依无靠的家世,毕竟没有哪个皇上,会喜欢自己手里的刀长一对翅膀。   主子现下的情况,便是白长一张嘴,有理说不清。弄不好,还会落下个负心汉的骂名。   眼下唯一的办法,似乎只剩下一个。   童义怔了一下,到底是明白了刚才主子为何要问人家性情。   见裴安面色不好,童义出声宽慰,“主子您想想,萧家娘子被萧侯爷宠上了天,性子才会自傲骄纵,王家三姑娘则不同,没爹没娘疼的主儿,乖乖在后院待上五年,能是个性情不好的?估计给她颗糖吃,她都能高兴好几天,且如今咱们都被逼成了这样,三娘子那里必定更糟,危难时刻,主子及时伸出援手,三娘子还不得感动得哭,何况三娘子还有美名在身,临安第一美人,主子您要是不娶回来,将来她似乎跟了谁,都是便宜了对方,主子也一样,娶了谁都似乎是您吃亏。”   这最后一句,多半也是流言发酵得如此之快的缘由。   童义还欲再说,裴安抬手止住了,糟心地闭上眼睛养神,再也没发一言。   —   第二日一早,童义便去打听了,很快回来禀报,“邢夫人昨日去过王家,听府上下人的话,喜讯没有,倒是传了不少三娘子的谣言。”   什么谣言,不用他再重复一遍,都知道。如此邢家的亲事肯定是黄了。   想起昨夜自己说过的话,童义由心叹了一声,“三娘子也是个可怜人。”   说完后,感受到裴安盯过来的审视目光,童义又及时蹦出一句,“世子爷也可怜。”   “......三娘子人呢。”   “听王府的下人说,王老夫人已经发了话,明儿一早送去郊外庄子,想必也是去避避风头。”   王家老太太,他听说过,家风严厉,眼里更是容不得半点沙子,做事不给人留任何把柄。   确实不容易,才十六吧,裴安捏了一下眉心,疲倦地道,“去递个信,她要是愿意出来,我在城东的塔庙里等她。”   —   短短两日,频频承受打击,王芸坐在床上,脑子里一阵一阵发胀,睁着眼睛只发呆。   外面的丫鬟已拖出箱子,在收拾东西,“咚咚”的动静声入耳,莫名鼓噪,心口又慌又乱,却又抓不到半点头绪。   青玉挨着她挤在了一块儿坐着,两边脸蛋显出红晕,愣是急出了心火,“小姐,可想到办法了?”   王芸摇头,反问,“你想到了?”   今儿天一亮,陈嬷嬷就来了,告诉她,“老夫人说,乡下如今正是桃李花香时节,让芸娘去庄子上住段日子。”说完还从袖筒内拿出了一个钱袋,交给了旁边的青玉,“赶紧替小姐收拾东西,明儿一早,奴婢会备好马车,在门口等小姐。”   整个临安,现下都是漫天大雨,哪里来的桃李花香。   流言一起来,邢家又来退婚,她的名声算是彻底毁了,陈嬷嬷的话是什么意思,她岂能不明白,祖母这是要弃了她。   她也不指望,只想有个盼头,问陈嬷嬷,“祖母有说住多久?”   陈嬷嬷道,“老夫人没说。”   没说,那就是一辈子都出不来了。   十一岁父亲没了,她还来不及伤痛,便被关进了院子里,一关就是五年,五年里母亲也走了,只剩下她一人。   母亲说,人生在世早晚都会经历分别,她不伤心,也叫自己不要伤心,临走之前许下的愿望,也只有一个,让她走出院子,自由自在地活一辈子。   另外,若有机会,再去外祖父坟前上柱香。   可她才放出来两个月,临安城都没逛完。   青玉说得没错,比起纠结自己是因何缘故被悔婚了,接下来她所要面临的困境,才是真正该担忧的。   尝过自由的麻雀,谁还想被关进笼子里。她也着急,可没用,只能往宽敞了想,“庄子大不大?”   青玉嘴角犯了个抽搐,外面的人不知道她家小姐德行,她跟了这么些年,一清二楚。   纵使老夫人有一套严厉的规矩,但正所谓物极必反,压制得太厉害了,没将她家小姐关出毛病,反而关出了一颗比石头还要顽强的心脏。   越是到紧要关头,她越淡定从容。   青玉的五官挤在了一起,一张脸比哭还难看,“小姐您别存侥幸了,庄子要是好,怎不见别人去?甭管大不大,前不着村后不着店,你连来月事,买个草纸的地方都没,要想透气,您更别想了,有仆人看着,您还没跑出庄子就会被擒回去,只要您住进去,这一生就如同庄子前的那些杂草,枯死在地上,日夜以雷电暴雨为伴,化成稀泥,谁也不知道,可能您还更惨一些,杂草来年春季还能发芽重生,可您不能。”   王芸愣愣地看着她,半晌后,脑袋更痛了,“你能不激我了吗,我正想着呢,想不到能怎么办,祖母死活不见我,要不我拿根绳子,去门前吊一下试试。”   青玉毫不遮掩地鄙夷,“您做得到?”   “做不到。”王芸实话实说,“万一一个不小心,当真吊死了多不划算。”   青玉胸腔发疼,转过头吐出几口气才缓过来,“小姐,您实话告诉奴婢,是真不知道,还是舍不得邢公子。”横竖将来已成了一团糟,青玉也不怕了,恨铁不成钢地道,“眼前分明给您留了一条阳光大道......”   青玉还没说完,王芸“腾”一下站起来,“搞了这半天,我脑子都想破了,合着你在这同我卖关子。”   青玉:“......”   青玉看着她脸上的激动,不知道该说什么,自己还是将她的心眼想小了,关键时候,她能海纳百川。   时间紧迫,青玉赶紧凑近她耳边,替她指出了那条明路,“咱就来个以假成真,嫁给裴安,只要和裴家定了亲,老夫人便没有理由送咱们去庄子。”   王芸错愕地呆了一下,反应过来,“不可能,我根本就不认识他。”   “不认识又怎样,全临安的人都认为您和裴公子定了情,您要说不认识,反而他们还不会相信呢。”青玉扶住她胳膊,继续说服,“小姐,您可得想清楚了,这一去,老夫人什么时候还能记得咱们,谁也说不准,您要是不想老死在庄子上,奴婢这就去裴家,放心,咱们这儿如今成了一锅粥,他那里必定清净不到哪里去,这时候上门,等同于解救他们于水火之中,他们只会感激咱们。”   王芸听出了重要信息,“我一个姑娘,我总不能主动去约......”   “祖宗,咱们是要脸,还是要命?再说了,去的是奴婢,又不是你,要说丢人,丢的也是奴婢的脸,对不对。”   说得好像也对。 第5章   虽说青玉上门必当会报上自己的名讳,对方肯定知道是她差使去的丫鬟,可那也总比她耐着脸皮子上门去求人强多了。   一边是等到老死的庄子,一边是半个敞亮的未来,她还有什么放不开的呢。   “行吧。”   青玉就等她这句话,待她话音一落,转身匆匆走了出去。   王芸重新坐回床榻,一时思绪百转,刚才多少有被青玉的话吓到,如今慢慢冷静下来,再细细一琢磨,自己便被自己吓了一跳。   这也太疯狂了。   她竟要向一个从未蒙面的男子求嫁,对方多大,长什么样,秉性如何,她毫无所知,就要将自己送上门了......   她真是越活越出息了,祖母要是知道她这个样,估计得气死。   可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,要是对方拒绝了怎么办,或者人家早就有了心上人,她这么稀里糊涂地上门,搞不好人家还会怀疑那些谣言都是她传了出来,以此拿去要挟对方娶她,一个恼羞成怒,将她今日的行径公布于世,她也不用去庄子了,直接吊死就好了。   越想心里越慌,片刻后,王芸彻底坐不住了,一下从床上弹了起来,却见青玉去而复返,脚步匆匆,垂着头看不清脸色。   应该是被祖母的人发现了,王芸竟莫名松了一口气,觉得这都是天意。   挺好,她还是乖乖去庄子等着老死吧,好歹也能多活几年。   王芸卸下一口气,懒得再折腾,准备去榻上躺会儿尸,转过身还没坐下去,青玉从后一把拉住她胳膊,凑近她耳边,尽管声音压得很低,还是没能掩盖住那股兴奋,“裴公子来人送了信,约您在城东塔庙相见。”   王芸怔住。   裴公子约她?   突如其来的消息,完全与她刚才所揣测的方向相反。   见她呆着,青玉着急地道,“小姐,好事都送上门来了,咱还等什么呢,赶紧收拾了出去,所有人都知道明日您要上庄子,今儿甭管你去哪,都没人管你,多好的机会......”   不用自己上门了,对方主动来约,她已经占了个大便宜,确实能称得上好事,王芸刚死了的心,又被挑活了。   两个人见了面一道商量,总比一个人想办法强,不管结果如何,她都应该见一面,不能这般莫名其妙地当了冤大头。   王芸转身便往外走。   青玉又拉住了她,“祖宗您就这么出去?如今是您去求人,咱们就得拿出求人该有的资本,今儿裴公子能约您出来,肯定已将您的家世背景,都打听清楚了,必定也听说了您的美名,咱不求旁的,怎么也得收拾一番,不让对方失望,对得起您临安第一美人的名号,当然最理想的结果,便是让对方看上一眼,就能下定决心,上门提亲。”   王芸心头一沉,“我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吗。”   青玉不想打击她,但现实摆在了面前,“小姐往好了想,裴公子说不定也和你一样呢。”   也是。   裴安今儿既然能主动约她,便说明当下煮成一锅粥的,不只她一人。   那就各凭姿色吧。   —   童义一早起来,便照着裴安的吩咐,去王家送信,回来时,正好遇到去给老夫人请完的裴安,急忙追上了他的脚步,禀报道,“奴才已经递了信,是三娘子身边的丫鬟接的,当场便给了回话,说三娘子愿意与世子爷一见。”   看来也是被逼得急了,无路可走。   裴安听完,折身往门口走去,“备车。”   童义一愣,“世子爷,您就打算这么出去?”   裴安不明,“还要如何?”   童义看了一眼他身上的麻灰色圆领袍子,似乎有那么一些明白了往日萧娘子的苦,提点道,“世子爷,虽说流言已经将您和三娘子传得情投意合,可实际您和三娘子并不熟悉,那日匆匆一见,估计三娘子也没认真瞧你,算起来,今儿是您们头一回见面。不用说,三娘子这时必定也知道了您的背景,国公府眼下不如当年这事谁都知道,您虽贵为状元郎,但还未正式面圣,如今也只是个七品芝麻小官......”   裴安不知道他想说什么,停步看着他。   童义见了他的眼神,有些后悔去提,可话都说了一半了,不说完罪更大,硬着头发道,“王家三娘子必定也不是那等势力之人,但头一回相见,总得给人家一个所图之处,第一印象至关重要,世子爷怎么也得收拾打扮一番,别白瞎了您的名头,让三娘子瞧着心里满意,最好一眼就能相中,愿意许亲。”   见裴安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太好,童义忙道,“世子爷想想,三娘子见了世子爷,万一一个不乐意,甘愿去庄子里呆着,您回头怎么同老夫人解释,怎么同陛下交代?”   童义一口气说完,不敢抬头与对面的人对视。   耳边安静了一阵,童义正忐忑,便见裴安转回脚步,往自己院子里走去,牙缝里挤出一句,“麻烦。”   —   两边各自收拾完坐上马车,时辰已至隅中,国公府离城东近一些,裴安先到的塔庙。   进去后,寻了一间里院供香客歇息的屋子。   许是为了节省空间,塔庙方便更多的香客进屋歇脚,屋内还放置了一块屏风,隔出了两个空间来,裴安择了一边坐好。   约定的时辰还未到,童义先出去门口等人。   下了几日的暴雨,今儿头顶云烟随东散开,天空逐渐斩露出了光亮,雨势小了很多,塔庙内渐渐涌入了香客,但比往日,清净许多。   王芸同裴安几乎是前后脚到的塔庙。   童义不认识人,但认得王家的马车,见人从车下来,赶紧迎了上去,那日在茶楼虽没有看清三娘子的样貌,但此时见到跟前的丫鬟,倒是有了几分眼熟,上前客气地问了一句,“可是王家三娘子?”   青玉抬起头,对跟前的小厮也有些印象,猜到可能是裴公子的人,当下点头,“正是。”   “公子已经在里面候着了,三娘子请。”   马车帘子被掀开的瞬间,童义还有点紧张,下意识地低头撇开目光,等人到了跟前,才试着抬眼,看到的却是一顶帷帽。   有过上次的经历,慎重一点也好。   这回能约在这间塔庙,世子爷当是考虑过的。   茶楼人多眼杂,断然是不能再去。   偏僻无人的地方,也不能去,就凭当下的谣言,主子要是借着这机会,对三娘子做些什么,三娘子完全没有说理的地儿,这几日落雨,塔庙里没什么人,不会被发现不说,庙里供着菩萨,有神明在上瞧着,无人敢生歹心。   童义一路将人领到了裴安所在的屋门前,没再进去,同王芸道,“三娘子进去吧,小的在外瞧着。”   青玉也没进去,本想与童义一道守在门口,又怕万一来了人认出自己,等同于也认出了小姐,望了一圈,走去了前面一团紫藤花架下候着。   生平第一次同人私会,王芸难免紧张。   尤其是房门一关,里面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,一颗心悬在半空,往里走了两步,却没见到人,犹豫片刻后,出声唤道,“裴公子?”   “在这。”   话音刚落,一道声音从屋内传来,低沉清润,如幽谷冷泉激石,汵汵悦耳。   心口莫名一跳,王芸掀开了挡在眼前的帷帽,这回瞧清了,跟前有一道屏风,相互都能瞧见身影,却看不清对方的模样。   一眼望不到头,那股崩在心口的紧张倒是稍微缓和了一些。   王芸走过去,端正地坐在了位置上。   没听到动静了,裴安才侧目,入眼一团朦胧,再看了一眼自己特意换上的衫袍,神色顿了顿,倒也没有多大的波动。   半晌过去,谁也没开口。   毕竟在这之前两人根本就不相识,怎么说?说她被他扶了一把,传出了谣言,已逼得她走投无路了?   确实也是如此,王芸琢磨着怎么先开口,刚转过头,两人身后的窗户外突然传来了一串脚步声。   当是经过的香客。   下雨天,窗子封死了,倒也看不到里面,王芸还是绷紧了精神,大气都不敢出。   这要是再被撞上,祖母估计会亲自拿着白绫上门。   声音越来越近,是两位姑娘。   “你听说了吧,王家三娘子的事。”   “都闹得沸沸扬扬了,怎可能不知道,昨儿听说裴王两家都有媒人上门,看来过不了多久,这临安又有一桩大喜事。”   “这么快?”   “哪里快了,两人早就情投意合,怕是等不及了。”   “你见过人没?”   “见过,之前还曾想呢,这两人要是没在一起,倒是可惜了,谁知道竟真成了,这将来躺在一个被窝里,谁也不吃亏......”   “......”   声音渐行渐远,屋内两人皆是一阵沉默,大抵无论如何也没想到,都跑到塔庙里来了,还能听到自己的谣言。   往日都是听身边人传述,这回亲耳听了一回,切身体会了一把被冤枉的无力感。   王芸彻底没了声儿,过了一会儿,裴安先开口,目光朝着她这边望了过来,声音平静,“都在传,我们在一起了。” 第6章   嗯,都在传,前一刻还当着他们的面传了一回。   被关在院子里五年,王芸很少与人交谈,一张嘴笨拙,不懂得该如何去和人接话,只点头道,“我也听说了。”   说完,便没了下文。   简洁的言语与萧家娘子的絮絮叨叨确实不同,裴安多看了她一眼。   王家的家世背景,早在谣言传进他耳朵,他已一清二楚,王戎迁王将军的女儿,武将子女,无权无势的背后,同样也没有任何麻烦,比起萧家,王芸的身份与他而言,将来要考虑和善后的东西省心得多。   武将出身的家族,以如今文官当道的风气,没几人愿意结亲,一怕是怕被连累前途,二是怕惹出一身骚。   邢家也一样,明阳公主所说之言并非不实,以邢王两家以往的关系,两家应该曾有过订亲的念头,或是口头婚约。   但邢家如今牵连到了皇家,已再无可能。   王老夫人一向是个聪明人,谣言发生后并没有做出任何动静,应是一早已清楚邢家不会同她王家结亲,他猜得没错的话,她老人家,现下正等着他这股被送上门的东风。   陛下、邢家,王家的态度他能猜到,独独不确定王芸对邢风的态度。   他没夺人所爱之好,若她心里有人,他自不会强求,裴安试探问道,“王姑娘,可有好的办法?”   她要愿意嫁,他能帮得上这个忙,不愿意,他最多去澄清一句两人并无任何关系,但至于谣言会如何,他也无能为力。   王芸见他沉默了半晌,正恼自己嘴笨,将话聊死了,又听对方再次开口,心头不由一松,还没高兴起来,嘴又封住了。   她有什么办法?她要是能想到办法,也不会和他来这儿。   “没有。”王芸依葫芦画瓢,反过来问他,“裴公子呢?   裴安斟酌她那句没有,是什么意思,一时没应。   气氛再次沉默。   王芸觉得再这么下去,照她这张一开口对方就会熄声的嘴,估计不会有什么结果,既然心中已经做了决定,火烧眉毛之际,她也没什么可遮掩,先同他表明了自己的态度,“要不,就这样?”   以假成真,这已是眼下她最好的出路,别无选择。   她听青玉说了,裴公子的父母也已不在人世,府上只有一位老夫人,她这些年与祖母相处下来,已有了经验,过去后对方说什么就是什么,她绝不会多言。   但她不确定裴公子是什么意思,话问得比较含糊,他若不愿意,她还能找个借口圆回来。   婚姻大事,本以为他怎么也会权衡一番,或是问问彼此的情况再做决定,可没有,对方回答得很快,几乎脱口而出,“行,明日我去提亲。”   王芸怔了一下,几股茫然、错愕突然涌上来,又没了反应。   见她迟迟没有动静,裴安主动问道,“还有什么话吗?”今日做出选择后,便没有后悔药。   王芸此时脑子里已一片空白,摇头道,“没,没有了。”   那便说好了。   裴安起身,“是王姑娘先行一步,还是裴某先走?”   不知从哪儿灌进来了一股凉风吹在身上,王芸终于回过神,跟着站了起来,客气地道,“裴公子先走吧,来都来了,待会儿我再逛一下庙。”   “行。”   裴安提步往门口走去,身影从屏风后移出来,从王芸的方向,能看到半个身影,王芸这才猛然想起,自己出发前耽搁的小半个时辰。   白忙乎了。   什么都没瞧见,往后要是在街上碰到,估计还是认不出来。   不知不觉王芸已探出头,努力想从对方的一方衣角中,辨出日后能记住的痕迹,谁知对方脚步一顿,突然回过头来,王芸慌忙缩回脖子。   对方又立在那,没动也没开口。   王芸不知道他要干嘛,是还有什么事要问她,还是他也觉得自己刚才的回答太过于草率。   而裴安只不过是在犹豫该怎么称呼她,斟酌片刻,他唤道,“芸娘。”   她单名一个芸字,身边不少人都唤她芸娘,突然从一个陌生公子口中听到,心弦竟莫名一跳,下意识“啊”了一下,反应过来才点头应道,“嗯。”   “你出来,认个脸。”   王芸愣了愣,便也彻底明白了,那日在茶楼,不只是她没看清他的模样,他也没看清自己的脸。   谁能想到被传得情投意合的两人,竟然相互都不认识,心头莫名涌出来了一股酸涩,说不出是什么感受,大抵是同病相怜,都不容易,两个被谣言所折磨的受害者,被逼到了要跟一个陌生人成亲的份上,她忐忑,对方同样也忐忑。   认个面是对的,免得订了亲,两人面对面走过,要是认不出,岂不是令人唏嘘凄凉。   王芸先揭开了头上的帷幔,才从屏风后走了出来。   既要认人,裴安也没避开,目光毫不避讳地看向屏风后。   南国国风开放,姑娘他见了不少,长的美的丑的都有,他没什么感触,此刻只为认清对方的长相,下回见了面,不至于闹出笑话。   他看人习惯第一眼看对方的眼睛。   是以,当屏风后的人走出来后,他的视线一眼便定在了对方脸上。   照青玉的话来说,今儿就是要王芸燃烧自己,亮瞎对方的眼睛,十六年来,王芸从未这般认真收拾过自己。   花了功夫,自然会有成效。   本就是一张美人脸,白净的双颊两边涂了一层似有似无的胭脂,如宣纸上晕出来的一抹淡淡粉黛。容华若桃,柳眉杏目,面孔白皙光洁,眸色清透,几分忐忑和羞涩裹在其中,活灵活现。   裴安倒是很少见过第一眼惊艳,第二眼还能稳得住的人,目光微微一顿,记住了跟前的这张脸后,继续往下。   王家老夫人虽然家教严厉,但从未苛刻过府上的哪个姑娘,王芸身上穿的料子,均是按着四个节气,以时下最新的款式置办。且她要去庄子,昨日陈嬷嬷还另外多给了几件,主仆二人成心打扮,自是挑出了一套最合适她的。   一绞一的镂空纱上衣,外罩耦荷短臂,底下长裙亦为霜色。   身姿婀娜婉约,清逸消瘦。   裴安从不论人外貌,此时不得不承认,确实有几分姿色,在萧莺之上。   裴安看完了,不经意间上扬的眉目,缓缓落了下来,面色平静地等着她的打探。   临走前,青玉曾同王芸万般交代,说没有人头一回相见,便先去看人眼睛的,特意嘱咐她,要改了自己的毛病。   王芸记得挺好,可头一抬起头,还是朝着对方的脸看了过去。   除了邢风之外,王芸从未如此认真地审视过一个男子,人人都有辨美的能力,即便自己有美名在外也不影响审美的眼光。   裴安今日一身,也是特意收拾过,玉冠墨发整齐地散在脑后,肤色洁白无瑕,五官深邃,雪色中衣外套了一件墨色宽袖圆领衫袍,双肩袖口绣了云纹。   此时背光立在门口,身形如松,宛若一块冷玉,清丽冷菱。   比起邢风,五官棱角更胜一筹,唯有目光清淡寒凉,不如邢风的温柔,多了一股压人的凛冽。   这回她敢断定,之前确实没见过他。若是以往见到,就凭跟前这张脸,定不会忘。   不知不觉中,王芸的目光已在对方身上停留了好一阵,再次碰到对方的视线,才猛然回神,慌忙移开,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后,只觉一股热流从脖子冲上了耳朵。   裴安见此,也挪开了目光,向她确认,“认清楚了?”   应该是清楚了,王芸特意闭了一下眼睛,去回想刚才看到的那张脸,还好,有印象,于是点头道,“清楚了。”   “嗯。”说完裴安没再停留,转身拉开跟前的房门,光亮溢进来,门外含着雨水的冷风一大股涌入,一阵凉爽打在身上,王芸舒服了许多。   得等人彻底离开了,她才能动。   王芸也没急着出去,回到了椅子上坐着,呆得越久,越觉得似是一场梦。   直到青玉进来将她唤醒,“小姐,怎么样了,裴公子如何说的。”   王芸转头看着她期待的脸,不忍心让她失望,“明天来提亲。”说完不由感概道,“青玉,我好像干了一件大事。”   在这之前,她一直以为自己会嫁给邢风,从来没有机会让她去幻想,自己将来的夫君会是什么样。可短短三日,突然换了人,还是她自己找上门寻来的,活了这十六年,她何时曾这般有主见过。   青玉蹙起来的眉眼瞬间舒开,紧紧捏住她的手,“小姐,您哪里只是干了一件大事,您这分明是拯救了自己,了不起。”   “你别夸我了,我自己什么斤两自己清楚。”她这是一条道走到黑,越走越没了退路。   青玉劝说,“您什么斤两?老夫人常说,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,任何事都不上心,二夫人在世时说您胆小,将来怕是什么事都做不了主,眼下您看,王家的几个娘子,谁有您能耐?不需要长辈使力,自个儿就能把亲事敲定了,国公府虽是个空壳子,但您嫁过去,就是世子夫人,且姑爷还是状元郎......”   青玉这才想了起来,“对了,姑爷样貌如何?”   王芸回忆那张脸,道,“老天爷关人一扇窗,总得给人打开另外一扇,不能当真将我逼死了不是。” 第7章   几日暴雨后,翌日笼罩在头顶的云烟,尽数散去,露出了久违的蔚蓝苍穹。   裴安说话算话,早上第一缕光线照进门前台阶时,亲自提了一只活雁,数箱聘礼,带着媒人,进了王家的大门。   王芸早早醒了,躺在榻上,睁眼闭眼几回,愣是赖着不下床,昨儿脑子里的茫然,到了今日,只剩下了紧张和忐忑。怕他来,自己就要当真同一个陌生人过这辈子,更怕他不来,总觉得昨儿两人之间的三言两语太过于草率,万一裴公子回去后,觉得自己没看上眼,后悔了,她岂不是白折腾了一回,到头来还是得去庄子。   上庄子的东西,昨儿就收拾好了。   外屋的丫鬟,见好不容易天晴了,担心待会儿又要落雨,路上不好走,进来催了一声,“小姐,咱们什么时候出发......”   王芸被问得心慌。   正打算囔一声头疼,外面廊下及时响起了一道急促的脚步声。   丫鬟正想骂一句是哪个不懂规矩的,回头却见是青玉从穿堂外进来,双手提着裙摆,一路奔向里屋,见到王芸,脸上的兴奋掩饰不住,“小姐,裴公子来求亲了。”青玉心中喜悦难消,挨到了榻上坐在王芸身旁,仔细地说了起来,“媒人一道上的门,被老夫人请进前厅,大爷和大夫人也被叫了过去......”   王芸长舒了一口气。   定下来就定下来了吧,她想躺一会儿,这几日一件又一件的糟心事,她已经很久没睡好觉了,脑子是真困得发疼。   想着便一个后仰,倒进了被窝里。   青玉道她是太紧张,噼里啪啦的说了一阵,见她闭上眼睛,半天竟然连声儿都没了,一时愕然,这祖宗的心,真不是一般的大。   青玉继续出去打听。   听前院的小厮说,裴公子已经走了,皇上来召要他立马进宫,连茶都没喝上,同老夫人表明来意后,只将东西和媒人留下,先去了宫里。   不久后,陈嬷嬷来了院子,见王芸正睡着,也没叫醒她,只同青玉交代道,“老夫人说,前几日一场暴雨,庄子里的桃李花瓣全都淋落了,三姑娘这会子过去也瞧不着什么,暂时就不用去了,且早上国公府裴家已经过来提了亲,老夫人念着三姑娘心头喜欢,先应了下来,晚些时候等她人醒了,再告诉她,去一趟老夫人屋里。”   —   前后一个时辰不到,裴家世子爷和王家三姑娘便订了亲。   动作太快,消息完全来不及流出去。   前几日大暴雨,皇上一口气宣布连休五日,今日才第四日,期限没到,天刚亮,宫中太监挨家挨户上门知会,巳时准时到殿。   裴安去王家转了一圈,到宫中时,不少臣子已立在殿外候着,围成了一个个小堆,正议论得热闹。   裴安一身绿色圆领官服,从殿外门走来,身姿高挑,脚步矫健稳沉,步入一群朝官之中,显得有些格格不入。   很快,周围的议论声安静了下来,所有的目光都朝着一个方向望了过去,有人立马认了出来,“哟,咱们的状元郎回来了。”   “听说这两年,裴大人在建康可立了不少功,这次回来,必定高升。”   “不愧是我南国的后起之秀,将来必堪大用。”   话音一落,边上一道反驳的声音突然响起,语气里满是讽刺,“一代奸臣小人,也配得上如此美名,我南国当真是没人了吗。”   议论声此起彼伏,各有各的见解和立场。   离大殿最近的一位身穿绯色官服的大臣,远远看见人过来,用胳膊肘碰了一下旁边的萧院士,悄声道,“萧大人,还不满意?非得等人家封了官再点头?”   萧鹤,永宁侯,翰林院院士,官极一品,朝廷文臣。   不提还好,一提起来这事,萧鹤的脸色瞬间黑了下来,鼻孔内发出一声冷哼,面色极为不满。   一个空壳子国公府,就凭着一张皮囊,给莺丫头下了降头,非他不嫁。   原本便对他没什么指望,如今去了一趟建康回来,鼻子翘上天,高傲又自负,不仅没上门拜访,甚至还同那什么王家传出了谣言。   阿莺关在屋里哭了两日,他倒是光鲜照人。   “但凡长了脑子的,都知道他同王家的传言为假,这次人家回来,陛下八成会安排进你的翰林院,往后有什么地方不满意的,等成了亲后,你亲手教导不就成了,非得要同大娘子拧,你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快活吗。”   谁都知道他萧鹤就那么一个女儿,平日里就当宝贝一样地宠着,要什么给什么,更何况一个七品状元郎。   萧鹤又扭头哼了一声,没再说话。   他倒要看看,他裴世子进了翰林院后,会不会还是这副不知天高的样子,就不信他不会踏进他侯府的大门。   说话间,大殿的门从里被打开,众臣停止了议论,陆续进入大殿。   裴安的脚步放慢,走在了最后,进门槛时,同左侧另一人几乎一道跨入。   裴安侧目。   邢风,翰林院编修,正六品。   与裴安身上的清冷气势不同,邢风面相自带一股温润,典型的读书人风范。   两人同一介科考,入官前便打过不少照面,半月前,又在建康碰过面,已算是熟人,邢风朝他扬了一下唇,微微额首。   裴安回了一礼,并无攀谈,跟在了队伍的最后,开始朝拜。   三拜之后,大殿内鸦雀无声。   早在来的路上,众人便在猜侧,今日皇上所召,究竟是为何事。此时皇上安静地坐在龙椅上,手里捧着折子,半天都没出声,底下的人更是摸不着底,心头渐渐打起了鼓。   约莫一刻,皇上才开口,“众爱卿应该都知道,前不久的建康之乱。”   此言一出,大家瞬间都有了底。   一个多月前,建康发生了一次以“天子不作为,南国已沦为北国走狗”为口号的暴|乱,皇上派了翰林院邢大人和御林军手持诏书,赶去建康镇压,并令设立在建康的正风院彻查此事。   历经一月,这时候被提起,应当是有了结果。   由此也终于明白,为何皇上会突然召回裴安,裴安是建康正风院的督察史,也是彻查此事的负责人。   皇上继续道,“朕看了这折子后,睡不着啊,昨儿一夜未眠,今日便想叫众爱卿过来,一起把把关,有个见证。”   看来确实事关重大。   三省六部,枢密院、监察院、翰林院等各部负责人,今日都到了殿上。   皇上说完,突然合上折子,闭眼发出一声悲叹,竟握拳锤了两下心口,边上太监吓得惊呼一声,“陛下!”   殿下臣子更是接二连三,跪成了一片。   皇上痛声道,“怎会是他呢?秦愉!一代大儒皆如此,朕这江山,朕的子民,可还有救?还是说朕当真就不适合做这个皇帝!”   情绪太激动,帝冕上的玉珠碰得叮铃直响,旁边太监扶住他胳膊,着急地劝解,“陛下,保重龙体。”   皇上推开他的搀扶,一副痛心疾首,目光悲伤地看向殿内齐齐跪下的臣子。   多数人错愕,同他刚才的反应一样,不敢置信。   秦愉,当代大儒,才高八斗,一身学识理论没几人能比得上,枢密院院士,陛下的恩师,名望响彻南国各地,后因身子不适,主动辞官隐居于建康,再也不问朝堂之事,如今却成了煽动引战的叛逆之贼,任谁都不敢相信。   其中有两三人则趴在地上,身子发抖,手背因隐忍而泛出根根青筋。   消息太突然,太震撼。   这几年边境无战事,内部纷争却不断,这样的前车之鉴有过不少,今日突然被皇帝宣召在此,没摸透圣意之前,无人敢贸然插言。   众人皆缄默。   气氛逐渐紧张,正紧绷时,跪在最后的裴安,缓缓直起身,走出行列,拱手道,“陛下敬重老臣,身怀爱才之心,臣等心中万分敬佩,秦阁老本乃我南朝一代大儒,德高望重,其品行令无数学者纷纷效仿,能走到今日,说到底还是因受奸人所惑,才犯下此等大错,论罚,当是罚妄想动我南国根基,乱我南国忠臣心智的奸人,还请陛下莫过于悲痛,保重龙体要紧,替秦阁老讨回一个公道。”   言毕,跪在边上的邢风,神色一震,目光往他身上瞟去。   众人也回过神来,皇帝脸上的悲恸,似乎因他的言论,缓和了一些。   “荒谬!”前排边上跪着的一位臣子,突然出声呵斥,正是适才在外面讽刺裴安之人。   一介攀附献媚小人所说之言,岂能当真,秦阁老叛逆,简直是天大的笑话。   裴安倒也不急,微微抬头,门外透进来的天青色照在他脸上,面色如玉,微扬唇角,平静地问道,“那依范大人所言,是秦阁老自己想要引乱?”   “你......”范玄气急,眼中因愤怒露出鄙夷,“秦老一生功勋无数,到了晚年,岂是尔等黄毛小儿能诬蔑......”   裴安不再与他争执,回头再次面朝皇帝,垂目待命。   “朕也不相信,秦阁老会如此糊涂。”坐在高位上的皇帝声音依旧沉痛,缓了一口气又道,“裴卿说得没错,定是有些居心叵测之人,妄想搅乱我南国。”   “陛下......”范玄脸色一变。   皇帝似乎疲倦到了极点,抬手止住范玄,将手里的折子往下一扔,扔到了众臣面前,“你们也看看吧,是不是他秦阁老的笔迹。”   前面几人,包括萧鹤目光都望了过去,犹豫片刻后,范玄头一个抢在了手里,翻开后越往下看,脸上颜色越白。   皇上瞥了他一眼,似乎懒得再说,唤道,“裴安。”   “臣在。”   “听朕旨意,彻查此事,但凡有蛊惑秦大人心智之人,都抓起来,严加审问。”皇上说话太过于用力,说完便喘咳了起来。   殿下一片死寂。   皇帝是何立场,已显而易见。   边上的一位同僚使劲拽住范玄,论权势名望,在场之人,谁能比得过秦阁老。   皇帝继续沉浸悲痛,有气无力地道,“为方便办案,即刻起,裴安调入御史台,任御史大夫,若有胆敢扰乱我南国的奸细,无需经过六部,直接呈给朕便可。”   御史大夫,御史台一把手,正三品。   “至于秦阁老,他年岁已高,总不能因晚年糊涂,便要抹去他曾为我南国所立下的汗马功劳,朕听闻岭南一带有山有海,环境不错,适合人静心,这几日,裴大人抽个空,带去好好安置了吧。” 第8章   心中一大重担卸下,王芸睡到午时才醒,听青玉说祖母已派了陈嬷嬷过来,神色一慌,匆忙爬起来,“你怎不叫醒我。”   青玉翻了个白眼,“奴婢要叫得醒才行。”   她这一觉睡得可沉了。   大姑娘,二姑娘,四姑娘半个时辰前来院子,几人坐在外屋,聊着她和裴公子的闲话,足足喝了一盏茶,愣是没将她吵醒。   王芸没功夫同她拌嘴,平日儿有什么事都是青玉跟在她屁股后面催她,这回换她催青玉,“赶紧取衫衣来......”   这世上,能让王芸害怕着急起来的人,大抵只有王老夫人一个。   自打王芸有记忆起,就没有见过王老夫人笑,儿时曾亲眼看着自己父母跪在她面前被训斥,多少留下了阴影,没事绝对不往她跟前凑,就连逢年过节,其他公子姑娘为了多讨点赏钱,使出一身功夫逗王老夫人开心,唯有她坐在一旁,纹丝不动。   有一回大夫人逗她,“芸姐儿,怎么不去给祖母请安?”   她猛晃脑袋,似乎生怕二夫人将她抱过去,急着道,“我不要赏钱。”   二夫人倒也没勉强,轻轻握住了她的手,笑着圆场,“芸姐儿这几日有些不舒服,怕过了病气给母亲。”   王老夫人闻言也只淡淡瞟了一眼,没说话,不过事后还是让人将赏钱送到了她手里。   她尚能走动之时,见王老夫人的次数就少,更何况,十一岁之后被关进了院子里,见的次数更少了。   记忆中唯有两回。 第一回 是父亲死后,她带着家丁,立在院门前,下令让人封门。 第二回 是母亲死后,她来了一趟院子,站在她旁边,看着火盆里被她翻得快要熄灭的纸钱,拿火钳挑了一下,道,“纸钱得烧透了,地下的人才能收得到。”   两人最近一次见面,是两个月前,陈嬷嬷过来传话,“老夫人说,三娘子可以出去了。”   她解禁后上门去请安,隔着珠帘只看到了一道模糊的身影,还没想好该怎么说话,便听里面传来一声,“去吧,以后不必过来。”   她暗里松了一口气,乐得自在,再也没有去过她院子。   直到和裴公子的谣言出来,搅黄了邢家的婚约,她又上门求见,却被拒之门外。   算起来,她已两年多没见过她的样子。   等王芸急急忙忙地收拾完赶过去,正好是饭点,陈嬷嬷刚摆好桌,伺候王老夫人坐上。   这回两人倒是打了个照面,王老夫人抬起头,目光没什么波澜,淡淡地看了她一眼,默了默,转头让陈嬷嬷去添了一副碗筷。   王芸从未与她同桌用过餐,她吃不下,也没觉得饿,推辞道,“嬷嬷不用麻烦,我已经用过了,先不打扰祖母,晚些时候我再过来。”   “坐下吧。”王老夫人没让她走,端起了桌上的小瓷碗,缓缓舀了一勺汤,抿进嘴里,再搁下碗,抬起头时,王芸已僵硬地坐在了对面的小圆登上,脊背笔直,坐得端端正正,压根儿没敢动筷。王老夫人也没再多寒暄,开门见山地道,“裴家今日过来提亲,我已经答应了,你可有意见?”   王芸忙摇头,“没有。”   不仅没有,这门亲还是她自己求来的。   “嗯。”王老夫人看向她,缓缓地道,“你的嫁妆,和府上其他姑娘一样,不会少你半分,另外你父母留下来的东西,我也不会扣下来,你自个儿带着。”   父亲当年去参军,她才五六岁,还来不及替她攒下钱财便离开了临安,包括后来战死,也并无赏赐,留下来的东西不外乎是一面书墙。母亲一介妇人,无任何进账,日常开销都是从王家账上支取,应该也不会有东西留下来。   她对嫁妆一事,并没有太大的执念,银子多她多吃些,银子少,她省着花就行。   给多少,她都无所谓。   这些年,两人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里,王老夫人几乎每次见到的都是她这副得过且过的模样,为此,给了她一句评价,“死猪不怕开水烫。”   许是因为刚订了亲,王老夫人也没心再说教,又问道,“你还有什么要求没?”   王芸想了想,“没有。”   先是闹出了那样的谣言,后又被悔婚,如今她还能顺利地定下亲事,已经很满足了,是真没什么要求。   “既如此,今日起开始准备,我与裴家已商议好了,两个月后,良辰吉日,你们成亲。”   —   一场暴雨,才短短晴了半日,朝中的局势已如同地龙翻身,彻底颠覆。   萧侯爷从大殿内回来,面上一副沉重。   自从南国和北国议和之后,文强武弱,朝廷内几股势力相互制衡,即便同是文官,也有意见不合,看不顺眼的人。   文官相较于武官,心更细,心眼子更多,时常因尔虞我诈,闹到皇上跟前。   为了平息这些纠纷,一年前皇上开始重用起了御史台,有什么不公,先交由御史台查办,再由刑部定夺,最后禀报给皇上。   如今突然任命裴安为御史台一把手,且还略过了刑部,直接呈给皇上,这一来,岂不是从今往后,所有的断案,皆是由他裴安说了算。   御史台大夫......   一个刚从建康回来的七品小官,一跃成为了正三品不说,还抢人多少人正盯着的香饽饽。   国公府裴家,这是要翻身了......   出了大殿,见身旁没人了,边上的刘大人才挨过来,低声叹道,“又要有大动静了。”   建康这一闹,明显已触动了皇上的底线,拿秦阁老这样的大儒开刀,还有谁敢仗着自己功高权大倚老卖老的。   萧侯爷没说话,脑子里正翻腾。   “我说你啊,还在较个什么劲儿,这不是白白捡了个便宜,今日一出宫门,裴家可就要热闹了,攀附拉拢,个个都得削尖脑袋往上凑,你这现成的关系摆在这,成了亲便是一家人,论关系谁有你硬?就算咱不筹谋,枢密院那老家伙能闲着?”刘大人说着头一仰,盯着下面的一道身影,接着道,“你自个儿瞧瞧,临安之中,还能找出第二个这般体面的女婿?”   萧侯爷顺着刘大人的目光看过去,裴安刚下白玉台阶,一身绿色官服,身长腰直,脚步迈起来,彷佛自带一股风。   萧侯爷眼睛微眯。   如今朝中的日子,是一日比一日艰难,自己纵然身居高位,没什么可忌惮,但不保证旁人不眼红,不给他使绊子。   两年时间,便能得到陛下如此高的赏识,也算一番本事,萧侯爷终究是长叹了一声,摇头道,“罢了,这年轻人的心思,我是真不懂了,就随他们吧。”   刘大人一笑,“这才对嘛。”   两人出了宫门,萧侯爷邀了刘大人去他侯府做客,打算慢慢商议往后的路。   谁知刚到院子,便听到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。   不用问,一听就知道是谁,往日便罢,今日还有客人上门,萧侯爷进屋后,看着趴在侯夫人怀里的萧莺,没好气地斥责道,“这又是怎么了。”   萧莺哭声更大。   侯夫人脸色也很不好看,讽刺地道,“他裴世子如今是不消得咱们萧家了,今儿一早提了一只活雁,上王家订了亲,婚期就定在了两个月后。”   萧侯爷脸色一变,“哪个王家?”   “如今满临安城都传得沸沸扬扬了,还能是哪个王家。” 第9章   南国这几年无战事,发泄不了心中的英雄豪情,临安人茶余饭后,无论男女,闲着无事,便捡一些闲言碎语来嚼。   一日过去,裴安连升四级官阶,任职御史台大夫,又前去王家提了亲的消息,已传遍了大街小巷。   皇上一早便召见了裴安进宫。   正听王恩说着他的趣事儿,见正主子来了,逗着鹦鹉的动作一顿,回过身,没待裴安行完礼,迫不及待地贺喜道,“朕恭喜裴大人。”   官职是皇上自己赏的,能贺喜,必然是知道了他订亲之事,裴安再次躬身谢恩。   皇上心情不错,关心了一句,“婚期可定下来了?”   “禀陛下,两个月后。”   “好啊,年轻人就是不一样,办起事来,干脆利索,不像朕顾及这顾及那,犹豫不决,倒是让人看到了软弱之处,朕,当真是老了。”   裴安立在他身后,恭敬地道,“陛下是顾全大局,臣行事鲁莽,还望陛下多提点。”   皇上笑了一下,没再应,将手里的鸟食瓷碗递给了王恩,转头再看向裴安,便问,“什么时候出发?”   裴安也没问说的是何事,了然地答道:“今日。”   皇上点头,“也行,早点解决免得夜长梦多,想必这一路上不会太平,刀枪不长眼,明枪易躲暗箭难防,关键时候,就别顾及旁人了,还是得先护住自个儿,朕可不能少了你。”   言下之意,秦阁老得死。   裴安领命,“臣明白。”   “行,去忙吧,朕就不耽搁你了。”   —   小半个时辰后,裴安从勤政殿出来,童义刚迎上去,裴安便吩咐道,“回府收拾行李,我去一趟御史台调人,待会儿你让卫铭带那老东西上马车,先走一步,一个时辰后,城门口汇合。”   童义一愣,“这么快就走?”   裴安今日进宫,原本就是为了秦阁老之事,既然皇上先开口问他何时出发,便是直接给了他答案。   今日,越快越好。   在那群心怀“国家大义”的人闹事之前,先下手。   最重要的是秦阁老,得死在他裴安的手上,再次坐实“奸臣”之名,让两边势力都记恨上,成为众矢之的,这便是他身为御史台大夫的代价。   皇上想让他知道,离开了他的庇佑,他裴安,只有死路一条,永远生不出叛逆之心。   见裴安上了马车,童义也没耽搁,赶紧跟上,一出宫门立马下车,寻了一匹马,直奔国公府。   裴安一人赶去了御史台。   昨日才封的官,还未上任移交掌印,现如今掌权的还是御史中臣林让。   往日御史台大夫一职空缺,一切都是林让说了算,这一年来周旋在几股势力之间,里外不是人,为了平衡这些纷争,他起得比鸡早,睡得比狗晚,才三十多岁,头上的毛发只剩下了后脑勺上一簇,是问,没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,本以为这回怎么也能升为一把手,谁知道却来了个空降。   还是一个毫无经验可言的七品小官。   谁心里服气?   皇上的旨意,无人敢有异议,明面上他不能怎么样,只能暗里使一些绊子。   裴安过去时,林让声称自己正忙着,闭门不见。   底下也总有几个忠心嘴替。   见裴安一人前来,身上绯色的官服衬得他面色愈发白净如玉,妥妥一文弱书生,不由讽刺道,“当我御史台是什么地方,真是什么人都想来啃一口,也不看自己吃不吃得下,当心一个撑死了,小命不保。”   裴安也没恼,立在门外,面色和气,再次扬声同屋里的林让道,“林大人,裴某奉命前来提人,还请林大人调出三十侍卫,容我护送秦阁老至临安东江之外。”   里面依旧没有反应。   边上一名侍卫,平日里一向看不惯这些使手段上位的绣花枕头,出声讽刺,“小的奉劝一句,国公府如今可是人丁稀少,裴大人还是想想当年府上的人是怎么没了的,您这要是出了啥意外,岂不只剩下个老......”   此话一出,就连他身旁的同僚,都觉得有些过了,脸色一变。   戳人脊梁可以,但不能去戳心,给点颜色就行了,无论怎样他也是御赐的御史台大夫,惹急了,没他们好果子吃。   果然那人还没说完,裴安脸上的和悦瞬间一扫而光,眸色一团阴郁,突然上前一把掐住那人的脖子,直接提了起来,五指捏住的地方,慢慢地陷出了几个坑痕。   那人蹬了几下腿,很快没了反应。   动作之狠辣,怎么也不像是个文弱书生。   裴安松开手,任由其摊在了地上,抬头再次看向门内,面上又恢复了适才的和气,“林大人还是不肯出来?”   早在听到门外那不长心的人,提起国公府时,林让就已经从座位上起身,裴安说完,林让刚好打开房门。   林让看了一眼地上已经没了气儿的门卫,眼皮子一抽,也没敢多问,笑着道,“让裴大人久等了,属下想着早点弄完手头的案卷,好尽早移交......”   裴安出声打断,“移交之事,后面再议,先调三十侍卫。”   “三,三十人。”林让为难的道,“裴大人是不知道,御史台最近人手紧缺,多数都去办......”   说话间,裴安从他身旁挤进了屋内,林让转身跟着他后面,继续讨价还价,“十人怎么样?”   他这一趟,别说三十个侍卫,就算三百个,都是去送死。   少死一个是一个。   裴安没说话,伸手拿起了他书案上的油灯,还没等林让反应过来,一下点燃了桌上的案卷。   “裴大人!”林让脸色一变,慌忙提起自己的衣袖去扑火,这是他熬了一个通夜才整理出来的案卷,就这么没了。   裴安又转身将灯里的油,洒在了后面一排书架上,再整个扔了出去。   火势一下燎了起来,书架上放着的都是御史台一年以来的案子,牵扯着朝廷不少人,林让脚都软了,直呼,“快,快来人,救火......”   这一嗓子下去,当场进来的,可不只三十人。   裴安走了出去,立在院子内,等着所有人将火扑灭了,才道,“就这些人,再加上林大人,麻烦跟本官走一趟。”   林让顶着一脸黑灰刚跑出门口,便听到这么一句,懊悔万分,刚才他就应该晕死在里面。   —   王芸知道裴安升官的消息时,已是午后,正伸着胳膊站成木桩子,让裁缝量尺寸。   青玉看着她,嘴角笑出了一个大弧度,“主子,您这是飞上枝头了,正三品的官娘子,别说邢公子,就连咱府上的大爷都比不过......”   王芸瞪了她一眼,这死丫头是欺负自己习惯了,什么都敢说。   她也不怕被拔了舌头。   青玉自知食言,一把捂住自己的嘴,惊魂还未定,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道哭声。   青玉回头,便看到外屋的丫鬟连颖一身狼狈地走了进来,头上的发丝成了鸡窝,身上的衣服也被扯得乱七八糟。   青玉吓了一跳,问道,“你这是怎么了,今儿也没打雷啊。”   连颖“噗通”一声,跪在王芸跟前,委屈地哭道,“主子,她们也太欺负人了。”   适才连颖照王芸的吩咐,去四娘子院子里借花样,谁知人刚到,便听几个丫鬟在嚼舌根。   “三娘子这不就是成心的吗,分明已经同裴公子情投意合了,还非得编排一通理由出来骗四娘子,一面说同裴公子没关系,一面又说同邢大人已经断绝了来往,害得四姑娘在大夫人面前点了头,同意与邢家议亲,如今大夫人在老夫人面前丢了面,回来倒是将错都怪在了四娘子身子,骂她是个灾星命,痴心妄想,四娘子白白挨了冤枉,往后哪里还有脸出来见人。”   连颖听着不对,上前辩解,“这事关三娘子什么事?”要怪也怪大夫人先不搞清楚状况,贸然提了这事。   谁知对方见到她,更来火了,讽刺道,“三娘子如今是官娘子了,了不起得很,怎还来了这儿?”   连颖受不了讽刺,出言相驳,不知怎的,逼急了便说了对方一句,“四娘子还一早知道我家小姐同邢家打小就有婚约呢,怎的三娘子这边深陷谣言,还没弄明白,她便急着点头?落到这般地步,怪谁?都是她自个儿活该。”   最后没能收场,直接打了一架。   王芸听完,头都炸开了,“行,你们一个比一个厉害。”   她一张嘴笨得出奇,奇怪的是她身边的丫鬟,却个个尖嘴利牙,谁也不肯吃亏。   说到底,还是她惯出来的。   王芸让青玉扶起了连颖,进屋想拿点东西去赔罪,可寻了一圈,也没找出个能拿得出手的来,一时想起四妹妹喜欢吃桂花糕,便去了厨房,打算自己亲手做一份,更能显出诚意。   做完桂花糕,天已经麻麻黑了。   王芸算是怕了青玉和连颖,没让她们跟着,自己一人提着糕点,去了隔壁大房的院子。   四娘子的屋子在对面的厢房,王芸脚步刚上游廊,便听到前面廊下一株芭蕉树旁,传来了争执声。   “你别拽我,我怎么说?说有人要打开河堤闸门,想将裴安淹死在东江?”   王芸一愣,没再往前走。   “老夫人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,一个不对,倒霉的还是咱们,况且要是今儿我说出去,被人知道了,指不定怎么惨死,你以为裴家这门亲事是好事?如今朝中不知道多少人想弄死他,将来要是同我王家成了亲,我王家只会被连累,不会有好事,倒不如就这么被淹死了,权当从未有过这门亲.......”   声音越来越远,人似是已经走了。   王芸早就听出来了,是大伯王康的声音,脚步僵在那,半天都挪不动,腿软,心慌。   她昨儿才得来的未婚夫,裴世子,是叫裴安吧......   就要死了? 第10章   王家除了她之外,还有谁许了裴家的亲?   大伯口中的裴安便是他的未婚夫,要被人害死了。   这才订了一日亲,他三品的官也才当了一天吧,便要命丧黄泉。纵使自己的父亲是死在了战场,她也从未见过真正的打打杀杀。   王芸脊背倚在身后的圆柱上,脑子里全乱了,眼皮一阵一阵地跳,也不知怎么了,突然想起了那日在塔庙里见过的那张脸。   虽说只见了一面,也是她自己挑的未婚夫,也是一条命。   夜风扫来,吹了几滴雨水在脸上,一股子冰凉,王芸转过身,疾步回了院子。   —   青玉适才见王芸执意要一个人去,将她送出门后,回头准备绣一会儿花,针线篮子才刚拿到手里,抬头便见到了王芸。   手里的食盒原封不动地提了回来,脸色也不太好,青玉一愣,忙地迎上去,问道,“怎么了,四娘子没见您?”   她就说别再给她长脸,一长脸,她还顺杆往上爬了。   王芸没答,将手里的点心食盒搁在了桌上,才看着青玉,哑声道,“裴公子可能要出事。”   青玉脑子里先打了一下转,才反应过来裴公子是谁,瞪大了眼睛,“姑爷?”   王芸点头,一把抓住青玉的胳膊拉去里屋,将自己刚才听来的一番话说了一遍。   青玉听完,吓得脸色都变了,哭丧着脸道,“主子,我之前那话说早了,您不会还没嫁人,就成寡妇了吧。”   完全有这可能。   就凭如今她和裴安深情相爱的谣言,裴安要是有个三长两短,即便她还没出嫁,这辈子也别想嫁人了。   前头破费心思地努力了一番,到头来,白费功夫,好了还能继续去庄子,或是进国公府做个寡妇,不好了,她得殉情,自个儿了断。   “小姐,怎么办。”之前遇上的事都是内宅的,青玉还能出出主意,可这回是生命攸关,又牵扯朝廷一堆的关系,青玉六神无主。   “你去马厩,牵一匹马来。”王芸看了一眼已经黑下来的天色,再耽搁下去,恐怕来不及了。   大伯怕出面,是担心他卷入纠纷被人记上,但她不一样,她是裴安的未婚妻,得了消息前去通知,理所当然。   且就算当真将王家牵连进去,她也没办法去顾及。若真不知道是天意,既已知道了,她便不能坐视自己的下半辈子陷入沼泽。   青玉怔愣地看着她,“小姐.......”这不是开玩笑,想要去渡口,得出城。   “快些,你也想我当寡妇不成。”王芸催了一声,自己先去了屋内换衣裳。   青玉明白了。   她这主子平日里什么都好,得过且过,可一旦自己的底线被侵犯到,绝不会认输,脑子比谁都清醒。   三年前,二夫人走后,要不是邢公子在墙外,一声一声将她劝了回来,她恐怕早就从墙上摔下去,跌死了。   你要让她将就生活,认命,她宁愿死得痛快,俗话说泥人尚且还有三分土性呢。   “行,奴婢这就去。”青玉一把丢了手里的篮子,拉上屋外的连颖,两人一个望风,一个去马厩牵马。   两刻后,出了西角门外。   青玉看着已换了一身深色衣衫的王芸,只觉心脏快要跳出来了,不放心地问,“小姐,您认识路吧?”   王芸点头。   东江的闸门在临安上游,有一个渡口能到对岸,但既然大伯说那些人要打开闸淹死裴安,便说明裴安走的是下一个渡口。   她只要沿着官道一路找下去就行。   母亲家族是武将出身,她五六岁时,便被母亲带去骑马,那时朝廷还未与北国议和,母亲说,等父亲回来后他们比比,谁的马跑得快。   是以在十一岁被关之前,她早学会了骑马,虽有五年没上过马背,肢体动作还是有些记忆。要她骑在马背上耍花样她可能不会,但只是骑着跑百来里路,应该没有问题。   王芸踩上脚踏,翻身上了马背,青玉一颗心悬在半空,随她的动作一起一落,仰起头时,感觉到了落在她脸上的雨点,正想说一声要下雨了,她先去屋里拿个斗笠,还没来得及张嘴,就见王芸双脚猛地夹住了马肚子,一个猛冲,人马齐齐冲了出去。   青玉看着她急速后仰的身子,魂儿都快飞出来了,膝盖一软,倒在了边上连颖的身上,喃声道,“天爷啊,小姐到底会不会骑马。”   王芸也就最先那一下,没把握好,之后勒住缰绳,慢慢地稳了下来,马蹄声很快消失在了巷子里。   南国商贸盛行,夜里一片繁华,人定后才关城门,王芸赶在日暮尾巴出了城。   先前在城内还好,耳边有热闹声壮胆,有灯火照路,上了城外官道,越走越安静,周围没了灯光,全靠夜色余晖。   再黑的天,其实都有光线在,过了一阵,视线慢慢地适应了下来。   跑了一个多时辰,还没看到人,扑在脸上的雨点越来越密,随后一道闪电落下,伴着几声雷鸣,马匹的速度也慢了下来。   出来时并没下雨,王芸忘记了戴斗笠,大雨灌下来,整个人淋成了落汤鸡。   手上的缰绳开始打滑,脸上,身上到处都在流水,王芸紧紧地勒住绳子,一面冒雨前行,一面从雨雾中,打探江河两岸,寻找人迹。   心头打鼓,无比狼狈之时,突然想到青玉说的,将来要是去了庄子,日夜以雷电暴雨为伴,化成稀泥,死在那,谁也不知道。   王芸也不清楚自己来不来得及救下裴安,能不能拯救自己的后半辈子。但三年前,她没能跳下院墙,今日她无论如何也要试这一把。   她答应过母亲,要好好活下去,她再也不想被困在那方寸之地,继续过着井蛙的日子。   她被关够了,关怕了。   她还要替母亲,到外祖父的坟前上香,断不能这般认命。   王芸咬牙继续前行,被雨水淋得透不过气了,便拿手抹一把脸,行了两个多时辰,终于在前方,看到了星火斑斑的光亮。   —   裴安一行,走得也不安宁。   出了城门刚上官道不久,便遇上了一波袭击,御史台的三十几位侍卫,当场折了五个,林让一面骂,“大胆狗贼,是想要造|反吗,朝廷命官都敢袭击。”一面察看裴安的脸色。   平静得不同寻常。   傍晚时一行人到了江边渡口,林让恨不得立马让他渡江,等过了江,他便可以撤退。   裴安却不动了,命人原地扎营。   林让坐在火堆对面,着急地道,“裴大人,渡江的船只都准备好了,何必又要在此耽搁一夜,万一秦阁老有个什么三长两短,咱怎么同陛下交代。”   裴安拿手中剑鞘,缓缓拨弄着跟前的柴火,不为所动。   林让认为他是不知道临安局势的厉害,主动为他讲解,“裴大人这两年在建康当值,应该还没听说明春堂那群伐官贼子吧?”   明春堂,前两年才逐渐兴起来的一个帮派,只要是遇上官差押人,不管对方有没有罪,都会被砍了脑袋,且尸骨无存。   这事儿闹起来后,一度让官员们闻风丧胆。   今儿别说是那些暗中欲要行刺他裴安的秦榆一派势力,要是遇上了这群人,估计都活不了。   林让说完,裴安还未回应,营帐帘门突然被掀开,卫铭探头进来禀报道,“大人,三娘子来了。”   谁?林让一愣。   裴安也抬起了头,漆黑的瞳仁内,露出几分疑问。   卫铭解释道,“是王家三娘子,说今夜临安上游河堤会开闸门,让大人不要渡河。”   安静了几息,林让猛然转头,目光错愕地看向裴安,裴安则已起身,往外走去。   外面还在下雨。   裴安拂起帘门,几乎一眼就看到了跟前的雨雾底下站着一人。   衣裳湿透,都黏在了身上,身形纤细娉婷,面上的皮肤被雨水冲刷后,白得发光,裴安的目光探过去,隔着几层雨雾,仔细地辨认了一番。   确实是那日自己在塔庙见过的那张脸。   “裴......”   “先进来。” 第11章   雨点砸在地上,发出“劈里啪啦”的响声,裴安手中布帘没有落下,立在营帐帘子前,等她过来。   王芸知道此时的自己有多狼狈,一路上发丝早被雨水淋散贴在脸上,妆容没了,一身衣裳也湿了个透。   比起上回在塔庙相见的光鲜,多少有些不自在。   王芸捋了一把脸上的雨水,埋头往前,绣花鞋里泡了水一步一个响声,到了跟前,也没抬头,弯身从他旁边钻了进来。   裴安跟上,落了帘布。   林让适才也跟了出来瞧热闹,还想再进去,被落下的帘布砸在脸上,面上一僵,退了出去,回头问去雨底下牵马的卫铭,“刚才那位,可是王家三娘子,裴大人的未婚妻?”   卫铭头也没回,“不然呢。”   临安这几日流传出来的谣言,林让自然也听过,如今亲眼见证,评了一句,“果然情深意重。”暗里却佩服裴安命真大。   要是天黑那会儿过了江,如今人应该正在江河中心。   河堤一开阀,不比陆地上的袭击,连挣扎的机会都没,所有人都得葬在江河里,一看就知道又是另一批想同时置他裴安和秦阁老于死地之人。   王芸进去后,走了两步便没动了,等着身后的裴安上前。   今日雨夜灯火稀薄,裴安特意命人在营帐内点了火堆,刚好派上用场,领她到了火堆旁。   火堆边上并无可坐的椅凳,只有两块石头,一块垫了蒲团,一块垫了一团干草,她身上还在淌水,往哪儿坐,都得弄湿。   裴安去床榻边行李中取了一块布巾,回头见她还立在那,似乎猜出了她所想,抽掉自己这边石头上的蒲团,低声道,“坐吧。”   与第一次见面一样,声音低沉清透。   王芸点头,坐了下来。   裴安将手里的布巾递给了她,王芸伸手接过,还是没抬头,柔声道了一句,“谢谢。”   淋了一路雨水,跑起来时没觉得,如今停下来,身体有些发凉,一双被浸透的脚不觉往暖和处挪了挪。   小心翼翼的动作不难看出局促,低眉垂眼,如同雨后初晴的娇花,我见犹怜却又娇艳更甚。   裴安扒掉对面石头上的干草,扔在了火堆里,坐下后又往里面添了几根木柴,待她沾干了脸上的雨水才开口问道,“你怎么来了。”   裹在身上的湿衣被火一烤,冒出了腾腾热气,索绕在她周围,王芸本就不太确定,刚才他手下的人有没有传达完她的话,听他问起,终于抬头对上了他目光,“我无意中听来的消息,说今日河堤会开阀门。”   王芸说得紧张,却没见对面那双漆黑的眸子,掀起半点波澜,反而是目光一垂,平淡地应了一声,“恩。”   显然那句,“你怎么来了。”问的不仅仅是这个。   今夜在听到消息时,她只顾着急前来报信,一时没考虑周全,直到刚才立在外面等他的人通传时,才意识到一个问题。   两人不过是被谣言绑在一起的陌生人,并无半点交情,就算他当真出了意外,也不至于这般让她一个姑娘,半夜冒着大雨,孤身跑了上百公里,追到这儿来。   换做平常人家,亲事没了就没了,再许就是,没必要搭上自己的名节。   但她不一样。   火光映在她脸上,瞳孔内照出了几抹红晕,王芸捏了一下手里的布巾,也不怕实话实说,“我,不想你出事。”   言语简洁,意思明确。   许是被她这一句露骨的言语震到,裴安再次抬眸。   王芸自己倒是浑然不觉,盯着跟前的火堆,身上的湿衣一烤,寒气越来越重,不由伸手,探去了火苗上。   姿态端庄平静,没有瞧出狼狈,却莫名有几分凄然。   王家的情况他大致知道,她乃武将之女,出路艰难,自己要真死了,没了这门亲事,凭如今的世道,还有王老夫人对自己人的那股狠劲,她的将来必定不会好。   谁都有替自己谋划未来的权力,能走了这百里路,已然不易,既然她都来了,裴安也不吝惜给她一颗定心丸,“我自有分寸。”   王芸不善言辞,适才说出那句话时没觉有什么,如今慢慢细品,才觉出了其中涟漪,正尴尬当头,闻言忙点了一下头,“嗯,没事就好。”   裴安没再应。   气氛一安静,愈发尴尬。   王芸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,外面的雨势不见停,横竖这一身也烤不干了,不如趁早回去,侥幸想一想,说不定府上还没人发现呢。   可这么淋着回去也不是办法,来时雨水直直朝她脸拍打,这会子眼睛都有些发疼,欲起身向裴安借个斗笠,再道别。   人来没来得及站起来,对面帐内突然响起了一道痛彻心扉的呼声,“哀哉!”   王芸一愣。   她并不知裴安这一趟渡江的目的为何,有哪些人同行,听声音是个老者,且很悲伤。   王芸去瞧裴安,对方的神色似乎早就见怪不怪,扭头拨弄着柴堆,侧过去的半张侧脸,竟被红彤彤的火光照出了一股妖艳。   肤如雪,面如玉。   王芸突然想起青玉所说的那段佳话,街头几日花香未消。   倒也,确实好看。   王芸慌乱撇开视线,又欲起身。   隔壁老者的声音却没停,继续道,“贼子虐甚斨,奸臣痛于箠,当今世态炎凉,尔等竖子当道,我南国走到今日,已然能看到末路,自古沾上“奸贪”二字之人,无一好下场,裴国公一生战功无数,为人光明磊落,在世之时,曾极度恨痛奸人,今日若是在天得知,自己留有一乱臣贼子之后,不知魂魄能否得以安宁,夜里是否会托梦,耳提面命,令这竖子能积一份功德,不行助纣为虐之举,少作奸作孽。”   骂人的正是秦榆,秦阁老。   当年裴恒尚还在人世之时,裴家可谓风头十足,先被皇上赐为国公府,后又封裴氏为后,更别提各种赏赐,裴安作为裴家世子,经常随母进宫,头脑尤其聪明,七岁便能吟诗作词,做题辩论,被当时还是太傅的秦阁老夸过一句,“可塑之才。”   他怎么也没料到,将来有一日,会栽到可塑之才的手里。   悲愤交加,骂得格外上劲,声音也宏亮,不只是营帐内听得到,营帐外也听得清楚。   走了这一路,林让耳朵都长茧了。   他骂裴安无所谓,但他听着心烦,就连在路上遇刺都没这么烦躁过,忍不住吼了一声,“秦阁老上了年纪,还是消停点吧。”   谁知道一说完,如同捅了马蜂窝。   “朽木不可雕也,粪土之墙不可圬也!只知同流合污,可知多行不义必自毙!一群贼臣竖子!颠倒是非,黑白不分,卑鄙无耻......”   林让彻底疯了,“哎哟,这杀千刀的臭酸儒......”他总算知道陛下和裴安为何非要收拾他了。   搁谁谁受得了。   林让一加入,对面营帐内已然翻了天。   裴安始终平静,过了一阵察觉到了什么,转过头,便见对面一张脸神色错愕,眼睛瞪得溜圆。   他“奸臣”的名声早已在外,并非今日才有。   见她如此,裴安想了起来,那日在塔庙她似乎并没有问过自己的情况,也不太确定,她有没有暗里去打听过他的背景,正欲问她一声,“悔了?”   王芸倒先开了口,眸中的错愕一流转,带了些羡慕,喃声道,“口才真好。”   自己嘴笨,王芸尤其佩服会说话的人。   往日觉得青玉和连颖要是个男子,凭一张嘴定能舌战群雄,不成想,天外有天人外有人,如今见识到了一个人中龙凤。   骂起人来,都不带停顿,重复。   裴安望向她的目光一顿,眉目之间锁着几分疑惑,似是没弄明白她那话的意思,还欲打探,外面童义掀开布帘,一脸惊慌,“世子爷,渡口涨水了。” 第12章   半月前,临安便被烟雨笼罩,又连下几日大暴雨,河堤的水位原本就高了许多,再打开闸门,整个渡口全被滔滔江水淹没。   这要是天黑那阵渡了江,如今所有人正在江河中心,岂不是已经翻了白肚皮。   童义进来禀报时,外面的人早已听到了动静,个个都走出营帐,举起手中的火把,望向底下江河里的滚滚黄泥江水,惊出了一身冷汗。   对面营帐内的秦阁老和林让也都齐齐安静了下来。   “这些缺阴德的东西,当真想要害死老子们......”一时江水的咆哮声和此起彼伏的谩骂声,铺天盖地传了进来。   王芸虽已提前知道,但见到如此动静,还是有些后怕,目光不觉带了一丝担忧,看向了正主子。   裴安却稳坐如山,手里的剑鞘点着地面,目光望着火焰,面色沉静。   王芸觉得没有哪个人不怕死,他心里应该也是害怕的吧。   她身在后宅,又被幽禁,不懂什么朝廷形势,但见大伯一个从三品的官,都怕惹出一身骚,必定是得罪哪位了不起的人物,趁他不备,想要夺了他的命。   适才那位老人家骂他的那些话,她其实都知道。   塔庙相见之前,青玉已去打听过了,自然也听说了他一部分不好的言论。   但她觉得,“奸臣”二字,实属有些夸大其词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,你以为的坏人,只不过是他恰好同你站在了对立面,在保护他想保护的东西。   比如说她的父亲,五年前的一场战事之后,被不少人弹劾,说他妄图挑起两国战争,拖累了南国,可她并没有觉得他有错。   身为将军,他想要保家卫国,歼灭敌人,何错之有。   所以,身正不怕影子歪,不能只听信片面之词,得眼见为实,是好是坏,她自己心里自有定夺。   “世子爷......”童义见他半天没反应,看了一眼火堆旁的王芸,不知道该不该进。   “进来。”   裴安发了话,童义这才入内,到了跟前,先对王芸行了一礼,“见过三娘子。”   王芸认得他,客气地点了下头。   既然主子能让他进来,应该是不介意王芸听到,童义直接禀报道,“主子,对方大概有三十多匹马,正朝这边杀过来,最迟半刻后到。”   这两年童义跟在主子身边,打打杀杀,已经成了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,早就已经习惯,语气平静而淡定。   又问道,“奴才要不要先通知林大人?”   裴安摇头,“不必,去给卫铭通个信,待会儿要是打起来,先引林让,还有御史台的人去对抗,你找个人悄悄将那老东西提出来,推到刀枪之下,等到我自顾不暇之时,趁机将他扔到河里,得确保谁也救不了,且不能让人看出任何破绽。”   旁人不知情,只有裴安自己的人知道,今夜,他压根儿就没打算渡江。   只是在等待一个机会。   童义点头,“奴才明白,这就去办。”   两人一谋一合,全然当一旁的王芸不存在。   直到童义走后,营帐内再次安静下来,裴安无意间抬起眸子,才注意到王芸呆滞的目光。   一双眼睛正直勾勾地落在了他脸上,眼里的神色,一清二楚。   除了震惊之外,还有些意外,甚至带了几分防备。   明显是在害怕。   无论她是不是悔了,如今也已晚了,将来毕竟要生活在一个屋檐下,他裴安是什么人,迟早她得知道,他没什么好躲避,当下眨了一下眼皮,目光再抬起来,便毫不避讳地回望向她。   坦然的姿态,与他适才的沉静完全不同,深邃平淡的眸色此时也因他的松懈,变得和风霁月,唇角竟还轻扬出了一道弧度,低声问她,“怕了?”   火光的映衬下,他一身绯色官服,整张脸因那道熙和的笑容,又魅又妖。   王芸心头一跳,如惊雷。   自己虽也有美名在外,但从不知别人瞧见时是何感觉,如今她好像终于理解了,那些曾追他几条街为他豪掷鲜花的姑娘们。   “不怕。”王芸一摇头,趁机移开了视线。全天下的‘奸臣’要都长成他这样,估计谁也不会害怕。   “生死存亡,各凭本事,裴公子如此谋算,自是对方有他该死的道理。”王芸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,神色认真地一顿胡扯。   一根绳上的蚂蚱,最忌讳内讧。   她又不是皇上,是忠是奸,并非是她该去考虑的问题,他能不能活过今夜,顺利与她成婚,这才是她不惜冒雨赶了百里路的最初目的。   安静了一阵,突然一道轻笑入耳,声音不大,但两人之间本就安静,王芸还是听到了。   她不太明白那声笑是什么意思,刚转过头去看,营帐外突然响起了动静,“快,快,都给我回来,有刺客!抄刀上马!”   片刻前裴安脸上的那丝风月,消失得一干二净,眸色一凉,提起手中把玩了半夜的长剑,起身便往外走。   几乎是一瞬间,外面马蹄声混合的厮杀喊叫,地动山摇般响彻了雨夜。   王芸下意识跟着起身,心中猛然生出了一股冲动,很想去拽住前面那人,躲在他身后,寻求他的庇佑,可理智又告诉她,她同他不熟。   她可能拽了也没用。   四肢僵硬,立在那正迷茫无措之时,裴安走到门口的脚步一顿,似是终于想起了她,转过身来。   那一瞬,王芸自己都感觉到了眼里流露出来的期待,可对方看了她一眼之后,只说了一句,“躲好。”   王芸张了张嘴,木讷地点头,“嗯。”   看出了她的害怕,裴安又多说了一句,“我在外面,有动静就叫。”   话落,掀帘走了出去。   一道闪电照亮了外面的雨花,黑麻麻的一堆人马疾奔在雨底下。   王芸身居深闺,哪里曾见过这等血淋淋的厮杀场面,到了此刻,才意识到自己这一路过来,还能活着,全是运气。   帐外刀光剑影,帐内只剩下了她一人,求生的本能让她不能这般呆着等死。   周围没什么东西,只有一张床榻,旁边放了几个漆木箱,脑子飞快地转动后,躲去了箱子后。   狭窄的空间,总会给人一种暂时安全的错觉,突然也就没那么慌了。   裴安既然说了自有分寸,肯定不会有事,这种时候,帐子内才是最安全的。   王芸闭了一会儿眼睛又突然睁开。   闭眼什么也看不到,更可怕,环顾一圈后,从旁边的黄土里撬出来了一块石头,紧紧攥在了手里,不断安慰自己。   就算是只鸟儿,想要挣出笼子,也得脱层皮,这不算什么。   风雨之后,老天爷一定会给她回报。 第13章   裴安出去后,看了一眼对面营帐内的秦榆,并没有留在外面,提步扎进雨雾中,童义照着裴安的吩咐通知完,骑马在半路上遇到人,“主子,都安排好了。”   “你回去守着。”裴安说完,夺过他手里的缰绳,翻身上马。   童义楞了一下,随后明白,三娘子还在里面,赶紧往回赶。   雨太大,火把一点就灭,视线受阻,御史台的侍卫没有受过特殊训练,折了几人后,被对方一路逼到了江河边上。   前面是步步紧逼的敌人,后面是滔滔江水,都是死路一条。   林让一脸绝望,转头对身旁的卫铭嚷道,“裴大人呢,他怎么还没出来!”   这群人今晚要的是他裴安的命,自己莫名其妙被他抓来当了垫背的不说,他却躲在帐子里同媳妇儿你侬我侬。   这算怎么一回事。   卫铭没搭理他,手里的刀只守不攻,一直等到裴安骑马从后方杀了过来,才开始反击。   昨日裴安去御史台提人时,个个都看不起他,以为只是一介文弱书生,可经历了两场袭击之后,彻底颠覆了众人的看法。   裴安手里的剑刺出去,就没有一个是虚招,同卫铭两人里应外合,同时朝一个方向攻击,不久后成功撕开了一个口子,御史台的人也终于燃起了希望,钻进破口内,拼了命地往外攻。   林让虽是御史台中臣,但论实战,草包一个,打一路退一路,几次都是躲在卫铭的身后,侥幸保住一命,已是魂飞魄散。   等挤到裴安身旁,积攒了一路的怨气,彻底发泄了出来,“裴大人,咱们今夜不是被淹死,就得被杀死,你说,你拉上我们来干什么啊,多一个人头多一条命,你自己一人死了,还能积点德。”   话音刚落,裴安手里的长剑,从马背上刺过去,替他挡住了右方的刀。   林让终于闭了嘴。   有裴安的加入,局势慢慢开始反转,眼见几人就快要退出河道,前方突然又传来一阵骚动。   只见兵荒马乱的雨雾底下,秦阁老一袭白衣,脚步跌跌撞撞,左躲右避,实在太过于显眼,且嘴里还在不断地骂,“尔等竖子,阴险狡诈!无耻至极......”   林让顿感一股气血涌上脑子,“那老东西出来找死吗!”   “保护秦阁老。”裴安此言一出,卫铭立马腾出手去护。   适才好不容易冲开的口子,因卫铭一走,又被人封上,林让气得咬牙,“我要是陛下,早弄死他了。”   秦榆实属冤枉,就算找死,也不会选在这时候。   他是被人推出来的!   推到了马蹄子底下,几次差点都被踩死,又愤又怒,见终于有人过来相护,正想起身喘一口气,屁股上突然被人用力踢了一脚。   秦榆脸色一变,一个踉跄往前栽去。   边上是滔滔江水,卷起来的高浪水花,瞬间扑在他脸上,秦榆愤怒至极,高声咒骂,“竖子!奸人!”   卫铭一边护着他,一边趁乱往他脚上套了一根绳子,雨夜视线瞧不清楚,等众人反应过来,秦阁老和卫铭已经被逼到了江河边。   裴安立马撤剑,赶去支援,还没来得及出去,对面突然冲出一人举刀朝着他身边的林让劈头砍了下来,林让脸色大变,立马呼救,“裴大人.....”   裴安应声回头,及时替他挡下一刀,也就这片刻的功夫,再回身,秦阁老已跌入了滚滚江河之中。   白色的衣袍被猛浪一卷,瞬间没了踪影,卫铭纵身一跃,跟着跳了下去。   林让傻了眼,完了。   这跌下去,哪里还有命,当日陛下为了体现出自己为君者的宽宏大量,可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,特意饶了他一命,要真死了,怎么交差。   不说皇上,就朝中那帮子站秦阁老的人士,估计都能将他裴安给撕了。   秦阁老一坠江,对方的人马似乎也很意外,为头一人,高呼了一声,“撤!”   余下的半数人马迅速退回,朝着原路返回,溅起来的水花一人多高,御史台的人终于松了一口气,个个都摊在了地上。   林让从马背上下来,去找裴安。   裴安正站在江河边上,剑上的血早就被雨水冲刷了个干净,面前满江的洪水涛涛翻腾,犹如猛兽,哪里可能有活口。   “裴大人。”林让叫了他一声,突然跪了下来,“属下有罪。”   他虽看不惯裴安空降抢了他的位置,但他也是个明事理的人,心里知道,要不是裴安刚才救他耽搁了功夫,秦阁老应该不至于卷入江河里。   林让心中愧疚难安,等着裴安的责骂。   “起来吧。”但裴安没有说他一句,转身扶起他,往营帐的方向走。   林让赶紧跟上,“裴大人,属下......”   裴安似是看出来了他的内疚,主动开解,“看不出来吗,今夜这帮人不要一条命,不会罢休,秦阁老不死,死的便是本官,林大人不必在意。”   可此时裴安越是让他不在意,林让心里越不好受,“秦榆死了,陛下那儿,裴大人打算怎么交差?”   裴安一笑,“交什么差,人都死了,请罪受罚便是。”   这番无奈认命的态度,林让更懊悔,“裴.......”   裴安回头,“林大人要是觉得欠我个人情,那就安排些人手,沿江寻一寻,尽量将秦阁老打捞上来,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,这样我或许还能减轻点罪罚。”   “是,裴大人放心,属下这就去安排。”到了这时他还能帮上忙,林让心里多少舒坦了一些,再想起之前对他的偏见和使的绊子,心头愈发愧疚。   愧疚难当只有更卖力,转身便去聚集剩下的人马,“能起来的,都给我起来!去找人!”   —   童义守在账子外面,一边留意着前面的战况,一边提防有人前来偷袭,并没有进去。   见裴安回来了,赶紧迎上前,“世子爷,如何了?”   “人呢。”裴安没答,先问他。   “在里面。”童义知道他问的是谁,他一步都没离开过。   裴安掀开帐帘,弯身钻了进去,屋内并没有人,火堆里的柴火也已燃尽,剩下了一堆星火点点的灰烬。   裴安看向童义,童义一脸懵,他一直守在外面,没看见人出来啊。   裴安想起临走前交代的那句,转头对屋内低声唤道,“芸娘。”   话音刚落,床榻边的几个箱子旁,便传来了轻轻的响声。   裴安缓缓地走了过去,绕在了箱子后,才看到人。   王芸蹲在箱子后面,手里正握着一块石头,上面沾满了血,旁边还躺着一个被破了头的刺客。   裴安一愣。   王芸周身都在发抖,一张开嘴话还没说出来,牙齿先磕得咔咔响,抬头望着他,擒在眼里的一汪泪水,终于连串地掉出来挂在脸上,拖着哭腔道,“裴安......我害怕......”   神色恐慌,又可怜巴巴。   他看出来了,确实是吓到了,裴安蹲下身,声音温和,“怎么不叫?”   今儿晚上的刺客,只是冲他而来,他没想到会钻进这儿,童义也会料到,看见此番情景,脸色都白了。   他站在外面,愣是一丁点声音都没听到。   王芸嘴角一撅,哭着反驳,“我要是叫了,不死得更快?”   他不是说他就在外面吗,可她见他一出去就走了,她要是叫了,他听得到吗。   裴安瞧了一眼旁边被撕开的营帐洞口,倒也是,从这个位置潜进来,她要是叫人,估计来不及。   看样子,应该是她躲在这儿偷袭的对方。   一个深闺姑娘,能做到这一步,实属不易,裴安有些意外,忽略了她目光里那丝隐隐的质问,伸手从她手里,轻轻地取出了那块沾血的石头。   王芸已将他当成了救命稻草,望着他,又哑着声音呜咽道,“我杀人了。”   她不是故意的。   是他先突然从后面一刀划破了营帐,钻了进来。   她太害怕,才一石头砸了过去,之后她也告诉过他,让他别动,但他不听,过了一会儿就醒了,她不得已又敲了几下。   具体砸了多少下,她没数。   反正就,就好久都没声儿了......   裴安伸手探了一下地上人的呼吸,早没了,回过头对上她不安的目光时,睁眼说了一次瞎话,“人没死。”   王芸望了他一会儿,见他神色镇定,这长稳住了心神,眼里的恐惧慢慢地褪去,却依旧蹲在那,迟迟不动。   裴安看出来了异样,问道,“能站起来吗。”   王芸试了一下起身,双脚发麻动弹不了,摇了摇头,“不能。”   “去生火。”裴安转头吩咐完童义,扔了手里的石头,往前移了一步,一只胳膊从她后背穿过,另一只则托住了她的腿弯,轻松地将她抱了起来。   王芸完全没想到他会来抱自己,人到了他怀里才反应过来,猛然扭过头去,裴安似乎料到了她的动作,脖子及时往后一仰,即便如此,还是被她甩过来的发丝,扫到了下颚。   湿漉漉,一股冰凉。   王芸从未被人抱过,虽说是她名义上的未婚夫,可也只个刚认识不久的陌生男人。   身上的衣裳本就是湿的,躲了这一阵,又冰又凉,被他手掌挨着的地方,却如同一团火,慢慢升温。   腿脚的血液也慢慢地开始回旋。   她好像能动了,但这时候说出来,有点多余,只能强装镇定,告诉自己,他不是陌生人,他是她的未婚夫,抱她天经地义。   童义趴在地上,正吹着火星子,火势刚燃起来,便见裴安抱着人出来,瞪大了眼珠子。   这,他还没见过这样的情况。   裴安一脸平静地将人放在了刚才她坐过的石头上,再夺过了童义手里的木柴,道,“人拖出去。”   童义呆愣愣地立了一阵,才反应过来,忙去了箱子后方,将尸首从那道被撕开了的口子处拖到了外面。   火堆里的木柴慢慢地燃了起来,身上渐渐缓和,王芸终于缓了过来,手没再抖了,端正地坐在那,脑子里先前那些惊心动魄的场景,慢慢归位,再回忆,内心“砰砰”又是一阵乱跳。   却不再是恐慌。   她从来不知自己还有这等能自保的本事。   井蛙大的天空仿佛也跟着敞开,魂儿随着身体一道飘了起来。   母亲常说,“芸娘胆儿小,是因为见识少,见识多了,自然什么都不怕了。”   今儿一夜的见识,赛过了之前的十六年,到底是外面的世界要宽阔得多。   裴安抬头见她目光呆滞不动,以为她还在怕着,出声道,“先将鞋袜烤干,我让人送你回去。”   天色已到了后半夜。   她这时候赶回去,正好天亮,城门也开了。   为保以后不会再次发生这样的事,裴安从腰间取下了一块玉佩,递到她面前,“以后有什么事,拿着这个上国公府即可,不必自己跑。”   王芸一愣,下意识伸手。   见是一枚上好的白玉,她自来便不愿占人便宜,礼尚往来,她收了东西,也该给对方回礼。   此时出门,身上也没有旁的,唯有前几日邢风还给她的那枚翠绿玉佩。   有总比没有好。   王芸取了下来,递给了裴安,“裴公子要是不嫌弃,这个拿着。”   裴安目光一顿,明显她会错了自己的意思,他并没有别的想法,给她的只是一道通行令。   订亲太仓促,两人确实还没有交换信物。   也行。   裴安接过,本也没注意,目光一撇,突然觉得有几分熟悉,仿佛曾在哪里见过。 第14章   裴安端详着那块玉佩时,王芸已将他给的白玉挂回了腰间,裴安余光瞥见,随后也把手里的绿色玉佩拴上了腰带。   同样的位置,两人不过是换了一块儿玉,都没觉得有何不妥。   裴安继续添着柴火。   火势越来越旺,王芸埋头烤起了鞋袜,腿脚虽恢复了知觉,但依旧僵硬,碍有裴安在,她不便脱鞋袜,微微翘起鞋尖,将鞋底对着火光。   很快一双脚再次冒出了腾腾热气,湿气贴在皮肤上,黏糊糊的很难受,王芸动了动脚趾,整个脚背不由拱了起来。   火势太大,烤在人身上有些发烫,裴安没再添柴,身子往后一移,视线正好扫到了她的双脚上。   这一场雨,天黑时便开始落,她从临安过来,双脚估计在雨水里泡了几个时辰,又蹲了那半天,八成已经肿了。   裴安出声道,“没人在,你脱了再烤。”   王芸茫然抬起。   待反应过来,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后,愈发茫然,他,他不是人吗.......   对面的裴安却是一脸坦然,平静的神色同适才他抱她时一样,没有半点别扭,在他眼里,似乎不存在男女之防。   仿佛想多了的人,只有她。   她自认为不是扭捏的人,加之实在难受得紧,但要她这么大刺刺地在他跟前脱鞋,她办不到,想了想,还是询问道,“那你,你能不看吗?”   她没法不将他当个人。   裴安抬眸,红火的焰光照在她脸上,晕出了层层绯红,羞涩之意不难看出,倒是他忽略了,当下绅士地侧过身。   王芸这才弯身去脱绣鞋,长袜褪下后,裹在里面的一只脚露了出来,早已被水泡得发胀。   脚趾头苍白又皱巴。   王芸心头一跳,慌忙用裙摆盖住,这会子倒不是怕被对方瞧见,而是怕被看出了她的丑相。   匆匆瞥了他一眼,见他侧着身并没往这边瞧,慌忙褪去了另一只,将鞋袜放到了边上烤着,回头又将双脚藏在了裙摆底下,隔了几层薄纱,彻底瞧不见了,这才放了心。   光着脚再烤火,舒服许多。   热量一点一点地从脚底传上来,血液渐渐顺畅,膝盖、袖口也相继冒出了热气,望着袅袅青烟,王芸的脑子也跟着一道腾云驾雾。   关久了的鸟儿,一飞出来什么都新鲜,纵然是前一刻才面临了一场生死,也没忍住好奇,目光不由探向了对面的人。   因避嫌,裴安侧过去大半个身子,这回连个侧面也瞧不见,看不清他是什么神色。   但她能感觉到,从一开始,他好像一点都不紧张。   她遇上了那么一个刺客,魂儿都险些吓飞了,虽不知道今夜外面到底来了多少人取他性命,但听阵势,来得人肯定不少。   王芸突然想了起来,问道,“外面的人都走了吗。”   “嗯。”   “哦......”   因她这一声完全没必要的搭腔,裴安侧回了身,视线没往她脚上看,只看向了她的脸。   圆溜溜的一双眼睛,全然不见适才的惧怕,瞳仁清澈,映出两簇跳跃的火焰,炯炯有神。   比起那日在塔庙里瞧见的,倒多了几分灵气。   裴安主动问她,“怎么了。”   王芸原本没打算开口了,被他一问了,又找不出旁的话来填上,只能问出来,“你,不怕吗。”   那么多人要追杀他。   许是没料到她会问这个,裴安神色微微一顿,随后唇角轻扬,漆黑眸底露出一丝隐隐的自嘲,语气却极为张扬,“该怕的人不是我。”   王芸被他噎住。   分明很狂妄的一句话,可也不知为何,她也觉得确实是这么个道理。   也对,自古以为‘奸臣’好像都尤其命长......   王芸生怕自己说错话,彻底闭了嘴。   见她没什么疑问了,裴安重新侧过身,陪着她烤干了一双鞋袜,才起身,“你先整理,我去外面等。”   —   后半夜,外面的雨势越来越小,王芸穿好鞋袜出去,天空只依稀飘着零星细雨,扬起头,偶尔几粒沾在脸上,并不成事。   烤了这一阵火,身上开始发热,出来倒觉得凉爽,时辰太晚了,王芸也没耽搁,从童义手里接过了缰绳,翻身上马。   动作并不灵活,踩上脚踏,跨腿时没跨上,情急之下抓住马鞍才爬了上去,待坐上了马背,一张脸已因窘迫憋得一片绯红。   童义看得一脸呆愣,不敢相信她那一路,是怎么过来的......   裴安目光也跟着闪了一下,脸色倒是平静,将备好的斗笠,从马下递给她,“童义送你到城门。”   王芸点头,接过斗笠戴在了头上,夹紧马肚子前,觉得这么不打招呼走,有些不太礼貌,虽说他很厉害,但还是客套了一句,“你小心点。”说完鬼使神差地又补道,“早些回来。”   声音隔了一层夜色,落入人耳中,格外轻柔,如一片薄薄的轻羽,不经意间,从心底挠过。   许是觉得这样的问候语,太过于陌生,也太稀罕,裴安抬起头,重新探向她。   朦胧夜色下,见到的便是一道急速冲出去的残影,后仰的半个身子几乎贴在了马背上。   裴安:......   —   没再下雨,比起来时,回去的路快了很多。   天蒙蒙亮,两人便赶到了城门口,童义看着她进了城门,才调转了马头。   王芸顺着街道,一刻都不敢停留,出来时,她凭着一股冲动,什么都来不及去想,如今回来,心头才开始发虚。   但她常年呆在自己的院子里,平日里也没什么人前来,才消失一夜,应该不会被发现......   怀着侥幸,王芸绕到了邢家的后门,怕动静声太大,王芸没再跑了,慢慢地走在了巷子上。   她头上戴着斗笠,并没有注意前方,到了跟前,才见对面院墙下,站着一人,正撑伞立在了那。   天空依旧飘着牛毛细雨。   那人似是早就知道她会从此经过,手里的伞往后一仰,露出了一张温润的面孔,眼底的担忧已溢出了瞳孔。   邢风。   王芸一愣,不明白他怎么在这。   邢风看着马背上的人,打探了许久,才轻轻笑了一下,“确实会骑马。”   两人曾经隔着院子聊过这事,王芸吹嘘自己即便被关,也还会骑马,不会忘,等以后出来了,她骑给他看。   他道,“好,我等你。”   王芸自然也记得,笑着点了一下头。   自那日王芸找上门,邢风将玉佩还给她后,两人再也没有见过面,也没再隔着院墙说过话。   悔婚当日,王芸确实有些想不明白,但后来事情太多,她一心只顾着为自个儿谋划前程,没功夫去伤怀。   如今再见,心里已无半点埋怨,婚姻乃人生大事关乎甚多,他也没有责任一定要娶自己。   从马背上下来后,王芸从容地唤了他一声,“邢公子。”   邢风打量着她的一身狼狈,握住伞柄的手,不动声色地捏紧,也没问她去了哪儿,只轻声同她道,“老夫人已经知道了,你仔细些。” 第15章   昨夜她出去时,他在隔壁听到了马蹄声。   先前裴安去王家提亲的消息,当日传得满城皆知,他自然听说,而朝中的动向,他也略知一二。   她去了哪里,他能猜到。   当初她深陷谣言,却被自己悔婚,绝望之时,她凭着自己的本事谋前程,他没有任何资格去拦着。   但心头终究还是放心不下,守在了这儿,等着她回来。   对面府上一夜没有熄灯,亮到了早上,必定已知道了她出府的消息。   这些年,王芸内心对王老夫人的惧怕,邢风一清二楚,自己不知该找个什么理由来等,便就当作他是来替她通风报信的吧。   此时虽于她而言,并没有多大的用处。   原本王芸还存了侥幸,听了此话,彻底没了。不过本也没抱多大希望,旁的还好,她骑的是王家二公子的马。   她能出去,便是在两者的权衡之下,才选择了这条路,是以,也想好了结果,大不了再禁足两月,将她关到成亲。   比起五年,两个月算不得什么。   “谢谢。”王芸对邢风道了谢,不管怎样,谢谢他来提前告诉她。   后面还有一堆烂摊子等着她,她没心思再停留,对邢风点了一下头后,牵着马从他身旁走过,去了西角门。   昨夜一场暴雨,溅起来的泥水沾在裙摆上,此时已被染成了斑点痕迹。   邢风慢慢回头。   身边骏马衬得她身形愈发瘦弱娇小,晨风吹过,她裙摆翩翩,一截楚楚纤腰,盈盈一握,俨然一深闺女子。   然而此时朝暮下,那道孤寂的身影行在雨中,反倒升出了一股宁折不屈的坚韧。   三年前,当她爬上围墙,准备往下跳时,他便知道,她一点都不懦弱。   她比她自己想象的还要坚强。   他同她隔着一堵墙说了三年的话,曾不止一回盼着有朝一日,他能光明正大地站在她面前,带着她去看外面的繁华。   终于熬到了这一天,两人却并没见上几回。   第一次是她放出来的第一日,她高兴地跑来与他相见,他陪她立在小巷子里,看着她脸上的雀跃,笑着同她贺喜。   第二次,是他去建康,她来送他,走之前,他邀请她等他回来,去他院子里看梨花。   他知道她喜欢梨花,早早便种了满院子的梨树,今年枝头开得格外茂盛,可到底还是没有抵过一场风雨,已叶零花落。   第三次,他将玉佩还给了自己。   如今,这是第四回 。   消瘦的背影越行越远,犹如她此人,正在慢慢地走出他的人生,诗中之句道:怨公子兮怅忘归,君思我兮不得闲。   他答应过等她,对她说的那些话,他都记得,但没做到。   对不起,宁宁......   邢风捏住手中伞柄,五指骨节欲要将其折断一般,心绞之际,脑海里再次闪过了母亲的泪脸,“你忘了怎么答应你爹的?你要逼死娘是不是......”   —   有邢风的通报在前,王芸心里已经有了准备。   然而一进去,看到对面整齐地站了一排人时,心头还是跳了跳。   大伯和大伯母立在中间,边上是大公子、二公子,每个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,来回打探。   王芸自知理亏,松开了马匹的缰绳,一声不吭。   大夫人死死地盯着她,语气极不客气,“我还就真没想过,将来能让我王家颜面扫地的人,会是咱们被关了五年的三姑娘。”   “母亲......”边上的二公子上前打了圆场,“人回来就行了,哪有你说得那么严重。”说完,上前几步走到王芸身旁,关心地问道,“三妹妹,你还好不?路上阿俊有没有为难你?”   ‘阿俊’是他给马儿取的名字。   不问自取,是她失礼在先,王芸对二公子抱歉地一笑,随后摇头,“没有。”挺温顺。   “倒没想到,你还会骑马......”   “你给我过来!”眼见二公子要和她聊了起来,大夫人气得脸色发青,吼了一声二公子后,再次看向王芸,脸色愈发阴沉,语气尖酸刻薄,“我知道,你如今许了个三品大官,身份了不起了,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,可你一日没出王家的门,便还是我王家的姑娘,你可曾想过,我王家其他几个姑娘的处境,她们不嫁人了?她四妹妹就不许亲了?”   王芸无话可说,垂着头,态度诚恳,“伯母教训得是。”   “笑话,外头缝个人都说我大房这些年欺负了你,我哪里敢教训你。”大夫人这几日受得气,终于有了地方发泄一般,“可我管不了,自有人管得了你。”   依她看,老夫人放出来干什么?那身上的血性,关个五六年,真能关干净了?   怕是关一辈子都难消。   她那娘,一家子就知道打打杀杀,他爹正是因为耳濡目染,最终才成了将军,害得他们大房跟着一并倒了血霉。   原本年前就已经通好了门路,大爷这回能进翰林院任职,可到了跟前,突然没了着落。   打听之后,才知道是翰林院那边卡住了,有人说王家根子不干净。   根子不干净的还有谁,不就是他二房。   这都多少回了,每回都是到了节骨眼上被拖累,起初她还以为,她旁的不行,至少还有一门邢家的亲事在。   邢风在翰林院当值,日日都能见到萧侯爷,趁机替大爷说两句好话,不就是举手之劳?   可人家邢家也嫌弃她根子不净。   为了留住邢家,她同邢夫人说好了,换成四姑娘。邢夫人也答应了,不介意换个人,只要两家能亲上加亲就行,可她才提了一句,便被老夫人几句话骂得狗血淋头。   但凡在临安城内有点名望的世家,暗里谁不知道,萧侯爷家的大娘子喜欢裴世子那副皮囊,为了他闹得家里鸡犬不宁。   市井里传来的那些她和裴安的谣言,压根儿就不足为惧,到时候等萧家和裴家订了亲,便会不攻而破,谁知裴安脑子不知道怎么想的,发了癫,来了个以假成真,上门提亲。   说白了,裴家跟着萧侯爷那是强强联手,可离了侯府,以裴家的背景什么都不是。   单就一个‘奸臣’的名声,在朝中哪里还有立足之地。   献媚之人,终究不长久。   自己得罪萧侯爷不说,还带上了他们王家。这样的亲事,老夫人竟还同意了。   他们还奋斗什么,直接躺平等死得了。   原本昨夜那么好的机会,等裴安一死,他王家自然也就没了任何牵连,届时再去侯府走动一下,也就过去了。   可这死丫头好大的本事,竟敢偷偷跑出去送消息。   “当真是个扫把星,非要害死我们才罢休。”大夫人气急了,口误遮掩。   王芸跑了一夜,本就一身狼狈,此时脸色微微发白,立在雨底下,垂目一声不吭,大夫人一看,心里更窝火。   倒是显得她又在欺负她了。   “你少给我装可怜......”   “行了。”大爷一声打断,也懒得再看,同王芸撂下一句,“自己去你祖母跟前请罪。”转身便走了。   王芸脸色不太好,呼吸也越来越闷。   走上台阶时,脚步有些晃,二公子及时伸手扶了她一把,“三妹妹你别记在心上,我娘就那个德行,骂起我来,也没当人。”   王芸扯了一下嘴角,倒也是。   比起大公子的稳沉,二公子王敬之自小贪玩,挨过的打和骂不计其数,可屡教不改,依旧我行我素。   “还有......”二公子突然靠近她耳边,悄声道,“那马不是我告密的,我也不知怎就被母亲知道了,这样,你以后要是想骑马,同我说一声,我给你牵出去......”   王芸一愣,正要抬头,余光瞥见大夫人望这边看来,忙地让开,不敢再同二公子走得太近。   —   一行人,大夫人走在前,王芸跟在后,浩浩荡荡地赶去了老夫人院子。   到了门前,王芸才看到青玉和连颖,两人一左一右跪在了屋檐下,不敢抬头,王芸走到门槛处,没有半句辩解,笔直地跪了下来。   王老夫人昨夜被搅得半夜才睡,如今刚起来不久,坐在堂屋内的圆凳上等着消息,陈嬷嬷给她泡了一壶茶醒神,才抿了一口,便听到动静。   见人来了,缓缓地搁下茶盏,转过头,目光沉沉地落在了王芸身上。   众人都没说话,等着她发落。   王老夫人扫了一圈后,却是眼皮子一落,道,“回去自己思过。”   王芸没反应过来,大夫人也是一愣,之后回过神来,抬头错愕地看向王老夫人,“什么意思,母亲这就完了?”   “不然呢?再关她十年八年,关到老死?”王老夫人淡淡地看向她。   “这......这丫头胆子也太大了,擅自出府一夜不归,家中还有其他姑娘呢,母亲素来严于管教,人人都服气.......”   “那你说怎么罚?”王老夫人打断大夫人。   “母亲这话说得,我哪里有资格罚她,这丫头怕是还不知情况,当年要不是母亲下了狠心,将她母女俩关了起来,恐怕早就没了命,如今这才两个月呢,好了伤疤忘了疼,惹出一堆麻烦,这要是哪日被有心人记上,再拿出当年来说事,岂不是我王家又得遭一次难,再这么纵然下去,王家迟早得被她连累......”   王老夫人平静地问她,“你的意思是,真要关一辈子?”   王芸脸色一白。   大夫人这回倒是没有半点忍让,“我可没这么说,不过为了王家,也不失为一个办法......”   “大夫人这话欠妥。”一旁青玉终于没忍住,抬头看向大夫人,“奴婢虽没有读过书,但也知道,人不能太贪,一味只替自己着想。当年为何去战场的人是二爷,大夫人心里当真不知吗,是大爷不想去,故意将手里的刀枪砸在脚上,二爷也没说一句,主动去应征,当初二爷立功之时,给王家带来的荣耀,没见大夫人说半句,如今倒是一肚子的怨言。”   青玉不怕死,继续道,“三岁大的小孩,尚且还知道想要什么得自己去争取,哪里有人会靠着自己府上的姑娘去铺路子的,若真到了这步,也不会长久,大夫人既然一心为王家想,可小姐也是王家人,您怎就没替她想想呢,莫非当真要让二房牺牲完了,去成全大房?”   话音一落,耳边死寂般地安静了下来。   王老夫人一句话没说,冷眼看着。   丢人就一次丢个够吧。   大夫人反应过来,人已经气得发抖,伸出一根手指,点在青玉头上,“你,你这个贱奴,满口胡言,哪里有你说话的份,平日里倒是我疏于管教了,来人,今儿非要掌烂你的嘴不可......”   王芸脑子里嗡嗡一阵响,胸口发闷,再不说话估计会憋死,“青玉所说之言,皆是我意,大伯母要掌嘴便掌我的嘴好了。”   什么都行,打她也好,骂她也好,但关她不行。   哪怕今儿要她命。   周围正因她这一句安静下来,外面突然进来了一位丫鬟,匆匆禀报道,“老夫人,国公府裴老夫人来了。” 第16章   丫鬟禀报完,大夫人才从王芸刚才的那句话里回过神,一时也没注意去听谁来了,目光只不可置信地盯着王芸。   她什么意思?   换成往日王芸那副生怕惹祸的窝囊劲儿,被大夫人这般一瞪,指不定是认怂了,这会子却是梗着脖子,端正地跪在那,一言不发。   说出去的话,泼出去的水,她没那个本事收回来。   大夫人看着突然硬起来的王芸,脑子一炸,气得嘴角抽搐,“成,今儿终于说了句心里话了是吧,如今是要怨我大房,怨我和你大伯对不起你了?你也不看看这些年,谁在外面替你撑起来的,要不是咱们,就凭你爹,还有你那娘的家世......”   还没说完,王老夫人手里的茶盏猛地往桌上一搁,脸色也冷了下来,看向大夫人,“还嫌不够丢人?”   “我......”大夫人转头又错愕地看向老夫人,还真成她的错了?瞬间一口气堵上来,憋得眼圈发红,“成,都是我们大房的不对,既如此,往后你如何,我们当也管不着。”   大夫人说完愤然甩了一下衣袖,转身离去,快要走到门口了,才想起来问身后的丫鬟,“刚说谁来了?”   丫鬟埋着头答,“裴老夫人。”   大夫人一愣,裴老夫人?   这时候来,还能做甚。   当真是笑死人了,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,倒是一个比一个演得还像,还情比金坚了,她倒是看他们怎么收场。   —   大夫人一走,王老夫人便同陈嬷嬷吩咐,“你去门口接人。”   说完抬目看了一眼跟前跪着的主仆三人,淡声道,“都回去吧。”一句也没问王芸昨夜去了哪儿,王芸也没傻到主动去招。   三人相互搀扶着从老夫人院子出来,个个脸如土灰,青玉和连颖跪久了腿发麻,走起路来瘸了一般,王芸则一身都是狼狈。   路上谁也没敢说话,等脚步一踏进院子,青玉转身就栓了门,立马换了一张脸,着急地问王芸,“怎么样主子,可遇到姑爷了?他还活着不?”   裴老夫人这会儿上门来,该不会......‘报丧’两个字被青玉掐在脑海里,怎么也不敢往外冒。   “活着。”王芸敷衍地应了一声,脑子里也正想着裴老夫人怎么这时候来了。   平日这个时辰,自己怕是还没起来,她老人家得起多早。   青玉长松了一口气,继续问,“然后呢,小姐是在哪儿见到的姑爷,渡口当真涨水了?姑爷有没有感激你......”显然不满足她回答的‘活着’二字。   王芸只得从头说起,一通讲完,也已沐浴好,换了一身衣裳。   青玉和连颖边伺候她梳头,边听得目瞪口呆,尤其听她说起,砸了一人,两人只觉得脊背发凉,青玉不由感慨道,“小姐这一趟舍命救夫,真不容易。”   里外都刺激。   接着也向王芸禀报了府上的事,“也不知道是谁告的密,您走后不久,大夫人便来了院子,死活要见您,还去马厩找来了张叔,当场便将咱几个帮凶带到了老夫人院子里,一个晚上,要不是陈嬷嬷有意相饶,给奴婢和连颖送了块蒲团出来,恐怕早跪死在门前了......”   连颖埋头,嘀咕了一句,“还能有谁,四姑娘呗。”   先前为了邢家,四姑娘怨上了小姐,昨日小姐刚走,她便派了底下的丫鬟过来给小姐赔罪。   早不来晚不来,选在那时候过来,且回去没多久大夫人就来了院子,不是她告密的,还能有谁。   横竖青玉和连颖如今是记恨上了四娘子。   王芸听出来了,提前警告,“别给我惹事,祖母还不知道如何处置我呢,要真被关进院子了,你们还得陪着我熬,一辈子都找不着郎君,关成老太婆。”   四娘子不是大夫人亲生,而是大夫人怀二姑娘时怕大爷出去找人,索性将自己的陪嫁丫鬟给了他,后来丫鬟生下了四姑娘和五少爷,才被提起来做了姨娘。   隔了一层肚皮便是庶出,四娘子身份比起嫡出的两个姑娘矮了一截,许亲本身就艰难,知道了她今夜出府,定是担心自己的将来受到牵连,才去了大夫人跟前告密。   每个人都会为自己打算,站在四娘子的立场上,就算真是她告密,也没有错。   出去的人是她,在这事上,她怨不着谁。   青玉没被她吓道,“小姐就放心吧,您这一趟冒死相救,姑爷不感动都难,今日裴老夫人上门,定也是姑爷知道小姐会为难,特意央了过来解围的,不会有事。”   王芸心里也正隐隐如此做想,突然被青玉挑明,也不知怎的,脑子里一下回忆起了那张俊俏得不像话的脸,竟觉得面上一烫。   一回生二回熟,下次再见,应该也算不上是陌生人了。   王芸昨儿一宿没睡,又受了几回惊吓,没说上几句话眼皮子便开始打架,又放不下心,歪在了屋里的软榻上,边打盹儿,边等着消息。   老夫人那头,已留了裴老夫人吃午饭。   两人年轻时曾打过交道,谁也没料到将来有一天会成为亲家,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,算是旧人,一见面格外亲热。   各自先问了近况后,裴老夫人也没说前来的目的,两人从当下聊到了几十年前,沉香缭绕的卷帘内,时不时传出几道笑声。   快到饭点了,裴老夫人才先提起,“年轻那会儿,个个都道你王夫人聪慧,倒还没怎么瞧出来,如今过了几十年再看,才知道你的厉害之处,什么东西都比不过一个家族的安宁,你比我好,眼睛看得广,想得开,好歹保了命脉。不像我......”   几个儿子没有一个平庸,到头来,一个都不剩。   裴老夫人哽了一下,没往下说。   世道艰难,哪个家里又能真正的太平,当初的几个大家族,好的还能留个血脉,不好的连个血脉都没。   自己也没了一个儿子,王老夫人不知该如何去宽慰。   裴老夫人自己倒是很快平复过来,笑了笑,凑近王老夫人耳边,低声道,“我虽没夫人的头脑,可就算是再糊涂,也不会在同一个坑里栽上两回。”   这话可谓是冒死表了诚心。   手里的鸡蛋不放进同一个篮子里,是她王老夫人这几十年来保家的手段。   如今他裴家愿意当这其中一个篮子。且还是个天赐的篮子,两家除了彼此,还能上哪里去找这样的良缘。   都是过来人,王老夫人岂能听不明白,眼中眸色微滞,随后笑了笑,“儿孙自有儿孙福,老姐姐,咱就不操多余的心了。”   从来府上到离开,裴老夫人一句都没提到裴安和王芸,但彼此心里都清楚,今儿她上门的目的。   裴家是真心要同他王家结亲。来这一趟,是怕她们为难了芸娘,如此,昨夜芸娘必定是已见过了裴安。   王老夫人亲自送裴老夫人上了马车,返回来后,便同陈嬷嬷道,“将宫中的帖子给芸娘送过去。”   裴家过来订亲的当日,宫里的明阳公主便派人送来了帖子,说明儿要办一场蹴鞠,邀请三娘子进宫,王老夫人压着一直没给。   帖子明摆是冲着裴安的面子给的,王老夫人原本还探探裴家的态度,如今也不必了。   陈嬷嬷担忧地道,“大夫人那,怕是不会收场......”要是知道三娘子不仅没罚,还要进宫,大夫人指不定会气成什么样。   “她要闹就闹。”今儿见了裴老夫人,再回头想想,王家这些年,还真离不得她这个草包。   陈嬷嬷还是不放心,“三娘子关了这么久,这头一回进宫......”   “就她昨夜那一趟,你还有什么可操心的。”她想要什么,心里清楚得很。   —   童义返回到渡口时,已过了正午。   掀开帘子进去后,见裴安正躺在硬塌上睡觉,童义没敢打扰,刚转过身,裴安自己睁开了眼睛,出声问道,“送到了?”   童义一愣,回过头禀报道,“送到了,奴才看着三娘子进的城门,也托人给老夫人送了信。”   “嗯。”裴安应了一声,疲倦之色犹在,继续闭眼,“下去歇着吧。”   昨日一夜没睡,又跑了这半日,童义确实有些犯困,回到营帐倒头睡了一觉,醒来天色已经擦黑。   听到耳边一阵吵闹声,赶紧起来去了裴安的营帐内。   林让带着御史台的人沿江寻了一天,刚回来。   人还真就寻到了。   卫铭还活着,但秦阁老已经面目全非,泡了一天,整个人肿成了两圈,脸也看不出来模样,被石头撞得没了形状。   能确定,人是死得透透的了,林让心中愧疚难当,“裴大人......”   裴安面上没什么波动。   让人先将尸首抬下去,再看向一身疲惫的林让,和气地道,“不着急赶路,林大人先带人下去整顿,大伙儿歇息一夜,明日一早回宫。” 第17章   裴安这一趟,本是奉旨送秦阁老下岭南,如今秦阁老死了,自然也没必要再前行。   当夜休顿好,翌日一早,一行人拉着秦阁老发胀的尸首,从渡口原路返回,赶在辰时之前进了临安。   裴安并没有着急进宫,先回了一趟国公府,洗漱沐浴完,换上一身干净的官服后,才入宫请罪。   皇上今日不在勤政殿,去了养心殿。   裴安得知移步到了养心殿,门前的公公进去通传,裴安立在廊下候着,初阳正好落在他脸上,如同镶了一道金边儿似得,阳光又帅气。   怎么瞧,都像个干干净净的正派少年郎。   下了半月的雨,今日好不容易放晴,皇上心情不错,早朝结束后,便留了几位臣子到他的养心殿,一道尝尝新进的美酒。   翰林院萧侯爷,兵部尚书范玄也在。   一堆人正聊得尽兴,王恩进来凑到皇上耳边禀报,“陛下,裴大人求见。”   皇上转头看着他,眉目一皱,“谁?朕没听清。”   王恩当下退后两步,躬身再一次禀报道,“陛下,御史台裴大人求见。”   这回屋内几人都听清了,一时脸色各异。   “他不是去送秦阁老了吗,怎么回来了?”皇上一脸错愕问出了一众人的疑问,呆了几息才反应过来,赶紧同王恩道,“快,快宣!”   屋内的人都屏住一口气,安静地等着人。   转瞬的功夫,裴安入内,不待皇上盘问先自行请罪,“臣有辱使命,昨夜横渡东江之时,秦阁老不慎跌入江河,还请陛下降罪。”   此话一出,在座几人均是一脸震惊,范玄当场站了起来,失态地质问他,“那如今人呢?”   皇上似乎也很着急,并没去追究他是不是越礼了,目光只看向裴安,等着他回答。   片刻后,裴安道,“死了。”   几道抽气声传来,接着便是范玄一屁股摊在了位置上,满脸悲恸。   皇上瞥了他一眼,面上也是一副沉痛,缓了好一阵,才问道,“好端端的,怎,怎么就跌到江里去了?”   裴安无一句辩解,以头点地,“是臣失职,保护不周,请陛下治罪。”   话音刚落,边上的范玄突然讽刺地笑了一声,痛斥道,“裴大人好大的本事啊,这番赶尽杀绝,也不怕遭了天谴。”   这话明摆着是说他裴安故意为之。   裴安缓缓直起身,侧目看向范玄,“卑职记得没错的话,范大人乃是秦阁老生平最得意的门生,既然心中如此敬重,怎么在出城时,不见范大人前来相送?如今人死了,哭几声,胡乱扳咬几句,便能表衷心了?还是范大人觉得这样心里会好受些,亦或是,范大人怕背后替你撑腰的人倒了,这往后的路更加艰难了?”   裴安的声音不徐不疾,一招反击,来得措不及防。   范玄愣愣地看着他,只觉血气不断倒流。   自古奸臣,没有一个要脸的,如今他总算是见识到了。   裴安倒是平静地回过头,面朝着皇上,等着被治罪。   范玄哪里还能淡定,跪下额头重重地往地上一磕,含着血泪道,“陛下,臣对陛下的衷心日月可鉴,秦阁老一生德音孔昭,君子是则是效,晚年不保被人污蔑不说,如今竟还尸骨无存......”   “尸首倒是捞起来了。”裴安没忍住,转头打断了他的话,“范大人待会儿可以去瞧瞧。”   范玄看着他张扬的脸色,气血猛然翻涌。   “好了好了,都是替朕分忧的朝中重臣,你们要是起了内讧,朕这江山还要不要治理了。”皇上对这方面的调解,已经驾轻就熟,“秦阁老之死,朕也悲痛,人死不能复生,这都是朕命里该遭的劫,朕旁的不盼,只盼在座的各位卿,安康平安,能替朕多分担才是。”   有意无意的一句话,却包含了太大的深意,谁也不敢吭声了,齐齐地趴在了地上。   皇上也没拦着。   沉默了一阵,才看向裴安,问责道,“这渡口的水能有多深,即便跌下去救起来不就得了?如此大意,确实是裴大人办事不力,朕也不能不罚。”   裴安磕头领罚。   皇上思忖了一阵,才斟酌出来,“传旨下去,裴安失职,扣去一年俸禄,自行思过,另外......厚葬秦阁老。”   —   裴安统共进去了一刻,便退了出来,里面的宴席继续。   脚步这方下了台阶,身后便传来了动静,裴安回头,见范大人提前离了席,脸色苍白如纸,目光向他瞪来时,恨不得千刀万剐。   裴安毫不介意,扬唇冲他一笑,“范大人怎么不继续?”   比起刚才的激动,范玄已经平静了很多,步伐踉跄,只抬眼看向他,厌恶地道,“裴大人有本事,就一辈子做一条趋炎附势的走狗,否则,自古奸臣贼子无一好下场。”   说完,范玄便拂开边上小厮的搀扶,东倒西歪地下了台阶。   裴安唇角扬起的一道笑意,缓缓落下,脸侧照来的一道强光,刺了一下眼睛,眸子有些发痛,裴安转过头,走去了边上的长廊。   刚出养心殿,到了转角,侧面一排漆红抱柱后,走来了一群人,为首的一位贵气公子爷眼睛一亮,出声道,“哟,裴大人?”   裴安闻言顿步转身。   瑞安王府的小郡王,赵炎。   两人儿时便相识,国公府倒下后,裴安身边的人散得散,走的走,唯有赵炎像一块狗皮膏药一样,黏着不放。   裴安继续往前。   “你怎么这会儿才来。”赵炎压根儿没介意他的脸色,从对面快步迎上来,到了跟前眉飞色舞,“所有人都到场了,我都来晚了,没想到你比我还晚。”   赵炎的生母只是个奴婢出身,自从生下来,整个瑞安王府都对他不闻不问,几乎成了放养的状态。   而他这些年也不负众望,成为了人人口中的蠢材,吃喝玩乐什么都行,唯有读书,一窍不通。   裴安不知道他又在玩什么花样,没空奉陪,“臣还有事要忙,就不陪郡王了。”   “裴大人怎么可能不去呢?今儿公主办了一场蹴鞠,连三娘子都来了,正在南宫场上子坐着呢,你不知道?”   裴安神色一顿,目光缓缓移向跟前这张明显想看热闹的脸。   赵炎也不怕他瞧出来,笑容晕开,脸侧笑出了两个酒窝,又贼又奸,“萧娘子也在。”   裴安:......   —   明阳公主正坐在梳妆台前,身边的宫娥匆匆进来禀报道,“殿下,人已经到了。”   明阳选了一根钗子递给了身后梳头的宫娥,挑声问,“都来了?”   “三娘子,萧娘子都来了,奴婢照着殿下的吩咐,将两人的座位安排到了一块儿。”   明阳脸上的笑容一深,“挺好的。”   早听人说,裴世子和王家三娘子的流言传出来后,萧娘子就没一日快活,还曾上门找过裴世子讨要说法,最后哭着跑了出来,在得知裴世子去了王家提亲后,更是砸了几套茶具,囔囔着不活了,食都没进。   这就不活了,她也太脆弱了些。   明阳公主一脸鄙夷,往日不是一口一个状元郎,长得好又有才,说得彷佛这世上就她喜欢的男人最厉害。   行啊,既然如此优秀,她就偏让她得不到。  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。 第18章   插好了珠钗,明阳起身又问,“裴大人出来了吗。”   宫娥点头,“刚从养心殿出来,被郡王截住,正往场子上赶。”   明阳一笑,颇为满意,“走,咱去看热闹。”   —   王芸被关了五年,放出来时,连王家的下人都认不全,更别说宫里的人。   她从未见过明阳公主,昨儿接到帖子后,虽也紧张过,但比起关她紧闭,让她进宫,明显是给了她便宜。   再想起听来的宫中繁华景象,金砖绿瓦,紫柱金梁,雕梁画栋,白玉为阶,十里甬道更是直通上天,内心还有些兴奋期盼,可如今到了地方,身边围着一堆不认识的世家娘子,尽管她以笑示人,面上一团和气,在席位上坐了足足一刻,还是一个也没搭上话,心头便只余了忐忑。   尤其是坐她对面的姑娘,目光时不时地落在她脸上,她迎上去几回,瞧见的都是冷眼。   彷佛自己欠了她银子未还,恨透了她。   王芸一头懵,将十一岁之前见过的所有人,都拉出来重新捋了一遍,确实对跟前的姑娘,没有半点印象。   她虽不善言语,在对方瞪了她好几个来回之后,终究没忍住,她说话自来不会拐弯,问道,“姑娘,是我哪里冒犯了?”   她自认为态度谦卑问得礼貌,可此言一出,那娘子的脸色更难看。   王芸正怀疑自己是不是又说错话了,对方却转而对她一笑,“三娘子当真不认识我?”   王芸如实地摇头,“不知姑娘贵姓?”说完先自个儿介绍,“我姓王,单名一个芸字。”   姑娘“哦”了一声,笑着道,“我姓李,李尚书家的。”   终于听她报了名儿,王芸不疑有他,秉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,主动同她打了招呼,“李娘子好。”   话音刚落,周围的姑娘们低头的低头,捂嘴的捂嘴,明显是在憋笑。   王芸不明所以。   对面姑娘的眼里满意地划过一丝嘲讽,接着又指了自己边上坐着的一位娘子替她介绍道,“她是萧侯爷家的萧娘子。”   王芸目光望过去,和气地道,“见过萧娘子。”   这回耳边的笑声更大,而被她问好的‘萧娘子’抬起头,面色露出一丝尴尬,自个儿纠正道,“三娘子,我姓魏。”   如此,即便是个傻子也明白了,跟前的姑娘是在耍她。   王芸伸手拉了一把旁边欲要怼人的青玉,在院子里关的时日太久,她不认识人正常,对方也并未自我介绍,她叫错了,并不丢人。   没什么好生气的。   火没点起来,对面的姑娘似乎极为不甘,做了一阵,突然看了一眼泡着的一盏蜜饯菊花茶,取了旁边果盘里的一粒葡萄,“噗通”往茶盏里一扔,王芸没有防备,茶水溅起来,身上、脸上无一幸免。   “姑娘,你也太欺负人了!”青玉眼睛一瞪,忙取出绢帕,替王芸擦了身上的茶渍。   对面的姑娘,却无半分歉意,语气阴阳怪气,“倒是奇了怪了,早前听说三娘子被关在府上禁了足,连门都不能出,我还信以为真,可是后来又听说三娘子屡次徘徊茶楼,抛头露面,引得无数公子爷前去观望,更是不顾名节同人私会,也不知道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,终是勾上了裴家世子爷,我便又不信了,如今一看,怎的三娘子又不一样了?”   这一番话,算是彻底地撕破了脸皮。   王芸愕然抬头。   到底是她没见过世面,她从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人。   萧莺也不同她兜圈子了,这段日子所受的气,她今儿非得要讨回来,抬头质问道,“三娘子勾搭人时,莫非不知裴安他有婚约?”   适才一直困在王芸脑子里疑问,豁然开阔,终于明白了,她怎的对自己有这么大的敌意。   她是没惹人家,可人家喜欢上了她的未婚夫。   之前她也不是没有想过,就凭裴安那张招蜂引蝶的脸,不可能没有一两笔风流债。   这事很正常,她自己也有。   每回去街上,确实也有不少人拥挤着想要一睹她容颜,爱美之心人人有之,没有错,但取之就该有道。   “姑娘应该是误会了。”茶渍沾在脸上,还有些温度,王芸很怕惹事,遇事也喜欢息事宁人,可能是昨儿怼了大夫人之后,反骨一旦打开就收不回来,抬头看向萧莺,竟也没忍住,“婚约讲究三媒六聘,倘若姑娘真同裴安有婚约,必定所有人都知道,裴安乃朝中臣子,不可能一媒许两家,姑娘所说的婚约,要么只是一桩口头婚约,要么便是姑娘的一厢情愿,姑娘今日在这儿为难我也没用,是裴安不喜欢你,与我有何干系?退一步讲,他心里若当真有你,又怎会再来同我提亲。”   就如同她和邢风一样。   她再纠缠,人家也不会娶她啊。   还有,“如姑娘所知,我已是裴安的未婚妻了,我与裴安互生爱慕,情投意合,相约茶楼,有何不妥?你说的抛头露面就更不合理了,今日殿下办了蹴鞠,姑娘不也是露着脸来的?”   王芸一口气说完,看着萧莺聚变的脸色,眼睛似乎都气得乏了红,知趣不能再留,走之前想了想还是多说了一句,“自小母亲就教导我,无论自己是什么身份,都得将‘礼’字当前,今日我虽不认识你们,但与各位娘子相处之时,一言一行自认为没有半点失礼,不觉得丢人。”   说完王芸起身走向席位后方,掀起竹帘,钻了出去,人生地不熟,她也不知道往哪儿走,只沿着跟前的鹅暖石小径往前。   风一吹,凉意袭上脸,才觉得自己心口跳得有些快。   头一回怼人,当时一通子说完,似乎觉得自己占理,事后心口又堵得慌,懊恼自己不会为人处事,更为心头冒出来的那股孤寂而慌乱。   恍惚中似乎又回到了关在院子里的那段日子,觉得自个儿已被世人彻底地抛弃在外......   “小姐,咱们回去吧。”青玉跟在她身后,知道她心里难受,这宫里的人没一个是好的,早知道就不来了。   公主邀请,如今人还没到,她断不能先行离开。   “来都来了,不瞧完,岂不是更亏。”王芸怕自己迷路,也不敢乱走,选了场子上一个偏角的位置,坐了下来。   既没离开场子,又能避开人群。   蹴鞠场上,不少人在热身,王芸看了一会儿,心绪慢慢地被牵引,正入神,察觉身旁有人走来,还以为是青玉,道她终于想明白了,屁股往边上挪了挪,替她腾出了一片位置,身旁的影子落下来,却比她想象的要高大许多,且颜色也不对,是绯色。   王芸一愣转过头,脸上还带着一团错愕,桃花眼里擒着的一汪水汽,也没来得及消下去,泫然欲滴,我见犹怜。   裴安坐下来后,就那么偏着头看她,目光不避讳,也没说话。   今日天晴,光线也好,他身上的绯色官服比起前夜见到的鲜艳耀眼许多,眉眼间因那一缕阳光,格外明朗。   即有翩翩少年郎的风流之态,又有侯王将相傲视四方的魄力和贵气。   就他这条件,完全能做一个良臣。   这般一想,王芸猛然回过神,眸底不由浮出了几分惊喜,“你回来了?”   她以为他还要等着渡河呢。   猝不及防的反应,倒是让裴安的神色有了半刻的呆滞。   以萧莺的脾气,他知道两人今日相遇,她肯定落不到好。他不爱管闲事,但这层因果为他而起,怎么也得他来收场,因才跟着赵炎过来了一趟。   几人闹起来时,他被赵炎偷偷拉进了隔壁,什么都听到了。   他跟过来,原本是等着她来质问。   试问订亲后对方突然蹦出来一道婚约,换做谁也不会淡定,严重些,她会以此悔婚,再不济,骂上自己两句,哭一场。   这些一贯都是女人擅长的伎俩。   他做足了准备,给她撒气的地儿,她却回了他这么一张惊喜的面孔,不知怎的裴安突然想起了那夜,她骑在马背上,对他说的那句,“早些回来。”   倒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,两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,竟然真会因为一桩婚约捆绑在一起。   “嗯。”裴安应了一声,视线并没有挪开,反而是愈发认真地看向她微红的眼睛,再一次给了她机会同自己讨伐,主动问道,“怎么了?”   谁没有个过去,她也有。   且受伤的人也并非是她,适才那姑娘不准这会儿还在哭呢,得饶人处且饶人,她不介意先做个示范,只要他不主动说,她就当没这回事。两人虽已见过两回,不再算陌生,但还是有些受不了他这样的目光,当下摇头撇开视线,仓促地道,“今日殿下办了蹴鞠,邀我前来,还没开始呢,裴公子何时回来的?也收到了帖子?”   她连问了他两个问题,侧着脸不看他,目光盯着底下的蹴鞠场子,半边脸颊,映在阳光里,慢慢地染上了一层艳粉。   他眉梢轻轻扬了一下,偏向她的身子正了回来,转开视线,同她一道往底下场子里内看去,答了她,“刚回来。”   答完又问,“喜欢看蹴鞠?”   王芸点头,“嗯。”   “会玩吗?”   南国十来年前就兴起了蹴鞠,无论男女都喜欢,被关在院子里那几年,烦闷之时,她也同母亲,青玉连颖一起玩过,但只是颠一下球,并没有正儿八经地比拼过。   她不知他所说的会玩,是指什么样的程度,不知道该怎么回答。   “想玩吗。”裴安瞧见她脸上的犹豫,换了一种问法。   宫里的场子办得漂亮,今日又是男女混合赛,适才瞧着底下姑娘们脸上洋溢出来的笑意时,她心中早就生了羡慕。   想自然是想的,但才经历了那么一遭,暂时不想去讨好人,正欲摇头,裴安先道,“这身官服不便,你等我一会儿。”   王芸没明白他那话什么意思,愣眼看着他起身。   谁知起来后,裴安又不动了,顿了两息突然转过身,眸眼如星近距离盯着她面上的疑惑,想的却是刚才她被人为难的一幕。   再硬的柿子,终究也只是个柿子,丢在这儿,指不定又被人给踩了。   斟酌了一番,裴安弯下身去牵她的手,骨节修长的五指轻轻扣在她的手腕上,“算了,你还是跟我一起走吧。” 第19章   上回在渡口,他抱她,事出有因,他当作什么都没发生,她便也选择了忽略,如今他这般明着过来牵她手,微凉的掌心贴在她暖和的手腕上,脉搏突突跳跃,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触碰,王芸无法做到不去在意,脸颊陡然飘出两抹红晕,脚步木讷地跟上前,被他牵住的那只手则一直僵着,潜意识想去挣脱,毕竟从小到大没被哪个男人牵过。   除了邢风之外。   可又迟迟没有动作,他是她三媒六聘正式订了亲的未婚夫,牵她,比邢风还要理所当然。   最终王芸没动,由他牵着往前,上了她适才过来的那条鹅卵石小径,原路返回。   原本裴安也是无所谓地随手一牵,想让她跟上自己,可手掌碰到她皮肤的瞬间,突然无法忽视手心传来的触感。   如同握住了一块上好的绸缎,很滑很细腻,可细细琢磨又不像是绸缎,有温度,还挺软。   倒更像是棉花了。   奇怪了。   裴安眉眼往上挑了一下,意识到自己生出来的荒唐思绪,将其归根于到底是男女有别,和他捏过的所有手腕,都不同。   走出席位后,裴安不动声色地松开了她。   掌心的温度遽然一失,裴安下意识握了握拳,这边刚抬起头,便见赵炎立在小径前,见他出来了,走也不是,躲也不是,脚步尴尬地转了一圈后,最终还是厚着脸皮迎了上来。   刚才两个女人之间的硝烟,赵炎亲眼见过,此时见裴安领着人出来,想必是已经哄好了。   赵炎装作什么都不知道,热情地招呼,“裴大人。”目光却已好奇地探向他身边的王芸。   适才隔了一层竹帘,他没瞧清,现在近距离一瞧,只一眼整个人都愣在了那。   先前他一直不明白裴安为啥要放弃了萧家那颗大树,非得娶一个出身一般的姑娘,且他认为那萧娘子容貌也不差,如今终于明白了。   不是他裴安不贪美色,而是以往的美色都不够这次来得诱惑。   这......要是换他,他也会见异思迁。   但再好看也是自己好友的媳妇儿,他不敢盯着瞧,很快醒过神,主动打了招呼,“三娘子。”   王芸被裴安松开手后,脚步不觉慢了一步,此时站在他的侧后方。   有过被戏耍的经历,见到不认识的,莫名有些紧张,礼貌地点了一个头,并没打算开口,身前裴安却突然侧过头来,低声道,“瑞安王府,小郡王。”   王芸愣了一下,行礼道,“见过郡王。”   “三娘子不必见外,”赵炎摆了一下手,笑着道,“我和裴安自小穿一条裤子长大,都是自......”   “什么事。”裴安往前跨了一步,打断他。   赵炎及时收口,说起了正事,“明阳已经过来了,听说邀请了不少世家公子爷,多少人都等着组局呢,裴大人真不下去玩玩?”   自打他开始决心科考,他同他玩的次数便越来越少,高中后他又去了建康,索性不见了人,算起来,这都多少年没一块儿玩过蹴鞠。   今日难得有个机会。   “玩一会儿,也耽搁不了你多久时辰,你要是不放心,三娘子我让人来看着,保准不会......”   “你去记名,我换身衣裳。”裴安这回倒是应得非常爽快。   赵炎面上一喜,立马点头,“行。”正要转身,裴安又道,“三娘子也去。”   赵炎一愣。   今儿是明阳办的蹴鞠,邀请了不少姑娘前来,确实可以男女搭配,但赵炎不确定他是不是真要这么做。   他走了是不知道,那萧家娘子这会子还在哭呢。   旧人哭,新人笑,按理说很正常,可偏生他这旧人不简单啊,要是发疯,火势一缭烧起来,他不敢保证他裴安能招架得住。   王芸同样一脸意外,没料到他拉她出来,是要将她往场子上带,太突然,她,她可能不行,“我......”   “报上。”裴安出声,掐断了她的话,又同赵炎重复了一回。   “好。”赵炎心底涌出了一股五体投地的佩服。不愧是他裴安,闹起自己的热闹,都不嫌事大。   得了他的话,赵炎转身跟着小厮疾步往场子上赶。   人走了,王芸才慌起来,怎么办。她今儿的衣裙倒算方便,大不了等会儿将袖口绑起来鞋子也挺合适,跑起来不会磨脚。   可还是不行,她紧张.......   “裴公子。”王芸抬头,要不他换个人吧。   “先前见你看得入神,应是喜欢,既然喜欢,便放心去玩,有何好顾及的?”裴安同她说着话,脚步却在缓缓往前,“来都来了,不就是为了蹴鞠。”   她倒也想。   王芸提步跟上他,依旧不安,“我拖了你后腿怎么办。”   “拖不了。”   “啊?”   “有我在,拖不了。”就算是个草包,他也能赢。   三言两语之间,王芸再一次感觉到了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狂妄,目光不由往他身上探去,瞧见了只是一片后脑勺。今日他戴了官帽,发丝一丝不落地被拢进了帽子内,白色里衣的领子没能完全挡住他颈脖,露了一截出来,和他面上的肤色竟没甚差别。   难怪不喜欢那位姑娘。   论肤色,那位姑娘还真比不得上他,五官,好像也比不上......   没事她去将他同一个姑娘比作甚?   王芸晃了一下脑袋,一个机灵回过神来,撇开目光,不敢再往他身上看。   两人一前一后,从场子内一路又走到了门口。   刚才进来时,赵炎嫌弃有人跟着玩不尽兴,将自己的几个随从打发掉,也将童义留在了外面,让他守在了门口,别来干扰他主子。   童义立在门口等了半炷香,见主子带着三娘子走了出来,本以为是要回府,谁知裴安上了马车后,只换了一身衣裳又下来了。   裴安每回进宫,童义都会在马车上多备几身衣裳,怕醉酒,落雨,可今日天晴,他也没醉酒,衣裳没污,“主子这是......”   “蹴鞠。”   童义一愣,这几年他除了打打杀杀,余下时间要么在弹劾别人,要么就是在弹劾别人的路上,他哪里有空玩这些。   童义看了一眼站在远处的王芸,压低了声音道,“主子,球场不比官场。”   一旦玩起蹴鞠,腿脚可不长眼,要是有人伙同起来,成心要报复他,他岂不是吃亏。   这回他空降到御史台,成为掌控朝中臣子命运的一把手,这几日送到府上宴请他的帖子堆成了箩筐,今早回来,他可是一个都没见,原封不动地让人退了回去,这俗话说的话,不为己用,留着就是祸害。   不说他昔日得罪的那些官员,就拿这回他上王家提亲,可是活生生地得罪了萧侯爷。   还有,秦阁老已死的消息,这会子估计已传了出来,忠孝于秦阁老的人,一般都是些死脑筋,要名不要命。   说得明白点,今儿场子里面,想要他裴安命的人,十个占九个,人家正愁着找不到机会呢,他倒是自个儿往上凑。   裴安换了一身箭袖云水蓝劲装,绑好了袖子上的系带,才转头看童义,脸色平静,“你见我怕过谁?”   童义:......   那倒是,如今除了陛下,似乎只有人家怕他的。   “你都知道,陛下不知?”裴安缓声道,“若你是当今陛下,你是喜欢一个四处结怨,恨不得人人得以诛之的臣子,还是喜欢找不出来半点错处,被世人敬仰的臣子?”   童义一愣,懂了。   “今儿谁凑上来,只能算他倒霉。”日头升在了当空,光线灼人眼,可此时那双眸子如同浸了冰雪,瞧不见半点阳光。   —   那头赵炎找上明阳,替裴安和王芸记上名儿,不到半炷香,消息便传遍了场子。   萧莺出发前便打算好了,今日必定要给王芸颜色瞧,可到头来,自己反被臊了一顿,恼羞成怒,砸了桌上的东西不说,又哭又闹。   一直到明阳来了,才消停。   明阳很看不惯她这副动不动就砸物件儿的德行,东西惹她了?砸了就不用银子买了?   也不知道,萧鹤是怎么教养的。   来的路上,明阳早就听人绘声绘色地讲了,王家三娘子是如何怼她的,心头无比舒畅,也不嫌添乱,怂恿道,“萧娘子要是不服就去把面子捡回来啊,你不是会蹴鞠吗,莫非还比不过一个被关了五年的人。”   这话成功激起了萧娘子的报复之心,当下让人去场子里找萧家大公子。   自从知道萧家被裴安打了脸后,萧家大公子对裴安已是恨之入骨,两兄妹一排即合,赶在裴安和王芸之后,率先报了名。   有人开了先例,后面的人纷纷涌入。   名单交到了明阳手里,明阳看也没看,拿起笔勾掉了最后一对儿,将自己和邢风的名字添上,递给了边上的掌事太监,“就这样公布下去,半炷香后,比赛正式开始。”   太监一走,明阳转头便吩咐身后的宫娥,“去叫邢大人过来。”   —   名单公布出来,赵炎只瞧了一遍,便觉得八成要出事。   旧舅子旧情人一道上场,王家三娘子不吃亏才怪,当下拿着单子急急忙忙地去寻人。   裴安和王芸已经到了场子口上,王芸正忙着绑袖口,袖子太宽,得卷起来。   可没个东西固定,即便卷起来,不到片刻,稍微一动也会掉下来,如此三番两次,裴安实在瞧不下去,解开了袖口上的绑带,拿短刀割成了两截,走到她跟前,直接道,“抬手。”   眼见快到时辰,场子内已经沸腾了起来,王芸心头的紧张突然没了,反倒生了几分期待,极为配合,宽大的袖面高高抬起来,挡了裴安大半张脸。   不巧身后传来了脚步声,王芸怕自己挡了路,脚步往边上让了两步,如此,裴安微垂的一张脸几乎完全挡在了水袖后。   后面的人渐渐靠近,经过身旁时,王芸无意识瞟了一眼,却冷不防看到一张熟悉的脸,神色顿时一愣。   邢风?他也来了。 第20章   邢风不知道王芸今日也进了宫,收到明阳的帖子后,原本没打算来凑热闹,早上被邢夫人一吵,实在心烦,才上了马车。   进宫后也没去场子,择了一处偏僻的地儿想躲清净,谁知还是被明阳找到,请了过来。   突然看到那道身影时,邢风猛然一愣,紧接着一颗心往下沉。   她不比旁的姑娘,至今唯一去过的便是临安瓦市,宫中形势复杂,明阳既然办蹴鞠,必然会请萧家的人。   萧娘子、明阳,无论是哪个对她发难,她都不是对手。   心下一慌,邢风疾走了两步,正要上前,却及时见到了站在她旁边的裴安,神色再一次愣住。   他怎么回来了?秦阁老呢?   脑子里突然涌出了一股不好的预感,邢风脸色慢慢地起了变化,脚步却已不知不觉走到了跟前,亲眼见着裴安捏住她衣袖,两人倚靠在一块儿,一个风姿飒爽,一个婀娜聘婷,竟无比般配。   眸子如同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,又痛又涩。   曾经以为只有自己能做的事,如今被替换了去,即便已经有了心里准备,还是控制不住地往下坠。   有裴安在,轮不到他再担心。   且人多眼杂,他不宜同她相认,本想装作看不见,直接走过去,王芸却突然转过了头,邢风目光来不及收回,仓促之间冲她一笑,脱口嘱咐了一句,“小心。”   王芸点头,没出声。   若是在外面遇上,她定会同他打招呼,但此时,彼此身份摆在了这,她得避嫌。   南国近几年最受欢迎的消遣娱乐便是蹴鞠,今日观席台后,来来往往都是人,说话的声音也多。   裴安被她袖口挡住了视线,看不见对面,听到声音也并没在意,替她绑好了一只袖口,测过身才无意间瞧见了刚走过去的一道人影。   是邢风吧。   裴安眉目微蹙,目光挪回来,往她脸上看去。   绑好了一只,不待他再说,王芸已主动提起了另一只胳膊,宽大的水袖递到他跟前,眸子里除了感激之意,无半点杂质,“麻烦裴公子了。”   默了两息,裴安伸手。   刚整理好,赵炎便找了过来,手里拿着名册,本想让两人再商量商量,要不三娘子还是别去了,换个人。   话还没说出来,抬头见人家衣袖都绑好了,顿时没了声儿,只默默地将名册交给了裴安,安慰道,“你放心,我必全力以赴。”   —   蹴鞠分为两方,每一方十二人,男女各占一半。   所有报上名的人男女,派一人抽签,蓝绯两种颜色,同色为一方,反之则为对立。   当然也可自愿选择。   最后出来的组合,绯色队:裴安王芸,邢风,明阳,赵炎......   萧大公子、萧莺是蓝队。   分布很合理。   场上的人,除了为难过她的萧家娘子,邢风之外,王芸一个都不认识,怕待会儿传错球,认真辨认着每张面孔。   裴安立在她旁边,同样也在看。   范家的范三公子,礼部李尚书家的大公子,几个占秦阁老一派的都到齐了。另外视他为眼中钉的萧家,刘家,也已就位。   果然,该来的都来了。   裴安最初的本意,是想让王芸下场玩玩,到了这会,意义又不相同了。   倒也好,顺便办了差。   铜锣声一敲,裴安提步往场子里走,微微偏头,低声同边上的王芸交代,“安全为主,待会儿遇上男子,不必硬碰硬,堤防一些。”   虽说今儿的目标是他,如今两人已绑在了一起,他不确定,对方会不会兴连坐这一套。   王芸侧目,面上一团疑惑,似乎没明白过来,出声问,“姑娘不用提防?”对面的萧家娘子,都快瞪死她了。   她倒是觉得,最该提防的是那堆小娘子。   裴安:......   裴安噎了下,侧目看向她,眼珠清澈分明,倒不似是故意为之。   平日里裴安同一群文臣周旋,几乎没怎么输过,很少有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的时候,“自己拿主意就好,坚持不了,同我说。”   裴安丢下这话,继续往前。   上场之后王芸没再跟在他身后,他虽是她未婚夫,她也不能总跟在他后面,王芸自觉走去了姑娘堆里。   每一方参与的姑娘有六人,都到齐了,此时明阳站在最中间,身边几个娘子围在她跟前,有说有笑。   王芸早就在留意,知道她就是明阳,上前先行了礼,“殿下。”   明阳转过头,目光带了些探究,落在她身上看了一圈,确实比萧莺出色许多,甚至压过了今日在场所有的小娘子。   也包括她。   “免。”明阳一笑,问她,“三娘子会蹴鞠吗?”   王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,怕自己说会,待会儿又丢脸,怕说不会,影响了队友不说,明阳公主定会不满。   只老实地道,“之前自己玩过,谈不上好,但应该能行。”   “嗯。”明阳似乎并不在意她会不会,抬眼看了一下四周,在萧莺,裴安,邢风几人身上来回流传了一番,一双眸子内溢满了狡黠。   比赛一开始,球最先到了对方范家公子的脚下。   周围的人瞬间活跃了起来,王芸提起一口气,紧紧地盯着,生怕自己待会儿接不住,拖了后腿。   很快赵炎趁范家公子颠球的功夫,一脚踢出,球正好落到了裴安面前。   裴安接球,回旋打门。   大多数人还未活动开,第一个球已经进了。   萧家公子脸色极不好看,同身后几人咆哮了一句,“都给我盯紧点。”   再开局,裴安跟前便围来了几人。   裴安看了一眼紧紧贴站在自己边上的范三公子,唇角扯了一下,平时他怕是连接近自己的机会都没,确实千载难逢。   场子上腿脚不长眼,踢到谁,也是对方倒霉,能不能避开,全凭本事,一番争夺,越来越多的人围向裴安。   赵炎看出来了不对,球到了跟前,不再往裴安脚下传,索性踢给了王芸。   兄弟的媳妇儿,也算是自己的媳妇儿,逗她开心一下也好。   可球每回一到跟前,王芸还没来得及接,便被身边同队的几个小娘子一拥而上,要么直接抢球,要么球落地。   几圈下来,双方都进了不少球,可王芸连球的边缘都没碰到,也看明白了,防她的不只是萧莺,还有自己的队友。   王芸不再去争,一人孤零零地吊在边上,看他们玩也行,且还是近距离。   抢球的活儿,几乎都是赵炎一人承包,见对方的比分拉了上来,赵炎没再往小娘子跟前传,迅速传给了邢风。   邢风离球门虽远,但他前面有裴安。   很长一段时间没控球后,裴安身边的人也渐渐散开。   以邢风的角度,传给裴安,这颗球必进,然而邢风似乎眼瞎了一般,脚尖一转,直接踢给了站着不动的王芸。   球又回来了,还更远。   赵炎:.......   他是傻子吧。   王芸也没料到,愣了一下,球快砸到跟前了,才赶紧伸腿接住。   明阳正好站在邢风旁边,见此一笑,凑过去悄声道,“邢大人,会不会太明显了,真不怕裴公子看出来?”   邢风没吱声,一双眼睛通红地盯着裴安的腰间。   她曾说,“我长居深院,无可赠之物,唯有一枚翠玉,想以此为凭,邢哥哥若是收了,将来莫要抵赖,可成?”   那玉佩他戴了三年,夜里无人之时,时常端详,即便是化成灰,他也认得。   球没踢几回,却感觉四肢疲惫,酸痛难耐,邢风有气无力地退到了一边。   玩了小半个时辰,王芸总算是挨到了球,有些紧张,将球悬在脚背上,颠了几下,还没想好该传给谁,萧莺突然从旁边冲了过来,将她撞开,转身夺过了球。   适才邢风那一脚,裴安确实有些意外,眉梢往上一扬,正漫不经心地瞧着,便见萧莺夺了球,朝他直直地踢了过来。   赵炎:......   这他妈踢的是球吗,分明就是爱恨情仇啊。   萧大公子脸色都白了,当下呵斥了一声,“萧莺!”   裴安没接,他还不至于占此等便宜,及时侧过身,球从他胸前擦过,飞出界限,落在了地上。   场上不知情的人彻底懵了,知情的人则不由挺直了脊梁,双目发光,如同在看一场好戏。   刘家的大公子本也报了名,被明阳临时划去,只能坐在观席台上,正瞧着入神,听到身后有动静,回头一望,神色一震,“哟,萧侯爷。”   —   有了萧莺那一脚之后,场上的气氛逐渐变了味。   尤其是临近结尾,越来越激烈。   诡异的是,球总会莫名奇妙地落到裴安脚上,围在他旁边的人,也越来越多。   慢慢地王芸也察觉出了异样,直到亲眼见到一人的腿直接往裴安身上踢去后,顿时明白了裴安刚才交代的那话,是何意义。   奸臣,人人诛之。   她并非愚钝之人,今儿裴安下场,是为带她玩一把,无论是他未婚夫的身份,还是情分,她都不能坐视不管。   “裴安,传过来。”王芸突然跑向他,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接住,但至少能分散一下对方的注意力。   她这一声,确实有些作用。   裴安躲过腰间袭来的一记腿脚,闻声抬头,难得见她跑起来,脚尖猛地一勾,球不轻不重地落到了她跟前。   明阳同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,几个小娘子不再近身,可这边的人不近身,对方萧莺几人,却是死死地将她堵在了里面。   这回王芸没再让,尽管衣袖被人拉开,头顶上的发丝也被薅了几把,硬是咬着牙将球稳稳地放在了脚背上。   小娘子的争夺,公子哥们不好插手,个个只能站在边上观望,裴安看着被围在中间动弹不得的人影,眉头不觉轻拧。   还都挺惨。   裴安抿了一下唇,朝她疾步走去,“传来。”   王芸被几人困住,正不知该如何收场,听到声音,想也没想,脚尖用力一勾,球从小娘子头顶上飞了出去。   裴安轻松接过,又道,“往前。”   王芸一愣,瞬间明白了他意思,奋力往前跑了两步。   裴安的球再次传回来,“打球门。”   王芸想也没想,以内脚踝碰球,猛地将球往门上的洞口踢去。   球飞起来的瞬间,王芸屏住了呼吸,一双眼睛眨都不敢眨,紧紧地看着它从圆洞上穿过。   鼻尖突然一酸,王芸很想哭。   转过身,双手提起裙摆,疾步朝着裴安奔了过去,仰起头看向他,双目已经泛出了红意,神色难掩激动,“裴安,进了。” 第21章   王芸不记得之前自己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,但在这一刻,心口涌出来的那股难以言表的热流,是陌生的。   纵然她不愿意去争,可赢了,还是会高兴。   裴安看出了她的激动,目光静静地端详着她。她微仰起头,发髻已被薅乱,几缕发丝从珠钗内散出来,脸侧一道指甲划痕,如花了妆的胭脂,醒目又刺眼,却并没影响她的情绪,眸光如炬,眼巴巴地朝他望着。眼底的欣喜之色简单纯粹,一瞧便懂。倒是像极了立了功的孩童,跑到家人跟前,恨不得将她一切的喜悦都分享给对方。   儿时,他对自己的父母倒也有过这种行为,但这般被人相邀同喜,还是头一回。   感觉还挺新鲜。   踢球后的热浪还残留在背心,此时静下来,方觉有徐风缓缓拂过。   从提亲到如今,似乎到了此时,裴安才意识到,跟前的这位小娘子,当真同自己挂上了钩。   裴安不由自主地伸出手,掌心抚向她头侧,拇指的指腹极为自然地划了一下她脸上的那道划痕,低声应道,“嗯。”   铜锣声响起,比赛结束。   观席台上的人早在王芸进球之时,便已沸腾了起来。   “进了进了,三娘子进了。”   “裴大人太帅了,他,他是不是摸她脸了,绝对是碰上了!我眼力一向很好......”   “三娘子还能差了?临安第一美人名不虚传,不行,我也得寻个姑娘来,体会一把恩爱的乐趣......”   王芸起初处于兴奋中,他摸她脸,她也没躲,后来感觉到他手指在自己脸上剐蹭了一下,才慢慢红了脸。   裴安很快松开了她,手掌滑落她肩头,将她往旁边一带,“等我会儿。”   比赛结束,众人散场。   裴安走去边上,脚尖勾起地上的球,一脚踢出去,砸在了前面正准备离开的刘家二公子身上。  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,刘二公子已被砸倒在地。   突如其来的变故,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,与刘二公子同行的萧世子最先回过神,回头满脸怒气地看向裴安,“你什么意思?”   裴安扬唇一笑,神色间的张扬没有丝毫掩饰,“公报私仇。”   萧大公子脸色一变。   奸臣贼子。   一个破国公府,人都快死光了,他有什么好嚣张!   “裴安,你别欺人太盛。”   裴安没理会,径直走向刘家二公子,刘二公子被球砸得五脏俱裂般,还没来得及爬起来,又被上前的裴安踩住了脚踝。   刘二公子神色一慌,猛地挣扎,鞋尖上的一把利刃,还是暴露在了众人眼皮底下。   裴安俯身,眸色疑惑地盯着刘二公子问道,“我得罪你们刘家了?”   被揭露后,刘二公子一时面红耳赤。   很快反应过来,恼羞成怒之下也不怕了,对裴安骂道,“你这等奸臣,连被世人敬仰的大儒,都敢陷害,何须得罪,怕是人人都想诛之。”   裴安没恼。   对于奸臣之名,他一点儿也不介意。   又转回到刚才的问题,“我是不是奸臣,你刘家激动什么,就算秦阁老死了,也轮不到你来报仇。”裴安说着侧目,目光淡然地看向边上的范李两家公子,“该是这两位才对。”   借球场偷袭,并非光彩手段。   被点名的范、李两位公子,一时面上五颜六色。   但他们最多用的是拳脚,还没卑鄙到以暗器伤人,内心也正因刘公子的手段而震惊。   裴安没心再揪其他人,继续盘问刘二公子,“既没有私仇,那就只剩下我这御史台大夫的身份了,裴某瞧着刘大人平时挺稳重聪明,关键时候怎么就犯了糊涂,即使他杀了我,只要御史台还在一日,终究掩盖不了自家的罪名,这番着急灭口,不知是刘家贪了官银?还是谋财害命了?”   他这歪曲事实的本事,当真无耻,刘二公子脸色瞬间一白,“你别血口喷人!”   “没关系,既然你今儿凑上来,御史台明日便从你们刘家开始查,绝不冤枉了你们,如何?”   他语气说得轻松,可那话却骇人。   御史台大夫,监管所有朝中官员风纪,要真打算为难起人来,即便是子虚乌有的事,他也能给挖出来,说得有鼻子有眼。   更何况临安身处富饶之地,身后又通海,贸易发达,不说官员,就拿城内的老百姓,都比其他地方的富裕,真要想找出点东西,估计没有一个是清白的。   刘二公子这才开始发慌,“今日所为,皆是我个人看不惯裴大人的作风,与家父,与刘家无关。”   是谁的主意,裴安无所谓,他已盯上了刘家,唇角缓缓往下一压,面色沉了几分,“裴某心眼小,想来个连坐。”   这话够直白了,就是他裴安要和刘家过不去。   刘二公子又怒又怕,想起他弹劾人的手段,再也不敢乱言,边上的萧世子没忍住,伸出一根手指头,点向裴安鼻尖,“裴安你是不是以为......”   萧家和国公府相邻,萧世子自小就活在了裴安的阴影下,他最恨的就是他这股嚣张劲。   一个御史台大夫罢了,他还真以为他国公府就起来了。   嘴里的侮辱之词,即将脱口而出,被身后走来的一位中年男子打断,“世子爷,侯爷让您过去一趟。”   王芸那一球踢进后,场上哄闹一片,萧侯爷坐在后方,脸上原本也没什么波动,正欲离开,突然见场上乱了起来,看形势不对,赶紧指使身边的家臣下了场子去寻人。   知道家父必然在看着,萧世子憋着一肚子怒气,狠狠地瞪了裴安一阵,愤袖而去。   萧世子走后,萧家的家臣忙地转身朝向裴安,满脸含笑,拱手赔礼道,“世子鲁莽,还请裴大人见谅,侯爷特意托在下过来相邀,问裴大人何时有空,想请裴大人来府上小酌两杯。”   “多谢侯爷好意,只怕裴某配不上。”杀鸡儆猴,一个刘家暂时够了,裴安半点面子都没给,转过身目光寻向边上的王芸,头一偏,示意她走人。   那家臣神色一僵。   当年萧家封侯之时,裴安也曾登门祝贺过,萧侯爷没见,还同底下的人冷讽了一句,“一介落魄的毛头小子,也配本侯去见他。”   今日,倒是当场被驳了脸。   一介大儒横死,陛下仅罚了他一年俸禄,明眼人怎瞧不出端倪。   天要变了。   —   比赛一结束,青玉便寻到了场上,裴安踢人滋事的那阵,主仆二人紧紧地挨在一块儿站着,神色紧张地盯着。   王芸见过打群架。   小时候府上的大公子和二公子发生冲突,各自叫上院子里的小厮,扭在一起,那叫一个惊天动地。   两边实力均衡,事后还各自挂了伤,可如今裴安这边的势力明显不对称。   且......   旁边的青玉快速地扫了一眼不远处的萧莺几人,提醒她,“主子,那死鱼眼儿,还在瞪你。”   王芸咽了一下喉咙。   她长了眼睛,看见了。   “待会儿打起来怎么办。”青玉脑子里已经有了画面,“刚才就是她刮了您脸吧,主子放心,奴婢闷太久了,可想活动筋骨了,待会儿她要是再敢来,咱新仇旧恨一并算,奴婢专揪住她头发,您尽管挠,挠她一张烂脸,要是她们人多,咱们打不过了,就往邢公子那跑,虽说您是被抛弃的,可这么多年怎么也算得上是旧人吧,他总不能见死不救,奴婢已观察许久,那位公主殿下一直跟着他,可见两人关系应该不错,咱们不一定就会吃亏。”   王芸:...... 第22章   王芸一心踢球,没注意旁人。   经青玉一说才去寻人,望了一圈,在左侧一株遮阳的桂花树下见到了邢风,公主也在。   两人并肩而立,关系似乎确实不错。   今儿她见公主的第一眼,便知不是个好惹的人,不仅自己,萧娘子似乎也杵得慌,可此时两人一左一右地立在斑驳的树荫下,公主歪着头仰目看向邢风,脸上的笑容比头顶上的阳光还灿烂。   不就是一位寻常的小娘子。   王芸愣住,心底不由生出了佩服,虽说她一直认为邢风并非一般凡夫俗子,样样都很优秀,但没想到,还能有这般出息。   好奇他到底说了什么,才能将公主逗得如此开心,一时没注意,瞧入了神,压根儿没看到裴安已朝她望来。   裴安那一回头,只看到了主仆二人凑在一起的两颗后脑勺,神色微顿了一下,随后才顺着两人的视线看去。   比赛已结束,场子上的人几乎都散了,她所望之处只站了两人。   不难猜出她此时的心情。   他记得没错的话,当初她是被邢家悔婚在先,就在几日前,她还被逼得走投无路,前来庙观同他这个陌生人相会。   子虚乌有的流言,她定不会当真以为邢风是为了这个才同她退了婚。   如今这一幕,不挺正常。   她有什么好想不开的,他还有事要忙,扬声唤她,“芸娘。”   声音不轻不重,与他刚才拿球去砸刘二公子的狠劲儿,全然不同,甚至算得上温柔。   远近正僵持的几人,齐齐瞩目。   王芸也听到了,适才满脑子想着待会儿要真打起来,她该怎么办,一回头见裴安已安然无恙地脱了身,心头一松,脸上的雀跃之色难以掩饰,当下便提起裙摆,疾步朝他走了过去。   空荡的球场上,一个风度翩翩,身长如玉负手立在那等着对方。   一个,满脸欣喜,朝着他飞奔而去。   不经意间,又构成了一副两情相悦的画卷。   观席台上还未散去的人群,又是一阵轰动,而场上的几人,心情却陷入了两个极端。   萧莺先前还一副恨不得扒了王芸一层皮的怒容,看到这一幕,心中突然涌出了一股委屈,眼泪夺眶而出。   十几年,她同他青梅竹马,一块儿长大,却从来没听过他裴安,这般温和地唤过她。   哪怕一次。   邢风的脸色也没好到哪儿去。   脑海里的曾经的画面再次浮了上来,她问他,“邢哥哥,要是我以后出去了,别人都不喜欢我,不理我怎么办?”   他答:“不怕,有我。”   “好啊,那等我出去后,就只跟着邢哥哥,好不好。”   “好。”   纵然是自己先放的手,先失了约,也知道她已同人订了亲,但亲眼让他看着这些细节,便如同一把钝刀子,慢慢地割他的肉。   明阳再一次见到了一出大戏,一双眼睛流转到几位当事人身上,几乎忙不过来。   最后还是瞧回了身旁的邢风,在他难看的脸色上,再次点了一把火,“本宫都说了,感情是可以培养的,邢大人偏不信,你看,谁敢相信这两人,几日前彼此还不认识对方。”   邢风嘴角一抽,看也没看明阳一眼,提步便走。   明阳没打算放过他,紧跟其上,又故作好奇地问他,“你不是说那小娘子离不开你吗,本宫看人家离了你挺好的啊,还进球了呢......”   “还有今日裴大人身上佩戴的那块玉,本宫第一眼瞧着便觉熟悉,如今终于想了起来,这不就是之前邢大人身上的那块吗?是邢大人掉了被裴大人捡到了,还是说有两块一模一样的?”   接连几次被戳痛处,邢风忍无可忍,回过头,看着满脸戏弄的明阳,脸色铁青,“殿下这般跟着臣,有失体统,请回吧。”   明阳知道此人一根筋,自知不能将他惹急了,识趣地停下脚步,目送着他的背影走远了,才转过身。   一回头,便见萧娘子边哭边朝她这边冲了过来,俨然又将她当成了救命稻草。   果然一到她跟前,萧娘子便哭着来抓她的手,“殿下您最好了,一定要得替我做主,王家娘子欺人太盛......”   明阳见惯了她这一套把戏。   有事相求了,她就是最好的。   没事相求,自己就成了仗势欺人的刁蛮公主。   明阳躲开她抓来的手,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后,疑惑地问她,“之前不是听你说,你和裴大人青梅竹马,两情相悦,他喜欢你得很,今儿这是怎么回事?本宫还以为是王家那位小娘子一厢情愿,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,可今日瞧裴大人态度,不像啊。”   “我......”   “宁拆一座庙,不毁一段姻缘,你托本宫办的今日这场蹴鞠赛便也罢了,以后可不能再来找本宫替你干这缺德的事儿,人家小两口,恩恩爱爱,不挺好的吗,本宫劝你,还是别将心吊死在一颗树上,眼光放开,保不准就能找到一个比裴安更好的呢。”   明阳也不过是说说,想找比裴安好的,恐怕有点难。   之前只是样貌难。   如今,三品的御史大夫,同龄人里,几乎没有,更难了。   她知道这些,萧娘子又岂能不知。   若一开始不是她的,还能想得过,可明明是她先认识的裴安,且两人还有过婚约,突然说没就没,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弄丢的。   越想越伤心,萧娘子哭得更厉害。   明阳没耐心听她哭,“萧娘子早些回去吧。”说完,也不等萧莺再开口,转身上了皇上的养心殿。   —   一场战火,没烧起来。   王芸心有余悸地跟在裴安身后,刚才自己走了一下神,没见到裴安是如何抽身的,但她一点都不好奇,她只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。   青玉想得太过于简单,就算邢风同公主的关系再好,也不能代表公主就愿意帮她。   要真有心,早就上前劝架了。   这一趟,她也算是看明白了,裴安在宫中的人缘,实在是算不上好。   不过也没关系,横竖她也不喜欢这。   原本觉得皇宫辉煌,今日一见,朱红色的围墙耸立在甬道两边,比她家院子还要高出许多,这不就是从一个小牢笼,跳到一个大牢笼,顿觉没了新鲜劲儿。   她归心似箭,脚步不觉跟着仓皇着急,以至于前面裴安脚步一慢,她没刹住,踩到了他后脚跟。   裴安也就慢了那么一下,便被她踩到了脚后跟的那道正在疼的伤口上。   不过是见到前未婚夫攀上了权贵,也不至于这般魂不守舍。   裴安忍着痛回头,还没出声质问她急什么,她倒是先堵到了自己跟前。   “裴公子,咱们还是赶紧走吧,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,今儿对方人太多,且都是一些瞧不见的暗刀子,就算侥幸脱了一回身,你要是再回去,不一定就能讨到好,万一被人伤着了不划算。”   她知道,凭他那股张扬的劲儿,今儿被人暗算,肯定不会甘心,但想要报复,也得找个有利于自己的时机。   眼下的时机就不对。   他要是再回去,萧家娘子指不定真要冲上来,撕她了。   裴安脸色一僵。   他什么时候说过要回去?什么又叫他被人伤着了......   他不过是脚后跟的伤口疼了一下,走慢了一步,而已......裴安看着她面上的苦口婆心,竟再一次失了语。   她怕他吃亏?   此时阳光正好挂在当空,这般一瞧,她脸侧的那道划痕,似乎比刚才还要红上几分。   正好忘了自个儿要说什么,便问道,“疼吗。”   王芸赶紧摇头,“不疼。”   如今只是一道小伤口,疼也不怕,要是再回去,惹急了萧家娘子,硬冲上来撕她,那时候,她才叫疼。   王芸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话见了效,只见他目光慢慢地平静了下来,随后转过身,脚步如风。   王芸松了一口气,赶紧跟上。   “待会儿上我马车,擦点药。”他有话要说。 第23章   她脸上的伤痕并不重,过两天自个儿就好了,擦不擦药其实无所谓,但听他开口了,又不好拒绝,乖乖地跟了过来。   出宫的路是同一条,倒不耽搁时辰。   到了马车前,童义已放好了板凳,裴安伸手拂起车帘却没往上踩,脚步让到一边,示意她先。   周围人来人往,王芸也没礼让,提起裙摆,弯身一头钻进了进去。   抬头的瞬间,便被震住,马车实在比她今儿乘坐的大得多,屁股底下不是一张板凳宽的空间,而是一整块榻。   上面摆放了一叠书籍,还能闻到一股隐隐墨香。   两人为数不多的几次相见,几乎每回都不太平,见到这样的陈设,才将她脑子里那些打打杀杀的印象,一下拉了出来。   她险些就忘记了,他是状元郎。   自有一身书香之气。   王芸择了一个角落刚坐下,裴安跟着钻了进来。   马车的空间再大,比起外面,还是显得狭窄,尤其是裴安往她边上一坐,彷佛又小了一些,比她自己那辆马车似乎也好不到哪儿去了,王芸端直了身子,动也不动。   裴安记得刚才的话,上来后旁边的一个小匣子内,取出了一瓶药,揭开了盖,看向她,“脸转过来。”   瞧见他手里的药瓶,王芸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,主动伸手去接,“我自己来就好了。”   裴安没躲,也没松手。   王芸伸手过去,便只碰到了他紧闭的指关节。   “你看不到。”裴安回了她一句,也没管她还搭在自己手上的指尖,拿竹片挖了一团药膏,抬头便朝她脸上抹来。   王芸一愣,及时缩回手,在他凑过来的瞬间,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。   闭上后才发现不如不闭。   她颤得慌。   眼睛看不见,感官突然放大,总有一种错觉,跟前的人彷佛已经靠她很近,近到她不敢再呼吸。   等到他手中竹简终于碰到了她脸上,王芸才趁机睁开眼,才发觉那压根儿不是错觉。   他确实靠她很近。   她睁开眼睛,视线离他唇角的距离不过三指远,她能清晰地瞧见他流畅的唇形,甚至颜色。   淡粉的,且还饱满润泽,瞧不出一丝唇纹。   王芸形容不出自己脑子里莫名冒出来的那丝蠢蠢欲动是为何,只觉得竟有了一种诱惑。   出格的念想一蹦出来,王芸吓了一跳,心跳如雷,如同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脑袋,头晕目眩,什么想头都没了,只余下了一片空白。   就在她险些自己将憋死自己的时候,他似乎终于涂好了,身子往后撤去,离开了她一段距离,转过身去放药瓶。   王芸猛吸了几口气,早已面红耳赤。   好在裴安也没急着回头。   实则裴安也没好到哪儿去,手指捏住瓶身,难得呆了几息,他是着魔了吗,涂个药用得着靠她那么近。   只是方才她那一闭眼......   马蹄的笃笃声响在耳边,马车已经驶离宫中。   两边车帘封得死死的,瞧不见外面,思绪仿佛都被关在了密闭的空间内。   一安静下来,脑海里又涌上了今儿在球场上那些乱七八糟的经历。   几次相遇,明显两人的牵扯已越来越深。   裴安按捺住心口那股以他至今的经历而言,难以理解的异样,想起了正事,转头看向她,“我们谈谈。”   那日在庙观,两人都被形势所迫,三言两句便定了终身,来不及问对方的过去。   本以为关系不大。   但今日所发生的事,似乎并不如意,两人这次碰面之后,成亲前,再见的可能性很小。为了避免婚后,再次发生今日这样的尴尬局面,他们还是相互坦白一些比较好。   比方说,邢风为何今儿一直盯着他腰间的这块玉佩。   或者,她对邢风到底是个什么态度。   两人比起最开始,熟悉了很多,好开口。   王芸也慢慢地平复了一些,不知道他想谈什么,但想着两人说着话,总比干坐来得轻松,当下同意道,“好。”   他先谈,她向来嘴笨,想先听听他说的是什么,自己懂不懂,能不能搭上话。   这等事,也不好让一个姑娘先开口,裴安决定先做一个示范,待会儿她照着自己的来就行,主动交代道,“今日那位侯府的萧娘子,自小同我一块儿长大,儿时母亲曾对其说过一句,将来要她做自己的儿媳妇,不过仅是口头的一句说辞,并无婚书,也无信物,今日她寻你麻烦,确实是因我没有提前相告与你,抱歉。”   王芸没料到他谈的是这个。   不过和她之前猜的差不多,点头道,“没关系,我也没吃什么亏。”她一脸豁达,看得出来,是真心没有半点介意。   裴安继续道,“我与她虽然一块长大,但男女有别,从未有过肢体上的接触。”他说着看向她,轻声道,“牵手也没有。”   王芸见他突然望过来,以为是怕她不相信,赶紧符合地点头。   其实,牵了手也挺正常......   裴安又缓缓地道,“未曾收过,或是赠过他人物件。”   王芸神色一顿。   这个,她倒是觉得有点玄乎了,他送没送过旁人东西,她不好断定,但那一场几日未消的花香是怎么来的?   其实收东西,送东西也挺能理解。   既然从小一起长大,这十几年里,萧家娘子,莫非就没给他送过几回糕点什么的,要是没有,那他也太可怜了。   还有他,活了二十几年了吧,当真就没赠过旁人东西?   吃的也该算,他没有请过旁人饮过酒?   自然是有的。   还有,他那日送给她的玉佩,难道不算物......王芸猛然想了起来,终于抓到了他的一道破绽。   “除了给你的玉佩之外。”裴安在她目光亮起来的瞬间,及时补充道。   王芸:......   那,那她也一样,照他的思维,她也只给他一人送过玉佩,至于之前......都已经拿回来了,便算不上赠。   “我也是。”   他拐来拐去说了这半天,就换来了她这么一句,而且说完后,她竟没了下文,裴安突然有了一种,难逢敌手的无力感。   安静了好一阵,他不得不再开口问她,“你呢,有什么要同我说的。”又道,“你我之前互不认识,我并非气度狭隘之人,你尽管说,我断不会去刨根问底。”   王芸觉得,自己所理解的刨根问底,许是和他们这些读书人理解的不一样。   他这句话问出来,不就是在刨她的根吗。   可她也没什么根可以刨,他既然问,她便告诉他,这些事,其实多数人都知道,她低声道,“我父亲曾是武将。”   裴安正盯着她身侧布帘,目光愣是定了一下神,嘴角肉眼可见的一扯。   “五年前,父亲战死沙场,不巧赶上了朝廷议和,祖母担心我和母亲受到牵连被发配,先将我们关在了院子里,五年里,我没出过院门半步,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如何了,也从未接触过外面的人,就连见到的阳光,也是从天井里卸下来的一块儿,仿佛彻底与这个世界脱了节,刚出来的那阵,见到人我就害怕,甚至一度不知道该与人如何说话,就这样的我,再加上父母的出身,邢家来退亲,很正常,我也能明白。”   裴安原本觉得索然无味,眼睛都快闭上了,闻言又微微一动,缓缓地睁开。   王芸继续道,“我也知道,即便我没有和你生出那样的流言,可能到最后,我还是会被邢家以其他的理由退婚,那日你找上门来,也是我走投无路之时,同你的这门亲事,与我而言,是高攀,是雪中送炭,更是唯一的出路,才因无意中得知你会出事,不顾一切,骑马赶去寻你,但我并不知,你的遭遇比我也好不到哪儿去。”   “前日在渡口,今日在球场,那些人之所以能如此胆大地为难你,想来不仅是因为你奸臣的身份,还有你背后无人撑腰的缘故,你若当真娶了我,以祖母的见解和处事,王家必然不会因我而同你站在一起,将来你不仅没有半点依仗可言,仕途可能还会跟着受到影响,这些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考虑过,既然你今日问了,我也不能瞒着不说,你如果觉得介意,也可悔婚,即便关一辈子紧闭,但至少还留了一口气在。”   她说完,垂头盯着自己的指甲盖儿,紧张的模样,不难看出忐忑。   裴安侧目看着她,倒挺意外她的这番言论。   原本担心她还陷在前未婚夫的背叛之中想不透彻,恐将来成亲后,惹出没必要的麻烦,没料到,她心如明镜。   一段话已将眼下的形势分析出了七七八八,能不顾名节,冒雨赶百里路,这样的人,岂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,不会糊涂地去计较一个已成过往的旧人。   裴安低声问她,“你想嫁吗。”   话音钻入耳朵,心口恍若被挠了一下,塔庙相见那回,两人也曾说过,可不知怎么了,再问起来,突然有了几分张不开口的羞涩在怀,王芸没去看他,微微埋首,点了头,“自然是想。”   “那我便娶。”   王芸绞了一下手指头,轻轻呼出一口气后,方才察觉,自己的身子不知何时早已紧绷。 第24章   如此,两人算是谈妥了。   一安静下来,耳边只余车轱辘转动的声响,话说开心里有了底后,芸娘觉得倒比之前安稳了许多,至少他已了解了自己的出身,知道将来会面临什么。   他没嫌弃她,还能娶她,她很感激,以后她定会在其他方面多补偿他一些,多关心他一些......   她数了一下,今儿场子上,他都得罪了哪些人。   萧家肯定是首当其冲,那个被他一球砸在地上的公子爷,好像姓刘,还有对他使暗脚的那人,叫范,还是李......   将来这些人若是想要为难他,无论结果如何,她都会站在他这一边,落难之时的求娶之恩,她不会忘。   想得太认真,芸娘不觉已捏紧拳,僵直着脖子,乍看都像是一副视死如归。   裴安扫了她一眼,没忍住,低笑出声。   王芸一瞬醒了神。   上回在渡口,她也听到了他的一声笑,但待她转过头时,他脸上已没了笑意。   这回倒是见了个正着。   只见刚才他身上的那股严肃劲儿全然不见了踪影,笑意实打实地挂在他脸上,唇角往上扬起,含了笑意的眸子,直勾勾地迎上她呆呆的目光。   很美。   她从来不知,一个男人笑起来,也能用上笑靥如花这样的辞藻。   心神突然又被搅乱。   愈发想不明白,他这样的姿容,尚公主都绰绰有余,手到擒来的荣华富贵躺着都能享受,为何不辞辛苦,不惜背负骂名,去做一名奸臣。   当然真要去尚公主了,也没她什么事了。   裴安自然不知她脑袋里冒出来的荒唐念头,见她神色呆愣又涨红了脸,也没再盯着她瞧,目光落下,安抚道,“没你想的那么惨。”   至少接下来的这一段日子,暂时太平。   “你也没那么差。”比他最初预想得要好许多。   说完,不待她消化那话的意思,裴安已拂起了边上的车帘,冲童义吩咐道,“停。”   此处尚在宫中,人少,等出了宫后,人多眼杂,不好换乘。   王芸还没明白他说的那两句话是何意,坐下马车一顿,已稳稳停住。   今日一别,两人再见面,估计得到成亲当日了,离开之前王芸匆匆对他道了一声,“裴公子保重,万事小心一些。”   裴安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,点头应了一声,“嗯。”   又道,“你也是。”   —   王芸离开后,马车继续往前,裴安这才开始去褪自己的鞋袜。   脚后跟一道明显的刀痕,血液已经凝固。   刘二公子。   行。   什么气量大,那都是诓人的,实则他记仇,且有仇必报。脑子里留存下来的一张一张面孔,他至今都还记得清清楚楚,他会一一讨回来,加倍奉还。   刘家,萧侯爷的裙带关系之一。   他还没想好理由去寻他,他倒是自己送上了门。   马车回到国公府,已是下午,童义去张罗饭菜,裴安先去了书房,不久后,便收到了御史台递过来的消息。   “今日养心殿酒宴结束后,皇上召了林大人进宫。”   从渡口回来,裴安放了御史台一日假,一人进宫请罪后,林让的良心便一直处于极度不安,得到皇上的宣召时,并不知道皇上只罚了裴安一年俸禄的消息,只觉得松了一口气,到了御书房,还未等皇上开口,自个儿先磕起了头,替裴安求情,“陛下,秦阁老一事,实属意外,并非裴大人一人之过,陛下若要问罪,臣也有罪,实在是前来袭击的刺客太多,且身手个个赛过御史台的侍卫,再加之,上游开闸,渡口突然涨起了水,若非裴大人机智,令大伙儿在渡口多呆一日,此时我等,早已葬身于江河。”   他们这一路遭遇了什么,皇上自然清楚。   听到他磕头的响声,皇上看着都替他疼,眉目一挑,“真死了?”   林让不知道他问的这话到底是何意,愣了一下,以为是陛下还心怀侥幸,不敢欺瞒,如实禀报,“请陛下节哀。”   “你亲眼见到的?”   林让再次磕头,“臣亲眼目睹,也是臣亲自打捞起了他老人家,臣和陛下一样,也不愿相信秦阁老就这么去了,竭尽全力施救,可泡,泡的时辰实在太长,无力回天。”   皇上迟迟没有应,似乎是太难过了,也没再问他,招手让他出了宫。   林让一出来,御史台那边便传来了消息。   皇上多疑,秦阁老之死,自己说了不算,得他亲自确认,尸体面目全非,辨认不出来,便找到作证之人。   意外之中的事,裴安反而安心了不少,确认是真的死了,他才能安心。   奔波了几日,脚上又有伤,用完饭后,裴安先去沐浴,身上的袍子解下来,冷不丁地便碰到了那枚玉佩。   翠色的祖母绿,成色上佳,从被养出来的绿丝上看,应该是传承了好几代。   先前思绪千转,如今看到这玉,又才回到了最初,今儿他让她上马车来,一开始似乎只是想问问这块玉佩......   她倒是同自己扯得远。   童义已经备好了水,等了他半天没见他进来,出来一瞧,便见他盯着玉佩在看。   他记得,这玉是三娘子给主子的,不由打趣道,“主子,可看出名堂了。”   还能有什么名堂。   裴安盯了童义一眼,将其放在了一边,正好有事吩咐,“这几日腾出空,帮着张罗一下婚事,聘礼早些备好。”   “是,主子放心。”   这事还真不用他愁,老夫人和明婶子,早就开始忙乎了,刚才他过去了一趟,见那屋子里堆满了花样,绸缎......都没脚下的地儿了。   国公府如今的人丁,只剩下了世子爷一人,将来也就这么一个孙媳妇儿,可不宝贝得紧。   裴安走去净房,洗漱完出来,找童义包扎好脚踝上的伤口后,歪在软榻上,歇息了一阵,天色擦黑时,卫铭回来了。   一进来便先关了门,走到他身旁,禀报道,“主子,人已交给了韩副堂主。”   裴安已经醒了,坐在案前写折子,听完问了一句,“怎么样。”   卫铭答无碍,“喝了几口水,腿上有几处碰伤。”   裴安抬头,“还在骂?”   卫铭笑了一下,“说肚子涨,嗓子痛,路上倒是消停了。”   那老东西,刚被带回国公府,一个晚上,一张嘴可是没有半点歇息,骂了一整夜都不嫌累,吵得一院子的人都没睡成。   这回倒终于堵住了他的嘴。   心情不错,裴安跟着笑了一下,将已拟好的弹劾折子,放在了案头,吩咐卫铭,“今儿晚上你去城门守着,但凡姓刘的,一个都不能放出去。”   今日球场上,刘二估计是一时受了萧世子教唆,才犯了傻,回去之后,刘家一权衡必定会慌。   刘大人脑子要是糊涂点,会去找萧侯爷作为庇佑。聪明的话,今儿夜里就应该会收拾细软,先将一家老小送出城外。   可无论是哪样,他刘家这回都跑不掉。   —   当日在球场上所发生的事,明阳转个身就传到了皇上耳朵,几乎掌握了整个场子上的第一手消息,说起来,绘声绘色,颇有生趣。   皇上被逗乐了,“三娘子真进了球?”   “进了,今儿和裴大人在球场上,可算是赚足了眼球,出了一把好风头,场子上的公子哥儿小娘子,怕是比他们长辈还激动,恨不得两人立马成婚,连王公公都说,这样的一对璧人儿,实乃天赐。”   皇上回头看向一旁傻笑的王恩,毫不留情地道,“他懂哪门子的情爱。”   王恩躬身,忙收敛住了笑容,“陛下说得是。”   “你说,刘家二公子怎么了?”皇上转回了明阳刚才的话里,“他被裴大人砸了?”   明阳点头,“嗯,被裴大人搜出来鞋子里藏了刀子,球场上估计让裴大人吃了暗亏,结束后被截住,裴大人当场将刀子搜出来,倒是挺大言不惭,扬言明儿就要收拾他们刘家,狂妄至极。”   皇上倒没觉得有何不妥,“年轻气盛,狂妄点不好吗,换做是你,被人使了这般暗招,你当如何?”   “还用说,肯定先被父皇拉去喂狗。”   皇上不可否认地笑了一下,慈爱地看着她,“人啊,就是要有缺点,才能让人瞧着安心,那周身挑不出一条错处的,样样都完美之人,反倒让人发怵。”   当初的裴恒,可不就是人人敬之,能文能武,至忠至孝,样样都挑不出错处,活得像天上的神仙,他这个凡人反而庸俗,如今他儿子倒是个有血有肉的正常人,有七情六欲,还懂得迂回。   裴恒当年对自己有过恩,他儿子真要有了出息,替朝廷效了忠,他定也不会亏待他。   裴家是好了,可如今的萧鹤......怎么走着走着,也归到了那条路上。   都想做个好人,是不是坏人就该留着给他这个皇帝来做?   皇上忍不住发了牢骚,“你看萧侯爷,这两年朕是一天天看着长进,瞧到他的体面,朕都有些惭愧,每回听他说话,朕都要揣测半天,想着会不会被他揪住话柄,又想着,他是不是还有什么其他弦外之音,朕累得慌。”   此言一出,身旁的王恩,明阳心头均也有了掂量。   秦阁老没了,朝中议和派的两股势力,明显倒向了另外一边,失了均衡。   御史台大夫要派上用场了。   宫中的每一步,每个人,都被他算计得清清楚楚,那她呢?   明阳眸色微微波动了一下,转过身,替皇上轻捶起了肩膀,“父皇可不能累坏了,女儿将来还得靠你撑腰呢。”   皇上回过头宠溺地看着她,“谁敢欺负了你?朕非扒了他皮,你可是跟着朕死里逃生,好不容易留下一条命,哎,你要是个男儿多......”   她要是个男儿,估计也不会活下来。   十几年前,他皇室赵家一族,被策反的一只叛军攻入皇宫,所到之处赶尽杀绝,父皇被诛杀在大殿之上,所幸他提前得了消息,带上府中家眷,连夜一路往南跑。   可途中还是被叛贼赶上,一番厮杀,一家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死得七七八八,是他的府兵拼死才保住了他,将他推到了船上。   到了临安之后,他身边就剩下了这么一个女儿。   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,如今回忆起来,都觉背心一阵阵发凉,所以,比起虎视眈眈的北国,他最痛恨叛贼。   平日里那些人耍点小心思,他闭只眼也就过去了,谁要敢对他生出半点异心,无论是谁,他都会不惜一切代价,将其处之。   但北国人,他也不能不防,之前北国一直喜欢金银财宝,他每年都在派人上供,半月前,北国却突然提出了议亲。   且还指明了要他的至亲骨血。   他能有什么至亲骨血能拿出来议亲的?唯一的儿子刚满十岁,他断不可能让他去娶一个北国女人,引狼入室。   放眼望去,只有明阳。   可明阳是他的心头肉,他舍不得啊。   记得逃难的那会儿,她才两岁吧,彷佛知道自己在遭难一般,奶娘抱在怀里,她不哭也不闹,省了不少心。后来所有的人都夸她,命里自带富贵。  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。   皇上眼里带了一丝湿意,面色慈祥地拍了一下她的手,叹息道,“女儿身也挺好,有父皇在,你放心,没人敢欺负了你。”   她南国公主的身份摆在这,将来无论是去了哪儿,都不会被欺负。   明阳没再说话,眸子内的光慢慢地暗淡下来,替皇上锤了一阵肩膀后,便起身辞别,一出来,太阳已经偏了西。   抬头一望,蓝天白云,风和日丽。   盛世太平下,一切都很美好。   可这份美好,她却越看越堵心,突然生出了一股冲动,真想将眼前的这一切搅他个天翻地覆。   —   王芸到了家后,一切又恢复如初。   午食用完,便一人坐在了圆凳上神游,还在想裴安最后说的那两句话到底什么意思。   青玉替她分析,“姑爷说的可能是实话。”   王芸疑惑地看向她。   “你想啊,姑爷是国公府的独苗,他能让自己当真处于危险之中?主子不是说了他嚣张得很吗,无论是哪个朝代,都是有本事的人才会嚣张,他要没那个本钱,他敢吗,万一出个事,国公府岂不是......”   青玉及时闭嘴,没往下说。   既然要成亲,国公府的情况,王芸自然也去刨了底。   当年健康大乱,皇宫被逆贼攻陷,各地节度使蠢蠢欲动,只有镇守临安的裴家得知消息后,冒着腹背受敌的危险,带了一队人马,单骑过两江,将逃难的皇室血脉端王迎来了临安。   端王登基,便是当今的皇上,后设临安为都城,至此动乱的天下,才得以太平。   而裴恒救驾有功,皇上心怀感激,娶了裴恒的妹妹裴氏为皇后,再封裴恒为国公爷。   当年的裴家可谓风光无限。   可惜好景不长,两年后,裴氏突然得病薨了,本以为国公府就算不靠皇后,凭他国公爷救驾的功劳,和在临安扎根的本事,怎么也不会受到影响,谁知道皇后裴氏一去,国公夫人跟着染了恶疾,先后只差两日一道归了西,国公爷痛心之下,一把火燎了院子,将自个儿也葬在了里面。   没出一年,国公府二爷驯马时,从马背上摔下来伤了脏腑,当场人就没了。   三爷同人饮酒,宿醉了一个晚上,第二天发现时,身体都硬了。   短短半年,昔日的国公府只剩了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妪和一个十岁的孩童,彻底没了气候。   而之所以国公府还留着名号,是因陛下念及当年国公爷救驾的功劳,不仅没有收回府邸,裴安世子爷的爵位也还作数。   要说他没有背景,可这般一想想,皇上不就是他的背景?   他这般张扬,甚至被世人安上了一个奸臣的名声,连府上的大爷大夫人都知道,能不传到皇上的耳朵?   皇上放任不管,还给了他一个御史台大夫的职位。   可不就是让他显摆的。   王芸豁然一捂,困在脑子里的疑云,终于揭开了,不由看着青玉,夸道,“你可真有才。”   青玉:......   可那句‘你也没那么差’又是何意。   青玉翻了个白眼,“就您今儿怼萧娘子的那番话,您要算是嘴笨,是不会说话的主儿,那奴婢和连颖就压根儿没长嘴。”青玉揣着笑看她,继续贫嘴道,“主子,旁人都是巴不得被人夸,怎么到了您这儿,承认自个儿优秀就这么难?您在奴婢心里,就跟一颗大树一样,奴婢就等着攀你的高枝儿,奴婢觉得您完全不必愁这些,当下您最应该考虑的是,传宗接代。”   芸娘:......   “主子您看啊,国公府相当于只剩下了世子爷一个种子,苗子不多,那种子一旦找到了能生根发芽的地儿,自然要疯狂的播种。”   芸娘眼皮子一跳。   她也不是没想过,可......芸娘脸色一红,凑上去问道,“那依你只见,得生多少个才行?”   “主子您这就是问错人了,这个问题您得去问姑爷。”   她问,她怎么问,“你只管说说,要是你,你要生多少个。”   “十个八个,那肯定得要有,多了也不嫌多。”   芸娘两只眼睛一瞪,脱口惊呼,“那不是生猪仔吗?”她又不是母猪。   “还有一个办法。”   芸娘赶紧问道,“你说。”   “纳妾,让别人生。”青玉看着她,“主子愿意?”   芸娘一愣,她没想过这个问题,只想着如何将自个儿嫁过去,她......   “瞧吧,您是不是已忘了自个儿适才在想什么了?一个问题想不明白,咱不能死磕,得重新再找一个更厉害的盖过去,自然就揭过了。”   芸娘:......   也没等芸娘想出个所以然,那头大夫人的哭声隔着几个院子,都传了进来,不外乎是王老夫人偏心,让三娘子进了宫,却没带上大房的姑娘们。   大娘子前些日子,替老夫人去了灵山求符,可府上还有二娘子和四娘子在。   “你说她怎么越活越糊涂了呢,王家如今靠谁支撑起来的门面?她心里不清楚吗,那裴安他,他......”到底是已经议亲了,大夫人不敢大声喧嚷出来,只红着眼睛同自己的嬷嬷发泄道,“他就是个奸臣!三娘子嫁过去,我王家将来怎么办,大爷的差事还没着落呢,今儿三娘子又进宫去显摆,一堆子的名门世家,她也不怕别人嚼舌根,说咱王家为了贪图富贵,中奸不分,胡乱攀附......”   大夫人这一哭,就闹腾了半日。   王芸声儿都不敢出,拉着青玉赶紧关了门。   大夫人自个儿哭得无趣歇息了,翌日起来心情还没缓过来,宫里的太监突然找上了王家,抬了两箱大礼。   王老夫人亲自到门口去迎接。   跑路的太监笑着对老夫人道了一声恭喜,“陛下听说王家三娘子昨儿进了球,一时也跟着图起了乐子,先前便听闻三娘子同裴世子有一段佳话,一番询问之下,得知两人的婚期已订,便差奴才过来给三娘子添了两箱嫁妆。”   老夫人一番感谢,请了那太监喝了一盏茶才将人送走。   消息传进大夫人那,大夫人一时没回过神,“谁?陛,陛下?”   见丫鬟点了头,大夫人一屁股坐在软榻上,缓了好久之后,脸色也慢慢地生了变化,喃喃地道,“一个被关了五年的闷葫芦,竟还能有这般本事,你,你马上差四娘子去她院子里,也甭管什么由头,先去打听打听,她进宫都立了什么功劳,还邪门了......”   —   接下来的日子,王芸一边忙着筹备婚礼,一边应付府上的鸡毛蒜皮。   而裴安那边,已经翻天覆地。   裴安说话算话,第二日就拿着弹劾刘家的折子,递给了皇上。   折子里将刘家这些年受贿贪污的罪行,全都列了出来,皇上看完后,龙颜大怒,刘大人身为刑部侍郎,知法犯法,其罪更不可恕。   刘大人本以为裴安动作没那么快,又或许觉得萧侯爷一定能想到办法救他刘家,当夜还真没有跑路,不仅没有跑路,御史台过去抄家时,刘家一群人还坐在桌上吃着山珍海味。   这么多年,刘家一直都是萧家的臂膀,刘家没了,萧家等同于断了手脚,刘大人也不是不急,昨儿夜里就找上了萧侯爷。   他早就同萧侯爷说过,不要小瞧了裴安,不过一个女儿,嫁过去,还能吃亏了怎么着。   他不听,如今人家拿他们开刀了。   萧侯爷懒得听他扯那些没用了,当下一口答应,让他放宽心,明儿一早他便进宫去面见圣上。   萧侯爷人倒赶得巧,与前来弹劾的裴安碰了个正着。   一个险些成了自己的女婿,一个险些成了自己的岳父,如今两人跪在皇上面前,却成了生死相对的局面。   萧侯爷看向裴安,压住了往日对他的成见,笑言相对,“素问裴大人断案公道,但刘大人身为刑部侍郎,自来以身作则,这些年陛下也看在了眼里,这回莫不是哪里有什么误会。”   往日换做范玄,裴安还能同他顶上两句,这回换做萧鹤,裴安理都没理他,孤傲清冷的姿态,彷佛是觉得这个人不配同自己说话一般。   萧侯爷讨了一个没趣,气得脸色发白,心里只宽慰,他还真是没看走眼,就这样的人,当初幸好没将莺丫头嫁给他。   狂妄之徒,什么东西。   萧侯爷愤概之极,头磕在地上,开始一桩一桩地替刘家鸣冤。   皇上也没打断,等他说完了,才缓缓地道了一句,“莫非侯爷要让朕背负包庇罪臣的污名人,让朕成了被后人指点的昏君?”   这一句话,分量太重。   萧侯爷当场就软了腿脚,突然想起先前刘大人同他说的那番话,终于明白了,陛下他不是想动刘家,而是在削他手中的权势。   刘家保不住了,萧侯爷趴在地上请罪,没敢再说半句。   裴安领了旨,出宫后立马招上御史台的人,去了刘家抄家。   刘大人入狱的当夜,便囔囔着要见裴安。裴安由着他囔,三日后,才露面。   到了地牢,裴安屏退了所有人,隔着一扇牢门,看着刘大人朝他直扑过来,“裴大人,您就高抬贵手,放过我刘家一堆老小,那畜牲有眼无珠得罪了裴大人,来日我必定亲手处决,给裴大人一个交代,您若还不解气,我刘某这条命,也一并赔给您,还请裴大人给我刘家留一条后路。”   他不是没听过裴安这两年在建康都干了些什么。   只要是被弹劾的人,没一个逃得过,一套酷刑下来,甭管有没有的事儿,全招了,他还不如死得痛快。   裴安神色平静,“刘大人这话欠妥,裴某不过是遵循律法为朝廷,替陛下为百姓办事,刘大人违法纪犯的那会儿,应早该想到会有今日,何来裴某饶过你。”   刘大人脸色一变,要论贪,一张坐下皮毛也能算上,放眼望去,朝廷哪个官员又能干净。   违不违法,全看他愿不愿意追究。   刘大人突然跪了下来,颇有几分急病乱投医,“裴大人,裴大人还请看在当年我曾为裴国公效过一分力的份上,饶过我刘家一众家眷,九泉之下,刘某自会去向裴国公请罪。”   这话似是戳了裴安的痛处,胸口隐隐作痛,一双眸色也慢慢地凉了下来。   刘大人声音一哑,“要是裴主子尚还在......”   “你也配!”裴安冷声说完,突然一脚踹了过去,脸上的怒意爆显,目光阴沉可怕,“叛主之走狗,有何颜面再提裴主二字。”   刘大人瞬间被吓住,但又同时看到了一丝希望,忙抱住他一条腿澄清道,“裴大人,主子当初是自己一把火燎了院子,下官赶过去时,已经来不及了,自主子镇守临安时下官便一直跟随其左右,他那一去,下官也悲恸不已......”   “那后来,你干了什么。”   话说到了此处,刘大人要是还不明白自己是如何栽的跟头,那便是蠢到家了,也不敢再装糊涂。   可当年是裴家自己大势已去,关他何事。   刘大人痛心地道,“二爷三爷是死得冤枉,奈何我刘家当时无权无财,太没用,想不到办法,也帮不上忙啊......”   当年裴皇后,裴主子相继离世后,那些个昔日同国公府有仇之人,见裴家大势已去,趁火打劫。二爷三爷好端端的能在马背上摔死,喝酒能喝死?   好在,最后那些人都得到了报应,个个都得了横死的下场。   他以为,这些年他也该消气了。   安嫌弃地从他手中抽出了脚,理了理身上的袍子,脸上被激出来的怒意,也平复了不少。   笑话,他刘仁没用。父亲一死,他便见风使舵,背叛主子,为表忠诚,将二叔三叔的一句气话,偷偷报信给了萧鹤。   两人踩着国公府的鲜血,一个混上了侯爷,一个混上了刑部侍郎。   这么多年来,他视裴家为毒瘤一般,有多远躲多远。   他以为他能躲得过。   裴安懒得同他掰扯,“刘大人当日能淡然地看着自己的主子死,今日想必也能看着自己的家人离去,不挺好。”   此时想要他命的可不只是他裴安,他心里清楚得很。   刘大人脊背一寒,周身一瞬没了力气,一屁股摊在潮湿的地面上,再也没有了任何想头。   不是他报应没到,先前不过是时候未到,不过临了,倒是又回忆起了当年的日子,若他当初要选择了同二爷三爷一道反了呢。   他刘家会不会还走到这一步。   “小主子。”见裴安转身离去,刘大人急声唤住他,“刘某不求旁的,愿小主子念在曾经旧识的份上,能给他们一个痛快。”   裴安没应,也没回头,出来后,该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。   从他背叛国公府的那一刻起,就该想到会有今日。   当夜便从地牢传出消息,刘任已咬舌自尽。   刑部侍郎刘家不过是先开了一道口子,接下来不用皇上开口,裴安贴心地替他拟好了名册。   范家,李家,都被抄了。   整个朝堂如同地龙翻身,一片动荡,人心惶惶。   众人猜忌这一切背后的因果时,也不难察觉,倒下的那几个家族,几乎都是那日在球场上得罪过裴安。   至此,裴安愈发坐实了奸臣之名。   —   芸娘深在后院,多少也听说了一些。   虽说背后个个都在骂他裴安是奸臣,但到了人前,又很懂得趋炎附势,所以,传进芸娘耳里的几乎都是好话。   什么国公府今非昔比了,翻身了,裴安得势了,她运气太好了之类云云。   就连大房最近也消了声,不敢再来使绊子,四娘子也几乎日日都往她院子里跑,谈笑甚欢,关系比之前还要好。   唯有无人之时,青玉愁得慌,“主子,姑爷这是要将自己的路往死里堵啊,好歹他得罪一方,给自己留条后路,怎么两边他都不给面儿。”   芸娘起初也没想明白,后来想起青玉自个儿先前说得,觉得很有道理。   他又不是三岁小孩,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。   芸娘反过来安慰青玉,“我问你,你若是和谁结了仇,是打算在得势之时朝对方动手,还是等着对方得势之后,将你先弄死。”   青玉想也没想,“必然是得势之时,弄死对方。”   芸娘点头,“那不就得了。”他不动手,等以后别人能动了,他还有机会。   青玉大彻大悟,佩服主子果然一到关键,那心胸便宽阔无边,主仆二人再也没有忧心过,安心等着大婚。   —   日子很快到了六月末,天气越来越炎热。   廊下的一排卷帘尽数收了起来,每个人都换上了轻薄的罗纱,干活儿倒很方便,婚期前三天,院子前后便开始张罗贴起了红纸。   府上的大娘子也及时赶了回来,剪纸的花样都是大娘子带头,几个小娘子坐在一块儿,一道剪出来的。   大娘子虽许亲早,但婚期在芸娘之后,打趣道,“这回借三妹妹的婚宴,让我长一回见识,到了我的,还能扬长避短,是我赚了。”   大娘子儿时是王老夫人亲手带出来的,性格不似大房屋里的人,说起话来温柔又沉稳。细细过问了芸娘这边已准备好的东西后,又亲自查了一遍,改的改,补的补,跟着忙了两日。   大夫人自上次放了话要撂挑子后,虽说态度上没再怎么为难她了,可也当真不管了。王老夫人应付面儿上的一摊子都够忙的,也顾不到芸娘,到了跟前了,院子里的人大多还都是一头懵。   有了大娘子过来帮衬,才慢慢地有了次序,不再是稀里糊涂。成亲前一日,芸娘拉住了大娘子,真心感谢,“多谢大姐姐。”   大娘子逗她,“嗯,那到时候大姐姐的婚礼,你也得回来做苦力。”   “自然要的。”芸娘刚应完,老夫人院子里的丫鬟走了进来,看了一眼跟前的准新娘子,笑着道,“三娘子,老夫人让您去一趟。”   明日就出嫁了,王老夫人这时候请她前去,除了交代她将来去了裴家,要遵循夫家的规矩,孝敬老人,体贴夫君。必定是要拿出点自己的存货,替她补上一点嫁妆。   这头芸娘才进屋,大夫人又派人去打听,想知道老夫人到底给了她些什么东西。将来轮到她跟前的几个姑娘了,也要有个计较。   芸娘过去时,王老夫人已坐在了软榻上候着她。   两人的关系自来不亲,芸娘行完礼便规规矩矩地立在那,陈嬷嬷拿了个凳子,特意放得里老夫人近了一些,“三娘子坐吧。”   芸娘坐上去,腰背挺得笔直,屁股只挨了个边儿。   王老夫人看了她一眼,也没说什么,大抵是因她马上就要出嫁了,神色比起往日要温和许多,主动开口问她,“都准备好了?可还有缺的东西没。”   芸娘出声答,“有大姐姐过来帮衬,该备的都备齐了。”   王老夫人点头,对陈嬷嬷使了个眼色,陈嬷嬷转身拿了一个小匣子过来,递给了芸娘面前。   王老夫人缓缓地道,“府上每个姑娘都有一份,明日你便出嫁,今儿给你,你自行收妥当,到了国公府,便不再是一人过日子,得顾全整个家,凡是要学会周旋打算。”   芸娘接过匣子,乖乖地听着,“孙女记住了。”   王老夫人也没多说,看了一眼她腰间,突然问道,“玉佩在裴安那?”   芸娘没反应过来。   “在他那,倒也无妨。”王老夫人没等她回神,接着道,“先前我同你说过,你父母的东西,你成亲时可一并带走,你父亲离家太早没替你攒下什么财富,但留了一个人给你,等时候到了,他自会上门找你。你母亲,既已将那块玉佩留给了你,便算是你的嫁妆,先前就罢了,往后若是有机会,玉佩最好还是留在自己手上,可明白?”   芸娘听得一愣一愣的。   玉佩确实是母亲给她的,可给她的时候,母亲没告诉她有多重要,只说她腰间太素了,随意寻了个物件儿来,挂在她身上。   她并没在意......   但听此时祖母话里的意思,那玉似是母亲留下来的遗物,意义就不一样了,玉佩芸娘着实没料到,心绪有些乱,忙应了一声,“孙女明白。”   不过一块玉,裴安应也不会介意,日后她想办法讨回来就是。   王老夫人该说的都说了,也没再耽搁她,临走了,又让陈嬷嬷将一本画册给了她,“你母亲不在,这东西便由我来交给你,今日夜里你选个无人之时,先自个儿瞧瞧,免得新婚之夜闹了笑话。”   芸娘齐齐都收了。   回到院子,还在想着祖母的一番话,匣子里的东西连带着册子,也没心再瞧,摊在了榻上,交给青玉去收拾。   —   明日就是裴安的大喜之日,御史台个个都有些放松。   自上回护送秦阁老去了一趟渡口,将人送死了之后,御史台的人心里都起了变化。   尤其是林让一倒戈,几乎没人再敢给裴安使绊子。   不仅不敢使绊子,最近两个月,素来被朝中臣子当成石磨盘上一粒豆子的御史台,跟随着主子水涨船高,眼见地威风了起来,众人对裴安的崇拜,尊敬便更甚。   自己的头儿要成亲了,怎么可能不赏析你,底下的一堆人讨论起来,比自己成亲还激动。   “明儿咱一早就起来,家里有多少人就叫多少人,怎么也得给头儿长起面子。”   “行,我明儿我把家里的吹唢呐带上,露一嗓子。”   “你行啊,还会吹唢呐,你好好表现,说不定头儿一高兴,新婚一过,就给你升官涨俸禄......”   “那你也太看不起人了,我为的是这个吗?只要头儿高兴......”   这头正说得热闹,林让从外进来,脚步匆匆地从几人跟前走过,“让,让让一边去。”   几人见他脸色肃然,当下一愣,问道,“林大人,又是哪家想不开了?”   这两个月,不怕死往上撞的人太多,害得御史台一帮子人,连个半日的假都没,明日头儿都要成亲了,这节骨眼上,也不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。   不长眼的人,是新秀榜眼,邢风。   林大人也很意外,一路走到裴安办事的书房,敲了两下门后,推门而入,“裴大人。”   裴安正整理卷宗,头也没抬,“怎么,又有谁求情?”   其他几个家族还好,兵部范玄范大人一倒,竟像极了当初的秦阁老,不少不怕死的人跑去圣上面前求情。   无一例外,都没好果子吃。   “邢风。”林让说完,裴安手中狼毫明显一顿,抬起头,一脸意外。   林让赶紧禀报了适才发生在殿上的一幕,“今日陛下设了宴席,心情挺不错,正说得高兴,那邢大人突然上前以头磕地,非说范大人是被咱们御史台冤枉的,陛下本也没打算拿他如何,只让人将他赶走,他倒好,一心赴死,扒着殿内的抱柱不松手,口中文涛不绝,含泪泣血,非要陛下给范大人一个公道,陛下气得够呛,当场就让人将他硬扒拉下来,哦......”   林让想起漏了一段,又补上,“中途,那明阳公主还拦了一回,说他是喝多了,耍酒疯,明摆着就是在替他保命,他却不领情,嚷嚷着自己滴酒没沾,脑子清晰得很,陛下彻底怒了,砸了手里得酒盏不说,立马让人将他拉下去,这不,刚送到御史台。”   裴安:......   林让说完,裴安将身子往后一靠,脸上一团疑惑,没明白,“他不想活了?”   “属下也正想着呢,这不找死吗。”   裴安捏了一下眉心,权贵不攀得好好的,怎么突然又悔了。   裴安将手里的卷宗处理完,便跟着林让去了一趟地牢。   看到那张脸,确定的确是邢风。   两人是同一批考生,一个是状元,一个是榜眼,早就相识,且也曾在建康打过交道,裴安的印象中,他不是个愚蠢之人。   这回是突然降智,还是他一心想找死。   裴安打发林让上去,自己一人留了下来,缓缓问道,“邢大人,怎么也想不开。”   邢风此时正坐在草席上,面色苍白,一语不发,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。   裴安又道,“邢大人一心扑死,邢夫人不伤心?”   邢风眼皮一跳,脸色终于有了一丝变化。   “尚公主不是挺好吗。”明阳找上他,两人各取所需,几乎是共赢的局面,一开始,他不也答应了吗。   邢风抬头,意外地看向他,似乎没料到他会知情。   裴安一脸淡然,没什么猜不到的,说起来他也算是其中受到牵连的无辜者,托流言的福,不得不和王家三娘子凑成一对。   他们是凑成一对了,可最初的始作俑者却没成,岂不可惜了。   裴安问他,“邢大人当真想好了?”   “邢某上不愧天地,下不愧百姓,死而无憾。”邢风咬牙说完,目光又不自觉地盯向了他腰间,不过匆匆一眼,很快又瞥开。   裴安还是察觉到了,一而再再而三,他要是还认不出来,就是眼瞎了,“怎么,邢大人认识这块玉佩?”   邢风神色微变,“裴大人说笑了,裴大人的东西,下官怎会认识。”   “邢大人说得对,既然不是邢大人的东西,往后还请不要再瞅。” 第25章   邢风的父亲邢文成,曾任大理寺少卿,两袖清风,从未贪墨过一分一毫,出了名的铁疙瘩,到了邢风这一代,继续保持了邢家老爷子的作风,以清明为家族祖训,检身若不及,从不与任何有污点的家族来往。   在王家三娘子的父亲王戎迁还未出征之时,两家关系确实很融洽,但自从皇上开始议和,而王戎迁在军中的威望越来越大时,两家的关系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。   尤其是王戎迁战死之后,被灌上了一个莽夫,满身杀戮的污名后,维持了十几年清名的邢家,断不会就此被牵连。   邢夫人不会让邢风去娶王家三娘子。   明阳之所以选择了邢风,看上的便是他家风清廉的这一点,要是她和邢风好上了,就凭邢家的名声,皇上不会怀疑其他,只会认为两人是真心相爱。   当初也不知明阳是以什么为条件,让邢风答应了她,与王家三娘子悔婚。   如今又不知道是为何,邢风突然不乐意了,且还是当着明阳和皇上的面闹了起来,没给自己留下任何退路。   以邢家的家底,想要挖出点东西,估计有些难。   他在殿上那一闹,顶多算惹怒圣上,论错,祸不及家人,且邢家也不在他的和皇上的计划之中,没必波及到他的家人。   从地牢出来,裴安便要林让结了邢家的案。   “关着吧,过几日一道流放。”今年是陛下的本命,不宜见血,但不见血的死法实在太多。   想死还不容易。   此时太阳已经落了西,明儿天一亮就得去接新娘子,国公府老夫人派人过来催了几回,“有什么紧要的,就不能放在成亲后再去忙?”   多少年了,她国公府就这么一桩喜事,怎么也要办得体面。   派来的人没等到消息都不敢回,门口已堆叠了好几个下人,拿老夫人的话,肉包子打狗,都被叼了。   人找不着,都围着童义。   童义正是头大,见人终于出来了,赶紧上前拦了下来,“主子,时辰不早了,还得准备接亲的事宜,您要是再不回去,老夫人就该亲自来请您了。”   这两个月,裴安确实太忙,没怎么操心婚事,都是老夫人和明家婶子在置办。   这会子国公府上下早已笼罩在了喜庆中,就等着他这个正主儿了。   林让也跟着附和道,“有属下在,头儿就放心回去,明儿大婚,属下在此提前祝头儿,百年好合,早生贵子。”   林让开了个头,底下一堆盼热闹的侍卫,立马跟着起哄,“祝裴大人百年好合,早生贵子......”   大喜之日降至,闹闹也没什么。   见气氛起来了,裴安也跟着笑了笑,一副准新郎官的模样,拱手对大伙儿回了个礼,“多谢各位,明儿都来捧个场。”   这两个月以来,朝廷多少命官,视他为恶魔鬼厉,御史台内,也是对他又敬又怕。   如今见他站在那儿,脸上洋溢着喜庆,清隽而儒雅,大伙儿似乎这才意识到,他不过也只是一位年龄同他们相仿的英俊少年郎。   距离感一下拉近了不少,台下起哄声更胜,一片热闹声中,裴安上了回国公府的马车。   —   翌日一早,天还没亮,国公府门前便围满了人。   林让赶在当值之前,也来凑了一趟热闹,以他为首,让御史台的人排成了两行,站在门前的巷子内。   “待会儿听我的口令,有多大力气就用多大力气,使劲儿地给我吹,最好把临安城的百姓都吵醒,起来一块儿热闹!”林让也不知道从哪儿弄好的红绸,一人一条,都系在了要盘上,队伍齐齐地排在门口,有模有样。   这番带头一闹,周围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。   等国公府的大门从里打开,裴安一身大红喜服走出来时,门口早就闹翻了天。   林让见人一出来,立马挥手,学着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唱腔,“上唢呐!”   国公府迎接的队伍,原本就有二十来人,这一加入,两方争着劲儿吹,两边腮帮子鼓起来,像极了呼着气的田蛙。   唢呐铜锣的喜庆声,彻底打破了青色天际。   接亲的队伍,从街头一过,多数都披了衫子出来看热闹,临街的一排客栈,窗户打开,一颗颗脑袋凑出来,伸长了脖子。   当年裴安高中状元郎之时,临安城的百姓大多都目睹过他的风采。   气宇轩昂,风度翩翩。   官场上他是如何阴险毒辣,百姓们横竖也见不着,即便听到传闻,也没什么切身感触,一眼瞧去,先入眼的便是他那副好看的皮囊。   今日一身大红喜袍再次加身,骑在马背上,比起两年前,风姿只增不减。   要说这临安城内,谁家小娘子的容貌能配得上他,百姓大抵也只能想到王家的三娘子,王芸。   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,自古以来才子配佳人,都会称为一段佳话。   如今两人当真走到了一块儿,情理之余,心头还有几分激动,胆儿大的公子哥儿,冲着马背上的俊俏新郎官囔了一声,“裴公子,小的们就在此等您将三娘子接回来。”   话毕,周围瞬间哄笑了起来。   接着又一位公子道,“裴公子,小的同人打赌,堵您和王家三娘子天生一对,早晚会成一家人,如今也算是赢了,得来的银两,待会儿给您挂到国公府账上去,如何?”   话音落下,耳边安静了一些,彷佛都在等着裴安的回应。   马上的少年郎,唇角轻轻一扬,朗声道,“恭候郎君,粗茶淡饭,还望海涵。”   那声音,如初雪融化后的清泉水流,明朗清透。   得了这一声回复,街头瞬间被高涨的人潮声和尖叫声淹没。   百姓们看着前方马背上,缓缓抬手轻挥的少年郎,心中突然涌出了几分不一样的激昂。   临安是裴家生根的地方,当年裴家任职临安的节度使时,一面减免税收,一面鼓励百姓经商,自力更生,开拓出了海域,为了确保百姓的安危,还用官船护航。   比起其他地方,临安的百姓早早就要比其他地域的富饶。   若裴国公还在人世,国公府的两位郎君都还建在,此时那马背上的少年郎,又怎会形单影只。   又或是临安没有成为南国的都城,依然归裴家治理,他便是这京城之内,数一数二的富贵公子哥儿。   本该是鲜衣怒马,潇洒恣意,无忧无虑。   接亲的队伍,继续往前,沿路人潮声从未断过。   —   王家的灯火也燃了个彻夜,翌日,芸娘早早便被青玉叫起来,先洗漱,再穿婚服,里面几层都收拾妥当了,才开始梳妆。   天还没亮,其他院子里的主子们,还没起来。   屋里就青玉和连颖两个丫头陪着,两人手撑着头,靠在妆台前,一边趴一个,目不转睛地看着嬷嬷替她捯饬妆容。   几盏星豆灯火,照在屋子里,很安静,却很温馨。   青玉盯着芸娘,越看越欢喜,“小姐,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,奴婢跟了小姐这么多年,怎么就没占上一点小姐的容颜呢。”   连颖无情地怼道,“那估计得扔回炉子里,重造一回。”   芸娘没忍住笑了一下,嬷嬷正给她瞄着花钿,她一笑,险些花了,嬷嬷转头瞪了两丫头一眼,“嘴贫的,没事一边待去,别饶了我,当心待会儿给你家小姐描个花脸。”   青玉摇头,“不会,我家小姐天生丽质。”   连颖赞同,“我家小姐容颜倾城。”   “不妆自美。”   “不笑人自醉。”   嬷嬷也被逗乐了,笑骂了一声,“皮猴儿。”便也由着两人在边上闹。   三娘子没了父母,平日里倒还看不出来什么,到了这会子才体现出来,屋里冷清清的,要是没个丫鬟在旁边闹,也太落寞了些。   天色渐渐亮开,外面才有了动静,四娘子第一个到。   进屋见芸娘已经画好了妆容,坐在了榻上,赶紧上前关心地问道,“三姐姐都收拾好了?”说完,坐在她旁边,细细瞧了她一遍后,目光露出了羡慕,轻声道,“我要是有三姐姐这张脸,后半辈子也就不愁了。”   可惜她资貌平平,出身又不好,哪样都比不上。   往日她要如此说,青玉连颖定会说两句她的好话,可两个月前两个院子的人一度撕破了脸,即便她已主动上门示好,青玉和连颖心里还是生了芥蒂,不想同她搭话。   芸娘嘴笨,也说不出那些安慰夸人的话,想起自己之前备好了几双鞋垫,让青玉拿出来,取了一双递给了四娘子,“四妹妹瞧瞧,可喜欢?”   四娘子神色有些不太自然,当日连颖到她院子里借花样,实则也想去探她的鞋码,免得到时候做出来,大小不合适。   谁知听到了那番话,两人因此也闹翻了脸。   四娘子低下头,犹豫了一阵,吞吞吐吐道,“三姐姐,之前的事,是我......”   就这么一句,也没人去打断她,四娘子倒自己不再往下说了,扭捏了一番见芸娘没开口,又自个儿岔开了,笑着道,“多谢三姐姐,没想到姐姐绣得这花样都赛过我了,等将来三姐姐到了国公府,我必定常上门去叨扰,还望三姐姐不要嫌我吵。”   芸娘本不想多言,但又没忍住,彷佛青玉再一次附体,缓缓地道,“从前四妹妹也老说羡慕我,可我身居小院,见不得天日,反而是四妹妹在外看得比我高,见得也比我多,四妹妹所说的羡慕,实则并不是因我当真过得有多好,而是我想得开,你每回见到的都是我无忧无虑的笑颜,由此你便觉我没有了你那样的烦恼,可人活在这世上,谁又能顺遂?四妹妹不是我,又怎知道我没有难过,没有流过泪呢?”   至少......芸娘轻声道,“四妹妹好在父母双全。”   今日一走,她多半不会再和她有来往,芸娘最后一次掏了心,“四妹妹,别总拿自己的不利,去同别人仅有的一点优势来比,那样,除了让自己想不开,更难受之外,还自个儿让自个儿掉了价,四妹妹要是自己都看轻自己,又怎能指望旁人高看你呢?”   “可怜能谋得一时帮衬,关不长久,一辈子很长,四妹妹想要什么,还是得靠自己去争取吧。”   这两个月,她每日都来自己这儿,图的是什么,青玉和连颖都给她分析了个透彻。   傍着她挑一个好人家,然后再借着机会同裴安套上近乎,最后再许个官儿,连王家大房一并拉扯上......   她帮不了她。   自己到了国公府,都是一把抓瞎,且,她也不能这么做。   裴安能在她走投无路之时娶了自己,她已经感激不尽了,断不会如白眼狼,给他添上半点累赘。   嫁出去的女,泼出去的水,她就是被王家泼出去的那瓢水,将来只会滋润裴家,也只会向着裴家。   今日她要不说明白,明日找上她的就不只是四娘子了,恐怕还有大爷,大夫人。   横竖他们关系不好,早就得罪了,往后说句不好听的,见不见,她自己说了算。   四娘子半天都没出声,脸色红一阵的白一阵,正尬尴地不知该如何是好,大姑娘和二娘走了进来,四娘子得救,趁机挪开了位置。   大姑娘二姑娘一来,屋子里顿时热闹了起来。   没说一阵话,门口突然传来了一串震耳的爆竹声,嬷嬷眼疾手快,拿起边上的红火盖头,一下搭在了芸娘的头上,神色激动,“新郎官来了。”   大姑娘一愣,“来了吗?”   话音刚落,院子里的丫鬟,踢着裙摆便从穿堂外跑了进来,扬声道,“快,快告诉小姐,姑爷来接亲了。”   裴安确实到了门口,浩浩荡荡的队伍,跟了几百号人。   前去堵门的是王家三位公子。   如今在官场上,裴安叱咤风云,别说王家三位公子,就连王家大爷,连个见面的机会都没,今儿上门来接人,王家一边忐忑不敢多为难,一面也想借此长个面儿。   王老夫人早就打好了招呼,不可胡闹。   王家大公子先行上前试探,要是他不愿闹,他们应付一番便罢,裴安倒是放下了官场上那副冷漠劲儿,颇有兴致地陪着他对了几首诗。   状元之才并非虚来,几首之后,对的大公子面红耳赤,二公子恨铁不成钢,看得鬼冒火,一时也忘了王老夫人的交代,拉开大公子,上前要同裴安比划拳。   裴安似乎也玩起了兴致,继续奉陪。   几论之后,二公子同样输得面红耳赤,接亲的个个情绪高涨,冲着王家三位公子道,“还有什么,尽管使出来,咱姑爷有的是本事,凭实力过关。”   大公子二公子都败了,只剩下一个三公子立在一旁,裴安看了过去,笑了笑,主动问道,“可要赐教?”   见过娶亲的,但很少见到这样张扬且嚣张的姑爷。   身后围着的人又是一阵哄闹,三公子性子本来就腼腆,突然被问,抬头又见一张如玉雕的英俊面孔,正含笑看着他,脸色瞬间也跟着红了起来,忙摇头,“没,没。”   “开门吧。”裴安脊背一挺,看着跟前的上门。   他裴安娶妻,只会凭真本事进门。   门扇一打开,外面的人齐齐涌了进来,童义跟在裴安身后,几乎被人群推着往前走,这才拿出了钱袋,开始散银钱。   芸娘已经出了院子,一面被青玉牵着往门口走,一面听小丫头激动地禀报,裴安是如何凭一人之人,赢了三位公子爷。   同之前旁人当着她的面儿夸邢风一样,芸娘听着很是受用。   自个儿将来的夫君有出息,谁不高兴?   芸娘没有父母兄长,今儿送亲本安排了长兄大公子,结果二公子嫌他走路太慢,几步迎上来,“哎,我来我来。”   说完便从青玉手里接过了芸娘的手,贴心地提醒,“三妹妹慢些,前面要有台阶了。”   芸娘听到是二公子的声音,莫名松了一口气。   许是上回她不问先借了他的马,事后他不仅没计较,还说了几句贴心话的缘故,对二公子有了一股亲近。   二公子领着她,看了一眼站在前方正等着的新郎官儿,突然凑近道,“三妹妹今后还是自己放机灵点,这位妹夫实在是太厉害,你要想盼着二哥替你出头,恐怕二哥有心也没哪本事,干不过啊。”   芸娘没忍住,轻笑出声,心头不由暖了暖,“谢谢二哥。”   二公子也不知道听没听到,将她的手往上一托,随后她的手心便落到了另一个手掌之内。   没有上回在球场牵她时那么凉,带了一丝暖意吗,还未多感受,随后便被那只手掌稳稳地握住。   “小妹就交给裴大人了,还请裴大人日后多多包容。”二公子说不来那些官腔,临了憋了这么一句,倒像是个兄长的样子。   “自然。”   两个月不见,本已觉得陌生疏远了,此时再听见那道声音,彷佛又找回了往日的熟悉感,脑子里的那张脸,也越来越清晰。   他牵着她,缓缓往前。   到了花桥前,她弯身时,又听到了一声,“小心头。”   —   新娘子进了花轿,红色的车帘一落,边上随轿的人便唱了一声,“起轿。”   一切顺遂。   队伍接上人,热闹热闹地返回,街头的百姓早就候着娶亲的队伍回来,远远瞧见新郎官身后跟着的一顶花桥,顿时激动了起来。   芸娘的耳边早被爆竹声,唢呐,铜锣声淹没,等到了街市,耳边便是沸腾的人潮声。   街边两旁,陆续不断地响起了一道道祝福声,“祝裴公子王娘子,永结同心,百年好合。”   “白头偕老,早生贵子。”   “新婚大喜,天长地久。”   .....   一声词穷了的,“福如东海,儿孙满堂。”彻底地将大伙儿的情绪带动了起来,笑声充斥着整条街。   芸娘听着外面的热闹,忍不住从帘缝里,往外瞧了一眼,只见到一道道身影从跟前闪过。   偶尔瞥见的一张脸,均是带着笑颜。   她如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,还能这般风风光光地出嫁。   曾经她也幻想过自己将来出嫁时的情景,算计从王家到邢家有多少步路,坐上花桥,会不会还没坐热,就要下轿子了。   今日一切都不同,可她心口,似乎并没有什么遗憾。   反而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心安。   耳边突然传来一道公子的声音,“裴公子,咱们芸娘子就交给您了,还请好生疼爱,往后夫妻同心,和睦相处。”   接着又有小娘子道,“芸娘,咱们裴公子也交给您了,请好好照顾,天冷记得替他添衣。”   话音刚落,马背上的新郎倌儿弯身从旁边小厮递过来的篮子里,掏出了一把糖果,洒向了人群,“放心,定不负所托。”   稳沉的一道声音,不大,可芸娘还是听到了,也不知怎么了,鼻尖莫名一酸,一个晚上没哭,如今泪珠子倒是在眼眶里打起了转。   芸娘低下头,心底轻轻地道,“裴安,此生嫁你,我也必不后悔,余生必不相负。”   —   接近黄昏,接亲的队伍才回到国公府,又是一波热闹,爆竹声响彻了天。   进府后,接着便一堆的讲究仪式,芸娘一头懵,只管跟着红绸另一端的人走,到了跨火盆时,旁边有嬷嬷扶着她胳膊提醒,“跨。”   拜堂成礼。   高堂上位的位置,仅有裴老夫人一人坐着,芸娘盖着盖头此时也瞧不见人,只恭敬地拜了下去。   “夫妻对拜。”   芸娘身子转了个方向,朝着向对面的人,目光从盖头底下,瞧着他一方红色的袍摆,缓缓地弯下了身。   “礼成,送入洞房。” 第26章   礼毕后,新郎倌亲自送新娘子到婚房。   芸娘手里捏着红绸,看不见路,只顾着抬步,到了台阶的地方,自有身旁的婆子提醒。   也不记得自己拐了多少个长廊,只感觉自己走了许久,前面的人才终于停了下来。   婆子从她手里抽出了红绸,提醒她跨门槛,她正要抬脚,身旁的人突然开口,“我先去前院,累了你先歇息,不必等。”   芸娘知道他这话是对自己在说,今儿来的客人应该不少,忙地点了下头,“嗯。”   新娘子进了房间,跟来的几个婆子也齐齐地散去,青玉扶着她坐在了婚床上。   今儿吵了一日,耳朵已经听习惯了,如今房门一关,声音隔绝在外,格外安静。   屋里似乎没人,只有她带来的青玉和连颖。   青玉去桌前瞧了一眼,见上面搁着一壶茶,拿手碰了一下,还是温的,欣喜地道,“主子,要不揭了盖头,先喝杯水。”   横竖姑爷已经发了话。   从早上她涂了口脂后,便滴水未进,芸娘也渴,但规矩不能乱,怕自个儿不小心掀翻了盖头,落个不吉利,应了一声,“算了吧。”   青玉也没再勉强,趁着无人之时,赶紧在屋子里打量了一圈。   到了一个新坏境,一切都陌生,怕待会儿姑爷回来后,她一头懵,先熟悉了一下房间和东西摆放的位置,“主子,你真不先瞧瞧吗,这屋子好大,赶上咱们之前住的院子了。”   芸娘还没应她,连颖也生了好奇,跟着一道转了起来,一头扎进了后面的净室,立在门边便惊呼了一声,“主子,这浴桶真大,别说是您一人了,就算姑爷一道儿进去,也不会挤......”说完,眸子又是一亮,“这儿还有干花瓣呢,还是主子喜欢的梨花。”   “没想到先前落了那么久的雨,还能晒出这般成色的花瓣,奴婢待会儿给主子洒进下去,保准您出来,周身都香......”   连颖还在滔滔不绝,盖头底下的芸娘,已面红耳赤。   听连颖说完,青玉突然想起了临走前陈嬷嬷交代她的正事,蹑手蹑脚地走到婚床前,低声问,“主子,您会不会?”   芸娘脸上的热潮还没褪去,没反应过来,“会什么?”   二夫人死时,身边没能给芸娘留下一个嬷嬷,只有两个年龄相仿,从小家养的小丫头。   三个未经人事的黄花大姑娘,凑在一起,都是个半吊子,相比之下,青玉还算是开窍一点的,连颖估计比她更木。   嗫嚅了一阵,青玉豁出去了,“您会不会伺候姑爷?”   芸娘坐在床榻上,脊梁眼见地绷了起来。   青玉看出了她的紧张,宽慰道,“不会也不用怕,昨晚奴婢原本拿了画册过去,见您睡着了没忍心叫醒,今儿走之前奴婢特意给您捎上了,要不您临时抱抱佛脚......”   “不用。”芸娘慌忙一声打断。   夜里她捂着被子瞧过了。   全是一幅幅图画,简单易懂。   青玉还是不放心,“主子,奴婢听嬷嬷说了,行了周公之礼才能算洞房花烛,头一夜要是没成,很不吉利,您,您要是实在不懂,待会儿就脱光了往床上一躺,一切都交给姑爷,姑爷肯定会。”   芸娘:......   —   裴安正在前院招待宾客。   今日国公府里面几个院子,席位满座,上到朝廷官员,下到城中富商,只要上府来挂了礼钱,裴安都没让人拦着。   官员的席位在里侧。   满朝文武,无论有没有同他发生过过节的臣子,几乎都到了,即便是看不惯他裴安的行事作风,这种日子,也都将成见暂时搁到了一边。   不来,不就是摆明了要同他过不去?   这种时候,谁也不会让自己先落了把柄,且知道萧侯府也来了人后,心头大多都觉安慰。   裴萧两家在朝中的地位,明显已水火不相容了,即便萧侯爷没来,派了萧夫人能到场,也足以说明,他萧侯爷内心对裴安的忌惮。   萧家都能来,他们这些人,有何不能来的。   俗话说得好,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,官场的一套,今儿几乎都搬到了酒席上,个个笑脸相贺,“恭喜裴大人,喜结连理,永结同心。”   裴安也很随和,一一道了谢。   但下肚的酒,并没几杯。   有了裴家三爷的惨痛经历,众人心中自有一杆秤,不敢出言相劝。   裴安这边正聊着话,卫铭突然走过来,凑在他耳边悄声道,“主子,殿下来了。”   殿下。   南国除了明阳之外,最大的殿下才十岁,断然跑不到他国公府来。裴安神色微愣了一下,同跟前的众人说了一句失陪,起身便走去了外面的前厅。   明阳正站在堂内,仰头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副国公爷裴恒的画像。   英俊神武,裴家的人长得都不赖。   听到门口有脚步声进来,明阳也没回头,笑着道,“恭喜裴大人新婚。”   裴安立在门槛处,看着她,没再往里走,躬身道,“殿下既然来了,怎不入内。”   “今儿府上太热闹,本宫要是进去了,不是给裴大人添麻烦吗。”这话倒没错,她要去了,场子恐怕不好收拾。   裴安也没否认,直接问道,“不知殿下今日造访,有何紧要之事。”   “本宫不是来讨一杯喜酒,能有什么事?”明阳说完这才回过身来,看向裴安,笑了笑,“说起来,裴大人今日能成亲,还得感谢本宫呢。”   裴安不知她目的为何,没答。   “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,本宫丧了天德,将原本好好的一对鸳鸯拆散,拿来送给了裴大人,可万万没想到,竟然还能如此般配。”明阳缓缓走到了裴安跟前,笑容更明艳,“你们是美满了,可惜本宫就没那么好的命。”   裴安一笑,“殿下是为了邢大人而来?”   明阳摇头,“殿下能得到我的人,得不到心。”自己说完,明阳都被这话逗乐了,“噗嗤”一声笑出来,“这就是咱们那位硬骨头,痴情种邢大人的原话。”   见裴安的神色明显凝注,明阳眸色一转,继续道,“你以为他能因为什么找死,他还爱着呗,当初本宫抓住那小娘子的身世,以她的安危威胁了他,他才得以就范,如今估计是惹火了,他跳脚不干了,临时反悔,让本宫也落不到好。”明阳提起头,看向裴安的笑容更胜,“你瞧,本宫这造的是什么孽呢,来世肯定会遭报应......”   明阳顿了顿,再次问道,“裴大人说说,是不是应该感谢本宫。”   说完,屋内安静了一阵。   半晌,裴安开口,“殿下说得没错,裴某确实应该感谢殿下,殿下有何吩咐,尽管说,裴某尽力而为。”   明阳倒是有了一丝意外,突然生了好奇,“真爱上了?”   见裴安脸色有些不耐烦了,明阳自知识趣,“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,陛下要送本宫去北国和亲,已经定下了日子,后日出发,南国通往北国的路,贼寇频出,并不好走,本宫怕路上遭遇不测,看中了裴大人的本事,望裴大人能亲自送本宫一程。”   说完又道,“对了,地牢里的那些人也到流放的日子了吧?陛下估计也会找上裴大人,到时,本宫不介意一起同路。”   —   送走明阳,天色已经擦黑。   裴安没再返回酒席,径直去了后院,刚到院前,便见围了一堆人等着来闹洞房。   国公府只剩他一根独苗,没有兄弟,敢亲近他瞎闹的人,除了此时被王府关起来的赵炎之外,再无第二人。   说是闹,也不敢真闹,一众人只为图个热闹,跟着他的脚步到了新房。   婚房内,主仆三人坐在快一个时辰,先前的那点紧张慢慢地被消磨,眼见就要打起瞌睡了,突然听到外面的声音传来,一下醒了神。   青玉最先反应过来,“腾”地一下从圆凳上站了起来,“小姐,姑爷回来了。”   芸娘也听到了,挺直了身板子。   连颖赶紧去开门,人还没坐到门口,房门便被外面的人挤开,前面一人身上的喜服尤其醒目,连颖忙地行礼,“姑,姑爷。”   裴安脚步跨进去,突然一顿,朝着眼见要涌上来的众人道,“新娘子今儿累了,都回吧。”   这话一出,没人敢再往前,可心里又难免有些失落,临安第一美人,谁不想瞧瞧她穿嫁衣的样子......   裴安同童义使了个眼色,童义立马又掏出了银钱,“来来来,大伙儿图个喜庆。”   众人这才一哄而散。   裴安一人进了里屋,抬头看到仍盖着盖头,坐在婚床上的人时,愣了愣。   不累?   青玉站在芸娘旁边,见人进来了,忙往边上让开,行礼道,“姑爷。”   裴安点了下头,走向床边,芸娘看不到,只能听到声音,脚步越走越近,她刚冒出来的瞌睡劲儿,一下没了影。   目光往下,紧张地盯着盖头下方露出来的一小块地儿。   没人来闹洞房,裴安也没去拿桌上的秤杆,直接走到床前,伸手挑起了盖头的一边,隐约能瞧见了她一片白皙的下颚。   她什么样子,他见过,脑海里也还记得,知道她的容颜不会差。   裴安捏住盖头边角,抬手整个掀开,拂起来的盖头,碰到了她一侧耳铛,只见雪白的一粒珍珠擦着她莹白颈项,摇曳直晃。   裴安原本还带了几分不经意的目光,不由随着那只摇晃的耳铛定了下来。   她面上的妆容并不厚,但她五官绝色,略施粉黛,便能让人忘了转目。   此时她目光微垂,面红如桃,眉眼之间含着一道女儿家的羞涩,昏红的光影中,竟有了一种千姿百态娇媚横生的妩媚。   这副模样,裴安倒没见过。   半天没见他反应,芸娘忐忑地抬起了头。   四目突然相对。   一个眸子含烟,婉如清扬。   一个深眸坠星,面如冠玉。   两人的眼底几乎同时划过了一丝惊艳,痴愣地看着彼此,也不知道谁被谁的美色勾了魂儿,久久不动。   待反应过来,两人面上均露出了一丝尴尬的错愕,又齐齐,匆匆地瞥开了目光。   裴安眉梢轻扬,掩饰了自个儿方才的走神,侧目扫了一眼桌上五指粗的红烛,开口道,“累了一天了,先去洗漱。”   他没想到她会在这干坐一个时辰,就为了等他揭盖头,成亲有多累,他自己深有体会,她怕是昨儿半夜就起来了吧。   话音落了好一阵了,没见到她有动静,裴安又才回过头,见到的便是一张被红晕浇透了的慌张面孔。   见他看了过来,琉璃眼珠如同受了惊,微微一转,吞吐地道,“要不,郎君先?”   桶虽然够大,但也没必要一块儿去挤,她等一下,无妨。 第27章   诚然裴安说让她洗漱,并没有别的意思,此时见她这番满红耳赤,也不难猜出她那脑子里在想些什么。   两人眼神再次相会,其中的意味,彼此心知肚明。   洞房即将要发生的事儿,突然被挑明了出来,便有了几分磨死人的尴尬,原本稳稳当当的心绪,被她这无意间一撩拨,心神竟有了晃荡。   裴安盯了一阵跟前这张羞愤欲死的脸,稳了稳,解释道,“你先去,里面的东西都备好了。”   今儿这新房里的每一样陈设,都是祖母她老人家亲自让人布置。   一个多月前,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打听来,芸娘喜欢梨花,托了话给他,让他去外面找找花铺,买一些干花瓣儿回来。   临安城内春季一场爆雨,连落了大半个月,梨花树的叶子都被砸没了,哪儿来的花,最后还是卫铭从江陵府过来的商贩手里购来。   既然给她的,她就用。   裴安怕她再害臊下去,转身主动避开,打算去外屋坐一会儿,给她留出空间来,才走了两步,身后便是一声,“郎君。”   往日唤他裴公子时,他倒没听出她有何不对,今儿这一声郎君,突然感心动耳,荡气回肠。   裴安眸子一闪,转过身。   芸娘已经从喜床上站了起来,立在床前,磕磕绊绊提醒道,“合,合卺酒。”两人没饮酒,仪式便没走完。   没走完,就不吉利。   裴安今日统共就饮了两杯酒,一杯敬了外边院子里来凑热闹的临安百姓,另一杯是同御史台的一帮子人饮的。   酒量还行,但他平时很少与旁人共饮。   合卺酒不一样,夫妻二人共饮,寓意同甘共苦,患难与共。   将来可能确实也要难为她如此了,被她提醒,裴安又转了回来,也没唤人过来伺候,自己提起桌上的酒壶,将两个酒杯都满上。   芸娘便已走了过来,乖乖地站在他身旁,头上凤冠步摇碰出了轻轻的“叮铃声”。   裴安拿起一只酒杯,侧身先递给了她,再端起另一只,脚尖转过去,与她正面相对。   自己曾还是个小姑娘,懵懵懂懂之时,芸娘便从大人口中听过一些歌谣,知道成亲的合卺酒,需交臂而饮。   两人此时身上均还穿着喜服,袖口又宽又长,芸娘试着往前举了举,袖口被牵住,正不知道该如何比划,裴安道,“你先饮。”   芸娘楞了一下。   不,不交臂吗......   虽有质疑,芸娘还是照做,酒杯抬起来,刚碰到唇边,对面的人却突然朝她凑来,弯下身胳膊从她曲起来的手弯中轻松穿过。   一瞬,两人红火色的袖口顿时缠绕在了一起。   距离陡然拉近,芸娘心弦一跳,还未回过神来,裴安的脖子已经迎向了他手里的酒杯。   他一动,芸娘的手臂被到底还是被拉扯到了,酒杯里的酒水荡了荡,赶紧也凑近,低头勾了下去。   杯里的酒水入喉,两人的凤冠和玉冠已经碰在了一起。   那酒壶里是事先备好的果子酒,不醉人,只为了图个仪式,一杯饮完,什么味道两人都没注意去品,感官里只剩下了彼此靠近的呼吸,和那发冠相碰的当啷响声,久久未消。   心底也同时涌出了一抹隐隐的意识,从今以后,跟前的这个人,便是陪伴自己一辈子的伴侣。   他们已是夫妻。   一股奇妙的悸动滚烫在心口,芸娘脸上不觉又热了起来,下意思往后退了一步,裴安也及时抽出了胳膊,“你先忙。”   放下酒杯,裴安走了出去。   酒过喉,渐渐地烧了起来,适才弯下身的瞬间,他只闻到了一股女人的幽香,钻入鼻尖后浓烈得甩不开,却没觉得有半点不适。   甚至还挺好闻。   裴安抬手扯了一把圆袍喜服内的里衣领口,顺了顺气儿,他倒确实还没碰过女人......   童义一直守在外面,本以为今儿晚上里面伺候的人多,没自己什么事了,突然听到身后的房门声,忙回过头,看到是裴安后,神色一愣,“主,主子,怎么了......”   今儿可是新婚夜,就,就夫人的姿色,主子真不吃亏,说不定还占便宜呢......   裴安吩咐道,“你去替我备一壶酒来。”   酒后吐真言,他得再盘问一回。   照明阳的意思,邢风还没死心,她人都已经嫁给自己了,拜了堂已是他的夫人,且如今还在自己的婚房内沐浴更衣呢,他还有什么不好死心的。   牢里待着吧。   童义他跟了主子这些年,从来没听他主动说要酒,心头自然也清楚是什么原因,当年三爷就是不幸倒在了酒桌上。   所以,主子从那之后,不仅从不酗酒,甚至滴酒不沾。   但今儿是他新婚夜,说起来,好像主子确实还没有过女人......头一回,难免紧张,以为是他想壮胆,童义了然点头,“奴才这就去拿。”   整个国公府如今就裴安和老夫人两人,平日里一个灶台,都大把时间闲着,裴安的院子并没有单独设火房。   酒更不用说了。   要酒,还得到老夫人那边去问。   府上的人正忙着,宴席刚结束,都在善后,童义原本想从酒席上顺一壶过去就好,一时没找出空闲的人。   一回头,刚好撞见了老夫人跟前的丫鬟,赶紧拽了过来,“帮我瞧瞧,还有没有剩下来的酒。”   萍儿一愣,“合卺酒不是早备好了在新房里,没了?”   “不是果子酒,要烈一些的,招待宾客的那些,还有没有剩?”   萍儿摇头,“还真没了,今儿临安城的百姓都来赶了热闹,后院的几十坛见底了不说,还不够......”   童义立马道,“主子要,你差个管家,去买一坛子。”   萍儿一懵,“主子要?那奴婢去问问老夫人吧,估计老夫人屋里还有剩的。”   “行,赶紧的。”   两人一同到了老夫人的院子,萍儿进去找老夫人,童义在外边候着。   裴老夫人刚打发了丫鬟去新房那边铺床点香,听萍儿说世子爷要酒,也愣了愣。   他不是不沾酒吗。   两人订亲后,裴老夫人什么事儿都上了心,早早便问过了府医,说同房时最好不宜饮酒,万一要有了孩子,怕将来身子骨不好。   裴老夫人也没多问他怎么突然要起了酒,转身便同福嬷嬷道,“新婚夜饮什么酒,你去我屋里,刚泡的柠檬水,你连坛子一块儿抱给他......”   福嬷嬷应了一声好,当真将整个坛子交给了童义,怕他缠着非得要酒,也没告诉他,只道,“都拿给世子爷,酒烈,还是少喝些。”   童义没料到会直接给一整坛。   不过也行。   搁在院子里,下回主子再要,也懒得跑一趟。   童义抱着坛子匆匆地赶回院子,半路上,便撞上了正四处张望,寻着路的青玉。   主子几次同夫人会面,夫人身旁都跟着青玉,童义见过,早就认识,这时候她出来,肯定是有事。   童义停下脚步,唤了她一声,“小娘子,是夫人要什么吗。”   青玉一转头,见到童义自也认识他,神色一喜,忙上前问道,“小哥,可知府上还有没有酒?”   适才芸娘去了净室后,身子泡进浴桶里,热气腾腾的水汽一蒸,不仅没将心头的紧张消去,反而让她越来越慌。   知道外面有那么一个人在等着,也不敢耽搁。   穿好寝衣一出来,便见屋子里多了好几个丫鬟,铺床的铺床,熏香的熏香。   刚点完熏香的嬷嬷,见人出来了,笑着迎上前问道,“夫人这会儿还没用餐吧,这成亲啊,就是个挨饿的,夫人想吃些什么,尽管说,奴婢就去给您备来,待会儿您和世子爷慢慢用。”   除了天没亮那会儿吃了半碗粥,确实一天都没进食,芸娘还不知她名儿,礼貌地道了谢,“有劳嬷嬷了。”   “夫人不用客气,老夫人专门叫了奴婢过来伺候夫人,往后夫人有什么需要的,尽管说,奴婢姓方。”   芸娘便唤了她一声,“方嬷嬷,都好,我不忌口。”   方嬷嬷点头道,丽嘉“行,那奴婢就看着办。”   方嬷嬷出去不久,裴安便走了进来,芸娘头发还滴着水,连颖拿布巾打算给她擦擦,她刚坐上圆凳,“腾”一下起身。   这两个月里,王家的嬷嬷教了她不少规矩,其中一桩便是从今往后,他得替自己的夫君更衣。   芸娘身上的衣裳,都是府上的丫鬟备好的,眼下是夏季,备得有些单薄,红纱下,里面的贴身衣物都能瞧见。   芸娘硬着头皮朝他走了过去,刚到跟前,嘴里的话还没憋出来,裴安看了一眼她身上的单薄料子,眼眸及时瞥开,“我自己来就好。”   说完,便去了净房。   屋里的丫鬟,接着去备水,芸娘听着里面传出来的动静声,坐在那,一颗心七上八下地跳个不停。   过了一阵,实在受不了了。   不行。   她不能就这般干瘪瘪的被羞死,屋内的丫鬟忙乎完都走了,芸娘唤来青玉,“你去瞧瞧,有没有酒水,要是没有,你去讨一壶来。”   两个人待会儿总不能干望着,醉一下也好,没那么尴尬。   青玉早瞧出来了她在紧张,虽自小就陪着她长大,还从未见过她饮酒,可总得有个第一次,酒能壮胆,确实不错。   青玉点头走了出去,路上拐错了路口,与前来送餐的嬷嬷错身而过,国公府又大,走了一断,迷路了,正要找个人来问路,便听到前面的童义唤她。   青玉问完,便看到了童义怀里的酒坛子,眼睛一亮,“小哥这酒能不能分我一壶,夫人也要。”   两主子都要酒,倒是碰到一块儿去了。   童义点头,“自然可以。”当下抱着坛子,领青玉去院子里寻酒壶。   当差的都明白,两主子虽已是夫妻,但还是得各效各主,童义装了两壶酒,各端一壶,一前一后,进了新房。   方嬷嬷的饭菜也呈了上来,先前听了老夫人的吩咐,还真没备酒水。   芸娘已坐在桌前的圆凳上等着裴安出来,青玉将酒壶拿过去放在了她跟前,担心她头一回不知酒浓贪了杯,嘱咐道,“烈酒,主子注意些。”   芸娘点头,“嗯。”   童义跟着进来,有芸娘在,他不敢抬头乱看,正要埋头往前,见裴安正好从净室进来,转身将酒壶递到他手上,临了想起福嬷嬷的嘱咐,道,“主子,酒烈,少饮些。”   裴安沐浴完,也换上了一身寝衣。   同是大红喜色,薄薄一层绸缎套在他高挑的骨架上,宽肩窄腰,头发还湿着,没有束发冠,随性地披散在肩头,应了声,“嗯。”   裴安一出来,青玉连颖也都长了眼色,跟着退了出去。   裴安提着酒壶坐在了芸娘对面。   屋内只剩下了两人,安静地用着饭,芸娘盯着碗眼睛不敢再乱瞟,瞟一眼,她心脏就跟一只拨浪鼓似的,得摇上好一阵。   自己是没得挑,丫鬟只给了她这么一件,他,他就不再多穿一件吗......   他那模样,就,就很让人脸红。   “不习惯?”偏生裴安见她埋头只扒碗里米饭,突然问了她一句,芸娘抬头,便与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。   沐浴完,他一头湿发,脸侧似还沾着水珠子,肤色冷白,轮廓也愈发分明。   芸娘定了两扆崋下神,慌乱移开视线,答道,“习惯,我不忌口,什么都吃。”说完,便提起了手边的酒壶。   她虽不会喝酒,但即便是一个人醉了,至少也比两个人清晰着,要自在得多。   裴安看着她将盛满的酒杯,轻轻地推到了他面前,“郎君,饮一杯吗。”   裴安:......   行,两人想到一块儿去了。   礼尚往来,裴安也倒了一杯,推到了她面前,“你也饮几杯。”   芸娘几乎没碰过酒,适才那杯果子酒,味道清甜没有半点酒味,入口还挺好,见酒壶是童义刚拿进来的,还以为和青玉备的烈酒一样。   入喉后,却有些意外。   有点酸,有点淡。与青玉替她备的这壶不一样,不是烈酒。   裴安同样也察觉了出来,本以为她特意备来的一壶酒,必定也是烈酒,倒没成想,味道如此之淡......   也好,他清醒着最好。   两人心里各自有了计较,连饮了三五杯之后,暗里都留意起了对方的脸色。   裴安看过去,她头上的青丝已经半干,如流墨散在她胸前,五官精美,肤色如玉般细腻,两边脸颊明显染了一抹桃红,眸色,似乎也没有适才那般清明,带了点雾气朦胧......   当是醉了。   五杯烈酒下喉,别说是她,就算是自己,也会醉。   裴安筷子伸出去,替她夹了一块藕片,贴心地放在她碗里,轻声问她,“之前,很少饮酒?”   芸娘看着自己碗里多出来的那块藕片,茫然抬头。   见到他面色比适才明显放松了很多,甚至有了几分恍惚,芸娘心里顿时也有了底,适才青玉说了,壶里的是烈酒,五杯下肚,肯定是醉了。   醉了就好,她精神崩了一个晚上,这才慢慢地缓了下来,“多谢郎君,之前不曾饮过酒。”   难怪。   裴安又打探了她一眼,手指头轻轻敲了一下桌面,问道,“你,之前一个人在院子里,没闷过?”   要是没醉,他断然不会问她这样的问题,总算是聊了起来,芸娘点头,“闷啊,但有什么办法呢,出不去,只能自己想着法子熬。”   “一次都没出去过?”裴安又问,“五年,除了院子里的人,没见过外面的人?”   大抵没料到他还会往下挖,芸娘愣了一下,实话道,“有,府上的大姐姐二姐姐,还有四妹妹,得了空,都会顺着墙爬进来,同我说一些外面的趣事。”   大姐姐偶尔还会给她带临安城的糖人。   “你没爬过墙?”   芸娘:......   芸娘心头一跳,朝他望去,裴安手背抵着下颚,神色放松,也没避开她的目光。   懒散放松的模样,怎么也不像是清醒的样子。   芸娘松了一口气,想了想该怎么回答,她虽没饮酒,但也听说过,有的人醉了第二天什么都不记得,可有的人,醒了,什么都记得一清二楚。   “爬过。”芸娘不想说谎。   “去找谁?”   芸娘再次一愣,这回裴安没看她,提起了酒壶,往她跟前的酒杯里添酒,烛火的光突然闪了一下,裴安没看清,酒洒出了两滴。   芸娘看得仔细,防备的心又放了下来,回答道,“想出去找外公。”   她外公,顾氏?   顾氏一门也是武将,且下场也不太好,如今已经消声灭迹,一场大战后,家里的两个公子爷,至今下落不明。   裴安:......他问的不是这个,怕她再岔开话题,简单直接地问,“五年除了王家的姐妹,你没同旁人接触过?”   有的。   邢风啊。   这回她似乎终于明白了,他想问她什么,一时倒有些过意不去了,能醉了还惦记着,肯定是介怀了。   她和邢风的过去,他应该多少听说过,两个就差正式订亲,要说没点什么,也不可能。   就像她和萧娘子的牵扯一样。   那日他同自己坦白了他和萧娘子,如今她已经嫁给了他,她也没什么不能坦白的,点头道,“有,我见过邢风。”   裴风搭在桌上的指尖一动。   芸娘主动道,“那时候没人陪我说话,我和他自小相识,又只隔了一个院墙,闷得慌了,听他聊起外面的世界,总觉得自个儿也出去过一回,他说南海的珍珠有碗口那么大,还有江南一年四季如春,就连到了冬天,树叶都不会掉,绿油油的,还说那里的人一辈子都没看过雪呢,想想我竟然比他们好,至少小时候还堆过雪人,他告诉我,这天下的人其实都被关在了牢房里,只不过我的那间院子,格外小了一些罢了......”   裴安听着听着,眼皮子便开始跳。   碗口大的珍珠,他屋里就有,没什么好奇的,四季如春又有何好的,湿气重,容易染上风湿......   他朝着她探究地望了过去,她也正看向她,眸子如凝了一汪水,面色比刚才还要红上几分,真诚地道,“我知道,郎君不喜欢追究过去......”   裴安:......   也不一定。   “但之前,我是以为将来会嫁给他,才去接近他,如今,我既然已嫁给了郎君,郎君便是我这辈子要跟随之人,往后我要是想看珍珠,想去江南,自我郎君带我一块儿去。”   她说着,眼眸羞涩地躲开,垂下头低声道,“今后,我,我也只念郎君一人。”   像他这样的‘奸臣’身份,酒醉后,不可能会忘事。   她趁他醉着,好开口,也希望他能安心。   屋子里一下安静了下来,熏香炉里,袅袅青烟往上,气息不断地钻入两人的鼻尖,裴安再去饮杯里的酒,突然之间,有了几分醉意。   她那壶里的是果子酒?   见他半晌都没吭声,芸娘有了一些忐忑,目光怯怯地看向他,澄清道,“除,除了聊天之外,我没同他有过任何旁的接触。”   牵手,应该不算。   她没站稳,他扶了她一把,牵住了他,再就是小时候不懂事,拉着手玩过过家家。这种细节,就全然没必要拿出来说了。   她等着他的反应,良久后,见他点了一下头,“嗯。”   芸娘松了一口气,继续给他添酒,酒添完,突然想起了一桩正事。   玉佩!   她得拿回来。   他醉了,正是好说话的时候。   “还有一事。”   裴安看向她。   芸娘将酒壶放下,轻声道,“那个玉佩。”   裴安:......   醉了倒是终于肯说了。   “那日在渡口,我送给郎君的玉佩,是我母亲留下来给我的,先前因为和邢公子有了口头的婚约在身,我便以此物,当成信物送给了他,后来婚事不成,我已同他要了回来。”   要说被还回来,太丢人,横竖都一样。   芸娘继续道,“那日见郎君突然赠玉与我,我也不好白拿了郎君的东西,刚好那枚玉佩带在身上,一时着急,便送给了郎君,我知道郎君心胸大度,定不会在意这些,可我再三想来,还是觉得有些不妥,赠过旁人的东西,我不该再拿来给郎君,郎君将它给我,我改日重新再送你一样更好的,可行?”   裴安:......   什么意思,二手货就算了,还要回去? 第28章   知道玉佩是邢风曾佩戴过的之后,裴安确实有过想要将其扔掉的想法。   一玉赠二夫,她想得出来,可事后结合她的处境想想,无父无母,王家且也不是那等大富大贵的人家,大抵也掏不出第二块像那等成色的玉佩。   不久之前,他才刚说服自己,接受了她给他的这二手货。   好了,她这是又要要回去了。   裴安心里有些不悦,不想搭话,目光也没看她,屋内的红烛已经烧下去了一截,蜡油冒出来,滴出了一道痕迹。   沉默了片刻,裴安回过头,见芸娘的目光还落在他脸上,夜色渐深,她的眸色似乎愈发星散了起来。   “没戴在身上。”裴安到底还是答了。   今儿他成亲,来的人很多,其中不凡有和邢风交情至深之人,两年前自己刚认识他那会儿,他便戴上了那块玉佩。   自己能认出来,旁人也能认出来,到时不知又会传出什么闲话,避免节外生枝,他昨夜便取了下来,顺手放在了书房。   是真没戴在身上。   芸娘点头,颇为善解人意,“嗯,那明儿郎君再还给我。”   裴安:......   她那么想要回去,裴安对她之前的话,又生了怀疑,正要好生地瞧瞧她,这番酒后吐真言,吐的是不是尽然都是真话,便见对面的人,好似有些嫌热,伸手轻轻地拨了一下衣襟。   她穿的这身料子,领子本就敞开,不用她拨,本就能瞧见里面的兜衣,她一揭,红莎下朦胧的肌肤顿时显露出来了一块儿。   白得发光,似乎如玉一般光滑。   刚下肚的一杯‘酒’,更烧心窝子,隐隐醉酒明显袭上头来,即便是果子酒,前前后后加起来,饮了也有十几杯。   估计是起了后劲儿。   裴安看着她,她似乎也没好到哪里去,脸颊飞上的两抹红晕,如晚霞里的火烧云,那般烈酒,能撑到如今,已不容易。   “吃饱了吗。”裴安问她。   芸娘碗里的一碗米饭,早就扒干净了,再淡的酒也是酒,她饮了有十几杯,入口时不觉,这会子倒是觉得心口暖烘烘的,想找个地儿躺着了。   “饱了,郎君呢?”   裴安点头,道,“时候不早了,歇息吧。”说完先起身唤了外面的人进来撤桌,再转头看向芸娘。   芸娘被他一瞧,心下一跳,立马从凳子上弹了起来,动作太快,险些没站住脚,忙地扶住了跟前的桌沿。   这一吓唬,颇有些花容失色。   知她醉了,裴安缓缓地走过去,倾身体贴地牵着了她的手,“能走稳吗。”   除了心口渐渐滋生出来的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之外,芸娘的脑子实则清晰得很,她只是没站稳,但突然被他这般上前来牵住,宽大的手掌捏着她的五指,一股子酥麻从手指不由窜到了心头,脑子竟有些乱了。   果然那酒虽淡,但有后劲儿。   “能。”他自己都醉了,她也不能让他搀扶,芸娘站直了身子,裴安牵着她的手,却没有松开,且还一步一步,缓缓地将她往珠帘后的喜床上带。   芸娘没有理由去挣脱他,脚步乖乖地跟着。   快到珠帘子外,脑子里一下又生出了一个念头,若是醉了,他,会不会倒头就睡......   要是睡了,她该怎么办。   当真不圆不吉利吗.......   尽管他醉了,她也有些醉,可心头还是有些忐忑,画册上的图她看了,别说两人身上不着一物,就,就那样的姿势,很,很羞耻。   这番想的入神,又忘了脚底下。   裴安已经撩起了珠帘,跨过门槛,怕她摔跤,特意回头等着她抬脚,殊不知她还是一脚绊在了门槛上,身子朝着他栽了过来。   裴安用力托住她手肘,没拉住,直接扶住了她的腰。   杨柳细腰,盈盈一握,仅隔了一层薄纱,温度他都能感受到,握住的瞬间如同碰到了雷光闪电,整个人一麻,动也不动,由着她慌忙地扯住他胳膊,慢慢地在他怀里站稳了。   短短十几步,她连绊了两回,芸娘自己都觉得是真醉了。   好奇他那壶里到底是什么酒,无色无味,不醉脑子,只醉四肢,待她惊魂未定地站起来后,才察觉出了局面的糟糕。   她在裴安怀里。   她身上的一层红纱,加上他身上一层红绸缎,统共就两层薄薄的缎子,此时腹部贴着腹部,能清楚得感受到了彼此心脏的跳跃。   尤其是一安静,两人脑子里的那些乱七八糟,又人之常情的念头,同时浮了上来,还一发不可收拾。   谁也没动。   这番僵持了一会儿,外面一道收拾撤桌子的动静声传来,两人猛然醒了神。   她醉成了这样,他断然不能再放手,不仅没放手,另一只手,也一并搭在了她的腰上,迟来地道了一声,“当心。”   芸娘屏住呼吸,好不容易才适应了一些他贴在她腰上的那只手掌,本以为他会放开她,没成想,另一侧腰,也被他楼上了。   他隔着一层薄纱,感受不到她皮肤底下的战栗,芸娘自己却清楚,他这一摸,她心神已极度不稳。   新婚洞房夜,她的夫君,正抱着她,两人还穿成了这样......   她从未这般被男人抱过,陌生的感触,心头的非分之想,双重刺激之下,芸娘觉得那酒的后劲儿,已经发挥到了鼎盛,全身都软了。   他没醉吗。   疑惑他怎么还能站得这么稳,芸娘茫然地抬起头,然而目光探过去,看到他一双眼眸甚至算不上清白。深得如同见不到底的潭水一般,哪里还有半点清醒之态,又及时吞下了喉咙里的话。   “怎么了。”裴安缓缓地俯下头来问她。   芸娘腰被他搂住,退不开,且似乎此时心底也没有想要去退开的意识,他醉了之后,脸上的神色一放松,俊朗的五官愈发体现了出来。   也正因为知道他醉了,芸娘才敢这般大胆地去看他。   自同他相识以来,她从未这般近距离,仔细地去看过他,第一回 相见,只瞥一眼,便知道他长得好看。   如今这张脸送到她眼皮子底下,那俊朗之色,尽收眼底。芸娘忘记了他明日醒来还会不会记得这事儿,出口便道,“花香几日未消,一点都不夸张。”   裴安没听明白,身子越俯越低,唇已到了她的额间,低声问,“什么?”   低沉的声音入耳,又被勾了一下魂儿,芸娘不敢再看下去。   见她不答,还转过了脸,他的头追过去,又问了一遍,“没听明白。”什么花香几日未消。   芸娘明显感觉到他比刚才抱得更紧了,两人完全贴在了一块儿,身子一颤,芸娘瞥了他一眼,轻声道,“郎君长得好看。”   那神色羞羞答答。   裴安心口一荡,顿了一下,也没意外她说的话,他知道自己容貌不差,也知道临安城内的那些传言。   他不差,她也不用谦虚。   临安城第一美人正在他怀里,倒是他最初怎么也不会料到的事,他以为对姑娘的美丑,没什么特别的执念。   如今......   谁都想自己的媳妇儿长得好看。   没有错。   他是个正常的男人,有着正常的七情六欲,如此一想,覆在她腰间的手掌便不自觉地开始移动,埋下头,看着她羞答答的脸色,毫不吝啬,也夸了她一句,“你也好看。”   说完,见她睫毛一颤,临了倒是想起曾经童义说过的一句话,他颇有感触地道,“咱们凑成一对,便宜了彼此,不是正好。”   这话芸娘也听青玉说过,一时诧异,也顾不得羞涩,再次同他目光相对。   这一回两人均无言。   屋外收拾桌子的丫鬟早已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,耳边没有任何动静声,深夜人净,夜色撩人。他既决定要娶她,便不可能让她守活寡,也不会放着洞房花烛夜这等大好时光,不同她圆房。   她的脸色也红了一晚上,应该也早想到了这一刻。   时辰不早了,到人定了吧,裴安视线从她眸子上挪开,缓缓地下移,看向她精致的鼻梁,然后是唇......   殷桃小口,浅嫩如粉桃。   确实很好看。   他偏下头,慢慢地朝着她凑近,以自己的唇瓣寻向她的唇。   他越靠越近,两人的呼吸不觉已贴在了一块儿,在他唇瓣即将碰到的瞬间,芸娘心头绷得厉害,五指下意识地攥紧了他的胳膊。   感受到她的动作,他一顿,没再往下,就那般僵住不动,等着她接下来的反应。   芸娘是太紧张,潜意识下才有的应急反应,意识到他正在等着她之后,便也缓缓地松开了他的胳膊,不敢再动了。   所有的新人都要在新婚夜圆房,她自然不能例外。   她也不想不吉利,不想被旁人指指点点,既已选择嫁给了他,他便是自己的夫君,身子给他,天经地义。   且,他长得还这般俊俏,算起来,还是她占了便宜......   裴安等了她一会儿,想给她思考的空间,见她不仅没有退缩,还将自己的唇瓣主动往上凑了凑,便也不再客气,下颚微抬,碰了上去。   两人唇瓣挨上的瞬间,犹如碰到了一股电流,身子齐齐地僵住,呆了片刻,裴安的唇瓣才开始动了动,张开轻轻地含住她的下唇。   比想象中的还软。   裴安又松开了她,再一次用唇瓣含了一下,之后便如同着了魔,松开又咬上,变换着位置不断地去啄着她的一对唇。 第29章   裴安的唇开始动了之后,芸娘的气息便完全凌乱,脑子也好不到哪儿去,乱如麻。   这事儿她没有经验,唯一接触过的只有那本画册,此刻真刀真枪,脑子里便也不受控制地搜出了那一幕幕活色生香的画面。   昨夜她看的时候,画册上的人也是嘴对着嘴,但画面是静止不动的,如今被他这般慢慢地咬着唇,松开又咬,咬了又松,他的气息渡在了她的唇上,陌生又浓烈,完全压过了他适才饮了十几杯的烈酒,闻不到一丝半点的酒气,只有一股幽幽梨花的香气,时而清淡,时而浓烈,侵袭着她的神智。   正混沌不堪之时,唇瓣上突然划过一丝湿滑,她猛燃一惊,还未定魂,裴安的舌尖已再次从她的唇瓣上轻轻拂过。   如被什么东西,掠动了她身体里的魂儿,周身一麻。   册子上,没写这样的.......   裴安感受到了她的僵硬,断没有再停下来的道理,舌尖索性探向她的齿列,她太紧张,更不知道他那干嘛,咬着牙关死死不动。   探不进去,裴安只好先作罢,唇瓣轻轻地啄了她一下后,退开,低眸打探着她的脸色。   红晕已爬满了她整张脸,连眼角都染了桃粉,一直延绵到她的耳根,那粒雪白的珍珠耳铛,映得她赤红的耳垂,娇艳欲滴。   裴安喉咙一干,着了魔似的,偏头咬了上去。   她没料到他会咬她耳朵,一股子前所未有的酥麻,一浪高过一浪,芸娘惊惶地出声,“郎君......”   她声音本偏些娇,此时又带了颤抖,这一声,犹如蛇被捏住了七寸,突然有了几分要了他命的难受。   裴安背心生了些热汗,松了口,唇瓣擦着她的耳垂,低声道,“你张嘴。”   怕他再咬她耳朵,芸娘听了他的话,几乎是瞬间便张开了唇瓣,裴安抽身回来,俯目端详着她,唇瓣的颜色比刚才更加艳丽,甚至还有了被他亲过,留下来的润泽水渍。   心头的燥热涌上来,他饮的那些‘果子酒’的后劲,此时仿佛已发挥到了极致,他眼眸渐渐地转深,顷刻间黑如深渊。   唇瓣落上去,一发不可收拾。   舌尖被卷住的瞬间,芸娘脑子里一团嗡鸣,意外不过是亲个嘴,竟,竟还能这样亲......   没一会儿,芸娘便体会到了呼吸困难的滋味。   她身子软了,站不起来,喘不过气,想躲,可已经躲不过了,腰被他搂住,抱得紧紧地,比之前更紧,她的胸脯也贴在了他身上。   鼻翼,口齿......她所有能感知的地方,都只剩下了属于他裴安的气息。   她躲不开,也推不动,憋得快要断气了,本能地开始低喘,慢慢有了细碎的低呤。   她从不知道,亲个嘴,也有可能没命......   终于找到了能喘气的法子后,她没有了之前那般难受,一点一点地去适应他,渐渐地脑子里突然滋生出了一种难以启齿的享受,紧闭着的眼睛,也慢慢地打开了一条缝隙,一睁开,便瞧见了近距离凑在她眼皮底下的两排眼睫,意外地又密又长。   鼻梁很高,他的鼻尖正挨着她的鼻尖......   脸上一热,目光正要闭上,对面那双下敛的眸子突然抬了上来,四目相视,瞳仁靠得太近,里面的光影什么也看不到,芸娘只感觉,那眼眸已和适才完全不一样,深邃如星海,复杂得一点都不清澈,可她却能轻易地读懂那里面的意思。   欲求。   芸娘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,慌乱地闭上了眼睛。   他没再动,就那般将自己的舌尖抵在她的齿贝之后,停顿了半晌,她知道他在看她,羞得连闭上眼睛都觉得害臊。   良久,他终于将舌尖收回来,唇瓣咬住她的唇,轻轻一碾,“圆房吧。”   那语气带着她不可拒绝的专横,倒是像极了他在官场时的张扬和势在必得。话音刚落,芸娘便被他拦腰抱起,走向了喜床。   —   床铺早就已经铺好了,上面的花生桂圆,都清理了干净,被褥整齐地叠放在了里侧。   她被他抱着往上一放,整个人横躺在了上面,霎时陷入了一片红海,红被子、红褥子、红寝衣、红肚兜,红脸......   裴安弯身替她褪了鞋,见她目光慌忙,胸膛起伏得厉害,多余地问了一声,“紧张?”   芸娘点头。   不废话,他是饮了十几杯烈酒,壮了胆,这会子才不紧张,可她喝的那劳什子酸果子酒,也不知道是什么酿制的,一会儿清醒,一会儿醉的,尤其折磨人。   裴安体贴地替她放下了幔帐。   关起幔帐应该会好一些,芸娘也如此认为,可幔帐一合上完全不是一回事,里面的空间顿时狭小了起来,愈发暧昧。   他靠近她,她再次察觉到了他急促起来的呼吸,以为他又要来亲她了,这回颇有先见的闭上了眼睛,可没料到他会先伸手.....   —   夜深后,里面终于传来了第一次叫水,方嬷嬷赶紧让丫鬟们去准备,自个儿转过身高兴地往老夫人院子里赶。   裴老夫人也还没睡,等着这头的消息。   见方嬷嬷一脸笑意的进来,嘴角下意思也跟着扬了起来,迫不及待地先问道,“成了?”   方嬷嬷笑着点头,“成了!丫头们正备着水呢。”   裴老夫人心口一股激动冲了上来,闭眼念了一声,“感谢菩|萨保佑。”他国公府终于又可以开枝散叶了。   她的三个儿子一个媳妇啊.......  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那阵,她差点没熬过去,恨不得一头撞在柱子上,跟着一道去了算了,可她又不能丢下那小崽子。   她得将他抚养成人。   如今他长大了,她看着他娶妻,不久之后,便能生子,他国公府还有希望,裴老夫人太激动,没忍住落了两滴热泪,陪着她一道守着的明家婶子,递给了她一块绢帕,宽慰道,“姑母这是高兴了呢,放心,就咱们世子和世子夫人那模样,将来少生一个,都是浪费了。”   两人订亲后,她早偷偷去瞧过了,原本以为就世子爷的人才,不知道什么样的小娘子才能配得上,看到芸娘后,第一眼就觉得,这天底下,还真有天造地设,这不就是老天给他家世子爷配的媳妇儿吗。   裴老夫人稳了稳情绪,赶紧对方嬷嬷道,“你回去,好生伺候着。”转头又吩咐福嬷嬷,“明儿多做些补品,给两人端过去。”   她就这么两个宝贝疙瘩了,可不得捧在手心里。   方嬷嬷转身要走,裴老夫人又想了起来,“对了,告诉他们明儿不用那么早过来敬茶,我老婆子睡得晚,要睡个懒觉。”   方嬷嬷明白她的意思,“行,老夫人放心,奴才不让人打搅。”   —   夜如浓墨,迟迟不见光亮,红烛烧了一个通夜,闭上眼睛的那一刻,芸娘清楚地听到了一声鸡鸣。   折腾到最后,羞耻心横竖被他磨了个七七八八,只觉一身疲乏,周身到处都在发酸,尤其是那处难以言说的位置,一停下来,火一样在烧。   她记不得去了三次还是四次净房,最后一回,她是被裴安抱回来的,倒在床上,她眼睛都不想睁开,他似乎也终于折腾够了,安静地躺在她身侧。   翌日醒来时,他也还在。   屋子里的红烛已经灭了,外面的光线照进来,连帐子内都是亮堂堂一片。昨儿夜里的迷|乱也好,‘酒’也好,都通通见光死。   芸娘忙转过头,身边的人已睁开了眼睛。   感受到她的目光,裴安也转过了头,目光相对,没了夜色遮挡,没了‘酒水’麻醉,此时两人都是清醒着的,且也都清楚彼此是清醒的。   一时相对无言。   昨夜的一幕幕不断地冒上脑海,芸娘脸色‘唰’地一下涨红,下意识去拽身上的被褥。   刚才拽了一下,边上裴安赤果的胸膛,便露了出来。   裴安:......   芸娘:......   芸娘不敢再动了,忙地将拖过来的被褥,还了回去,手抬起头,发觉她的一只胳膊也是未着寸缕,白皙的皮肤上,明显布了好几处痕迹。   芸娘愣了一下。   昨晚她就感受到了,知道自己不会落到好,很想去拒绝,可恍恍惚惚几回睁开眼,瞧见围在两人身边的昏红光晕,他一切出格的行为,都是理所当然。   裴安自然也看到了,目光难得有了一丝愧色,将身上的被褥,整个往她身上一塞,赤身下了床榻,“你再歇会儿,下午再去敬茶。”   芸娘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转头,看见到了他一片裸|露的后背,肩腰线条极度优美,但那背心靠近肩膀的地方,却星星点点布了几道血迹。   芸娘:......   出嫁前她刚做的指甲,还未拿出来给旁人瞧呢,昨儿夜里倒是先用在了自己的夫郎身上。   要是被祖母知道,非得骂死她,芸娘吓得一下醒了神,她哪里还敢睡,忍着身上的酸疼跟着爬了起来。   —   屋里有嬷嬷和夫人带来的丫头伺候,童义昨夜睡得早,回去后本想那坛子酒移到库房里,谁知盖子没盖好,搬运的时候,不小心洒了出来。   童义揭开坛盖儿,打算重新盖上,突然一顿,似乎没有闻到半点酒味,疑惑之下,又凑近了去闻。   还是没有。   童义一愣,当下倒了一点在手掌心,送入嘴里尝了尝,神色瞬间僵住。   这哪儿是酒,分明就是柠檬泡的水,怕耽搁了主子的终身大事,当下急急忙忙地返回了新房,刚到门前便见丫鬟们正忙上忙下备着水。   这是成了。   饮不饮酒已经没了关系,童义松了一口气,折回去安心地睡了个好觉,知道有人伺候,早上起来收拾好了,才过来。   婚房就布置在了裴安住的梅院。同样的房间,之前他是一个人,如今是两个人罢了,童义到时,两位主子已坐在了外屋的木几旁用着膳。   两人并排而坐,姿容端正,面色各异。   主子正低头搅动着碗里的羹,边上夫人的嗓子似乎有些不对,青玉递给了她一盏热茶,担忧地道,“奴婢昨夜便同夫人吩咐过,那酒烈,不能多饮,您八成是喝多了,都说烈酒烧嗓子,夫人头一回,还烧起脸了。”   “我,没事......”芸娘一张口,声音沙哑如同鸭子。   边上裴安的脸上又隐隐露出了一抹不自在,但很快,手里的勺子慢慢地顿了下来,眉头也轻轻一拧。 第30章   昨夜她那一壶酒,不是都倒给他了?   一丝隐隐的疑惑正锁上裴安眉间,童义走了过来,听到了青玉的话,笑着解释道,“夫人昨儿没饮酒。”   话音一落,这边的三人齐齐抬了头,均朝着他望了过去。   昨夜青玉提进去的壶酒是从哪儿来的,童义非常清楚,及时地道,“夫人那壶酒,昨儿是跟前的小娘子,在奴才这儿取的,不是什么酒,只是柠檬果泡出来的清水。”   裴安神色凝注。   芸娘一脸发愣,不可能。   怎么可能是柠檬水......回避了一个早上,芸娘这会子也顾不得了,目光微带惊愕地转了过头,看向旁边的人。   他眉眼低垂,还在搅着碗里的南瓜羹。   绝对不可能。   她看到他醉了,眼睛里的神色都变了,若是清醒,就凭他如今这副衣裳楚楚清高的劲儿,绝对干不出昨夜那样的荒唐事儿,也绝说不出那样羞人的话......   那酒壶里怎么会是柠檬水呢,芸娘没忍住,哑着嗓子问童义,“怎会是水呢,我瞧着不像,会不会弄错了?”   芸娘不信,旁边的裴安却心如明镜。   他喝的是水还是酒,自然清楚,昨夜一下喉,他便察觉出了那酒水的味道怪怪的,原本还以为是果子酒,竟然是柠檬水......   那后来,他脑子里的那些迷乱......到底是什么原因,此时也清楚了。   他轻偏过头,手指捏了一下眉尾,新婚夜,他孟浪那么一回,倒也无妨。   他沉默着,旁边的童义答了芸娘的话,“不仅夫人的那壶酒是柠檬水,主子的哪壶酒也是。”   话音一落,这回换裴安抬了头,目光看向他,神色同样带着质疑。   什么意思。   他那壶也是水?那她喝的是什么,为何会醉成那样,神智明显不清......   她要是清醒着,就凭她如今这副端庄乖巧的模样,她声音能叫成那样?身子能软成那样?能是勾人魂的妖精?   不可能......   “是酒。”裴安没问他,肯定地反驳。   童义一愣。   心中的真相不吐不快,索性从头交代了一回,“昨儿主子问奴才要酒,奴才去了后厨,原本想讨要一壶来,可昨日酒席来得人太多,酒坛子都见了底,奴才便去了老夫人屋里讨要,老夫人要福嬷嬷抱给了奴才一个酒坛子,奴才还以为当真是酒呢,回来的路上,恰好遇到夫人跟前的小娘子,便分了她一壶,后来回去无意中发觉,酒坛子里压根儿就不是什么酒,许是老夫人怕世子爷,世子夫人醉了酒,耽搁了良辰吉日,便拿了柠檬水来打发了,要不主子不信,奴才这就将酒坛子报过来。”   童义“劈里啪啦”说完,觉得自个儿破了一桩奇案,立了大功一般。说完,还不忘洗刷了一下冤屈,“所以,夫人嗓子不舒服,定不会因为饮了烈酒。”   然而过了好一阵了,耳边依旧一片安静。   芸娘目光直直地盯着外屋前种的一片花香绿叶,身子僵硬,神色也僵硬,脑子里的回忆如潮,如同巨浪不断翻滚,拍打着她的脑门儿。   他没醉。   他是清醒的。   她掐他肩膀,夸他长得好看,娇声唤他“郎君”,在他怀里无尽放纵|承|欢之事,他是无比清醒的。   他清醒的状态,将她里里外外地看光了,不仅看了,还......   她羞死算了。   裴安也没好到哪儿去,脸色怕是有史以来,头一回没了精明之气,形如木桩子,漆黑的眼眸同样盯着外面的花花草草,眸色木讷无神。   她没醉,从头到尾都是清醒的......   他捧着她的脸,亲她小嘴儿时她是清醒的,他夸她好看,不只是夸她脸还夸了她其他地方,她也是清醒的,在她哭着求饶之时,他哄着她说着那句“爱死你了”时,她还是清醒的。   ......   芸娘:不敢相信!   裴安:难以置信!   芸娘已经不敢去想了,若说昨儿夜里是被人扒光了衣裳,那今日便是当着他裴安的面,里里外外彻底被扒光。   浓烈的羞涩,细细麻麻的爬上了她全身,一张脸早已面红耳赤,安静片刻后,终究是没有撑住,见不得人,一把将自己的脸埋在了怀里,无声地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脸。   旁边裴安也反应了过来,眼神压根儿没敢往她身上看,耳根的红晕如同百年奇闻一般,尴尬之色已经显露于脸上。   彷佛也完全待不下去了,一下站起来往前走去,这会子倒才更像是喝醉了酒,步伐有些慌乱,下榻时两步当成了一步,一脚踩空,身子猛然一个踉跄。   童义吓得伸手去拂,“主子,小心。”   裴安躲过他的手,继续往前,不慎又碰到了旁边的香炉,“哐啷哐啷”的声音,在耳边转了好一阵,才慢慢地稳了下来。   童义一路追上了长廊,看着前面脚步如风的主子,一头懵,猜到八成是同那柠檬水有关,以为他还不相信,又解释了道,“主子,那真不是酒......”   “闭嘴。”裴安回头一声,充满了怒意,但更像是恼羞成怒。   他何时这般丢人现眼过。他是人人都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奸臣,更是朝中无一帮衬的孤臣,他行事老辣,一向稳重,断然不成想,在一个小娘子面前,失了体统。   他很少有这番情绪外露的时候,确切来说,从未有过。   察觉出了自己的异常后,裴安很快调节了过来,回头盯着一脸如同见了鬼的童义,清了一下喉咙,正色问他,“皇上那边有消息了吗。”   昨儿明阳过来找他,必定也已经禀报给了陛下。   能将陪着自己共过患难的爱女,忍疼割爱送给北国,如今这位陛下的心里必定是内疚万分,想着办法在弥补他的爱女。   明阳这时候提出让自己送她去北国,皇上绝对不会拒绝。不仅不会拒绝,还会招他前去,万般嘱咐他定要将人安全地交到北国人手里。   明儿送亲的队伍就得出发,昨日是他新婚,皇上不好派人前来打扰,今日必定会来宣召。   童义才刚起来,还没接到消息,正摇头,门口的管家走了进来,“世子爷,宫里来人了。”   这不来了。   裴安心口一松,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解脱,轻轻地舒出了一口气后,吩咐童义,“给方嬷嬷说,去替夫人买点药。”   什么药,他不需要说,方嬷嬷自然知道。   昨夜他确实......是他没控制好,下回他必定会注意。   —   裴安没再回院子,去了书房换上了官服,系好腰带后,目光无意瞥见了书案上放着的那块玉佩。   想要回去......   昨夜见她‘醉了’那般实诚地交代了他和刑风的过去,她想换个物件儿给他,也可以理解。   原本他是打算今日还给她,可如今......他不太想给了。   既然没醉,她说的话自然也不能当真,她怕是还以为自己醉了,逮着他的话,以此来堵他的呢。   裴安拿起玉佩,随性挂在了腰带上,端详了几眼后,突然觉得很不错。   他就要这个,不换。   —   裴安到了勤政殿,皇上正在会见武臣江将军。   还吵了起来。   “打,你以为朕不想?可你看看,你们一个个都是什么样子,你能保证上了战场,能活下来?你咽不下这口气,朕就能了,那是朕的亲生骨肉,朕比你们任何人都心疼,可朕又能如何?朕这条命赌上又算得了什么,难道要朕置这满朝文武,南国苍生于不顾,拿鸡蛋去碰人家的石头,自己找死吗。”   皇上声音愤怒,喉咙都喊哑了。   最后一屁股跌坐在地上,似还哭泣了起来。   裴安在外等了近一个时辰,里面彻底地平复了,王恩才出来请人。   进去时,皇上已经缓了过来,坐在蒲团上喝茶,见他进来,拿眼打探了一阵,见其一身的精气神儿,便知昨儿的新婚夜,过得不错。   皇上招手让他坐在了对面,“听说新婚很热闹。”   街都堵上了。   个个都在夸郎才女貌,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,可谁能想到,不过是形势所迫,硬凑成了一对儿。   “全仗陛下厚爱,臣才能得此福报。”裴安行完礼,跪坐在了皇上跟前。   皇上笑了一下,“朕也没做什么,反倒是你裴大人,时常替朕分忧,朕如今是离不得你了。”说完皇上便转头让王恩将备好的一个木匣子拿了过来,交到了裴安手上,“两样薄礼,拿回去送给新妇吧。”   “多谢陛下。”裴安跪地举手接过,谢了恩。   皇上轻吐了一口气,说起了正事,“本来你新婚,朕不好开口,可如今朕除了你,也不放心别人,且明阳也指定了要让你护送,明日你就替朕跑一趟。”   这差事,他推不了。   裴安再次行礼,“臣领旨。”   皇上这才道,“朕就这么一个女儿,朕舍不得又如何,这会儿怕是不少人背地里都在骂朕狠心,明阳心里也必定对朕寒了心,可朕岂不心疼,那是陪着朕一路走过来的亲生骨肉啊,不到万不得已,朕能将她送走?北国如今正在处处寻着理由为难朕,朕这时候乱了分寸,不是正中下怀。”   裴安听着,忙道,“臣以为,陛下心怀家国,心中装的是南国的百姓,自与凡夫俗子所思所虑不同。”   人有时候,就喜欢听一些贴心话。   “明阳这一走,那帮子乱臣贼子朕是一眼都不想再见到,你一并带上,流放了,要是嫌麻烦,路上解决了也行。” 第31章   今年是皇上的本命,不能见血,流放也一样,至今为止流放之人,无一人还活在世上。   他已经够乱的了,这些人还一个一个的来给他添堵,这是见不得他好啊。   他不好,谁都别想好。   皇上被刚才江将军的言论气得不轻,厌恶透了那些所谓的‘爱国’忠臣,尤其是这些个武将,当真是不能太纵容。   一身热血沸腾,完全没长脑子的东西,要不是他忍辱负重,同北国议和,他们此时能坐在屋里,陪着一家老小,吃香的喝辣的。   文官还好,命运掌握在他手里,他说了算,可这些个在外的武将,一个不乐意了,说不定刀就可能向着他自己了。   其他的人护送明阳,他确实不放心,那群莽夫,极有可能脑子一热,半路不仅不会将公主送出去,还会和对方打起来。   裴安是最合适的人选,他害死了秦阁老,一帮子武将,如今是恨不得噬了他骨。   至于牢里的那群人,人是他扳倒的,就由他亲自去解决,免得到时候留下一个两个活口,反杀回来,就像是......   “陛下放心,臣定不负所望。”   裴安领了命,皇上却似乎没听他说话,眯眼沉思,目光中不觉露出了一抹阴冷,回头示意让王恩屏退了屋内的人,只剩下两人了,皇上才看着裴安,神色肃然地交代道,“送公主也好,解决那帮子老匹夫也好,你此趟,最为紧要的,是替朕办一件事。”   裴安忙地后退了两步,跪了下来,躬身磕头道,“臣万死不辞。”   皇上从旁边的画像框里,取出了一幅画,递给了裴安,脸上早没了先前的温润,目光狠绝毒辣,“此人,朕必须得见到他的脑袋。”   裴安伸出双手接过,再当着皇上的面展开。   画像上的男子很普通,像是个商人,待裴安确认完长相,皇上便同他道,“姓张,本名张治,是个商户,最近有人看到他在江陵出没过,怕是有意经过襄州,想要潜入北国,你此趟送完明阳之后,便从边境横穿过去,襄州那边的人朕已经派了探子,只要抓到人,甭管是死是活,朕要确认他的脑袋。”   皇上说完,“流放的那批人,你看着办,若是妨碍到了你,早些处置了,记得,别给自己留下祸根。”   “是。”   —   裴安在养心殿,待了一个时辰才出来,一出来,便撞见了前来给皇上请安的皇后温氏。   温氏是在先皇后裴氏死后的第二年进的宫。   长相端庄,性子安静,很讨皇上喜欢,据说两人是在宫外认识,被皇上一眼看中带进了宫里,不到半年,便怀上了龙嗣。   大半年后,温氏又为皇上诞下了第一位皇子,皇上一高兴,直接封她为皇后,而她诞下的第一个皇子,自然成了当今的太子。   裴安躬身对她行礼问安,温氏神色之间浓了一抹淡愁,温和地对他点了点头,随后便带着身后的宫女走了进去。   —   送走裴安,皇上脸上一片疲惫,见温氏来了有些意外,伸手将她牵到了自己旁边坐着,“怎么过来了。”   “臣妾来瞧瞧陛下。”温氏温柔地答了一句,懂事地替他捏起了肩膀。   皇上闭着眼睛享受了一会儿,突然拉过她的手,将她往跟前一拽,让她趴在了他腿上,随后便扒开了她后颈上的衣襟。   “陛下......”温氏也没反抗,似是早已经习惯了他这样。   皇上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光滑的后颈,上面赫然有一块红色的胎记,形状像极了一只凤凰。   “还在就好。”皇上低喃了一声,松开她,脸上的神色也好了许多。   —   裴安进宫之后,芸娘便一人待在了屋子里。   知道昨儿夜里两人喝的都是柠檬水后,她臊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,从此都不想再见到裴安。   听青玉说人出去了,不由长舒了一口气。   之后方嬷嬷领着她,介绍起了她如今所住的主院,看着跟前光线明亮,一眼望去,见不到院墙的开阔天际,突然就想明白了。   试问,他当日只是骑在马背上,从街头上走了一圈,便惹得一群小娘子春心荡漾,不惜花钱买花掷向他。   昨儿他可是脱得精光,赤身站在她面前,让她什么都瞧见了,她能把持的住?   青玉那话就说得很好,不是人没有贪恋,只是诱惑不够大,临安城第一美男子,诱惑能不大吗......   知道她身子不利索,方嬷嬷也没多让她走动,不用童义交代,早就去府医那拿了药,回去后,便让芸娘自个儿抹上。   之后,芸娘一直躺着。   过了中午,还没见人回来,便叫来了方嬷嬷,让她领着自己先去了老夫人院子。   她还没敬茶呢。   裴安没回来,她总得去。   在王家同祖母相处习惯了,芸娘本以为裴老夫人必定也是一副严厉的模样,做好了准备,人刚到门前,却先听到了几道笑声。   一路上方嬷嬷也看出了她的紧张,知道她在想什么,笑着道,“夫人放心,老夫人性子随和,很好相处。”   芸娘点头,忐忑地走了进去。   进屋后,她抬头去认人,目光还没来得及打探,对面坐着的一位老人,便冲她一笑,面容慈爱地道,“哎哟,孙媳妇来了,快,快过来,到祖母这儿来。”   芸娘没见到裴老夫人,她这一开口,自然也认识了,埋头走过去,附身先行了礼,“孙媳见过祖母。”   青玉赶紧将托盘里的茶盏递到她跟前,芸娘端过来,双膝跪下,恭敬地递上了手里的茶盏,“孙媳给祖母敬茶。”   裴老夫人只听娘家的明婶子一直说,她孙媳妇儿容颜绝色,临安哪家的小娘子都比不上,她还以为是她在讨自己开心,如今见到本人,才知明婶子这回说得都是实话。   这,这不就是天仙儿吗。   裴老夫人活了这把年纪,很少见到这般好看的小娘子,赶紧接过她手里的茶盏,又去扶她,“起来起来,地上凉,别跪着。”   福嬷嬷领着她坐在了裴老夫人对面,裴老夫人又将她瞧了一阵,越瞧越满意。   王家大房不成事,二房倒是个个都不俗。   “这孙媳妇儿还真好看。”裴老夫人夸完,便让福嬷嬷将早准备好的匣子拿出来,递给了芸娘,“这是祖母的一点见面礼,你收着。”   芸娘被夸得有些脸红,起身道谢,“多谢祖母。”   裴老夫人看着她脸上的羞涩之色,这才突然想了起来好像少了一个人,当下转过头问方嬷嬷,“世子呢,怎么没过来。”   “郎君去了宫里,正忙着,孙媳想早些见到祖母,便一人先过来了。”芸娘抢在方嬷嬷之前,先回答了。   是她自己要来了,万一祖母怪他,她不是成了背后戳人脊梁的人了。   走之前,他说了下午,下午还没过完......   裴老夫人听她叫了一声郎君,心都快化了,笑着道,“行了,就让他忙,咱们正好说说话。”   裴老夫人完全不同王家祖母的严肃,说起话来脸上一团笑,看着芸娘的目光也充满了慈爱,慢慢地芸娘也放松了下来,陪着她说起了话。   裴老夫人问的都是一些她平时的习惯,喜好,暗暗记了下来,想着往后好吩下人伺候。   正聊得上劲,明家婶子也来了。   明婶子话本来就多,这一聊起来,便耽搁了一个多时辰,从芸娘说起,几人不知道怎么说着说着,就说到了裴安的母亲,明婶子道,“当年大夫人的容貌也是数一数二的,尤其是后脖子上的一块凤凰胎记......”   话说了一半,明婶子意识到自己是得意忘形,说漏了嘴,脸色一变赶紧岔开。   —   裴安从宫里出来后,又去了一趟御史台,将手头上的公务交接给了林让,忙完,日入了才回到国公府。   一进门神色便有些不自在,到了院子后,更不对劲,脚步很轻,也没往主屋那边走,只问童义,“她人呢。”   童义楞了一下,反应过来,她,应该说的是夫人,回答道,“夫人今儿去了老夫人那,刚回屋不久,主子是要这会子过去敬茶?”   横竖人都已经看到了,敬茶也只是走个过场,裴安脚步朝向了书房的方向,“不了,明儿一早就走,先收拾东西。”   童义:......   不是有夫人了吗,怎不让夫人帮着收拾,且主子好像还没告诉夫人明儿要走吧......   “主子,夫人那边......”   “明日一早通知她,让她好好待在府上,库房钥匙你给她备一把,想买什么,用什么,自个儿做主。”这些,他都不会亏了她。   她想去哪儿,临安城内,都可以。   童义匆匆地跟上他的脚步,不太确定,又问了一遍,“世子爷不,不打算自己同夫人说?”   裴安眸子轻轻一闪。   想起临走时的那一幕,眉尾又不觉一抽,他说什么,有什么好说的,不就是出一趟公差。   童义见他不说话,也不敢再问,两人从长廊下来,脚步跨进书院,便见对面门槛上蹲着一位衣衫破烂,满脸胡渣的人。   卫铭站在他旁边,脸色很不好,黑如墨。   童义愣了愣,裴安也疑惑地看着,卫铭见人回来了,这才上前禀报道,“主子,那人非说要见你。”   裴安目光从卫铭身后瞧去,还没开口问他,那人先一下站了起来,几步走过来,站在裴安的面前,个头竟与他不相上下,只不过更加魁梧一些,一双眼睛落在他身上,“咕噜咕噜”只转,越来越亮,“你就是咱姑爷?”   他谁。   裴安盯着他一身的装扮,瞧这模样,应该是连赶了十天半月的路,且没换过衣裳。   他好奇,他是怎么进到他这儿来的。   那人瞧了他一阵后,神色似乎颇为满意,笑着道,“模样不错,比之前的好,配得上。”   卫铭哪里见过这等公然议论主子容颜的粗俗之人,手里的刀瞬间横在他面前,“放肆。”   那人这才将脖子往后一挪,退出了一段距离,“哎,不打了不打了,打了这么久,咱俩也没分出来个胜负,没意思。”   裴安明白了,卫铭这是遇到对手了,也没恼,客气地问他,“阁下是?”   “我可是赶了半个月的路,一刻都没歇息,可惜还是没赶上婚宴,如今又饿又累又黏糊,可否先借姑爷的地儿,容我收拾收拾?”   “你谁。”裴安再次问他,面色有了一丝不耐。   那人愣了愣,突然一笑,冲他道,“秦阁老没死。”   裴安眼皮一跳,声音冷了几分,“尊名。”   “秦阁老没死。”那人彷佛就剩下了这句话。   裴安:......   “秦阁老......”这回那人还没说完,裴安头也没回,眨眼便抽出了身后卫铭手里的刀,架在了他脖子上,面色再无半点温和,目光凌厉。   “误,误会。”那人小心翼翼地转动了一下脖子,讨好地看着裴安,“姑爷放心,我同姑爷是一伙的,秦阁老那嘴碎的老匹夫,要不是姑爷留着他命,我早就想弄死他了,我来就是想借个院子先洗个澡,再问夫人借一套衣裳,不知道夫人在何.....”   话没说完,脖子上的刀,突然顶了过来,那人忙地往后一仰及时躲开,“你杀了我,我外面还有兄弟,他们也知道秦阁老没死。”   两人盯着彼此。   那人看着裴安冷得没有半点温度的眸子,觉得他说不准真的下一刻就要抹了他脖子,目光开始打颤,但到底还是坚持着没退。   半晌后,裴安撤回视线,突然收了刀,平静地问他,“想洗尘,吃顿饭?”   那人松了一口气,额头都冒出了汗,“除了洗澡,换身衣裳,吃顿饱饭之外,我这还,还有两个条件。”   “你找死。”卫铭听完,脸色一变,正欲上前,裴安脚步一拦,挡住了他,看向那人,“你说。”   “其实也挺简单。”那人笑着挠了一下脑袋,“头一桩嘛就是,对夫人好,哄夫人开心,不能让她......”   不能让她什么来着?   他记性本就不好,走的时候,偏生神婆子在他耳朵边上又叨叨了一大堆,如今赶了这半个月的路,饿得前胸贴后背的,哪里还记得完整。   “哎呀,就是好好疼爱她,不欺负她就好了。”   裴安:......   “另外一件,就更简单了,带夫人去果州,替她外祖父上个坟。” 第32章   朝堂的事,芸娘一窍不通,只知裴安是御史台大夫,具体干什么,在忙什么,一无所知。   见天色黑了,人还没回来,芸娘让青玉在门前挂了一盏灯,怕待会儿他夜里看不到脚下,灯笼刚挂上,童义便来了院子。   “夫人,明儿世子爷要出一趟远门,劳烦夫人帮忙收拾一下衣物。”   芸娘看到童义,原本以为裴安也回来了,虽说心里是想开了,这会子天黑又要独处了,还是有些下不了脸子,忙转过脸去,最后见进来的只有童义一人,松了一口气,又有一些疑惑,这是还没回来?   听童义说完,芸娘神色一愣,第一反应是倒也不至于让他躲出去吧,没醉就没醉,丢人的又不是他一人。   之后才回过神,不敢耽搁,起身准备去收拾。   可他的衣物在哪儿她也不知道啊,这才新婚嫁过来头一日呢,芸娘脚步顿在那儿,又回头问了一句童义,“郎君要去哪儿。”   童义笑着道,“果州。”   “......”   芸娘愣住,果州?!是外祖父家的那个果州?   童义匆匆地瞧了一眼她神色,“此趟主子一去估计得要几月,深冬才能回来,特意吩咐小的过来嘱咐夫人,在府上要是有什么事,自己做不了主的,直接找老夫人便好,夫人若是嫌闷,带上两个小厮,尽可出府......”   芸娘早已经没听他在说话了,突然打断问道,“是重庆府旁边的果州吗。”   “对,途中主子得经过建康、再横穿边境到果州,怕是得跨过半个南国,夫人要是有什么喜欢的,可提前同奴才说,奴才记在心里,等到了地方,定给夫人捎回来,要是夫人没什么特别想要的,那奴才就看着办,建康身后的一片海域,盛产珍珠,大的能有碗口那么大,到时奴才让主子给夫人带颗最大的回来,再往里走,便是鄂州江陵了,奴才倒还不知道有什么好东西,不过听人说,江陵山脉相连,房屋建在山底下,山水相连,一到晚上一条河流两岸,万家灯火通明,热闹劲儿不比咱们临安差......”   芸娘听得心口一跳一跳的,心都跟着飞出去了。   往日她是因为看不见希望,不敢生出非分的念头,如今机会送到了自己跟前,怎么也想抓一把,“郎君去果州,是公务吗?”   “倒也谈不上完全为公务,将公主护送到北国人手里后,便只送一批牢犯去流放,去果州,纯属想去探个地势,打探一圈。”   什么公主,什么牢犯,她一点儿都不关心,只听到了自己盼着的,芸娘眸子越来越亮,索性直接问了,“那路上可还有空位,能多带两人吗。”   “此趟路途遥远,位置倒是预留的宽敞,夫人是不放心主子,要捎人上?”   芸娘点头,“对,你同他说说,将我一同捎上可行。”   “这......”童义一愣,故作惊愕,“夫,夫人要去?”   芸娘期待地看着他,“成吗?”   “也不是不可以,可这事儿奴才做不了主,夫人要不问问主子,主子在书房,正收拾路上打发枯燥的书本......”   什么脸面,什么见不得人,全没了影儿,她要是跟他走这一趟,以往关的那五年,可是连本带利,一并都赚回来了。   芸娘二话没说,匆匆地跟着童义到了书房,进门见裴安正背对着门口,装着案上的书本,高兴地唤了一声,“郎君。”   软绵绵的声音入耳,裴安眼皮一跳:“......”   她又喝了?   转身便见到了一张明艳无比的笑脸,眸子亮如明珠,嘴角一扬起来,似乎还有两个浅显的梨涡。   之前他倒没注意,不过成亲之前他统共就见了三四回,没什么机会见她笑,昨夜两人倒是相处了一个晚上,却只见到了她哭。   声音好像恢复了。   裴安眸子迅速地瞥开,问她,“怎么了。”   芸娘立在他身旁,勾着腰问他,“郎君是要去果州?”   裴安:“嗯。”   芸娘一笑,“我外祖父也在果州。”   “是吗,挺巧。”   “我适才听童义说,郎君路上备了多余的位子,能,能不能也将我带上。”芸娘说完,在他目光看过来之前,又忙地道,“郎君放心,我保证乖乖的,不给郎君添麻烦,只是这一去得半年,我一个新妇,刚成亲一日,便守空......不,不太好。”   芸娘察觉到了自个儿的激动。   脸色一红,退后两步,垂目道,“郎君不知,我曾答应过我母亲,要去果州给外祖父上坟,自然,郎君要是不方便,那我下回再......”   “去收拾东西。”裴安侧身叫童义过来将装书的箱子抬上马车。   芸娘一愣,反应过来,眼珠子比此时屋里的灯芯还亮,“多谢郎君。”   说完匆匆转身,刚往外走了两步,许是实在太过于激动,着魔了似的,脚步一顿突然又转了回头,冲到裴安跟前,胳膊伸出来,一把抱住了他。   裴安不备,脚步被她撞得往后一退,神色僵住。   芸娘抱完了,才猛然醒过来。   昨夜两人那见不得人的心思被揭穿后,还未平息,这一抱,如同火上浇油,再一次陷入了先前的尴尬。   知道自己干了啥后,芸娘瞬间松开,脸色涨红。   “我去收拾东西。”芸娘埋头逃了出去,廊下的夜风一吹,脸颊爬上来的热量不仅没有半点消退,还越来越热。   她果然是被迷了心智。   刚才他一答应完她,她抬眼看过去,只觉得那张脸,又好看了几分,简直俊得让人惊叹。   芸娘捂了一把脸,脚步飞快地消失在了书院门口,回到屋就迫不及待地唤了一声,“青玉,快,收拾东西......”   —   被她那一抱,裴安立在那,也是定了好一阵神眼珠子才动了一下,回头就见童义咧着一张嘴,快笑到了耳根。   裴安吸了一口气,“你很闲?”   童义忙醒了神,“主子,还有什么吩咐。”   裴安无语,“去帮忙收拾东西。”她才嫁过来第二天,她能知道他的衣物放哪儿了?   “是。”童义转身又折回了主院。   童义刚走,卫铭进来禀报,“都安排妥当了,人刚歇下。”   “明日让他跟着你,对外,他与你是同门。”   卫铭点头,“属下明白。”   他怎么也没想到就那邋遢之人竟然是王荆,昔日夫人父亲麾下的第一副将,传闻有勇有谋,本人倒是与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样。   “要不要给明春堂那边去个信。”陛下这次召见得太匆忙,他担心路上要是出了意外,那头来不及接应。   裴安正要同他说这事,拿出皇上交给他的那副画像,“告诉韩灵,让他找到张治,我会在江陵动手,我怎么打,他怎么反。”   张治,曾经临安的一代大富商,十一年前,张家牵扯上了一桩私铸铜币的案子,事后被抄家灭族,押进大牢后不日便被处决,一家老小没一个活口。   他竟然还能活着从皇上的眼皮子底下逃了出去,必然是使了天大的本事。   而皇上能在这么多年后,还能找到他的踪迹,对一个商人生出了此等必杀之心,自然也不是什么能见得了光的事情。   可他不想见光,也由不得他。   —   翌日天色麻麻亮,国公府外便停了好几辆马车,东西昨儿半夜都收拾好了。   童义去住院请人时,芸娘已经站在门口候着了,青玉立在她旁边,手里提着一个包袱,见人来了,忙拉着芸娘往外走。   裴安是出去办公差,芸娘只带了青玉一个丫头,连颖送她到了门前,一脸依依不舍,哭着脸道,“主子,你可一定得回来,咱们好不容易住了个大院子,昨儿您还说,要在那池子里养鱼呢,鱼苗子都还没买到,屋里的凳子您屁股都还没坐热,您就要浪迹天涯了......”   芸娘心里正高兴,见她落泪,很有耐心地安抚,“没事,有郎君保护我,我一定会平安的,那个院子,你就当是你的,好好看着。”   裴安刚从老夫人屋里出来,下了廊下的台阶,脸上还带着几丝倦色,昨儿收拾东西,也没回房,在书房将就了一夜,统共就睡了一个时辰。   安静的黎明,突然多了叽叽喳喳的声音,如同黄鹂鸣翠,悦耳动听,倒觉得有了几分生趣,瞌睡醒了一些。   芸娘也看到了他,转身朝她问安,“郎君。”   “东西都带齐了?”   芸娘点头,“都带齐了。”童义说深秋才回来,她将最近新置办的衣裳都装上了,今年再不穿,明天就得又换样。冬天的衣裳也装了一些,她怕冷,加上裴安的,满满地塞了五六口箱子,马车上都快没她的位置了。   裴安抬头看了一眼队伍,走向马车,“出发。”   芸娘识趣地走去了后面装着行李箱子的一辆车,她说过不能打扰他,便不能同他共乘。   刚走了两步,福嬷嬷手里提着一个食盒,匆匆赶了出来,“世子爷,夫人,老夫人让奴才给你们送了一些早点,这时辰您们怕是都没进食,马车上用一些,别饿了肚子。”   说完,转头将食盒交到了芸娘手上,“夫人一路仔细些,有您陪着世子爷,老夫人放心多了......”   福嬷嬷交代完,芸娘有些为难的看着手里的食盒。要不都给他吧,她不饿。   芸娘朝裴安看去,裴安瞥了她一眼,拂起帘子,替她让出了脚步,“上车。”   —   芸娘坐上了裴安的马车,青玉将她的包袱也一并丢了进来,多半是料定了她不会再下来。   昨夜裴安没回房两人没待在一处,如今还是避免不了,这回出远门马车内的书本比上次放的还要多,占了不少位置。   两人坐下后,马车一动,胳膊瞬间碰到了一块儿,都感觉到了,却都没说话。   待平稳了一些,芸娘才打开手里的食盒,端出了一碟糕点,递了过去,“郎君,要用吗。”   裴安伸了手。   见他吃了起来,芸娘也捻起一块,丢进嘴里,慢慢地嚼着。   桂花糕。   加了芝麻。   是她喜欢的口味,昨儿她才同裴老夫人说过,没成想,今儿就给她做了喜欢吃的。   甜丝丝的味道,慢慢地蔓延到唇齿之间,芸娘突然有些受宠若惊,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。   她心里清楚,其实她真的嫁得很好。   夫君位及三品,人长得又好看,还愿意带她出来看风景,老夫人对她也极好,记住了她的喜欢,还给了她满满一匣子银票,看得出来是真心疼她。   嚼着嚼着,芸娘的唇角便不自觉地扬了起来。   裴安瞥了一眼。   出趟门而已,用得着这么高兴,邢风就没想过要带她出来?不过是一栋院墙,他要想,早就带她走了......   邢风要死了,她应该还不知道吧。   柠檬水一事,两人虽没去戳破,但都心如明镜,既然没醉说的话,必然也不是什么真心话。   她和邢风如何,他一点儿也不好奇。   嘴里有些干,裴安取了边上的水袋,揭开盖儿还没来得及放在嘴边,旁边那人,好像被噎住了,喉咙一直劲儿地在吞,脸都憋红了。   裴安将水袋递给了她。   芸娘正高兴没注意就噎了,这不是她的马车,她的水袋,在青玉那儿。原本想忍住,待走一段后再让他停车,她找青玉拿,但似乎有些忍不住了。   正难受,见跟前递来了一个水袋,芸娘也顾不得那么多,伸手一把接过,仰头便灌了几口。   缓过来后,芸娘才同他道谢,“多谢郎君。”   裴安没应,也没去盖,就着她刚含过的水袋口,同样仰起头,灌进了嘴里。   芸娘瞥见,忙回过头,心头猛地一阵跳,脸色红起来后,又想想很正常,前夜他在自己嘴里,翻腾倒海似得,什么味儿没尝过。   可尽管两人已赤身相对,无任何束缚地抱在了一起过,这会子却都安静地坐着,谁也没说话。   芸娘想着,这大抵就是外焦里生的道理。   用完糕点后,裴安看起了书。   天还没亮,外面也瞧不见,芸娘无聊,余光不由朝旁边瞟了过去,不经意之间,便瞟到了他腰上挂着的玉佩。   今儿他戴着了。   前夜他说过会还给自己,芸娘不好打扰他看书,暗中留意着他翻篇的时候,才出声,“郎君......”   裴安抬头。   芸娘冲他轻轻一笑,“那个,玉......”   裴安顺着她目光往自己腰间看了一眼,很随意地道,“这个挺好,不用换了。” 第33章   怎,怎么就不用换了呢。   他前儿也没醉,亲口答应了的......芸娘八成没料到他会不给,呆愣地看着他,没想明白他怎么会突然出尔反尔。   当初给他的时候,自己没想那么多,他给了她东西,她一股脑儿的不想占他便宜,细想起来,确实不应该。   毕竟送过给别人。   芸娘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前儿昨夜她对他说的那番话,又没醉,横竖他说过的话,她是一句不差都记在了脑子里。   见他一副当真不还的模样,芸娘只得将脑子里那些横在两人之间,羞耻又尴尬的画面重新翻了出来,提醒他道,“郎君有所不知,这玉佩我曾赠过给邢公子,前儿夜里我曾同郎君说过,郎君答应了......”   他是答应了。   不过又改变主意了,不过是块玉佩,那么计较干嘛,给过谁无所谓,如今不在他这儿?他又何必为难她再费心思另寻定情之物。   裴安还是一脸平静,“无妨,我不介意。”   芸娘:......   他撒谎!   他要是不介意,他前儿怎么会拐弯抹角地打探她和邢风的过去?他定是以为自个儿醉了,想要她酒后吐真言。   感情她说的都是真的,他不应该嫌弃吗。   裴安见她半晌没吭声,余光瞟见她在盯着自个儿,心里也能猜到她在想什么,不外乎心里在说他出尔反尔呗。   裴安装作没见到,继续翻书。   大半个时辰,马车到了御史台,天色已经开始泛青,门前火把的光亮映入了马车内,裴安合上书页,突然侧目看向她。   芸娘察觉到他的视线,疑惑地转头回望。   裴安神色一顿,还是打算先问她,“你和邢风关系如何?”他得听一句她的实话。   芸娘:......他又问。   她都说了,他和邢风没什么,没拿回玉佩,芸娘有些心不在焉,“我和邢公子已成过去。”   “那便好。”   芸娘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,正揣测,马车停了下来,裴安又道,“半盏茶后再出发,你可以下去走动一下。”说完一头钻了出去,跳下马车。   府门前已经围了不少人。   御史台林让在门口正等着了,见到裴安下来,忙迎上去,“头儿。”   裴安点了下头,“人都拉出来了?”   “头儿放心,一个不少,另外三十个顶尖侍卫,属下都点齐了,就等头儿发号施令。”林让知道他这一去一时半会儿回不来,怕他放心不下,诚表衷心道,“头儿那日的救命之恩,属下这辈子都将没齿难忘,属下保证,只要属下还在御史台一日,待头儿他日归来,御史台一切还是原样。”   裴安笑了笑,脚步朝里走,伸手拍了一下他肩膀,“辛苦了。”   林让心头一热,跟在他身后,朗声吩咐底下的人,“头儿来了,人都拉过来。”   流放的朝廷阶下囚,才从牢里提上来,手铐脚链齐全,一身灰白囚衣,被侍卫赶在一堆围在中间,等裴安亲自认完脸后,再装进囚车。   裴安走近。   侍卫用手掰起每个人的下颚,火把的光亮近距离地打在那些人脸上,大多都是披头散发,满脸落魄,昔日朝廷命官的光鲜早已不见。   裴安的目光在邢风脸上停了一瞬,倒还算是个干净的,脸没污,发冠也还在。   确认无误,裴安一仰头,林让会意,“押上车。”   十几个犯人一押出来,围在门外的一堆人便是一阵鬼哭狼嚎,抄家只抄了两家,男的发配,女的充为官妓,家中再无人。   范玄,邢风两家没抄,此时家眷正堵在外面,等着见最后一面。   一般的人便罢了,这些可都是朝廷钦犯,有了秦阁老的教训,林让避免节外生枝,让人拦着,不许上前,也不许接东西。   临行了还说不上话,场面一时失控,哭天动地。   适才裴安前脚下马车,芸娘后脚就下来了,打算去青玉那里,将水袋拿过来。   下来后,见门口围了不少人,早听童义说了,裴安这一趟要押犯人,芸娘也没在意,等从青玉手里拿回水袋,正要上车,边上青玉突然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,颤声道,“小姐,那是不是邢夫人?”   芸娘回头,顺着青玉的视线望去,一堆人里,立在最前面正一脸迫切,望向门口的那位妇人,当真是邢夫人。   芸娘一愣,主仆二人还未反应过来邢夫人怎么来了这儿,钦犯已经被推搡着,全押了出来。   邢风走在最后。   邢夫人见了人,拼命往外挤,被侍卫拦住,呵斥一声,“闲杂人等,不得靠近,都给我站远了。”   芸娘看见邢夫人被推开,眼睛一跳,视线下意识地看向旁边,目光随后便呆呆地定在了那。   邢风。   他怎么在这。   “主子......是邢公子。”青玉声音都变了,今儿这些人可是钦犯啊,邢公子他这是犯了何事。   芸娘的脑子突然有些嗡嗡响,抬步下意识往前走去。   对面的邢夫人被拦住后,身后一人将她挤到了后面,见不到人,邢夫人万分着急,又使了力往前凑,头上的发钗早已被挤歪,全然没了往日的端庄优雅。   好不容易从前面人的胳膊肘上挤出来,邢夫人刚一转头,一眼便看到了对面的芸娘。   两人相视,齐齐愣住。   十几年前,芸娘的母亲和邢夫人的关系极好,她尚在肚子里,还不知男女之时,两家便迫不及待地同邢风指腹为婚,本想一直维持两家的关系。   谁知后来,一切都变了。   往日再多的恩怨,此时也不是说话的时候,邢夫人忍住心头的种种怨愤,也没去唤她的名字,只看着她,泣血道,“看在往日他待你的情分上,此趟,劳烦多关照。”   邢夫人说完,含泪将手里的包袱向她扔了过去。   邢夫人一扔,她边上站着的一位妇人眼尖,也跟着扔出了手里的包袱,“劳烦交给范玄,告诉那老东西能多活便多活一阵。”   钦犯已被赶去了车上,马上就要走了,芸娘回过神来,同青玉使了个眼色,青玉明白,趁乱赶紧捡起了那两个包袱。   —   裴安上马车时,芸娘已回到了车上,裴安瞥了她一眼,脸色明显与刚才不同,当是见到了人。   既然她说,已成过去,他也没什么好说的。   马车继续前行,去宫门前接明阳公主。   还有一段路程,裴安继续翻书,芸娘却坐如针扎,心中念头不断翻涌,终是没有忍住,开口问道,“郎君,这些人犯的是何罪,是要流放到哪儿。”   都是些死刑犯,没什么不好说的,裴安很慷概地答了她,“范李两家是秦阁老纵犯,是叛逆之罪,朱刘两家吞了赈灾官银,贪墨之罪,流放至岭南。”   完了,裴安没再往下说。   芸娘正听着呢,不由盯着他,紧张地等他的下文。   裴安抬眼便见到她目光灼灼,满眼期盼。也不知道怎么了,心知肚明她要问什么,却故意反问了她一句,“有事?”   芸娘好想去提醒他,他漏了一人,可又不好直接问,脑子打了一个弯,又问道,“那这些人流放后,会如何。”   “无一活口。”   芸娘心头似是什么东西,“噗通”一下沉了下去。   算了,她不能这么同他含糊下去,芸娘面转向他,靠近了一些,轻声道,“郎君,新婚夜里我没醉,我说的都是真的,你信我吗。”   裴安眸子一闪,佩服她挺能豁出去,鬼使神差地问道,“哪句?”   是‘我快被你掐死了’,还是‘郎君我真不行了’。   半晌,马车内都没了声儿。   裴安说完,自个儿也僵住了,没去瞧旁边已羞得面红耳赤之人,倒也没再为难她,主动道,“邢风是他自己想死,你救不了。”   芸娘脸上还烫着,听了他的话也顾不得了,神色愕然,不明白怎么还有人自己想死的。   “你还没看明白?”裴安微微坐起了身,两人的手肘又碰到了一起,不妨将局势解释给她,“明阳公主不想和亲,看上了邢风,当初逼着邢风同你悔婚,后来邢风反悔,不乐意了,跑去陛下跟前替范玄求情,这不自己找死,是什么。”   裴安的声音缓缓的,彷佛在同她说与他们毫无相干之人的闲话。   芸娘听明白了,但依旧有点想不通,“邢风为什么会反悔?”既然答应了尚公主,怎么又要去送死。   邢夫人光鲜了一辈子,今儿她头一回见她那般狼狈模样。   他不该是想不开的人。   裴安不确定她是不是故意的,先前她骑马前来渡口替他通风报信,便知她思路开阔,脑子并不笨,清楚自己想要什么,怎么一下突然就不灵光了。   裴安乜了她一眼,反问,“你说呢。”   芸娘被他这么一眼扫过来,怎可能还不明白,他能清醒着三番两次地问她和邢风的关系,断也不是他口中所说的大度量。   不说开,这一路估计过不去了,芸娘想了想,打了个比方,“郎君,我同邢公子就像你和萧娘子一样......”   裴安没抬眼,“不一样。”   芸娘:“啊?”   裴安:“我未曾赠过她任何东西。”   芸娘:......   芸娘承认,“那确实不一样。”当日她被萧家娘子那般为难,她不也没怪过他一句,她做了个好榜样,他怎就不能仿效一二呢。   谁没个过去,换做是他,萧娘子死了,他过去关心两句,她绝对不会介意!不仅不介意,还会主动让他去。   裴安:......   这话一时竟让裴安哑口无言,许是很久没有被人这么揶揄过,裴安不太习惯了,气息突然有些不顺,“夫人还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,大可说出来,你既与我成了亲,也已圆了房,往日那些个弯弯绕绕又有何不能理解的。”   芸娘嘴角一抽,还能说吗。   就这么一块玉佩,他都迟迟翻不了篇,他确定还能承受得住,“郎君当真没送过旁人东西吗,我怎听萧娘子说,你给过她胭脂?”   那日在场球上,萧家小娘子,凑在她耳朵跟前,耀武扬威地告诉了她。   后来他在马车上,斩钉截铁说没有送给任何人东西,她完全信了,觉得是萧娘子在说谎,如今,可不一定了。   裴安神色明显一愣。   他送过吗。   他是没特意送过,但也不确定,这些年祖母有没有为了想抱孙子,以他的名义,送过萧莺东西。   转念一回味,又才察觉她话里有话,她什么意思?是说他在骗她。   他有那个必要吗,他脸色一下崩了下来,声音也不觉冷硬了起来,“至少,我没送人二手货。”   芸娘:......   她完全不能理解他这人了,她说了,他要介意那块玉佩就还给她,她再重新给他送一个,语气顿时也失了理智,“那你还给我。”   裴安只觉得一股气冲上脑子,眼皮子只抽搐,咬牙道,“送人东西,再要回去,夫人还是头一个。”   “出尔反尔,说话不作数,夫君也是头一个。”芸娘嘴巴子意外利索,“夫君对我有什么不满的只管明说,能不这么零碎割肉吗。”今儿一句,明儿一句,就是不相信她呗。   这是彻底闹翻了,再这么下去,说不定连前儿晚上,各自留的最后一点遮羞布,都要被掀起来,到时候只会两败俱伤。   她不过才十六,他同她争个什么劲儿。   新婚第三日就吵架,说出去真会让人贻笑大方。   意识到自己的异常,裴安陡然反应过来,一向他都很能控制情绪,怎么突然会同她吵起来,两人不过是被流言逼迫,不得已而走在一起的人,她与刑风过去如何,他有什么好计较的,怎还同她扯了这么远。   裴安慢慢地调节了情绪,不再去搭她的话。   他一熄火,不出声了,芸娘也猛然清醒了过来,心头开始止不住的懊恼。   前一刻她还在感恩戴德,他人长得俊俏,又有才华又有本事,府上老夫人也疼爱她,她无比庆幸他能将她娶进国公府,还暗自打定了注意,往后这辈子一定要待他好。   怎么转个眼,自己就没控制住,同他吵起来了。   这南下的路途才开始呢。   且马车才出国公府大半个时辰,他要是这会子让她滚下去,她只能干瞪眼,估计这辈子都会活在悔恨之中,从此不再说话,至此封嘴。   他先平息争吵,芸娘便先开口道歉,“郎君,是我嘴笨,对不起。”   又柔声道,“玉佩你要是真不介意,还喜欢的话,那就送给你了,只是它是我母亲留下来的遗物,往后还请夫君多加保管。”   见裴安沉默,她继续道,“我和邢风之前确实有过一段交情,我被关进院子里,不认识外面的人,更没有一个知心的朋友,他住在我隔壁又愿意同我说话,我怕将来自己出去后,没人愿意同我玩儿,他又不理我,这才送了一块玉佩给他,想以此将他留住,不让他反悔。”   她说完那句对不起后,裴安心口的气儿便瞬间消了一大半。   听她当真说起了真心话,觉得她也不易,应了她一句,“以物栓人心,不长久。”   芸娘点头,“夫君说得对,我不该以他对我的好,谋取自己的私心,但当年他对我的好,我不能不报,母亲走后,我抬头瞧着井盖大的天,觉得自个儿透不过气,实在呆不下去了,本是爬了墙打算跳下去,去果州找我外祖父,是邢风将我劝住,我才能安然地熬过那三年。”   芸娘垂着头,声音很低。   除了邢风之外,她从未同人说过这些,本以为他还会剜根,邢风当初是怎么劝她的。   却听他道,“为何要劝你?不过是一堵院墙,竟能困你五年,他当初就该搬个梯子递给你,你不去果州,就不能去外面了?至少也能透一口气。”   芸娘看着他,愣了愣。   他继续道,“外面的人,不交也罢,人心难测,你真心相付未免个个都会真心待你,有缘之人,不必你去讨好,自会与你相遇交心,就算不能遇上知己,自己一个人,好好活着又能怎样?”   这一句充满了人生的哲理之言,不知道芸娘有没有听懂,只顾看着他,呆了片刻,才迟钝地点头,“嗯。”   还有,他又道,“碗口大的珍珠,不一定南海才有。”   裴安说着,转身从身后的榻上,拿出了一个小匣子递给她,“这只是之前我在建康收集的一枚品相中等的海珠,这一路上,你想要什么样的珍珠,我都能给你找来。” 第34章   他将小匣子往芸娘手里一塞,芸娘茫然接了过来,垂目揭开盖儿,一眼便见匣子里头躺着一颗白白的珠子。   色泽明亮,还当真有碗口那般大小。   她实则并非只是喜欢珍珠,不过是当初听邢风说起来时,心生好奇一直惦记在了心头,想着碗口大的珍珠到底能有多大。   芸娘鼻尖有了酸楚,又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,毕竟脑子里曾幻想过的那些画面里,对面送她珠子的人,应该是邢风。   他悔婚后,她的梦自然破灭,不成想,还能兑现。   如今见到了,心口冒出来的那份激动和喜悦,倒不是为了珍珠本身,更像是圆了这几年来,挂在了心头的一场梦境。   裴安目光倾斜过去,也留意到了她的神色,一颗珠子而已,至于让她眼圈都红了?   她喜欢,他往后替她寻着。   良久芸娘才平复过来,仍然带了些鼻音道,“多谢郎君。”   “嗯。”不咬牙切齿叫他夫君了。   这会子又乖巧可怜了,适才同他瞪起眼来,也挺厉害。   “你要见邢风,便去见吧。”这一路还很长,两人不可能不碰面,既然有交情,装出不认识倒觉奇怪。要还情也好,报恩也好,她自个儿去就好,他不会去干涉,免得显得他当真成了那等小心眼之人。   芸娘也没料到,吵了一架,还能将他的肚量吵大。   但一朝被蛇咬,也只是听听而已,当不当真她自有分寸,可她又确实不能不见,只能先承了这份情,恭维道,“我知道郎君心胸宽广。”   他用不着她夸。   裴安没再说话,将榻上的一摞书本推到了里侧,替她腾出了一大片空间,“路程还长,你要累了就歇息。”   —   到了宫门,裴安又下了马车,芸娘撩开车帘往后看了一眼,只见其径直走向了对面一辆精美的马车前,站在车窗口,同里面的人说着话。   明阳是皇上最为宠爱的公主,如今送亲队伍的阵容确实很壮观,侍卫怕是都有两三百人。   是御史台的好几倍。   芸娘趁着他离开的功夫,忙往身后的囚车打探,一共就两车人,个个都挤在了一起,天色倒是亮了,可距离太远,她也瞧不清哪个是邢风。   既同路,便有的是机会见面。   芸娘没再瞧,在马车上等了一会儿,半炷香裴安才回来,刚上来坐下的马车又开始动了。   队伍到了街市,天色已经彻底亮开,晨间的一缕阳光从马车帘子外隐隐照射进来,沿路两边,陆陆续续来了不少百姓。   芸娘起初以为是来砸囚车的。   小时候她跟着母亲出去,见过囚犯游街,被人扔烂菜叶子,臭鸡蛋的,心头还有些担心,邢风一向爱干净又爱面子,不知道能不能承受。   听了一阵,才听明白,这些人都是来替公主送行的。   一国公主,还是陛下最初的原配所出,能为了南国的安危,出去和亲,怎不令人动容。   “殿下保重,到了他乡,定要照顾好自己。”   “殿下大义,佑我南国之恩,草民在此叩谢。”   “......”   那日在球场,她看到的明阳国公主,笑容明艳,一身傲气立在那,俨然就是个万事顺遂,集一身宠爱于一身的幸运主儿。   可如今......   即便是公主,也有她无法逃脱的命运,倘若当初她没有嫁给裴安,如今的她怕已经被送进了庄子,重新回到了暗无天日的小屋子里。   芸娘偷偷侧目,看向了斜对面的人,他正看着手里的书,面色沉静,似乎并没有受外面那些声音的影响。   与公主相比,芸娘再一次体会到了自己的幸福,至少在出嫁之前,她知道他长什么样,且他还将她带在身边,还送给了她珍珠。   她真的很好很好了。   往后她还要吃他的,用他的,芸娘心中暗自发誓,她保证以后,再也不会和他吵架,适才只是个意外。   —   马车辰时末出了城门,路上没再停,上了官道后,一路赶往建康。   官道上没什么好景色,芸娘拉开窗帘瞧了一会儿,便被马车摇晃出了瞌睡,昨夜本就没怎么合眼,很快就耷拉下脑袋,歪在了榻上睡了过去。   醒来时,日头升到了正空,马车继续往前走。   对面裴安也不知什么时候,闭上了眼睛,头靠在马车壁上,旁边是一捆被褥,刚好垫到了他的脑袋侧方,见他手里还拿着书,书页已经被压出了痕迹,怕被磨坏了,芸娘轻轻地起身凑过去,先小心翼翼地掰开他的手指,再抬起他的手腕,慢慢地将书从他手里取了出来,整理好了被他压皱的页面后,合上书页,给他放在了边上的一堆书籍上。   怕吵醒他,芸娘没动,也没去开窗,只透过窗帘缝儿往外瞧着。   直到这才反应过来,她出来了,走出了王家院子,走出了临安,还会去到更远,去到她从未去过的地方。   母亲说,“纵是到了今日,我南国江河依旧富饶辽阔,京杭不过只占一角,西岭千秋雪,东吴万里船,宁宁,若有一日你能走出这方井蛙之地,也替母亲去看了吧。”   娘亲。   如今,她要去看了。   她还能见到外祖父,会去给他上坟,告诉外祖父,娘亲一直都在想他们。   那些年,娘亲背着自己偷偷抹眼泪时,其实她都知道。   她说人不能伤心,一旦伤心起来,就会泄气,对自己百害无一利,只会更消沉。   可她最后还是郁郁而终,随父亲去了。   —   日头偏西之后,前面的队伍慢慢地停了下来,有声音传来,似是在说要原地休整。   芸娘转过头裴安已经醒了,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被她放好的书籍,也没问她,“饿了?”   芸娘摇头,还好。   她只顾着激动,忘记了饥饿。   “下车,走动一下。”马车坐久了,腿脚很容易水肿,裴安低头穿好靴,先下车,这回没走,等着芸娘从马车内出来了,递了一只手过去扶。   芸娘面露感激,附身抓住他胳膊,跳了下来。   远处站在卫铭旁边的王荆,见到芸娘下来的瞬间,差点就没忍住,脚步往前跨去,及时被卫铭拉住,“人多眼杂,王大人先忍忍吧。”   王荆有些激动,“真是像极了将军。”说完又干呵呵笑了两声,神色极为自豪,“瞧瞧,我王家的人,长得就是标志。”   这话,卫铭反驳不了。   夫人的容貌,公认的临安第一美人。   但他家主子也不差,第一美男......算了,他要是说出来,八成会被主子扒皮。   —   从马车上下来,芸娘便跟在了裴安身后,走去前面营地用餐。   御史台的人要押犯人,走在了最后。   这会子休息,都选了前面一块平整的地儿,东倒西歪地坐在地上,裴安经过时,个个都起来问安。   裴安原本都快要走过了,脚步突然一顿,慢慢地停了一下,随后转过身,走向了一堆人里,二话不说,揪住一人的衣领,一把给推了出来。   那人缩着脖子,起初还没出声,被推出来,才求饶道,“裴,裴兄,轻,轻轻点,别这么大力气。”   芸娘还不知道怎么回事,便见跟前被推搡出来开,差点栽在地上的人,抬起头来,一脸讨好地看着她,“嫂子。”   芸娘一愣。   赵炎,小郡王?   那日在球场上,赵炎见形势不对,怕裴安吃亏,赶紧去了隔壁的几个殿里拉人来帮忙。   等揪了一堆的婆子太监赶回球场,一个人影都没见到,转过头却看到了自己府上的管家。   从此之后,便被关在院子里,连裴安的婚礼,都没能出来。   裴安冷眼看着他。   行,都到齐了,这一路挺热闹。 第35章   赵炎是钻了王府的狗洞偷溜出来的。   知道裴安大婚,他一刻都坐不住急得乱窜,奈何看守太严,等到他想到法子钻出来后,又听说裴安要离开临安了,赶紧让小厮替他收拾东西,从墙内扔了出来,他自己一人是断然出不了城门,连夜抱着包袱去了御史台,趁一个侍卫小解时,将其砸晕,换上了他的行头,这才跟上了裴安的队伍。   虽在王府不受宠,但往日他走哪儿,都是有马车代步,如今走了大半日的路,他双脚早就打颤,再被裴安一揪,人都站不稳了。   “裴兄,还记得咱们曾经相约一起遨游天下吗,上回你去建康我没跟着,这回说什么也得一起。”赵炎厚着脸皮看着裴安阴沉的脸,生怕他将他赶回去,“我现在要是回去,王爷肯定会打断我的腿,严重点,命都不保。”   瑞安王,当今皇上的堂兄。   皇上登基后才将其寻来,封为瑞安王,意为扩充赵家的血脉,怕被疑心,一家活得小心翼翼。   不与朝廷有任何污点的家族来往,也不与朝廷的权臣接触。   这两样,裴安先后都站齐了,王府个个避他如瘟神,偏生赵炎,像块狗皮膏药,想法设法地往上贴,为此才被禁足。   他这一趟要是回去,也能料到后果,确实很惨。   “你去问殿下,收不收你。”裴安懒得理他,转身走向前面的营帐,芸娘赶紧跟上。   赵炎咧嘴一笑,两颗虎牙都露出来,“多谢裴兄,仗义,厚道!”只要他裴安不赶他走,那就没人能赶得了他赵炎。   “嫂子,嫂子......”赵炎拖着酸胀的腿,追到了芸娘身边,突然从怀里掏出了一把银票,塞到了芸娘手里,“见面礼。”   他动作太快,芸娘下意识地抓住。   “咱们这么熟了,送旁的什么物件儿太见外,出门在外这东西最实用,嫂子放在身上,路上买自个儿喜欢的,三日后咱们就能到建康了,听说那儿的杏花酒......”   话没说话,前面的裴安脚步一顿,赵炎立马闭了嘴,识趣地道,“那裴兄,我先去看看殿下。”   “嫂子,待会儿见......”   —   用餐时,芸娘又留意了一下后方,囚车内的人也被放了出来,这回芸娘瞧见了,但一行人里,独独不见邢风。   芸娘心头疑惑,用完饭后见裴安被公主召了过去,才问青玉。   青玉也正要同她说,附耳低声道,“主子,邢公子去了公主的马车上。”   芸娘一愣,随机倒松了一口气,没受累没挨饿就好。   队伍休整了大半个时辰,又才出发,路途漫漫,两人上午都睡了一觉,完全没了困意。   裴安有书看,芸娘没有。   过了一阵,裴安见她一双眼睛一会儿瞟着外面,一会儿又瞟他身上,瞧得出来极度无聊。   此时还在官道上,沿路全是杂草,确实枯燥。   “识字吗。”芸娘正低头盯着自个儿的指尖,听裴安突然问她,忙点头,“会。”   被关了五年,她多半都是靠着琴棋书画度日,要说有多精益称不上,但样样都能拿出手,识字自然也会。   裴安抬起下颚,指了一下她旁边的一摞书本,“自己挑。”   芸娘对读书没有特别的热闹,也没有多大的排斥,要是看进去了,会觉得挺有趣,看不进去,又觉得很煎熬。   下回停车该得晚上了,时辰还早,芸娘无事可做,确实无聊,也没客套,褪了鞋袜,同他一道坐上了软榻,半跪着去翻他的那一摞书。   《周易注疏》,《周礼注疏》、《礼记正义》......   《太平广记》、《太平御览》......   《中庸》》、《大学》......   “......”好像没有她要看的。   裴安见她翻了半天,还没挑到满意的,随口问了一句,“平日都看什么?”   “诗集比较多。”   “是吗。”裴安看了她一眼,许是觉得路途着实漫长,同她聊了起来,“什么诗集。”   突然被问,芸娘一时又想不起来名儿了,捡了一首念了出来,“宝叉分,桃叶渡,烟柳安南浦......”   念完觉得有些不妥,分离的诗词,不适合他们。   不吉利。   芸娘又道,“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......”也不妥,都成亲了,还指望君子好逑么。   见她憋了半天,没了下文,裴安抬头望去,便见其眼珠子落在书上,滴溜溜只转,看得出来在很用力思索,唇角不觉扬了扬。   关了五年,她整日就知道寻人聊天么。   刚收回目光,芸娘便念道,“君若清路尘,妾若浊水泥......”   裴安:......   裴安眸子一顿,再抬眼,却瞥见她双颊微微带红,眸中光泽如同一泓秋水,无半点含沙射影,反而目含崇拜地向他望来,“郎君当年科考,是不是很难?”   裴安:“......”   这有何可难的。   “我听说,郎君是近百年来,最为年轻的状元。”这些话藏在心头,她没处炫耀,怕旁人觉得她得意,当着正主说就不一样了,是夸他,能让他心情愉悦,又道,“还是朝廷最年轻的三品官员。”   裴安不知她想说什么,看着她,所以呢。   芸娘轻抿微笑,恭维道,“出嫁之前,大姐姐二姐姐,她们都说我幸运。”   裴安不可置否,确实如此,应了一声,“嗯。”   芸娘:......   除了心眼小之外,他真的很张扬。   —   马车摇着摇着,芸娘最后还是睡着了。   夕阳穿破云层,万丈霞光染红了天际,睁开眼睛,芸娘就见到了这样的一副美景,趴在车窗口,贪婪地望着。   队伍已到了驿站,车队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,车还未停稳,裴安便掀帘跳了下去。   走到车窗口了,才同还在仰天看天的芸娘道,“待会儿拿好东西上来。”   芸娘盯着他一下晃过去的背影,神色一愣,他,什么时候下去的。   芸娘赶紧放下车帘,开始收拾,车停稳后,青玉也赶过来了,除了自个儿的贴身之物外,手里还提着另外两个包袱。   邢夫人,和另外一位范姓钦犯的家属给的。   晚些时候,得拿给他们。   芸娘上楼时,公主已经安置好了,驿站内的闲杂人等,几乎都被清了个干净,住下的全是这一批人。   裴安和芸娘的房间,安排在了公主的隔壁,一来好沟通,二来裴安要保证公主的安全。   裴安人不在,童义先将她领进了房间,“主子同殿下还在议事,晚些时候再过来,夫人累了一日,接下来的路程还远着,早些歇息,有什么需要,差小娘子来找奴才。”   芸娘点头。   待童义一走,青玉忙去打听了一圈,说是今儿地方不够,钦犯被赶到了旁边的马厩。怕几人呆在一起窜通起来生出幺蛾子,侍卫还将其分开关,一个马厩关两家。   李家大公子和朱家人关在了一起,范玄则和刘家人关在了一起。   芸娘从前院刚绕过去,抬头便看见邢风一身干净地立在了马厩门口。   芸娘一愣,正要上前打招呼,突然听到了里面的说话声传来,“还是咱们邢大人好啊,长了一副好皮囊,关键时候,也能靠身子,图上片刻安逸,不像咱们,当了回畜生。”   芸娘心头一跳,看向邢风,邢风也正好转身。   四目相对,黄昏的光线越来越弱,彼此看得朦朦胧胧。   两人上回相见,还是在球场上,几乎没说上一句话,再见面,没成想是眼下这般光景。   芸娘注意到了,他一身干净,同御史台出来时那会儿全然不同。要当真能攀上公主,免了他的死罪,也是一件好事。   往日两人有说不完的话,如今这番望了一阵,却都不知道怎么开口了。   短短两个多月,发生了太多的事,彷佛覆盖了两人之前所有的岁月。   邢风看着她,脸色有些白,眼睛也慢慢地生了红。   “你,还好吗。”芸娘缓缓地走过去,先开口问他。   “恩。”邢风点头,唇瓣苍白,“你呢?”   “挺好。”芸娘也点了头。   邢风扬了一下唇,他看出来了,那日在球场上,他是第一次见她那般开心。她终于走出了院子,过上了她梦寐以求的生活,他替她开心。   芸娘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劝他,立在他跟前将手里的包袱递给她后,将当年他劝解自个儿那句原话还给了他,“万事皆可缓,唯有性命最重要,邢夫人还在家里等着你。”   邢风心头一刺,咽了一下喉咙,“恩。”   “他们的话,你别放在心上,我认识的邢风不是他们口中那样的,他很正直,很干净。”芸娘怕他想不开,她还记得,他高中的那日,他隔着墙同她说这话,别提有多高兴。   能走到这一步,不容易。如今又什么都没了,心里的落差肯定很大。   寻死不是不可能。   芸娘还没想好,该怎么劝,邢风突然道,“对不起。”   芸娘一愣。   “在你最困难的时候,我和你退了婚。”他一直想说,但一直没有机会开口,如今她熬过来了,他欠她一句道歉。   天色已黑,前院掌了灯火,光亮从那边照进来,她裙角随风荡了一下,他瞧见了她腰间飞舞起来的一串玉佩吊穗。   是一枚白玉,他认得,裴安的。   她的那块在裴安身上,两人既已交换了定情信物,这桩婚姻很美满,他该祝福,但心口实在太疼,他说不出祝福的话。   芸娘没想到他还记着这事。被他退回玉佩第二日,她就想明白了,婚姻并非两个人说了算。   感情是能培养的,处久了,其实和谁都一样。   芸娘轻声道,“退婚之事,我从没怪过你,你能做出选择,必定有你的苦衷,我相信,能陪我解了三年闷的人,定不会是因为嫌弃我的出身,可无论是什么原因,你都不欠我什么,反之那三年,是我呈了邢公子的情,如今换成邢公子落难,我又岂能安心,你我从小一块儿长大,我不愿见你去送死,想看到你平平安安,想你体体面面地活着,等到将来有一日,你也和我一样,成亲,生子。”   芸娘说完,好久都没听到邢风的声音。   她知道,要他做出决定,并非一两句话的功夫,他需要时间考虑和权衡。   天色不早了,芸娘怕耽搁下去,被小心眼儿撞见,说了一句,“你好好考虑。”后,提着手里的包袱,匆匆走进了马厩。   还有一个包袱,她要送给姓范的钦犯。   —   这一趟都是死囚,能在闭眼之前,见到家人给的东西,也算一份慰籍。   本以为挨骂的只有邢风,没想到,芸娘拿着包袱找过去时,范玄正骂了一声,“裴狗。”   前面的侍卫一鞭子下去,也没让他住声,“昏君之走狗,必遭万人诛。”知道自己要死,想必是破罐子破摔了。   那日在渡口,芸娘也听过人骂裴安,当时不觉,如今突然有些刺耳。   侍卫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声,停了手里抽打的鞭子,回头见是芸娘,神色一震,忙躬身行礼,“夫人。”   范玄也抬起头,见是裴安的那位新夫人,更来了劲,“当初国公府苟延残喘,也好过他助纣为虐,他就不怕遭了报应,折了阳寿。”   御史台侍卫脸色一变,“夫人,这人是个疯子,污秽之地,不宜前来,还请夫人先回。”   “奸臣贼......”   “你别骂了。”芸娘一声打断,她听得好烦。   范玄吃了鞭子,身上已经有了几道血印,头发胡子黏在一起,无不狼狈,看了她一眼,随后冷冷地笑了一声,“王家王戎迁王将军,英勇神武,精忠报国,为保护我南国疆土,不惧天狼,杀敌无数,最后就算死在了敌人的刀枪之下,也不曾投降。”   父亲死去这么多年,芸娘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认可他,点头道,“多谢。”   范玄神色一僵,突而愤怒地道,“我没说你!”   范玄一脸的恨铁不成钢,“王将军也好,王夫人顾氏娘家也好,皆是铁血丹心,铮铮铁骨,怎么就生出了你这么个软骨头,竟与奸臣贼子同流合污。”   芸娘:......   这是又骂上她了。   “王家老夫人,我瞧着她一生英明,怎么到了晚年,竟猪油蒙心,贪图权势,糊涂到底,应下了这门亲,若换做是我......”   “你会怎么样。”芸娘没见过这么夹枪带棒的,一下子骂了好几个人,反问道,“你不都被关在这儿,挨着鞭子吗,你还能使出什么本事来?”   范玄多半没料到她会来噎他,难得呆了一下。   “我虽不知官场,但也懂得一句,孝君者为衷,逆者为贼,我夫君深受圣恩,而你是钦犯,谁是贼子?”   “简直是不明是......”   芸娘倒比他冷静了,“自古以来,贼子都是死不承认自己是贼,只有后人在史册上才知道。”   往儿个在朝堂上,他范玄说不赢裴安便也罢了,如今被他新妇劈头两句说得眼见也没了还嘴的余地,范玄激动地脸色都乏了红,“颠倒是非,不明黑白,你夫妇二人,还当真是狼狈为奸,一个贼子,一个悍妇,愚昧无知,绝配至极.....”   芸娘脑门心突突直跳,没等侍卫手里的鞭子抽过去,手里的包袱先轮起来,一包袱甩到了他头上。   她从来没打过人,还是个老者。   范玄也一样,活了这大半辈子,从未被妇人打过,还是个丫头,气得双目圆撑,“你这悍妇......”   “你还骂。”芸娘又是几下砸下去,范玄手铐脚链戴在身上,动弹不得,只能生受着。   身后的侍卫握住鞭子,看得目瞪口呆。   就连一同被关在旁边的刘家二公子,也是一脸错愕震惊,之前,范大人好歹也是个兵部尚书,竟然沦落到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妇人砸头。   刘二公子一向是个跟风好色的草包,知道自己活不成,想着要是被跟前这娇滴滴的小娘子砸一下头,死也值了。   当下口出狂言,“范大人说得对,小娘子你八成没有睁眼,怎么能嫁给裴安那条狗呢?他国公府一家子衰人,都快死绝了,裴安又能活到几时,小娘......”   “闭嘴!”   “住嘴!”   芸娘和范玄齐齐一声呵斥,范玄自个儿骂归骂,但听不得这样的话,国公爷当年是何等人物,他刘家算什么东西。   旁边的刘二公子,还没出声反驳,对面突然掷来了一把长剑,无一丝偏差地定在了他胸口上。   刘二公子杏眼圆瞪,不远处的一束火把,同时照了过来。   芸娘回过头,便见裴安神色平静,举着火把,缓缓地走了过去,到了刘二公子跟前,伸手,握住他胸口的那把剑,勾身冲他一笑,“那你刘家先绝给我看看。”   说完,裴安抽出他胸口的剑,血溅出来几滴喷在了他脸上,火把一照,那张脸寒如冰厉如妖魔,扫了一眼刘家的几号男丁,声音没有半点温度,“刘家的都拉出来,一个不留,正好腾个地儿。”   话音一落,耳边便是一阵求饶声。   裴安充耳不闻,转头看向边上的芸娘,不待他开口,芸娘一下将手里的包袱扔给了范玄,乖乖地靠了过来,挨着他握剑的那只手站着,伸手挽住了他的胳膊。   裴安手臂一僵,视线往下,瞧了一眼缠上来的一双白嫩小手。   他袖上应该沾了不少血,她倒是不怕。   “郎君,咱杀了钦犯,不怕吗。”皇上会不会怪他。   裴安:...... 第36章   流放之罪,好歹还能有一线生机,一家人就这么被他处置了,芸娘倒不是担心他树敌,他好像将该得罪的,不该得罪的都得罪光了,她只是担心他太嚣张,传进皇上耳朵,说他利用职权,不遵圣旨,公报私仇。   姓范的骂了他那么多,实则心中很有分寸,也听得出来对昔日的国公府尊敬有加,愤怒的大抵是恨铁不成钢。   但刚才那位公子不一样,一句话中充满了仇恨,直戳人痛处,言语里恨不得立马灭了国公府。   倘若裴安不动手,待日后对方只要有半点机会,必定会反扑上来,攀咬一口,要了他们的命。   芸娘小时候听娘亲讲过不少外祖父家的事,说乱世之中,打打杀杀,不是你死就是我活,机会一旦错过,便几乎再无翻身可能。   娘亲还说,行军打仗最忌讳的便是犹豫,此时应该也是一样的道理。   那一个“咱”字,让裴安有了瞬间的晃神。   手中火把往她那边移了移,光亮映在她脸上,她眼珠子朝他望来,透出几分关怀和紧张,并无一丝恐惧。   他这才陡然想起来,她曾用石头砸死过刺客,又岂是萧娘子那等一般女子可比。   他能怕什么。   皇上巴不得个个都死在他手上。   裴安带着她转过身,走了几步将手里的剑递给了跟前的童义,开口回答,“无妨,死了更省事。”   芸娘:......   语气一贯的张扬,是她多虑了。   夜色彻底黑了下来,两人借着火把的光亮并肩走出马厩,走了好长一段,芸娘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还放在他胳膊上,脸色微微一烫,慌忙松开。   适才她见他杀了,下意识带入了自己,那日在渡口她拿石头砸了人,回去后做了好几场噩梦,以为他会害怕,一时忘记了他是干什么出身的了。   裴安察觉到她抽出了手,也没出声,沾在自己脸上、身上的血渍突然黏糊了起来,脚步渐渐加快。   两人已是夫妻,房间自然是一间。   童义早已差人备好了水,裴安的换洗衣物也已搬了上来,进屋后裴安褪下外衫,先去净房沐浴。   青玉趁着摆桌的功夫,凑近芸娘耳边问,“包袱给了吗。”适才她被芸娘留在屋里放哨,谁知道裴安并没有回房。   如今见两人一同回来,裴安身上还有血迹,青玉一颗心忐忑不安,又问,“邢公子还好吗。”   芸娘点头。   青玉长松了一口气,她觉得主子这回是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了,姑爷一看就是很大度的人。   换个男人,谁会带着自己的新妇出来,还是这么一位花容月貌之色,就不怕人惦记,单是凭这一点,姑爷可以说,心胸可不比主子狭隘,宽阔着呢。   —   青玉摆好饭菜后,退出了房间。   人刚下楼,迎面便撞上了一位个头高大的男子,见了她,那人目光一亮,脸上的笑意灿烂无比,“小姐怎么样?”   青玉之前并不认识他,但今儿见她跟在了卫公子身边,知道他是裴安的人,不太明白他问的‘小姐’是谁。   王荆见她一脸疑惑,及时改口,“夫人,夫人有没有吓着?”   小姐不挺好的吗,会什么会吓到,青玉愈发疑惑地摇了摇头。   王荆一笑,神色似乎甚是满意,激动地道,“不愧是我王家的血脉,就是血性!好样的。”他看到她用包袱砸那骂人的老匹夫太解气了。   青玉听着他神神叨叨,完全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,又见他转过身,疾步离开。   王荆急忙去找了卫铭,一见到他,劈头便道,“你去给你主子说说,他这么忙,也无暇顾及到小姐,人我先带回果州,就不给他添麻烦了,等到忙完手头的事,再来果州接就好了,或是我给他送过去也行。”   卫铭没应他,挑眼道,“你去说?”   王荆:......   王荆面色噎了一下,这个姑爷明显不好惹,比前一个凶多了。   算了,他再等等吧,等了这么多年,也不急于一时。   —   沐浴完,裴安从头到脚,一身干干净净,只穿了一件雪色长衫,头发绞了个半干,随意搭在肩上,好在夏天天热,绸缎被浸湿,也不冷。   芸娘正坐在圆凳上等他用饭,听到动静抬起头,被他这副模样,弄得有些措手不及。   新婚夜,他什么样儿她都见过,可见过不代表就不稀罕了,再见到时不会脸红心跳。   比起新婚夜的大红衫子,今儿他这一身,清爽了许多,白白净净,俊俏得像位谪仙,哪里像是刚杀过人。   芸娘不敢多瞟,全程埋头扒饭,对面的人也没说话。   用完饭裴安坐去旁边的圈椅上,长发披肩,偏着头凑在灯火下,拆开了童义拿上来的一摞信笺。   芸娘去了净房沐浴。   行走在路上不比待在家里,能有个地儿换洗,一定得抓住机会,下回什么时候能沐浴,谁也说不准,芸娘仔仔细细洗完,坐在里面绞了半天的头发,快干了才出来。   自己刚才已经受过了一次诱惑,深有体会,出去时,里衣外面特意披了一件外衫。   一出来,却发现屋里的灯火突然暗了下来,油灯灭得只剩下了床头的一盏,裴安没在圈椅上了,躺去了床上。   两人算起来,还是第二次同房,出嫁之前嬷嬷告诉过她,成亲后女人要睡在外侧。头一夜她被折腾得没了半点力气,他抱着她将她往被窝里一塞,她也没功夫去计较自己该睡哪儿。   可如今见他闭着眼睛躺在那儿占了自己的位置,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躺了。   正杵着发呆,床上的人收了脚,给她让了一个可以爬进去的道,“睡进去。”   “哦。”芸娘也没问,道他是习惯了外侧,背过身褪了外衫,忙爬了进去,被褥只有一条,盖在他身上了一半,芸娘翻开另一半,尽量不去碰到他。   躺下去后才发觉,灯还亮着。   她忘了吹灯。   他在外侧,她要吹灯,又得翻山越岭一回,怕劳烦他再伸腿,且灯就在他头侧不远,她偏过去一点,应该能吹灭。   这番想着,她便坐起了身,以极快地动作俯身过去,也没管自己是不是蹭到了旁边的人。   张口、吸气,吐出去,灯火苗子随风弯了个大腰,却在风口收回去的瞬间,又不折不饶的挺了起来。   芸娘:......   芸娘这一顿,才察觉到自己的腰,似乎压到了他。   芸娘尴尬地往后一退,垂目看了一眼他睁开的眼睛,干瘪瘪地解释了一句,“这灯芯比我家里的结实。”   说完,打算还是绕过去吹,人还没起来,边上突然一条胳膊搭过来,压在了她的腹部,她便如同一条鱼,直挺挺地又躺了回去。   裴安缓缓起身,她那一下突然凑近,他完全没防备,鼻尖内溢满了她身上的幽香,脑门心顿时一跳,睁开眼睛,又看到了她一截纤腰。   她这是身子又好了吗。   听她吸了一口长气,吹着灯,裴安瞬间有了一种无力感。她以为是蜡烛么,这种油灯灯芯浸泡了灯油,就凭她那点气力,吹不熄。   他也没指望她去灭灯,明日一早得赶路,况且他那青梅竹马,估计这会子就在隔壁等着,他可没那个兴致,让人听戏。   想听,改日换个地方也行。   裴安起身先放下了两边的幔帐,再熄了灯。   光线暗了来的瞬间,眼睛什么也看不见,过了一会儿,又慢慢有了光亮,芸娘感觉身上的被褥盖得好像有点多。   夏天热,这一闷,久了有些热,忍了一会儿没忍住,她轻轻地被褥底下,伸出了胳膊。   余光瞥了一眼旁边的人,也没盖被子。   雪色的绸缎,一睡下来,胸口敞开了一块儿,结实的胸膛若隐若现,芸娘心口一跳,脑子里陡然冒出那晚他赤身贴过来的画面,慌乱地闭上了眼睛,心虚之下伸手扯了一把被褥。   没想到,碰到了他搁在边上的手。   好凉。   他是不是冷了?   她刚才进净房看到了,两桶热水都在,他用冷水洗的澡。   虽说天热,但晚上用冷水,还是有些凉。   芸娘忙将身上的被褥,给他送过去了大半,感觉到被褥已搭在了他胸口上,才安静了下来。   片刻后,正要入睡,压在被褥上的手,突然又碰到了他。   她敢保证,这回她没动。   碰上后,对方并没缩回去,指尖相连的那一块,如同一股电流,慢慢地传到了心口,身子不觉紧绷,两人谁也没动。   芸娘觉得很奇妙。   分明身子已被他里里外外都吃了个干净,如今摸个手却还在紧张,理智告诉她,应该将手缩回来,说不定是她占了他的地儿,但肢体却迟迟没动。   这番僵持了一会儿,旁边的那只手突然抬了起来,掌心整个盖上了她的手背,虎口嵌在她的大拇指上,轻轻一握,偏过头来问她,“冷吗。”   芸娘:......   她,她应该冷吗。   她一点都不冷,实则还有些热,但她此时并不想说一句不冷,因此而去拒绝了正牵着她的那只手,混混沌沌地点了头,“恩。”   裴安也感觉到了掌心里的暖意,大热天,夜里都不用盖被褥,哪里又会冷,但他牵着挺舒服的,也不想松开,“睡吧。”   “恩。”   —   芸娘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过去的,只记得被他牵着手,睁着眼睛很久都无法入睡。   后面困得不行,才闭上了眼睛,睡之前两人的手还牵着的,醒来,边上已没了人。   天色大亮,外面一片嘈杂。   应该是要出发了。   芸娘翻身爬起来,赶紧去找衣裳,青玉端着早食走进来,见她起来了,上前伺候她洗漱,“东西奴婢都收拾好了,童义已拿去放在了马车上,小姐吃完饭下去马车上就行。”   说完,又凑近她耳朵叨叨道,“昨儿的钦犯,刘家一家子都没了,御史台的侍卫就地埋了一个坑,全部扔在了里面,说是染了恶疾都死了,主子你觉得你信吗?肯定是姑爷下的黑手。”   芸娘:......   她倒是没说错。   “还有,昨夜邢公子被公主招进了房里,就住在你和姑爷隔壁,也不知道邢公子昨夜表现如何,你可听到了什么动静没有?”   芸娘一脸愕然,她,她该听到什么动静。   青玉递给了她一碗盐水,“希望邢公子能想得开,对公主使些劲儿,保住一条命应该没问题,奴婢可是听说了,迎接公主的北人已经到了建康,从这过去还有两日就到了,他要是还搞不定,就只剩死路一条。”   怎么说当年也是陪着主子走过来的人,不能当真看着他去送死。   芸娘:...... 第37章   邢风昨夜确实在公主的房里,熬灯写了一个晚上的信。   一百封信函,换他接下来的安宁,只要他今儿晚上写完了,她就不带他去北国。   “以后每隔一月,本宫便派人送他一封信,他不是爱我吗,本宫也爱他,就算是装腔作势,只要能让他有那么片刻愧疚不安,本宫也值了。”   邢风埋头挥洒着手中狼豪,一句没搭。   明阳侧躺在床上,拿手撑头看向他,“邢大人,你心里是不是恨死本宫了。”   答案显而易见。   见他依旧没理,明阳抬头看了一眼隔壁,自嘲一笑,“本宫还真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,没料到邢大人竟然如此痴情。”   她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反悔,因为他觉得三娘子安全了。   有裴安护着,能不安全吗。   所以,他邢风才会在关键时候,给她来这么致命一击,宁愿死也不愿帮个忙将她娶了,让皇上毫无后顾之忧地将她送去和亲,送到北国人的手上。   不过这事怨不得他,是她自己先对他不义。   “你说,他们在隔壁,这会儿在干什么呢。”明阳真不是为了刺激邢风,纯属好奇。两个毫无瓜葛之人,半路被逼成亲的人,当真能有什么感情吗?   这回邢风终于有了反应,脸色一沉,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对她破罐子破摔。   行,又惹急了。   “放心,他们知道你在本宫这儿,不会有什么动静,本宫将你叫来,是不想让你睡马厩,你邢大人太干净,怎么能让那种地方,玷污了你。”   邢风讽刺道,“邢某如今怕是也好不到哪儿去吧。”   是,他名声让自己毁了。   他其实宁愿睡马厩,也不愿来她这儿,是她逼迫的,“抱歉,本宫纯属是走投无路,才生了如此下策将你拉下水,你放心,本宫临走时已经求过了父皇,等你在南岭待上两年,他自会将你调回去,官复原职估计有些困难,但在京城谋一个小官,不成问题,以你的能力和本事,完全可以东山再起。”   邢风没答,脸色的讽刺之意愈发明显。   明阳叹了一声,黯然伤神地道,“成,还是骗不了你,本宫都要被送出去了,皇上应下的那些什么话,能有什么用呢,你将来还是靠自个儿吧,岭南虽荒,你耕出一块田地,糊口没问题。”   她又道,“你的人生是本宫害的,你遭了难本宫心里也难安,但那样的灾难突然降临下来,本宫也不能坐以待毙是不是,邢大人,每个人都是自私的,只是刚好本宫的自私,牺牲到了你,如果可以重来,本宫可能当真不会选你这个刺头。”   邢风脸色漠然,垂目继续写信。   明阳看了他一眼,认真地问道,“真不与本宫一同去吗。”   “邢某祝殿下一路顺遂。”   明阳也没为难他,不去就不去吧,以他的个性,要真被她带去北国,说不定半路就该自绝了,“那就劳烦邢大人,再送最后一程,等本宫到了北国人手里,你便彻底自由了。”   —   晨光斜照在了廊下的一排柱头上,队伍整装好,再次出发。   路途依旧没什么风景,实在无聊,芸娘挑了一本书勉强瞧了起来,可瞧不上几页,便生了困意,歪在榻上睡了过去。   好几次醒来,都见裴安盯着手里的书页,神色认真入神,似乎那书里有什么吸引他的东西,半点都不觉得累。   正揣测,他开了口,“路途一向如此,枯燥无味,等到了建康后,你买点自己喜欢的书籍拿上车,打发一下时辰。”   芸娘点头。   但她不是很想看书,等到了建康,她还是去买副象棋吧,她还从未同状元下过棋呢。   第二日中途只休息了一回,到了晚上,也没有驿站可住,一行人原地扎营。   天空漆黑一片,不见半颗星辰,夏夜又闷又热,草丛里还有蚊虫,芸娘没了赏景的兴致,坐在屋里的冰块前,同青玉聊天。   裴安去了赵炎那,迟迟没回来,见夜色已深,芸娘洗漱完,留了一盏灯在床上,自个儿先歇下了。   半夜时,芸娘醒了一回,睁开眼睛,裴安不知何时已经躺在了她身旁,一头墨发散在了双人枕上,同她的发丝缠绕在了一起,一时分不出彼此,耳边虫鸣声传来,夏季的夜仿佛格外的宁静。   也不知道为何,内心突然安稳了下来,芸娘唇角轻轻扬了扬,重新闭上了眼睛,一觉到了天亮。   —   第三日傍晚队伍到了建康。   还未进城,从山道上,远远看到了城市的一角,芸娘便开始激动,掀开帘子问身后人,“郎君,是不是要到了?”   “嗯,还有半个时辰。”   知道他曾在建康待过两年,她迫不及待地问,“建康大吗。”   “嗯。”   “热闹吗。”   “到了就知道。”裴安被她问了几句,也没了心思再瞧书,合上书页,撩开帘子看了一眼。   山路蜿蜒,脚下城市的大半个轮廓映入眼底,熟悉感扑面而来。   回临安打了一个转,又回来了。   彼一时彼一时,如今他已是当今皇上跟前的红人,三品命官还娶了个媳妇儿,人生几大喜事,似乎都让他占完了,建康的官场还不知道会热闹成什么样。   这会子怕是人已堵在了城门口。   下山的路,走得缓慢,到了半山腰,前面来了一个宫中的侍卫头儿,立在窗外唤了一声裴大人,见他掀起了帘子,笑着道,“裴大人,殿下问,咱们打算在哪里落脚。”   “她想住哪儿。”   “殿下说,建康裴大人熟悉,一切都听裴大人安排,至于北国的使臣住在哪,裴大人应该也清楚,殿下还说,在离开南国之前,她仍旧是南国的公主,无论去哪儿,裴大人都得负责她的安危。”   裴安知道她打的是什么主意,不就是想自由自在地玩几日。   “让她备好马车。”裴安说完放下了车帘,过了一会儿,掀帘往外看了一眼,回头便同芸娘道,“东西收拾好,准备下车。”   芸娘一愣。   不是还没到吗。   裴安没有同她多解释,弯身去穿靴,芸娘也来不及去问,赶紧蹭了绣鞋,提起自己随身携带的包袱,跟上了他的动作。   马车一停,裴安先跳下去,等芸娘从帘子内一出来,直接伸手搂住了她的腰,将人从马车上抱了下来。   两人走了这一路,夜里即便躺在了一张床上,都还未曾这般亲密过。   脚一落地,芸娘脸色已红了半边,裴安的手松开了她的腰,又往下一滑,牵住了她的手。   芸娘被她往前一带,身子不觉贴在了他身侧,还未站直,他突然又偏下头来,附耳道,“记住,有我在,你不用去怕谁,也不用去讨好谁。”   芸娘不太明白他那话是什么意思,只茫然点了下头,正纳闷怎么突然停下来了,抬头便见对面的一块平地上,单独停了一辆马车,并没有跟上队伍。   裴安拉着她径直朝马车走去,到了车前,侍卫替两人拂起了帘子。   芸娘似乎明白了。   是私奔吗。   裴安先踩了木凳上去,芸娘跟在他身后,弯身钻进去的瞬间,脸上还带着一抹隐隐的期盼,一抬眼,神色却猛然震住。   马车内,坐满了人。   明阳,赵炎,邢风,还有刚上去的裴安。   芸娘:......   明阳坐在最里侧冲她一笑,先打了招呼,“裴夫人。”   芸娘怎么也没想到,会是这么个场面,走了这一路,还是头一回见到明阳,地方有限,赶紧点头行了礼,“殿下。”   一侧坐下的裴安脸色不太好,似乎也没料到,车上会有这么多人。 第38章   先上来的三人均坐在了马车一侧,明阳在最里侧靠窗边,邢风坐在中间,赵炎则在最外面。   裴安在几人对面落座后,并没往里面移多少,面对着邢风,只给芸娘留出了一人位置,芸娘落座后,便对着了赵炎。   马车再宽敞,五个人挤在了一起,也显得拥挤,无论是谁,稍微一抬头,都会碰到对面好几道目光。   气氛安静又诡异。   唯有赵炎一脸精神,目光在几人身上扫了一眼后,半点没察觉出哪里有不妥,高兴地道,“这一趟真热闹。”   众人:“......”此时能觉得热闹的,恐怕只有他赵炎一人。   谁也没搭他的话,赵炎也没觉得尴尬,继续闲聊了起来,“裴兄,这建康和临安有何不同?”   裴安无心说话,“自己去看。”   赵炎讨了个没趣,也没放弃,偏头越过身边的邢风,接着又问明阳,“阿姐,你不是说去过建康吗。”   明阳始终抿着笑心头正乐着,赵炎说得没错,一个状元一个榜眼,两大才子坐在了一块儿,养眼又养神,能不热闹吗。   明阳点头,“嗯,曾经逃难的时候经过。”   赵炎当她是玩笑,“阿姐何时逃过难?”   “两岁。”明阳轻松地道,“被叛贼从应天府一路赶出来后,到了建康,依稀记得有那么一条江河,浪涛声骇人,水花溅起来打在脸上,如寒冬冰珠,浸入骨头,冷得很,自那以后一声都不敢哭。”   话音一落,马车内一阵沉默。   芸娘挺意外,没料到她光鲜夺目的背后,竟也有这么一桩磨难。   她小时候的记忆早就模糊,只知道王家的根并非一开始就在临安,皇上登基后,从各地调配了不少家族迁移到了临安,其中就有王家。   王家的根基是在江陵,她的父母也是在江陵相知相识。   王家祖父是江陵节度使门下的一名副将,祖母一族则是书香门第,大儒出身,名望极高,可惜膝下只有祖母一个女儿。   皇上登基后,看中了祖母的出身,到临安时她也有两岁,如今却什么都不记得。   赵炎也终于反应了过来,明阳说的逃难是何时。   两岁的事,赵炎早就不记得,换做一般人,肯定也都忘了,只有刻骨铭心,当真害怕过,才会留下那么一点印象。   赵炎当下拍了一下胸膛,“阿姐不怕,您是我南国的公主,身份尊贵,谁敢造次我赵炎头一个不答应,且这回不是还有咱们裴大人在吗,肯定不会让阿姐有事。”说完,他看向裴安,邀功道,“你说是吧,裴兄。”   在他赵炎眼里,他的兄弟裴安就是最厉害的。   裴安脸色平静,“护殿下安危,是臣的职责。”   明阳闻言扫了他一眼,笑了笑,“有裴大人在,本宫自然放心。”   几人没与队伍一同进城,等到队伍快到山脚下了,坐下的马车才开始徐徐驶动,有赵炎这个话兜子在,再尴尬的气氛,也被搅没了。   同明阳说完之后,他注意力又转到了旁边邢风身上,“邢大人,虽说你脑子糊涂,但当真让我佩服,不怕死,这是为什么啊,人活着不就是图一条命吗。”   此话一出,马车内其他几人,神色都是一顿。   不知者无畏,也无罪。   他赵炎当真是个二货,偏生他自己没有意识到,低声同邢风道,“咱们这儿都是自己人,我不怕告诉你,陛下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一根筋的人,你去同他硬碰硬,只有一个后果,惨。你要学会变通,等他心情好了,你说什么他都会答应,你看我不就是,脑子机灵,平日他忙的时候,我绝对不会往他身上凑,每次去都是趁着他逗鸟的时,先好言几句,让他高兴了,再说正事儿,不仅不会挨骂,还会得到赏赐......”   明阳:......   裴安:......   芸娘:......   这一番话听得出来,他确实是将这一堆子人当成了自己人,邢风脸上并没有什么变化,恭敬地道,“多谢郡王指点。”   “谈不上指点,我也算是同邢大人有缘,此番前去路途怕是没那么顺遂,你有什么需要我替你办的事,你尽管说。”   赵炎一片赤诚,邢风扬了一下唇角,感激地道,“多谢郡王,邢某并无牵挂。”   赵炎一愣,不太明白,“你就没喜欢过哪个小娘子?”   他可是当年仅次于裴兄的榜眼,才华容颜都不差,肯定有小娘子喜欢,“你放心,你要是有喜欢的人,我立马差人去送封信,代你问问那小娘子,她若要是愿意与你同甘共苦,大可前去寻你......”   邢风脸色一变。   芸娘心头绷紧,恨他能不能闭嘴。   赵炎也察觉到了邢风脸色不对,还没想明白自己哪儿说得不对,对面裴安突然开口道,“既然郡王这么好心,这一趟就有劳郡王将殿下送到北国。”   赵炎一愣,忙摇头,“那可不行,父王肯定将我打死。”   明阳实在没忍住,“扑哧”一声笑了出来,好心提醒了他一句,“炎弟,你要想多活一会儿,姐姐劝你,别说话了。”   赵炎一头雾水,完全不明白。   但见几人脸色都不对,也不敢再往下说,可要他别说话,他做不到,安静了一会儿,目标又对准了对面的芸娘,“嫂子,你去过建康没。”   裴安缓缓转过头。   明阳:......还真是闲不住嘴的作死孩子。   芸娘摇头,“没有。”   赵炎能说出临安哪个公子上了几次花楼,喝了几坛子酒,但要他记住哪个世家屋里有哪些小娘子,他是一个都记不住。   听到裴安和王家小娘子传出了流言,他才去打听,说是王家父母双亡的三娘子,容颜临安第一,其他一概不知。   芸娘被关在了院子里五年,他也不清楚,此时一心只想套近乎找个人说话,便捡了临安来说,“嫂子去过临安西湖吧,东面靠观鸟岛,停了一艘尖口船,高四层,长五十来丈,宽二十余丈,船头上一只彩色大鸟,翅膀展开占了一半船头,大雾天从远处看,如同真的大鹏从云间飞来,栩栩如生,那只鸟儿当初是我给出的主意,你见过没,可觉得威风?”   芸娘听他说得眉飞色舞,抱歉地摇头,“没有。”   “倒也是,临安城过去还得有段路程呢,那长桥嫂子应当去过,桥跨溪河如虹,两岸青山对峙,月光映入桥下之水,婉如银河,最适合小娘子们去了。”   “也没。”长桥,她听邢风说过,长桥月艇,男男女女约会的最佳地儿。   她被关了五年,解禁之后,并非日日都能出门,最先要去的自然是临安的闹市,去过两三回瓦市,见过耍杂戏,看过皮影,光顾过茶楼,仅此而已,瓦市才被她逛了一半不到,便传出了她和裴安的流言,至此,她就再也没有出去过。   更别说游湖赏月。   回答时,她语气下意识没了气儿。   适才芸娘上来,邢风匆匆瞥了一眼后,便收回目光,眼睑落下盯着自己膝上的长袍,目不斜视,没往她身上看过一眼,如今到底是没有忍住,余光探过去,见她低垂着头,心头不由一揪,想开口,却再也无法开口,只能咬紧牙关憋着,搁在膝上的手,不觉慢慢握成了拳。   赵炎似乎更好奇了,又问道,“那嫂子都去过哪儿,不会一直待在院子里没出来过吧,南国国风如此开放......”   “试问小郡王都去过哪儿?”裴安打断赵炎,抬眸扫了一眼对面的邢风,面色平静,看不出情绪,转头继续问赵炎,“是去醉仙楼喝了两坛子险些被姑娘扒了裤子,还是去太湖游船掉进水里,灌了一肚子水......”   “不是,裴,裴兄......”赵炎一愣,脸色瞬间红到了耳根,“这等丑事,咱就不往外说了。”   赵炎一面说一面同裴安挤眼睛,这都是一些两人才知道的秘密,他怎么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,揭自己的底呢。   裴安佯装没看到,边上的明阳已经笑出了声,“说了让你闭嘴,你不听。”   赵炎也终于瞧出来一点不对劲。   但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嫂子,曾经和邢风有过一段渊源,要是知道,他恐怕自己这会子都要撞墙谢罪。   只道是裴安护短,自己兄弟的嫂子,他也不该当着他的面,找她聊天,赵炎乖乖地闭了嘴。   马车继续往下,赵炎不开口,谁也没说话,芸娘松了一口气,她宁愿这般尴尬安静着,也不想听赵炎再开口。   下山的道路不平,轮子底下突然碾过一个土坑,坐下一颠,芸娘手里抱着包袱,身子不由往前栽去,眼见就要冲出去了,裴安随手伸出胳膊,搂住了她肩头,顺势将她往怀里一带。   再正常不过的举动,车内的几双眼睛,却都随之转动了一下。   赵炎:赶这儿杀狗呢。   马车稳住后,裴安才收回手,看了一眼她怀里的包袱,偏头轻声道,“包袱给我。”   芸娘犹豫了一下,替小娘子拿东西,会不会折了他威风?这么多人在,还有个公主殿下,她不能让他失了面子,“郎君,我自己拿就好。”   此时一声郎君,听进裴安耳里,突然有几分舒坦的劲儿。   裴安没再问她,直接从她手里取走包袱,挨着她左侧的一只胳膊往她边上递了一下,“待会儿还得颠簸,抓好。”   车里就他们一对,似乎有些张扬。   但见他坚持,芸娘面色微微一红,手轻轻地从他胳膊弯里绕了出来,另一只再搭在他小臂上,垂下头,手指不轻不重地扣在他墨色的缎子上,一黑一白,一柔一刚,尤其醒目。   邢风的目光早就收了回去,可空间就那么大,挡不住余光,眼皮明显的跳动了几下,眸子底下渐渐地憋出了一抹红意。   明阳突然有了几分不忍心,这都是她造的孽啊,临走时突然想做一回好人,主动地搭起了话,“裴大人,咱们今儿住哪。”   “万福客栈。”   “以前裴大人是在哪个地方当差,本宫还没见过正风院呢,这一趟不妨带本宫去看看......”   —   有明阳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,气氛总算缓和了一些,马车并没有同队伍一同进城,晚了半个时辰才进城门。   进去后,天色已经黑了,建康不在天子脚下,夜里没有宵禁,通夜都能有人往返街头,热闹非凡。   为了晃人耳目,裴安早让卫铭随队伍先走,身边只带了童义。   马车到了客栈,童义先进去同掌柜的报了一个名字,掌柜神色一震立马迎了出去,见到裴安,也没直呼名儿,高兴地道,“客官里面请。”   适才坐在马车上,人太多,芸娘动也不敢动,下了马车才敢瞧,一眼便被眼前的繁华吸引住,迟迟挪不开眼睛。   客栈人满为患,正是热闹的时候。   明阳最先跨进去,身后跟着赵炎,邢风,裴安同掌柜的交代了几句好生伺候,便同芸娘落在了最后面。   “客官放心,小的定会伺候周到。”   裴安点头,带着芸娘跟上,刚进去便听到了里面的说话声。   “什么大义,依我看就是没种,一个嫡出的公主,居然要被送去和亲,真是天大的笑话。”   “能有什么办法呢,软柿子做久了,还能硬了不成。”   “这不正常吗,一朝被蛇咬,十年怕草绳,他赵家只要能坐稳江山就行,横竖苦的是咱们百姓......” 第39章   建康同临安不过几百公里,言论竟如此猖獗,那样大逆不道的话也敢当众讨论,芸娘心头一跳,抬头去看明阳,她脸色似乎没什么变化,提步上了阁楼,并没有要追究的意思。   楼里的热闹继续,芸娘跟在裴安身后,看了一眼他的后脑勺,似乎终于想明白了,皇上为何要让他清扫叛贼。   有叛心的人实在是太多,不镇压不行。   青玉没有跟来,进屋后裴安将她的包袱搁在了软榻上,芸娘则去屋里木桶内舀了两瓢清水,先让裴安净手。   盆儿端过来,放在木架上,裴安挽起袖口,手掌浸下去十指相交搓了几下捞起来,芸娘站在他旁边又递上了布巾。   裴安擦干手,转头看了她一眼,“困吗?”   白日在马车上,他见她一路都在睡,应该也睡不着。   芸娘确实精神着,尤其是适才见到了街市的繁华,一点都没了困意,但不知道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,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。   “想出去吗?”裴安又问。   芸娘一愣,反应过来,忙点头,雀跃地看着他,“想。”   他要带她出去吗。   “要换衣裳?”裴安记得之前被祖母逮住,要他带萧家娘子逛街,去了两回,两回萧娘子都要折腾半天,从此,他再也没了耐性。   芸娘适才提上来的那包袱里就一套换洗的衣裳,如今换了,明儿就没有了。   芸娘垂目打探了一圈自己,衣裳是今儿早上才换的,她一整天都待在马车里,并没弄脏。   虽不知建康小娘子的打扮,但她这一身是出嫁前在王家新做的几套,都是时下最新的料子和款式。   芸娘抬头,疑惑地问他,“郎君觉得我这身不好看吗。”   诚然裴安不是这个意思,被她一问,目光也顺势落在她身上,从头到脚打探了一回。   天热她褪了短臂,仅着一身缃色襦裙,腰间一条碧色系带,尾部顺着长裙垂下,延绵到了裙边,全身上下没了多余的佩饰,只戴了他给她的那枚白玉。   她身段如何,那夜剥得干干净净,早就见识过了,腰肢如柳,该丰盈的地儿却没有半点含糊。   裴安眸子一顿,及时收了心思,实话实说,“好看。”   芸娘弯唇,唇角那道浅显的梨涡再次露了出来,“那就好。”   裴安眸子微微一闪,转身往门口走,芸娘提起裙摆紧紧跟上,脸上的雀跃掩饰不住,一出客栈便仰起头,四处张望。   街市两头万家灯火通明,灯笼连排地挂在阁楼上,摊主的叫卖声和游客的谈笑声不绝于耳。   芸娘一阵眼花缭乱,一面跟着前面人的脚步,一面左右扭着脖子,问他,“郎君,这就是建康吗。”   “嗯。”   芸娘惊叹了一声,“怎么比临安还热闹。”   前面的人脚步一缓,目光盯着她脸上的兴奋,虽不忍还是指正道,“临安更大,更繁华。”   芸娘神色一愣。   也是,她没见过临安的夜市,唯有两个多月前,她去渡口找他,路过了一回,可当时只顾着赶路,哪里有心思去瞧。   “郎君,有人喷火,他不怕被烧吗。”   裴安:......   唬人的把戏罢了。   “郎君,这是什么灯笼,怎的还能滚呢。”裴安往前走了好几步了,闻声回头,见她盯着铺子前的一个滚灯,目露惊愕。   “滚灯。”   “这就是滚灯?”芸娘之前听邢风说起过,终于见着了,“我听说里头是做了一道玄机,翻滚时,怎么都烧不着,还真是如此。”   滚灯这两年才流行起来,她还能从哪儿听说,裴安没再看,抬步往前。   芸娘见他走了,也没再瞧,街市上的东西实在太多,白日同晚上完全不同,灯火一照,多了一层朦胧和暖意,人心更容易放松。   芸娘怕他烦,问了两句后,没敢再问。   见她突然安静了下来,裴安回头扫了一眼,她还在扭着脖子,一双眼睛流连在身后那喷火人的身上,似乎是没有想明白,为何没烧着。   前面便是卖灯的店铺,裴安脚步一顿,让她在这儿多看一会儿,“等我一阵,别乱走。”   芸娘当他还有要事在身,正事要紧,她等一下没关系,忙点头,“好。”   裴安走后,芸娘立在原地没动,盯着满街的新鲜,看得正起劲,旁边过来了一个卖首饰配件的商贩。   芸娘看过去时那商贩也朝她望来,笑着道,“小娘子可要挑一件?品相上佳的深海珊瑚珠,无论是自己佩戴,还是送情郎都适合。”   横竖是等着,芸娘走过去瞧了起来。   “小娘子自个儿戴,还是送人?”   红色珊瑚的手串,被灯火一亮,每一粒上面都有流光,还挺好看,芸娘心头一动,他不是说嫌弃自己的二手货吗,她再买一个给他,“送人。”   “小娘子是送给公子爷吧?”   芸娘点头。   “那您瞧瞧这个手串,珊瑚能降灾、且还有止血驱热的功效,想来,小娘子送的那位公子爷一定很高贵。”摊贩眼睛不瞎,就跟前这小娘子的容貌,许配的人家,岂能差了。   降灾、驱热,高贵,可不就是说到了点子上。   芸娘眼睛一亮,问道,“多少钱。”   “我看小娘子也是有缘人,我今儿头一个开张,这东西实属宝贵,我给小娘子算个便宜的价钱,二十两,给你一串。”   二十两?芸娘犹豫了一下。   有点贵。   “小娘子可知道这珊瑚是无价之宝,可遇不可求的东西,别说二十两,市面上你能买到一串都极为不易,今儿是小娘子运气好遇上了,要是再等一会儿,小娘子再来,估计想买也买不到了。”   珊瑚她知道,是挺贵。   换做往日她可能买不起,但成了亲后,她收了不少银票。单是裴老夫人给她的,就已经上万了。   买一串完全不在话下。   “行,那就这串吧。”芸娘从袖筒里掏出了荷包,旁边几个摊贩个个都睁大了眼睛,见她当真数出一张二十两的银票,递了过去,心头也谋生出了主意。   摊贩看到递过来的票子,心头早就开始激动了,忙伸手去接,眼见就要拿过来,跟前突然一只胳膊落下,将那小娘子的手压住,擒了回去。   “买什么。”   摊贩一愣,抬起头,是位公子,一身墨色圆袍,立在小娘子身后,一只胳膊从她身后拥来,拉住了她的手腕。摊位上挂着的一盏灯,被他的身子挡了大半,半边脸落在光晕里,半边脸隐入阴影中,玉冠墨发,眉眼如画,竟也俊得让人呼吸一顿。   芸娘本打算给他一个惊喜,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回来,只好应道,“我见这有卖珊瑚的,买了一串。”   “嗯。”裴安没说什么,抬头问摊贩,“多少钱。”   “二、二十两。”摊贩被他一问,尤其是那双眼睛一瞧,顿时有些心虚。   裴安一笑,“这么贵,什么东西做的。”   他攥着她的手没松,芸娘此时便被他半抱在怀里,听他一说,微微仰起头,目光正好落在他滚动的喉结上,脸色一红,忙又挪开目光,小声道,“我,我带了钱。”   裴安没应她,继续问摊贩,“再问你一次,当真是珊瑚?倘若我买了,今儿个验出是假货,你该当何罪。”   那摊贩闻言,脸色顿时一变,再见到他搭在小娘子手背上的一截袖口,滚着金边暗纹,一看就知道来头不小,知道是遇到了不该惹的人,立马挤出一道笑容道,“这,这公子也不能怪小的,所有人都知道,珊瑚这种东西,怎,怎可能拿到夜市上来卖是不是......”   裴安声音一冷,“你是说她蠢?” 第40章   对于外面的世界,芸娘缺失了五年,确实没什么见识,芸娘原本以为是他嫌贵,如今这两句话,芸娘彻底明白了,是自己上了当。   这么直白的一问,那摊贩不敢应了。   裴安松开了芸娘的手,继续问他,“哪个行会的?”   夜里出来摆摊,就为了逮着外地人赚一点运气钱,哪里能有什么行会,摊贩支支吾吾了半天,也没说出个所以然,裴安也没那个耐心听他狡辩,手一抬打了个响指,身后不知道从哪儿突然冒出来了几人,近身到他跟前,“大人。”   裴安看向跟前神色慌乱的摊贩,冷声道,“贩卖假货者,按律,须当销毁所有物件,行鞭二十,押走。”   摊子被掀倒,胳膊被架住,摊贩才终于回过神,他是遇到官差了,忙地求饶,“大人,求求您放过草民吧,草民知罪,草民再也不敢了,草民上有老下有小,不能有闪失啊大人......”   二十鞭下去,半条命都没了。   “贩假之前,你怎没想过有今日,已知后果还要顶风作案,今日本官没取你性命,已是对你的饶恕。”   裴安说完,一仰头,侍卫立马将人拖走,周边几个摊位的摊贩,早在见情况不对时,悄悄撤走。裴安今日不是来办案,没兴致去追究,提着灯笼,缓缓往前,芸娘跟在他身边不敢多言,她确实是蠢了,要是将个假的送给他,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笑话来。   走了几步,芸娘轻声道,“抱歉。”   “为何致歉。”裴安侧目。   “我太蠢了。”他刚说的。   “算不上。”裴安侧身避开身边的行人,往前面一处桥上走去,就事论事道,“不过是少了一点防人之心,别说你一直身在后院,没接触过市面,就算一些经验老道之人,都防不胜防,可耻的不是你,而是那些心术不正,行骗之人。”   右侧的河面上有无数游船,沿路吆喝着买卖,芸娘安静地听着他的声音,有徐风拂过耳畔,心底莫名安稳了起来。   目光朝着他看去,这才发现了他手里提着的一盏灯笼。   那灯笼尤其新奇,有四个面,每个面上都印出了剪影,竟然还不断地在转动,像极了皮影,芸娘眸子一亮,“郎君提的这是什么灯。”   她总算是注意到了,裴安将手里的灯笼递给了她,“马骑灯。”   芸娘没见过自个儿转的灯笼,脸上的愁绪一扫而光,接过来,仔细地端详了一阵,越看越欢喜,仰起头问他,“郎君,是送给我的?”   “嗯。”   她很欢喜,“多谢郎君,破费了。”   “不过一个灯笼,还想要什么,同我说,买下来就是。”他不缺钱,但不能被人愚弄。   芸娘想要的,可就多了,她没见过的,都想要,样样都买即便他有钱,她拿回去也没地儿装,不过就是图个新鲜,瞧瞧就好了。   “郎君已买了灯笼,够了。”   两人的脚步到了拱桥边上,上面有孩童在桥上放着烟花,“劈里啪啦”的火花,照亮了桥面,孩童们欢喜得蹦了起来。   儿时她也玩过,父亲让她骑在他脖子上,她举着手里的烟花棒,抬起来往上看,就像是天上掉下来的一颗颗小星星。   裴安见她脚步没跟上,顺着她目光看去,一眼便猜到了她心思,关太久一出来,什么都新鲜。   明阳公主到了建康,今夜必定不会闲着,此时应该也在这闹市的哪个角落里,有无数暗哨盯着,一出事他立马就会知道,倒不耽搁。   裴安回头,招了身后一人过来,递给了他一袋子银钱,“所有烟花都买下来,找个前面的桥墩,一次放完。”   那玩意儿,似乎没哪个小娘子不喜欢,她长这么大没玩过,也挺可怜。   “是。”   等桥上孩童手里的烟花灭了,芸娘才回神,一转身,便见裴安正立在她身后五步之远,安静地看着他。   闹事里的灯火朦胧,时暗时明,他立在那长身玉立,姿态高贵雍容。   想起他平时里干的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,如今陪她在这里闲逛,芸娘多少有些过意不去,“郎君今儿没事要忙吗。”她没耽搁他吧。   “无妨。”   两人继续往前,河岸两边有很多茶楼,茶客滔滔不绝,看得出来生意兴隆,人群逐渐拥挤,两人的肩膀不觉靠在了一起,几乎是胳膊擦着胳膊。   她轻轻地提了一下裙摆,问他,“郎君常来逛吗。”   “偶尔。”   芸娘没话找话说,“也是,郎君应该很忙。”   再次经过一个桥墩,裴安的肩膀突然倾斜过来,将她往右侧一挤,顺势握住了她的手,拉她上了拱桥,“上去。”   他的掌心很宽,被他牵过几次,每次芸娘的手几乎都被他整个捏在了里面,动不得,但莫名安心。   桥梁上的人不是很多,多数都是往来的行人,芸娘道他想过对岸,走到一半,耳边突然听到了一声哄响,随后一道亮光从余光中划过,芸娘一愣,转过头,刚好瞧见了那枚烟花在空中盛放的光景。   火花散开,再急速下坠,如同花雨洒下。   “烟花,有烟花......”   耳边的热闹声此起彼伏地吵了起来,不止是空中,跟前身后的几个桥墩上,两岸边,也陆陆续续都燃起了烟花。   ——天花无数月中开,五采祥云绕绛台。   邢风说,等今年的初雪落下,他定带她去临安,将街上所有的烟花都买过来,弥补她这几年的苦闷。   没等到初雪,她看到了。   身边的人也不是邢风,是她的夫君,裴安。   芸娘站在那,久久不动,凝目痴痴地望着,升起来的火花映红了她的脸颊,裴安偏头,目光落在她脸上。   风拂过她耳稍的发丝,她仰着头,烟花在她的瞳仁内不断地绽放。记得那日在渡口,她的瞳仁内也映着火光,她对他道,“我不想你出事。”   耳边安静了一瞬,裴安的眸子忘了挪动,却在她转过头来的瞬间,极快地瞥过眼。   “郎君,我觉得建康真的比临安热闹。”芸娘的手还被他牵着,烟花的声音很大,怕他听不见,她凑近了一些紧挨着他。   她虽没见过临安的夜市,但她觉得再热闹,也不过如此了。   哪儿更热闹无所谓,见她凑上来,裴安也没躲,应了一声,“嗯。”又道,“喜欢热闹?”   “谁不喜欢热闹呢,乡下偏远之地,无论是百姓还是官僚,为何个个都削尖了脑袋要都想往城里钻,科举也好,谋一份生路也好,不就是图个人烟气儿,热闹了,人才能精神起来,郎君不喜欢吗。”   “还好。”   “那是因郎君太忙,待哪日闲下来,就会觉得冷清,念起热闹了。”芸娘无心的一句话,无意戳到了他的痛肋。   不怕劳命周旋,就怕夜深人静后的冷清。   裴安没再应她,掌心里的那只手又软又柔,牵着挺舒服,他没舍得放,烟花七七八八放完,时辰也不早了,两岸的人流明显稀疏了不少,裴安问她,“还要逛吗。”   她倒是不困,但夜已深,明儿他还有正事要忙,她不能再让他陪自己。   回去的路宽敞了许多,身边没人挤,两人的距离也拉开了一些,但依旧没松手。   适才过来芸娘为了看热闹,从主道绕了一个大圈过来,此时回去没必要再原路返回,右边一条小巷直通客栈。   到了路口前,裴安先问她,“从这边走近一些,但有点暗,要不要走。”   芸娘转过头朝巷子里看去,里面没人,比起外面的大道光线更暗,芸娘心口一提,也不知为何,竟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期待,应道,“有灯笼,应该看得见。”   得到了她的应承,两人的脚步慢慢地拐了个方向。   巷子口很窄,仅供路人同行,进不来马车,两边的铺子大抵也是因位置偏僻的缘故,早关了门。   手里马骑灯还在不停地转动,光线晕开,铺洒在两人身前的一块地儿,昏暗朦胧,耳边安静了下来,只有彼此的脚步声。   两人沉默着,谁也没说话,距离却在无意识中慢慢地靠近,掌心传来的温度越来越明显,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血脉的跳动。   两人越走越走,芸娘心跳不断的加快,心中彷佛已经预知到了会发生点什么,但又不敢肯定,会不会当真发生......   胳膊终于碰到一起时,芸娘实在是受不了那份紧张,开口打破安静,“今儿多谢郎君。”   进小巷子是他的提议,原本没有什么想法,只为了节省一段路程,可进来之后,心智便不对劲了,身体不受控制地想往她那边靠近。   慢慢的,有些不太满足于只是牵她的手,还想更进一步,做些别的。   听她送上门来,他想也没想,声音暗哑,语气不由带了几丝暧昧和暗示,“怎么谢。”   说完,他感受到了旁边的人脚步慢了下来,随后便见她侧过身,朝着他踮起了脚尖,胳膊上的锦缎被她往下一拽,他似乎明白了她的意图,头下意识往她那边偏了过去,一道轻柔的吻轻轻地贴在他脸上,酥麻的战栗浸透到皮层下,搅动着他的血液。   芸娘脸色已经红到了耳根。   她不确定,他要的是不是这个,但那一刻,她除了这个吻,不知道自己应该给他什么。   唇瓣碰上,他的脸有些凉。   她的脸却是一片滚烫,亲的快,退得更快,踮起来的脚跟转过去刚着地,人突然又被拽了回去,他牵住她的那只手已经松开,搂在了她的腰,将她紧紧地贴到了自己的胸膛上。   目光靠近,夜色如同在两人的眼底蒙了一层黑色的纱幔,彼此只能瞧个模糊,便也是这份模糊,最为蛊惑。   他低下头,盯着她的唇瓣慢慢寻来,急促的呼吸声交缠在一起,她手里的灯笼快要握不住了。   唇瓣被他含住的一瞬,熟悉的空白感又袭上了脑子,她躺在他怀里,闭着眼睛,感受着他的气息侵入她的鼻尖,霸占着她的唇齿,不断地辗转。   谁都没有饮酒,也都清楚彼此没有醉,但此时却齐齐沉沦在了跟前的夜色之中,混混沌沌,无法清醒。   唇瓣咬合几回,他伸出舌撬开了她的齿瓣,探进去,柔软的舌尖滚烫地往里一勾,沾了一腔的湿意,芸娘身子一麻,呼吸炙热,面红耳赤。   他卷住她的舌尖不放,她快要喘不过气儿,承受不住他的力道,脚步不断地往后退,他紧跟而上,将她抵在了身后铺子前的一根抱柱上。   她小心翼翼地护着手里的灯笼,生怕摔坏,这是她收到的第一个灯笼,她舍不得毁坏,可在他的手探入她腰侧之下时,手中灯笼还是落到了地上。   火光霎时烧了起来,她睁开眼,看着跟前近在咫尺,正在亲着她的那张脸,被染上了红彤彤的光亮,既俊又妖。   这是他的夫君。   第一个送给她灯笼,第一个带着她看了烟花的人。   芸娘闭上眼睛,试着去回应,片刻后,感受到他的手不对,芸娘瞳仁一跳,惊恐地抓住了他的手腕,“郎君......”   毕竟不是办事的地方,裴安也及时地醒了过来,缓缓地松开她,替她理好了衣襟后衣,退后一步盯着她脸上的红润,哑声道,“回去?”   芸娘气息不稳,点头,“嗯。”   灯笼被烧坏了,回去的路只能抹黑,胜在还有身后灯火的光线照过来,勉强能瞧清地面。   两人谁也没再说话,身体里均绷着一股子余情未了,他走在前,拖着她的手,越走越快,她跟上他,几近于小跑。   到了客栈,楼下已经没了人,两人上了楼,脚步匆匆地踩在楼板上,童义听到动静,见人终于回来了,忙迎上前,“主子,夫人。”   “下去。”   童义一愣,还没弄清楚情况,裴安已带着芸娘跨过门槛,转身合上了门扇。   门一关,只剩下了彼此的心跳声。   裴安转头看着芸娘,深眸里的情愫袒露出来,没有半点遮掩。   芸娘也望着他,被他牵着急走了这一路,还有些喘,脸上的红晕也未曾消去,眼眸含雾,红唇如朱。   裴安缓缓往前走了两步,靠近她,堵在她面前,喉咙一滚偏下头低声问她,“要吗?”   芸娘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,滚烫的热意冲上脑子,哪里还敢同他对视,垂下去还没去回答,人已经被他抱住,唇瓣欺上来,再次钻入了她的齿列。   同时一手拽住她长裙一侧,再也没了任何顾及,往上撩了起来。   —   第二日巳时青玉过来了客栈,到房间芸娘还在睡。   一推开门,青玉便看到了满屋子的狼藉,顿时明白昨儿夜里发生了什么。   青玉捡起了地上洒落的衣物,再打水清洗了桌上留下的痕迹,收拾妥当了,芸娘才醒,青玉立在床边,盯着她青丝下露出来的颈子,一时傻了眼,叹息道,“主子,姑爷当真是好本事。”   这劲儿,他应该庆幸主子跟来了,不然这一路不得憋死。   芸娘面上一红,声音有些哑,“什么时候了。”   “巳时末了。”青玉说完,回头指了一下桌上放着的一盏灯笼,“童义搁在了门前,说是姑爷买给主子的。”   是昨夜她烧掉的马骑灯,想起昨儿夜里的情景,大夏天的,芸娘愣是打了个颤。   “姑爷带公主去了正风院。”青玉说完,小声道,“今儿奴婢出来前,看到了前来接亲的北人,那阵势主子是没瞧见,门都险些被拆了,要公主立马出来跟他们走。接亲的下人都如此,更别说以后的日子......” 第41章   自己的夫君是人人口中的‘奸’臣,不少人对其恨得咬牙切齿,在朝堂上几乎孤身一人,芸娘暗里也留意了一些南国当今的局势。   为了平息战争,这些年皇上一直在为北国上贡,即便是南国的嫡出公主嫁过去,地位也不会高到哪儿去,但她没料到几个北国的接亲之人竟然也如此嚣张,此地还是在建康,离天子不过三日的路程。   再想起昨夜那些茶客们公然议论朝廷的话,芸娘总觉得南国看似太平,实则早就千疮百孔了。   真正太平的,恐怕只有天子脚下的临安。   公主性子高傲,不知道受不受得了这口气,要是一个不嫁了,裴安这一趟还会不会继续往前?她还能到果州去给外祖父上坟吗。   芸娘想得入神,起身下了床,刚站起来,双腿一软,打了个抖,险些没站住。   “主子,还能下床吗,要觉得吃力,咱再躺一会儿吧,姑爷放了话,今儿个没什么事,让主子好生歇息,午时之后他回来,接主子去茶楼用饭。”   芸娘:“......”   昨夜一场烟花缭花了眼,也乱了心智,一时兴起,跟着他放纵了一把。   谁知道他精力旺盛,折腾了近两个时辰,如今她全身酸痛,尤其是一双腿被他抬起来,换着花样折叠,就没放下来过。   夜里摸着瞎不觉得,如今天一亮,现了形,再回想起昨儿那些没羞没臊的画面,芸娘顿觉无脸见人。   他也不害臊!   芸娘没让青玉伺候,盯着一张红脸去了净室,在浴桶里泡了小半个时辰,里里外外都洗干净了才出来。   泡完后身上轻松了很多。   客栈在闹市,热闹声传进后院,芸娘都听到了,很想出去,但裴安不在,怕给他添麻烦,便乖乖地待在了屋里。   当年她被关了五年没出过房门,青玉也没,想起她刚提进来的那盏灯笼,青玉肯定没见过,芸娘忙让她拿过去,再关上窗户,点了里面的灯芯。   还是有光,看不出特色。   为了重现夜里的氛围,芸娘让青玉找了一块儿布来,主仆二人钻进去,跟着的灯笼终于燃起了昏黄的亮光,四个面儿慢慢地转动了起来,芸娘一脸得意,转头同青玉显摆,“怎么样,是不是很神奇。”   “是挺神奇。”青玉点头,若有所思,“所以,昨儿夜里姑爷就用了这么一盏灯笼,险些让主子下不了床?”出息。   芸娘:“.......”   她觉得这丫头,越来越不贴心了,简直是被她宠坏了,说话完全不顾她主子有没有羞涩之心,会不会被羞死。   —   午时,裴安没回来,先带着明阳去了茶楼,让童义过来接人。   昨夜芸娘就看过了两岸茶楼,知道很热闹,如今跟着童义一进去,扑面而来的人流,同临安的茶楼倒没什么两样。   不一样的是人流中多了一些打扮奇异的外邦人。   裴安和明阳一行在二楼,童义带着她经过时,底下不少人的目光,都落在了她身上。   “哟,这是哪家小娘子,长得跟天仙儿似的。”那人刚说完,旁边一人忙拽了一下他袖口,压低了声音道,“你是不想活了?你没看她前面那人是谁,裴大人身边的亲信小厮,当心祸从口出。”   那人一听,脸色一变忙捂住嘴,又忍不住附耳过去,议论道,“我早就听说裴大人娶了临安第一美人,没想到还真是,别说是临安,这模样放在咱们建康,也是数一数二,要我说,来世做人就应做裴大人,升官发财娶美人儿,样样都没落下......”   一旁桌上的两位外邦人,听不懂什么大人不大人,目光放肆地落在了芸娘身上。   —   二楼是雅座,每个雅座之间仅是一道屏风隔开,没有墙壁隔断,当下正是饭点整个楼层的几乎满座。   芸娘到时,该到的都已经到了,还是昨儿马车上的几人,一个不缺。   见芸娘进来,明阳对她笑了一下,“不必行礼。”   芸娘还是蹲了安。   几人的座位也同马车上一样,裴安一个人坐了一侧,芸娘过去挨在了他身边。   坐下后裴安也没去看她,只将手边上的一盏茶水推给她后,抬头看向明阳,继续之前的话题,“最迟明日,殿下必须得走。”   明阳皱了一下眉头,“可这建康这么大,本宫怎逛得完。”   “殿下心里应该清楚,早一日晚一日都一样,拖久了只会节外生枝。”   明阳不说话了,突然看向芸娘,好奇的一笑,问道,“裴夫人,咱们裴大人平日里,也是这么不通人情吗?”   芸娘:“......”   她才刚坐下来。   芸娘下意识转头看向裴安,裴安也回了头,两人的目光对上,眼里同时浮出了一抹对昨儿夜里发生的一切并没失忆的了然,彼此盯了两息,又极有默契的瞥开。   芸娘不知道该怎么答,横竖脸肯定是已经红了,夸了一句,“他挺,挺好的。”   也没不通人情吧。   要是他真不通人情,昨儿就不会带着她单独离开队伍,早就将她交给北人了,如今不让她多留,定是北人催得紧......   她确实是挺可怜的,可裴安呢,他只是一位替皇上卖命,拿俸禄的人,做决定的不是他。   明阳没想到她会当众护夫,那日在球场上第一眼看到她,只觉得传言终于靠谱了一回,确实很美,也明白为何邢风对她死心塌地。   美人,哪个男人不爱。   今日倒是有了几分刮目相看。   明阳没再逗她,笑着道,“知道,裴大人已经很好了。”   话音一落,底下又上来了几人,一到楼层,便闹出了动静声,“赶紧上酒,拿坛子来,什么破地方,喝酒还用杯子,难怪都是些孬种......”   是北国人。   几人听出来了,都没再说话,这时候能到建康来的北国人,还能是什么身份。   伙计领着北国人到了座位,“客官请稍候,酒水马上就来,这喝酒用杯子嘛,是我南国的风俗,这读书之人图的是个雅兴,喜欢尝味儿.....”   “狗屁,满口之乎者也的臭文人罢了,肩不能挑的,手不能提的,什么尝味儿,恐怕是酒坛子捧不起来吧......”   此话一出,身后几位北人跟着大笑了起来,满脸嘲讽。   外邦人跑到自己的地盘上来侮辱人,没几个人心里会舒坦。适才还热闹的整层雅座,瞬间鸦雀无声,无人再说话。   裴安神色依旧平静,明阳的面色虽不如刚才好看,但还是沉住了气。   邢风面色不显,但咬紧了牙关。   只有对面的赵炎,眼中冒出了一股怒火,“腾”一下站了起来。   “坐下!”明阳一把拽住了他衣袖,却没能拽动,赵炎从雅座内冲出去,立在廊下,对着几位北人的背影,满脸怒容,斥道,“此言差矣。”   几位北人逐步,回头脸上的嘲讽之色还未褪去,颇意外地看着他。   赵炎捏住拳头,大声道,“阁下此言差矣,酒杯一为雅兴,二为律己,提醒自己不可贪杯失了仪态,而阁下所说的直接捧酒坛子饮酒之举,我南国人确实不曾有过,南国以儒学当道,视此举为莽夫粗俗。”   领头的北人愣了一下,笑道,“终于出来了个不是懦夫的。”   “可惜啊,没用。”那北人走到他跟前,一声笑完,凑近他耳朵跟前道,“你没听说你们公主要嫁到我们北国了?南国既然如此注重仪态,你们那位公主定也不俗,但有什么用?将来还不是得爬上咱们皇子的床,扒光了伺候他?”   赵炎被气得面红耳赤,咬牙道,“南国主张以和为贵,重礼重义,还望阁下对公主尊敬一些。”   “没说不尊敬啊,我说的都是实话,只不过言语粗俗,学不来你们这番文人的讲究,你不爱听耳朵堵上啊,学你们那什么故事,容我想想,对,掩耳盗铃不就成了。”   “哈哈哈......”几人又是一阵狂笑。   “你......”赵炎忍无可忍,一把揪住了对方的衣襟。   “怎么,想打架,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,待会儿别见了老子的刀,吓尿了。”北人说完,一下从腰间抽出了弯刀,晃到赵炎的眼前,嚣张地道,“老子这把刀在战场上,可是喝了不少你们南国将士的血,割南瓜见过没?就是那样,一刀一个......”   话没说完,旁边突然飞来了一只筷子,北人脸色一变,来不及躲开,拿胳膊一挡,小臂一截竟被震得一阵发麻。   王荆早就忍不住了,一脚踢开跟前的屏风,站在那瞪向北人,“那是因为你没遇到老子。”   瞎心瞎眼的昏君,当年但凡他增派点援军,不下令将军撤退,也不至于让人欺到了国门之内。   那北人捂住胳膊,脸上已没了玩笑,“你是何人?”   王荆嘴角一扬,“不怕死的无名之士,今日要尔等狗命的南人。”   见他气势不凡,北人的脸上终于有了防备,但也只是虚了片刻,便镇定了下来,搬出了背后的北国,“如此说来,你们南国是不想和亲,想开战?既如此我定会禀明国君,有种,咱们战场上见。”   王荆脸色一沉,“那得见你有没有本事回到北国,他皇帝老儿怕你们,咱们这群穿草鞋的百姓,可不怕。”   一层雅间,坐的都是南国人,早就受不了欺门之辱,见有人带头,陆续不断地从雅座内走了出来,将几名北人团团围住。   见形势不对,适才带北人上来的伙计赶紧跑下楼,关上了客栈的房门。   北人大抵没料到今儿会遇上几个不怕死的南国人,他说得没错,皇帝怕他们,但这些人一旦不想要命,光脚不怕穿鞋的,要杀他几个北人,易如反掌。   北人彻底慌了神,再也不敢吭声,气氛正紧张,裴安起身从雅座内走了出来,对最前面的一位北人唤道,“阿迭将军。”   北人的背心已生了一层薄汗,闻声回过头,裴安报了姓名,“在下裴安,奉命护送公主,有失远迎。”   阿迭冥前日就到了,等了一日,得知送亲队伍到了建康后,立马找上门,却被那些人告之公主还没到。   这一趟迎亲,本就是对他阿迭冥的大材小用,如此一来,他心情更糟,每到一处,都会出言讽刺,拿南国人撒气。   此时听到是护送公主的朝廷命官,总算松了一口气,语气却更加愤怒,质问道,“这就是你们君王的待客之道?”   裴安一笑,朝着众人道,“误会一场,都散了吧。”   然而,没人听他的话。   王荆立在那,如同一跟木桩,动也不动,其他人也没动。   “让将军见笑了。”裴安似乎也觉得有些丢脸,眼眸一闪,避开了他的目光。   北人脸色又生了变化,很想唾弃一声,这皇帝当的可真他妈窝囊......   见朝廷命官靠不住,阿迭冥又开始恐慌,额头的汗都冒了出来,紧张地咽了一下喉咙,却又见裴安抽出了腰间的一把弯刀,朝着这边扔了过来,刀尖稳稳地立在了王荆的脚尖处一寸的位置。   裴安这才冷声道,“不要命了是吧,退下,违令者,诛九族。”无论是声音和面色,都与刚才完全不同,声音寒凉,眼眸阴沉。   裴安在建康两年,名声早就出来了,奸臣,手段残忍,只要是犯事之人,一套酷刑下来,死不怕,就怕还活着。   身后跟风的一堆人渐渐地开始打起了退堂鼓,王荆对上了裴安的目光,一咬牙让开了道,他一让,个个都陆续退开。   裴安走过去,从地上拔出了自己的刀,先放回了腰间,起身同阿迭冥一笑,“都是些亡命之徒,极为难缠,让将军受惊了。”   阿迭冥确实受惊不小,捡回了一条命,倒是对裴安有了几分敬畏,若不是他,自己今儿还真就葬身他乡。   阿迭冥面上已无刚才的傲慢,拱手正式地打了招呼,“裴大人。”   “将军。”裴安回了一礼,“公主已经到了,将军打算何时走,我好提前做准备。”   经过此事,阿迭冥是一刻也不想待在南国,但念在刚被他解围的份上,宽限了半日,“明日一早出发,还望裴大人准时交出公主。”   —   客栈闹了这么一出,个个都没了心思再用饭,早早返回了客栈。   一行人上了阁楼,到了门前,裴安正要跟着芸娘进门,前面的明阳回过头,看向裴安,“裴大人,可否借一步说话。”   裴安脚尖一转,跟着明阳,到了客栈底下院子里的一颗柳树下。   太阳已经倾斜,明阳站在阳光底下,裴安站在阴影里,问她,“殿下,有何吩咐。”   明阳一笑,自嘲道,“本宫也就只能吩咐裴大人这一日了吧。”   裴安没说话。   和亲已成定局,谁都无法左右,她心里应该清楚。   “裴大人,本宫有一事相求。”明阳转过身,从阳光处看向他落在阴暗处的一张脸,眸子突然一深,问道,“待他日你反了这天下之时,能否容我回归故里?”   耳边瞬间安静了下来。   裴安愣了愣,一笑,眸色浓如墨,“殿下这罪,臣当真是冤枉。”   “放心,本宫和裴大人一样,恨不得搅了这天下。”明阳抬头望了一眼折射在她身上的光线,眸子生了几分红,吞下了喉咙里的哽塞,咬牙道,“这艳阳实属太美了,美得让本宫嫉妒。”   裴安意外地看向她。   “本宫最近常想,如果当初没有让本宫看到后来的一切,就让本宫死在了那一场争斗中,本宫一点都不会怨恨,可如今让本宫享受了一切,知道了生活的美好后,突然又将本宫推出去,让本宫一人去承受这千疮百孔的家国命运,本宫不甘。”   “殿下为国牺牲,为陛下分忧,是我南国的英雄。”   明阳回头看着他,眼圈微红,“裴大人也是如此认为的?在听到了南国百姓的那些言论,见识过北人的嚣张之后,裴大人还觉得本宫嫁去北国是英雄之举?本宫不信!本宫不信裴大人就没看出来,本宫去不去北国,南国迟早都会大乱。”   明阳有些激动,紧紧地盯着他。   裴安没回答她,半晌,轻声一嗤,“乱不乱,与我何干。”   明阳一愣,倒是慢慢地平静了下来,低声道,“你不是想知道你母亲和你姑姑是怎么死的吗,本宫可以告诉你,但条件是,将来有一日,接我回故里。”   裴安眸中翻涌了一阵,缓缓地道,“那恐怕殿下的希望要落空了,你回不了临安。”所有姓赵的,从哪里来,回哪里去,都得滚出临安。 第42章   当年他赵涛带着残兵伤员逃出天府,若非父亲前去接应,如今恐怕早成了一堆白骨,哪里来的皇位。   父亲怕天下大乱,将自己费尽心血建立起来的临安双手奉上,让他稳坐皇位,最后这天下也如父亲所愿,确实没乱,但他裴家没了。   活鲜鲜的五条人命,因引狼入室,活活葬送。   直至今日,他还记得父亲骑在马背上的飒爽英姿,母亲的温柔,姑姑的古灵精怪,两位叔叔的爽朗笑声......   如今整个裴家只留下了他和祖母,孤儿寡母相依为命。   谁又该死,他裴家的人就该死了?   笑话。   天下如何乱,他管不着,成王败寇,强者生,赊出去的命债,他会一一讨回来,至于是何原因,他也没有指望从姓赵的人口中得知。   她愿意说就说,不说他自己会查。   没谈拢,两人都沉默了下来。   这片刻的安静,也让明阳彻底地冷静了下来,她是穷途末路,急求与他,没有任何资格同他谈条件。他必定也不怕她将秘密说出去,就算他今日要了她的命,想必也能想到法子回去交差。   当年科考,他高中状元,她见到他裴安的第一眼起,就看出来了他眸子底下藏着的不凡。   偏生父皇沉迷于玩弄心术,认为与其将裴家的都灭光,不如留下一颗老鼠屎,将裴家在临安积攒下来的名声彻底地败光,那才叫过瘾。   殊不知早就被人家将计就计,一步一步地爬了起来。   一个不想法子如何强固自己的家国,却只懂得沉迷于同臣子玩心计的皇上,他能干什么?   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了。   他真应该走下皇位,走出别人拱手相让的临安出来看看,看看他千辛万苦治理的江山,是不是他以为的那般和平美好。   可再想这些也没用,这一趟北国她非去不可。   明阳回过神来,没再强求,临走了她也不妨同他表明了自己的立场,“临安是你们裴家的,我有自知之明,但今日本宫也想告诉裴大人,本宫即便是死,也要死在南国的土地上,裴大人不愿意接纳,那本宫就只能靠自己了。”   完了,她又问他,“裴大人当真只想要临安吗。”   听闻此话,裴安抬起了目光,阳光正照在她身上,适才那脸上的慌乱已不见,目光镇定坚决,比起赵涛倒是个骨头硬的,可他脸色依旧没有一丝动容,漠然道,“臣祝殿下,一路顺遂。”   —   翌日一早,裴安便同送亲队伍将明阳送出了城门,芸娘也去了,邢风立在最后面,一看脸色就知道是被逼迫而来,一行人,唯独不见赵炎。   明阳也没问,都要走了送不送无所谓。   北国的迎接队早已整装待发,在前方等着她,昨儿她该说的都同裴安说了,没话同他讲,转过身后倒是看了一眼他身边的芸娘,横竖都要走了,也不介意掀起一阵风浪,直言道,“三娘子嫁给裴大人比嫁给邢大人好。”   邢风那人太干净,脑袋一根筋,很容易吃亏,她若是跟了他,将来的日子,未必有裴安给她的安稳。   她的声音很小,身后邢风也能听到。   芸娘同公主并没什么交情,今日她就要离开南国了,她身为南国臣妇,理应过来送她一程,没料到她来了这么一句,让她该如何回应。   正愣着明阳仰起头,对后边的邢风道,“邢大人,借一步说话。”   邢风离了几人十来步,一人站在那,顿了几息才抬起脚步,面色不耐地跟着她走到了一边。   早晨的太阳不烈,还有微风。   公主站在他跟前,看了他一眼后,从袖筒内取出了一道明黄的圣旨,递给了他,“拿去吧。”   邢风抬眸没接,眼里明显带着防备。   明阳一笑,“本宫有那么可怕吗,我都要走了,有何可算计你的。”说完,将圣旨塞到了他怀里,轻声道,“你自由了。”   她虽左右不了自己的人生,但还是能还给他一份自由。   “圣旨是我在父皇那求来的,赦免了你的罪行,回去后你便能官复原职。”明阳看着他脸上露出来的一丝意外,轻轻一笑,“只可惜,三娘子本宫还不了了,你还是忘了吧,人家挺幸福的。”   说完她没再去看他,转过身,留了一句,“好好过,我走了。”   邢风缓缓抬头。   明阳的脚步再也没有任何犹豫,大步地朝着北国的送亲队伍而去,晨风裹住了她身上衣裙,背影透出了几分孤高。   赵炎赶来时,便见到了她的一道背影,赶紧冲出几步,挥手唤她,“阿姐。”   明阳闻声回头。   赵炎神色激动地指向身后他带过来一群百姓,对她高声道,“阿姐,你看,百姓都来送你了。”   赵炎从旁边一位妇人的手里,接过一个竹篮,跑过去站到她跟前,喘着粗气道,“阿姐,我们都是你的娘家人,你一定会回来的。”   明阳低头,那竹篮,已经有些陈旧,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平安符。   明阳看向城门前,都是一些淳朴的百姓,还有不少妇孺,哪里又懂得上位者的权术,纯粹只是将她当成了护国英雄,前来相送,真心希望她能平安。   明阳心口蓦然一悸,突然觉得,或许当个英雄,也不差。   她从赵炎手里接过了篮子,“多谢炎弟,今日送别之情,阿姐记住了。”赵家那么多人,她没想到最后前来送她的,会是瑞王府的一个庶子。   昨日赵炎见过北人的嚣张,知道他们不会尊重她,此时只恨自己无能为力,“阿姐一定要保重,我等阿姐回来。”   “好。”   裴安立在那,平静地看着明阳上了马车,三百侍卫也跟着她一并上了北国,待马车驶出视线,裴安转身便往城门内走去。   身后百姓的激动还未褪去,一人愤怒地道,“自古以来,没有喂得饱的狼,金银财宝还不够,这回要公主了,下回呢,要我南国什么?莫非是玉玺吗?不战而降,天大的笑话......”   “北国人昨儿的嚣张,大伙儿可是见识过了,这是欺上我国门,明着骂咱们是一堆懦夫,此等奇耻大辱,是可忍,孰不可忍.....”   人群不断地躁动了起来,裴安一言不发,也没去镇压,转过身,牵住了芸娘的手,上了马车。   马车一动,芸娘透过帘缝,往外看了一眼,想起了之前的建康之乱。   陛下派邢风前来给裴安送旨,血洗了一群叛逆贼子,为此将秦阁老都牵扯了出来,扔到了江河里,如今看这些百姓,秦阁老多半是冤枉的。   秦阁老冤枉,那这一行替秦阁老求情的那几人,也是无辜的了。   适才明阳找邢风,芸娘都看到了,按理说,公主走后没了依仗,邢风作为钦犯,裴安必定回将他押回去,但他没有。   想必两人已经谈妥了,公主赦免了他的罪。   芸娘松了一口气。   能活着就好。   外面的哄闹声越来越大,风头渐渐地转了方向,人群突然有人道,“南国能到今日,我看都是拜奸臣所赐,贪吏害民无所忌,奸臣蔽君无所畏。奸臣一日不除,我南国便一日挺不起腰,任人欺负。”   “说得没错,这两年,南国多少忠臣死于冤屈,连一代大儒秦阁老都无力抵抗,遭受谋害,待明日灾难降临到我等头上时,谁又有反抗之力,岂不是递上脑袋让人割......”   “奸臣不死,难平民怨。”   “奸臣不死,难平民怨。”   “......”   奸臣还能是谁,芸娘心头一跳,转头看向裴安。   昨儿他又半夜才回来,早上醒来见他躺在自己身边,一只胳膊搭在她的腰上,她睁开眼他还没醒,光线透进幔帐照在他脸上,将他的轮廓镀了一层柔和的光,分明是个眉眼明朗的少年郎。   谁不想做个好人呢,形势逼迫至此,他谋一条生路,忍辱负重又怎么了。   裴安感受到她目光,转眸看了过来,当她是害怕,宽慰道,“不用怕,起不了事。”   重文轻武的风气,从朝廷一路蔓延,腐朽到了整个南国,一群吃饱了没事干的闲人,整日忧国忧民,军营征兵,没见去几个,动嘴皮子骂人个个都行。   北国人说的没错,多数文人,只知耍嘴皮子,骂人能将人骂死的话,南国怕是已经称霸天下。   没人牵头这些人断然没这个胆子出来闹,公主前脚才刚走,朝廷那帮子人便坐不住了。   外面骂他的声音还在继续,芸娘有些不好受。   谁愿意挨骂,出嫁前大夫人说了她几句,她都受不了,更不用说这么多百姓一口一个奸臣,芸娘嗫嚅了一阵,看着跟前的人,真诚地道,“郎君,我知道你是好人。”   她一直都不相信,她当真是一名‘奸臣’。   裴安刚要伸手掀开帘子,闻得此话一顿,看着她脸上那抹努力说服自己的坚决,哧地一笑,语气轻佻,“是好是坏,不都是你的。”   芸娘:......   前夜他抱着自己,颠得她魂儿都快飞了,她下意识去抱住他,他也是这话,“人是你的,不急。”   这时候了,他还有心思开玩笑。   芸娘转过头,脸色辣红。   裴安也没再逗她,掀开帘子探出头,赵炎正被围在了中间,今儿他请了几十个百姓过来,本是为了让公主在北人面前有面子,让北人看看南人对公主的尊敬,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发酵,此时正以一人之力,舌战群雄,大声反驳道,“不对,裴大人是好人。”   “他是好人?秦阁老呢,被他杀死的那么多忠臣呢?”   赵炎慌了,“那是他们该死,我中知道裴大人是好人,他从未真正地害过人......”   “滑天下之大稽!谁该死了,他裴安要是好人,天狼都能算是咱们友邦!你又是谁?为何向着裴贼说话,你不是是裴贼的走狗......”   “他就是,昨儿我看到他跟着裴贼上了茶楼......”   “裴贼的走狗,必定也害死了不少人,今日咱先逮住一个是一个,杀人偿命,咱不能饶了他。”   “不能饶了他。”   “打死他!打死他!”   “......”   “你们简直是不分黑白,不讲道理!”赵炎愤怒地斥责,声音都哑了,可没人听他的,周围的人群轰然围了上来,有人扯他的衣衫,有人抓他的头发,发冠被扯歪,胸口、后背,腿,不断地遭受着不知从哪儿袭击过来的拳头和脚尖。   疼痛传遍全身,他挣脱不了,无力地被人群架起来不断地攻击,脸色已是一片惨白,目光一团茫然。   他想不明白,这天下到底是怎么了。   他虽在瑞安王府不受待见,可他活了这么多年,跟着公子爷们没日没夜的逛着酒楼,从来不担心,有人会造反。   他本以为只要是在南国,处处都同临安一样,是太平的。   在偷溜出瑞王府时,他怀着满腔憧憬,以为自己自由了,想着一定要将南国游历一圈再回去,这才到建康,才赶了三日的马车!他就被群殴了。   甚至他都搞不清楚这些人心中的怨愤是从何而来,裴安他那两年,到底是怎么在这生存下来的。   再这么打下去,他会死的,赵炎捂住头朝前方的马车扯了一嗓子,“裴兄,救命......”   裴安也看到了他的惨状,吩咐童义,“人带上来,传令下去,造次者,抽筋剥皮,祭城门。”   “是。”   裴安说得极为平静,身后芸娘的眼皮却是重重一跳。 第43章   两年前,童义刚跟着裴安到建康时,也吃过不少亏,挨过不少的打,他记得主子上任的第一日,夜里出来逛个街,被人罩了麻布袋,拖到暗巷子里,一顿拳打脚踢,扬言让他滚出建康,否则就是死路一条。   回到正风院后,主子鼻青脸肿,一身的伤,从来没有那般狼狈过。   自己是国公府的家生子,从小跟着主子长大,主子能背下《论语》、《春秋》之时,这些人恐怕还在捧着书咬文嚼字呢,要不是国公府遭遇不测,他主子就是临安的贵族公子爷,一身光芒,谁不敬仰,他何曾见主子受过这样的窝囊,红着眼睛劝他,“主子,咱还是回临安吧。”   不图其他,图一份安宁。   主子一脸镇定,丝毫没有退却,自个儿擦完身上的伤,告诉他,“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,童义,我已经不是之前的裴少爷了,还有什么苦,是我不能承受的。”   两年里主子一路摸爬滚打,到了今日,能有这一番成就,不是旁人给的,是他豁出去自己的性命攒下来的。   谁奸谁忠?   文人墨者满口大义,还不是干出了拿麻袋罩人,杀人灭口之事?   这世道不过是弱肉强食,主子要是不心狠手辣,使出厉害的手段,他们怕是早就骑到了他头上,要了他的命。   这样的闹事,童义见过无数,有的是经验。   事情一起来,暗里便盯住了头一个挑事之人,此时听裴安发完话,立马带着御史台的人,先将那人揪住,拉到了马车上站着,手里的刀对着他的脖子,看着底下还在不断哄闹的百姓,高声道,“都给我停下来,再敢有闹事者,此人就是下场。”   说完手里的刀毫不犹豫地往下一抹,血滴子飞溅出去,溅在了跟前一堆人脸上,人群这才终于慢慢地安静了下来。   童义手一松,那人倒地,动也不动。   童义扫了一眼人群,正声道,“裴大人一心为民,在此镇守两年,建康的油盐柴米从未短缺过,你们可得想清楚了,这些都是谁的功劳,此人今日妖言惑众,煽动民心,小的就地正法,是为民除害,待会儿便抽筋剥皮,挂上城门,让大伙儿以示警醒,另自今日起,但凡有此等乱贼,你们大可前来举报,一旦得以证实,每人都能领到五两银子......”   人群彻底安静了。   旁的不说,裴安在的这两年,建康的米盐确实比之前要充足。   建康的商贩,无论是水路,还是陆路,很少再遇到往年那些成群结队的土匪,裴安的手段不仅是用在他们身上,也用在了侵犯建康的贼人身上,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,只不过跟随趋势去诋毁一个人容易,要逆水而上与大多数人作对,替他说上一句公道话,付出的代价,便远没那么容易了。   明哲保身,并没有错。   但随意来踩一脚,就不应该,今日无冤无仇,前来只为闹事的人不在少数,见了血之后瞬间失了士气。   太平年间,最值钱的便是人命,同以往一样,人群渐渐地往外散开,没了气性。   镇压的动静从马车外传来,芸娘没敢往外看,见平息了下来才拉开帘子,还没瞧清外面是什么样儿了,突见赵炎一张大花脸,连滚带爬地上了马车,掀开帘子钻进来,一屁股坐在了裴安的身旁,眼睛一闭人摊在了那,大有逃出生天的庆幸感。   芸娘愕然,没成想堂堂郡王,还真被百姓打了。   “郡王,没,没事吧。”   芸娘刚问完,赵炎一下睁开眼睛,转过身一把抱住了裴安,哭得惊天动地,“裴兄,我被人打了,在王府被我爹打、被下人打,出来了,还被这些不认识的人打,我招惹谁了我。”   芸娘看得目瞪口呆。   不成想,瑞安王府的小郡王,走的是这么个调调。   裴安脖子往边上一躲,皱着眉头,用胳膊肘将他顶开,“要么坐好,要么滚下去。”   赵炎被他推开也不气馁,又粘了过去,如同一块狗皮膏药,抓住了自己最后一根救命稻草,“裴兄,我算是看清楚了,这天下已没了我容身之地,王府我是断然不能回去,我爹儿子多的是,个个出身比我好,又比我有出息,要是知道我偷跑出来,他一定会打死我的,如今能护我周全的,只有裴兄一人,我决定了,你走哪儿,我跟哪儿,无论天涯海角,至死不渝......”   裴安:......   赵炎想了起来,又转过头,满脸诚意地看着芸娘,“嫂子,你放心,我吃得很少,一口饭就行了,将来等你们有了孩子,我还能帮你们带娃呢,绝对不会让你们吃亏。”   芸娘:......   芸娘脊背一僵,孩子,可能还早。   无论是新婚夜,还是前儿晚上,他都没弄在里面,关键时候,抽出来全洒到了她的小腹上。   这一路上估计不会太平,她不宜有孕,两人心里都知道,也算是达成了共识,前夜那回见他临界忍不住时,她也主动去推开他提醒。   赵炎说得真诚,裴安却没买他的账,平静地道,“今日养一日伤,明日一早我会让人送你回去,以你的本事,去陛下面前哭几声,王爷不会要你的命。”   “裴兄,留一口气有什么用,我还是会挨打,不过只是换了个死法,慢慢被折磨死罢了,看在咱们当年一同掏过鸟窝的份上,裴兄你就带上我吧......”   —   芸娘没想到赵炎身在王府也会如此凄惨,被他纠缠了一路,马车到了客栈,耳根子才总算清净了下来。   公主已经走了,没必要再住在客栈,芸娘跟着裴安上楼收拾东西,刚走出房门,便见到了从楼下上来的邢风。   一身素衣站在了长廊尽头,面容比起之前精神了许多,全然不顾一旁的裴安,目光只紧紧地看向芸娘,低声道,“可否说几句话。”   此一别,不知何时才能见面,辞别一番当是应该,芸娘看向裴安,还未开口,裴安的脸先转向了一边,“有什么话,就在这儿说。”   芸娘:......   当着面说也挺好。   之前邢风避着芸娘,是因为自己是戴罪之身,不想给她添麻烦,此时既已恢复清誉,便不再顾及,男人骨子里的那点争强好胜,无论是谁都有,就算当初是自己主动拱手相让,此时要让他对裴安有半点感激和好感,他做不到。   他要听就听吧。   邢风权当他不存在,目光看向芸娘,温声道,“打算去哪儿。”   芸娘知道哪些不该说,哪些该说,应道,“跟郎君一同南下。”   一声郎君,血淋淋地割在他心口,他能为了她的安危,狠心地同她退婚,心里对她的爱,又怎会少。   那日她走后,他一人淋在雨中,回想着他们那些年的一幕幕,心口犹如一把刀子在绞着,痛得没了知觉。   他看着她长大,从婴孩到如今,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,以为终于能将她娶回来,同他面对面地讲述天下的新奇事物,从此相伴一生,可没想到,却被外人作梗,将他们拆散。单凭这一点,他永远也无法原谅明阳,即便她被送去了北国和亲,只要当他看到芸娘站在裴安身边,他对明阳的恨,便只会越来越浓。   心口太疼,邢风的眼眸慢慢地渡了一层红,唇角却弯了起来,冲着她温和一笑,道,“挺好,若是有机会上果州也好,去给你外祖父上一回坟,了了你这些年的心愿。”   芸娘不知道他和明阳之间到底是什么纠葛,可此时瞧他这样,心头也有些不好受。   要说没在意过,也就是她拿来骗那小心眼的。   两人一道长大,她头一个接触的男人便是他邢风,两个多月前,她心里确实也将他当成了自己未来的夫君,满心满眼的都是他。但造化弄人,他有不得已的苦衷不娶她,她也有替自己未来打算的权力。   他们不可能再回到从前,在那日他将玉佩还给自己时,她就知道了。  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,他们虽彼此认识了十六年,但人这一辈子,还有好几个十六年,他们还会遇到很多不同的人,她如今有了裴安,他也会遇到他陪着他一道走下去的人,等到时光过去,再回头来看,他们彼此也只不过是童年里的一道回忆。   比起局势、命运、缘分,感情实在是太渺小。   感情能培养,但命运不好掌控。   她信命。   他们都应该往前看,芸娘没再纠结他们之前的过去,那些曾经有过的她也无法抹去,抬头看向他,大大方方地同他一笑,“嗯,邢哥哥以后也要好好生活。”   即便忘不了,也该放下了。   裴安转过去的一张脸,眼皮子猛然一跳。   行,她挺能。   此时恐怕底下那院子里的一片草,都没他绿。   芸娘心中却是一片坦荡,她从记事起,就叫邢风为邢哥哥,倒是后来长大,知道了婚约的意义后,她才改了口叫他邢公子,此时她一声邢哥哥也是暗示邢风,他们之间已没了男女之情,乂氼之情更不可。   两人退婚以来,头一次这般正视着彼此,邢风却未从她的那道笑容里,体会到半点高兴。   她本该是他的......   裴安忍不了了,没等邢风再酝酿出撬墙角的戏码,转过头,目光凉凉地落在他脸上,“说完了吗,邢大人既已官复原职,还是早早上路,回临安替陛下分忧。”   说完裴安抓住了芸娘的手腕,拖着她往前,走了几步,又突然顿脚,芸娘没稳住脚一头撞在他身上。   裴安将她往身上一拉,也没去看她,盯着邢风的背影,道,“邢大人下回见到我夫人,还请收回你那双虎视眈眈的眼睛,本官知道她好看,不用你告诉我。”   没管邢风此时是什么心情,裴安拉着芸娘下了楼梯,走到马车前,手突然一松,一言不发,自己先钻了进去。   芸娘:......   芸娘踩着板凳上去,撩起帘子时,裴安已经捧着一本书,脸转过了半边,看也没看她一眼。   就这样,还敢说自己气量大。   今儿既然她能当着他的面,同邢风坦坦荡荡地叙旧,芸娘便已经想到了后果。   两人同乘了三日的马车,芸娘第一次主动靠过去,挨着他轻声道,“郎君,我待会儿打算去买些书,郎君有什么提议没。”   裴安手中书页快速一翻,声音听不出情绪,“随你高兴。”   “哦。”芸娘看了一下他脸色,“那我就看着买吧。”又问他,“郎君,咱们这是去哪儿啊。”   “正风院。”   “郎君之前呆过的地方吗。”   “嗯。”   “适才我听童义说,郎君在建康的两年,百姓的日子过得挺好,郎君一定费了不少心思吧?”   裴安抬起头,芸娘立马弯唇,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。   裴安盯着她的眼睛,看了一阵,直接戳破了她这一套拍人马屁的把戏,“别搜肠刮肚了,满口虚言,无一句实话,说了我也不会再信,省点口舌。”   他算是看出来了,要想从她嘴里,套出她对邢风的感情,不容易。   新婚夜一出柠檬水,让他瞎忙了一番,事后两人又吵了一架,她冲他蹬鼻子上脸,比他还厉害,再次避了过去。   她跟邢风还能如何,莫不成她还敢红杏出墙?他还真是闲得慌,管上她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情史了。   芸娘:......   两人继上次之后,一直都相处融洽,甚至称得上是琴瑟和鸣,尤其是前儿两人在各自清醒的状态下,疯狂了那么一把之后,身子慢慢地熟了起来。   身子一熟,里子明显也没了之前那般见外了,芸娘被他讽刺了一通,也没气,知道他心眼有多大,上前微微歪着头看着他的脸,壮着胆柔声问他,“郎君,你介意了?”他不是心胸宽广吗。   裴安觉得跟前这小娘子,白长了一双好看的眼睛,完全不长眼色。   是个男人,能不介意自己的媳妇儿当着自己的面,叫昔日旧情人一声哥哥。   邢哥哥,多亲密。   芸娘被他这番定眼瞧着不放,英俊的面孔近在咫尺,一时失了神,原本觉得没什么好解释的,她一片坦荡完全不虚,此时却鬼使神差地道,“郎君,在遇上你之前,我只认识他一人,今日一别,日后恐再难相见,不过是同他临行辞别,当真没什么......”   “对,没什么。”裴安也冲她一展唇,笑得风华霁月,“一句哥哥而已,如此说来,萧娘子倒也曾这般唤过我,我也从未介意过。”   芸娘:...... 第44章   裴安也不知道自己为何,会脱口说出这么一句有失冷静的话,但见她脸上神色明显凝注,心头莫名冒出了一股快意。   然而还未等他琢磨那股快意从何而来,又见对面那双失了魂的眼珠子悠然一转,似乎终于醒过神来,悟然点了下头,“哦。”   之后她轻松地转过目光,脸色毫无波动,甚至还有几分得到了理解的轻松之态。   裴安眉心不受控制的一跳,从她那一声“哦”之中,迟迟没反应过来。   她什么意思?   本也无心,如今看到她这副态度,心头的气血突然翻滚了起来,额角两边突突直跳。  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上回情绪失控是什么时候了,试问他情绪一向很稳,每回与朝中臣子对峙,失去理智的人,永远都是对方。   可如今他看着她这副泰然自若的模样,竟然有了火冒三丈的趋势。   往日他怎么没看出来,她还有这等气人的本事。   对于自己的‘本事’,芸娘完全不知情,不过确实是松了一口气,本担心他真会介意,听他自爆出了萧娘子,也有过这样的经历,瞬间放了心。   横竖不过一句称呼而已,既然萧娘子有唤过他哥哥,那就更没什么好计较的了。   且“哥哥”“妹妹”那是兄妹,又不能结亲。   芸娘适才被他那道笑容里的风采,勾迷了眼睛,心口还在跳着,转过头去不敢再去看他,完全没留意到,身旁的人已经被气得不想说话。   耳边一阵沉默。   芸娘拉开了旁边的车帘,放了一点风进来,待心口的砰砰声缓下来,才回头,看到的便是一堵脊梁。   芸娘偏头探过去看了一眼,没打扰他继续看书。   马车到了正风院,车刚停稳,裴安合上书,身体是转过来了,目光却没在她脸上,“童义会带你去后院,你要上哪儿交代一声便是,我还有事要忙。”   芸娘点头,体贴地道,“好的,郎君去忙吧。”   裴安:.....   裴安抬眸,看着她一脸善解人意的温柔笑意,一股无力感顿时袭上脑子,他堂堂七尺男儿,居然能被一个小娘子气到这份上,简直是笑话。   裴安起身,拂起车帘,跳下了马车。   “带她到后院安顿。”吩咐完童义,裴安头也不回地跨进了正风院大门。   童义一愣,这两天都是一口一个夫人,怎么又成了‘她’了。   —   芸娘没什么事,不急不慢地跟着童义进了正风院,心中好奇裴安之前在这儿都是怎么生活的,走一路问一路。   童义一一解释给她说听。   经过前院长廊,芸娘看到了一个院子里,撑着几排架起来的竹竿儿,晒被子的又不像太高绑得也密实,转头问童义,“这是用来作甚的。”   童义神色一闪,欲言又止,“夫人,这个就莫要问了,奴才怕夫人夜里睡不着。”   芸娘不解,“几个竿子,有什么睡不着的,还能是什么要人命的机关不成?”   童义见她执意要问,也没再瞒着,“机关倒不是,不过是用来晒人皮的。”   果然,芸娘的脸色瞬间变了,大白天的艳阳高照在头上,身上却起了一层寒栗。   那么好看的一张脸,干这等剥人皮的活儿,完全不衬。   童义见她吓着了,解释道,“夫人不用怕,被剥皮的这些人,都是手上瘫了好几条人命的土匪贼人,生平伤天害理,死后拿这儿来晾干,一为杀鸡儆猴,让那些心怀鬼胎的人尽早打退弹鼓,二来,也是让主子在内部树立威信。”   主子刚来建康上任那会儿,侵犯了不少人的利益,不只是被外面那帮子文人墨士排齐,更大的阻碍是在府衙内部。   知道主子是被皇上派来,专门查取他们这些当官的有没有异心,知州联合起通判,明面上虚与委蛇,暗里地四处给主子使绊子。   最初可没有什么正风院,主子都是寄住在知州府上,所遭受的排齐,数不胜数。   上面不得恩宠,底下不受待见,主子夹在中间,两面都不是人,手中无一兵一卒,只有去外面拉拢一些行走在街头上的流民,倒贴了钱财,买消息,买人,慢慢地才建立起了自己的势力。   上任一个月后,主子亲自带着一队鱼龙混杂的人马,将骚扰了建康百姓多年的恶霸土匪斩首,并将尸体拉回这院子里来剥了皮,晒成了第一具人皮。   有了第一具人皮,就有了第二具,第三具......抢劫的,聚众蓄意闹事的,贩私盐的,哄抬米价的,多了去了。   凭借着这一股狠劲儿,主子终于树立起了自己的威信。   半年后,建康通判被主子查出了同土匪常年勾结的证据,一旨告回了临安,皇上最忌讳的便是这等私下建立自己势力的官吏,当下派了百名侍卫增添给了主子,并下了一道如同护身符的圣旨,“凡有阻碍督察史清剿逆贼者,斩,诛九族。”   从那之后,主子的地位彻底地变了。   这儿原本并非正风院,是知州一处新建的衙门,知州本打算要搬过来,但为了讨好主子,主动让出了位置,让人挂上了‘正风院’三个大字的牌匾,以此向朝廷证明自个儿永远站在了‘正风’一方。   芸娘没再问了,生怕又问出个什么晒心肝的东西出来,快到后院,经过一处层层叠叠的假山时,童义却主动介绍了起来,“夫人,这儿就是主子平时练功的地方。”   童义指着假山后的那些小孔,道,“为了锻炼自己的反应能力,主子让人躲在这假山后面,朝着他射箭,虽不是铁箭头,可竹尖子扎进肉里,同样会射成血窟窿,还有,那些沙袋,主子绑在脚上,每日早上让侍卫拿刀围攻他一个时辰才肯罢休,跟前那些磨光的石板和假山,可全是主子一人的功劳......”   那话很管用,芸娘听进耳朵,心一揪一揪的,适才脸上的恐惧也消了大半,到了房间,还在走着神。   童义满意了,替她和青玉指了后院逛园子的路线。   主子离开建康,回临安任职后,知州已经搬了进来。   如今主子回来,也只是在此暂住一两日,没让知州挪地儿,后院里住着的,还有知州的一众家眷。   倒也无妨,童义道,“知州的家属就在旁边的院子,都是些女眷,夫人要是闷得慌,可以找她们说说话,有什么事,随时来找主子,主子就在咱们刚才经过的前院办差,您顺着长廊过来便是。”   芸娘一个闲人,哪里敢去打扰他办差,在屋里歇了一会儿,便带上青玉去了隔壁。   登门是客,前来打扰,怎么说也该去打个招呼。   芸娘让青玉提了几盒临安的胭脂,虽不贵重,也是她的一片心意,谁知两人刚穿过垂花门,上了院子前的长廊,便听到了一道摔杯子的声音,接着一位姑娘怒斥道,“凭什么要让我腾出院子,那么多地方他不住,一来,就要我腾出来,他是青天老爷,还是皇子老子,如此铺排人......”   芸娘不确定,她这骂的是谁。   随后又听见一道声音,“你要死啊,人就在隔壁,囔囔干什么,闭嘴!”   “难道我说错了吗,父亲一个知州当得好好的,他裴安一来,就欺压到父亲头上,这府邸是父亲一笔一画亲手作图,亲自监工完成,临了自己没住上,让他霸占了两年,如今人已都回临安任职了,不过是路过一次,就得让咱们给他腾地儿,客栈那么多还能委屈了他那宝贝夫人不成,非得在这儿摆谱,不就是想耍一把威风吗。”   芸娘这回听明白了,骂的就是她和裴安。   “他听到了又如何,还能杀了我不成?趋炎附势的走狗罢了,得意什么......”   青玉眼皮子猛跳了一下,“这等混账东西,还真是走哪儿都有......”   话还没说完,便见前面的芸娘,双手提起裙摆,两脚生了风一般,顺着廊下,快步地冲了过去。   到了屋前,丫头一脸惊恐,还未反应过来,芸娘一把将她推开,伸腿,朝着跟前的房门重重一踢,门扇“啪”一声打开,芸娘扫了一圈屋内几张惊愕的面孔后,目光落在了跟前手抱着茶壶要摔不摔,正一脸梨花带雨的姑娘脸上,凉凉地问她,“你骂谁呢。”   —   裴安坐在前院,听知州汇报他这两个月以来的政绩,无外乎就是向他证明,他有多清白,有多辛苦。   卫铭去办事今早就走了,王荆此时在地牢里同老熟人叙旧,他其实没什么事,坐了一阵后,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要在这儿听他瞎扯。   正不耐烦,童义突然从门外走了进来,“主子,夫人和知州大人的千金吵起来了。”   谁?   裴安抬头。   边上的知州也是一愣,反应过来脸色都白了,骂了一句,“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畜生。”顶着一头汗先赔罪,“还请裴大人恕罪,定是我家那混账东西,被娇惯坏了,失了规矩,得罪了夫人......”   —   夏天的日头没晒在人身上,周身都能冒汗,更别说午后最烈的那阵,皮都能撩下一层,芸娘也没进门,就立在门槛外,太阳照在她后脑勺上,不断地灼烧,背心已生出了一层薄汗,她一张脸面色润红,目光却沉静如水,面无表情地看着知州家二娘子千变万化的脸,再次质问道,“这位小娘子既然扬言不怕被听见,那我就过来,替我夫君听听,小娘子还要栽赃、诬蔑他些什么?”   知州夫人魂儿都吓没了。   御史台大夫三品大人的夫人,来了院子,自该她去拜访,怎么也没想到,她会自己找到院子里来。   这回好了,闯了大祸。   知州夫人忙地起身求情道,“夫人请赎罪,小女不懂......”   “我问你了吗。”芸娘正在气头上,突然生了脾气,目光扫向她,没有半点温度,知州夫人被她这一瞪,心头一跳,生了恐惧,“噗通”一下跪在了地上。   要真不怕被人听到,也不会关着门背地里来骂,二娘子不过是料定了人不会来才敢说出此言,如今被正主儿这番撞见,心头也慌,可到底是被养出了一身娇气,山高皇帝远,猴子称霸,从未同跪过,愣是绷着最后一口硬着杵着,闭口不谈。   她不说,芸娘先说,问她,“小娘子说我和裴安占了你院子,敢问,这府邸是你的?”   二娘子神色一变,哑口无言   “我倒还是头一回听说,只要画个图,设计一番,这办差的衙门,就能变成自个儿私府了,或是我漏了什么了不得的大消息,知州大人何时被封了亲王?”   “夫人说的没错,这府邸都是公家的,咱们只是暂住,这疯丫头说胡话,您别当真......”知州夫人脸色发白,满额头的汗,一把扯住二娘子衣袖,将她往下拽,“你个孽障,你给我跪下,快给夫人赔礼!”   二娘子犹犹豫豫,心头确实有些怕了,可又要面子,膝盖弯了去又直了起来。   芸娘一笑,“小娘子一身骨气,父亲是知州大人,是个体面人儿,不必跪,跪了岂不是折了自个儿的身段?”她梗着脖子又问她,“小娘子说我夫君占了你父亲的位,他是耽搁了你父亲高升,还是耽搁了他谋划自己的前程?要照小娘子这么个说法,在朝为官的,只要比你父亲官大的,都压在了你父亲头上,你怎就记恨上了他一人了?”   “我夫君能有如今的地位,不是尔等让出来的,那是他靠自己的本事争取而来,你们不过是眼红了,便来如此编排我夫君?你倒是说说,他怎么趋炎附势了,他杀了你家谁了?”   二娘子终于被知州夫人拽到了地上跪着。   芸娘越说越气,“你们一张妇人嘴,不过是仗着他一个爷们儿身后没人,不能还嘴说话,仗着他名声在外,行欲加之罪,不管有的没的只要将罪栽他身上,那就是合理的对不对,就他合该一身泥,你们一个个都光鲜?”   她双手还提着裙摆,脸红脖子粗,“我原本想着知州大人,好歹也是读过圣贤书,中过金榜之人,父传身授,家中子女必定也不会差,想来登门拜访一二,如今一看,不过如此,以往便罢了,如今他也娶了夫人,有了自己的家,他不在乎这些虚假的名声,我在乎。往后尔等再敢口出恶言,污蔑我夫君,休怪我拔了你们的舌头。”   就是因为他们这些做官的家眷,带头造谣,外面的百姓才会肆无忌惮,随意玷污他的名声。   她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,与平时里的和气安静之态,完全不一样。   裴安远远地看着,声音入耳,字字清晰,他还有什么可计较的......   热浪扑在脸上,方才那丝游走在心口的闷气儿,荡然无存,心坎完全被捂暖了,脚步极轻地走过去,立在她身后,替她挡住了那道烈日。   身后的知州大人,早就跪在了院子里,人抖成了筛子。   察觉到后脖子上没了灼热之感,芸娘才回过头,看见裴安站在她身后,干干净净的一张脸,眸子定定地落在她脸上,阳光折射进他的瞳仁,蒙了一层明朗的光晕,清澈透亮,漂亮得如同琥珀琉璃。   分明这么俊朗的人!   她鼻尖蓦然一酸,回头伸出手指,往屋子里几人身上一指,直接告状,“他们骂你。”   青玉说同人吵架,一般分为两种人,一种是当时糊涂,一个字儿都蹦不出来,事后诸葛亮,恨不得追上去再骂一回。   还有一种是当时头脑清醒,妙语如珠,事后想起来才觉得委屈,哭起鼻子来。   芸娘一直以为自己嘴笨,属于第一种,这会子才发觉,她可能隐藏了某种以前从未触发到的天赋。   她是第二种。   她借着他的名头,噼里啪啦地耍完了威风,完了,突然想哭了。   甚至她自己都不明白,这莫名冒出来的委屈,从何而来。   她告完状,又转头看向裴安,等着他的反应,本以为自己能忍住,可眼眶周围还是越来越红,蓄满了的泪珠子挂不住了,落下来的瞬间,她慌忙避开,刚转过头去,对面裴安胳膊一伸,一把揽住了她的肩头,将她按在了自己胸膛上,抬头看向屋里的几人,声音凉得沁人,“谁骂的,滚出来,给本官看看。” 第45章   裴安第一次见她哭,是在渡口,她将人砸死后吓哭了,泪眼婆娑,甚是可怜,但与此时给他的感受完全不一样。   她是为了替他出气,被人气哭的。   上回被人相护,还是在十几年前,裴家所有人都还活着之时,这么多年过去,今儿再次体会了一把,心头还挺熨帖。   他一只胳膊抱着她,手掌按在她的后脑勺上,轻轻地安抚着,动作温柔至极,与他脸上的冷意,形成了两个极端。   他话音一落,身后跪着的知州大人,被日头烤得满头是油,拿袖口抹了一把汗,赶紧从地上爬起来,又跪在了他面前,“裴大人,夫人,都怪下官没有管教好,才教出了这等以下犯上的孽子来,还请大人夫人恕罪,小官一定好好教育......”   裴安一笑,“意思是你们说的都是实话,是我夫人拿名头压人,胡搅难缠?”   知州大人心头一跳,吓得连连磕头,尽捡了好听的说,“裴大人光明磊落,替陛下分忧,一心为民,千万别将这孽子的胡言乱语记在心上。”知州说完,冲着里头的二娘子,厉声一斥,“还不给我滚出来,给夫人道歉。”   二娘子见到自己的父亲跪在了裴安身后时,就已经被吓到了,又耐不住心头憋屈,眼泪花儿沾在脸上,从屋里慢吞吞地走了出来,笔直地跪在两人跟前,却是没有看俩人,也没道歉。   想当年裴安一人来到建康,寄住在她的知州府时,什么都没有,冬天屋里没有炭火,冷得像冰窖,日子过得连个下人都不如。   她本觉得他长得好看,气度也不凡,不嫌弃他落魄,主动示好,来了他院子,故意以一枚风筝引他出来,想着只要他能将风筝从假山上给她取下来,她就从下人那分几篮子炭火送给他。   她特意让丫鬟敲了他的门,报了自己的名字,没成想,他连门都没开,只说了一句,“请姑娘下回认清院门,别再走错了。”   她回去气了好几天,连着他的馒头也给减了份量。   后来他得了圣宠,父亲想攀上他,有意撮合他们,在寿宴上同他提了一句,“说起来,我家二娘子头一回见到大人便夸了一句,说裴大人气度不凡,将来必成大器。”   他目光从自己身上平淡的扫过,“哪位是二娘子。”   在一个府上,同住了半年,单是路过碰到也不下十来回,他却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。   凭什么他就那么清高,看不起人。   自己曾亲眼目睹他低谷时的境遇,即便他是国公府世子爷,已身居三品,可在二娘子心头,他依旧还是当初那个寄人篱下,寒冬没有炭火啃着冷硬馒头,连个下人都不如的卑微落魄之人。   可如今看到他新娶的夫人,突然想起自家妹妹背着笑话她的那句,“裴大人能看上她?做梦吧......”心头愈发憋屈,觉得自个儿是被侮辱了。   裴安跟前这张脸倒有些印象,但并不知道她叫什么,问道,“骂什么了,再骂一次。”   知州大人一抖,“裴大人.....”   “我问你了吗?”裴安冷声打断,一记冷眼,倒是同适才芸娘瞪知州夫人时一模一样。   知州大人瞬间闭了声,跟前的二娘子十分清楚,他是个什么样的人,心狠手辣起来无人能及,连父亲都跪在了地上对他个头,更何况是她,心头恐惧渐渐升起来,倒是张嘴想说了,可那话,又怎么能说得出来,犹犹豫豫一阵,半个字都没说出来。   太阳晒起来,确实不好受,裴安护着怀里的人,神色有了不耐烦,“问你话,听不见?”   知州大人见二娘子还梗着脖子杵在那儿,急慌了神,赶紧上前,一巴掌扇在她脸上,“你,你这个孽畜,还不赶紧给裴大人,夫人道歉。”   二娘子半边脸红辣辣地烧,一手捂住,哭了出来,额头终于磕在地上,“裴大人明公正义,心胸宽广,是我胡言乱语,请大人、夫人恕罪......”   “本官心胸宽不宽广,不是你说了算,适才本官听知州大人说,最近一段日子死去的人太多,义庄不够用,本官看,这后院挺合适,待会儿就拉过来吧。”   新建的府邸,拿来做义庄......   知州一脸发白。   二娘子和知州夫人一下摊在了地上。   芸娘见这些人同他认了错,心里好受了许多,这时候才察觉到,大白日他们这样抱在一起,实属不妥,忙地从他怀里退出来。   他青色的圆领衫袍上,已留下了她一团泪痕,倒是丝毫没介意,没管地上跪着的几人,上前拉住了她的手,往旁边廊下阴凉处走去,偏头问她意见,“还住这儿吗?”   芸娘摇头,他都要拉死人过来了,她不要。   裴安点了一下头,回头吩咐童义,“去找一间临街的茶楼,位置要最好的,咱们晚上就歇那儿,别让人来打扰。”   横竖她喜欢热闹,住茶楼,窗户一撑开,便能看到闹市。   “是。”   —   一个多时辰前,两人才从客栈里搬出来,进了正风院,屁股还没坐热,又回到了马车上。   看似他们占了上风,可实际,也算是被赶出来的。   车轱辘一动,芸娘抱着怀里的包袱,心头突然涌出了一股凄凉,   如今他是三品大臣,官大权大,得了皇上的圣宠,外面的这些人都能如此不待见他,可想之前,他之前过的是什么日子。   她看着他光鲜的面子,越看越觉得可怜。   自打父母死后,她几乎也只剩下了自己一人,她尤其理解那种被人孤立,孤寂无边的感受,心头蓦然一热,她唤了他一声,“郎君。”   裴安正掀帘子留意着街头的杂耍玩意儿,打算看着好的,给她挑几样上来,先逗她开心。   至于知州一家子,他已有了谋算。今日闹出这么一出,连他新娶的夫人都敢惹哭,他要是会放过他们,不去计较,就不是他裴安。   听她唤他,他转过半边侧面,柔声应道,“嗯。”   “等这一趟结束之后,咱们就回临安,祖母要是见到郎君,肯定很高兴,定会为我们洗尘。”   旁人不待见他,他的家人,国公府裴老夫人定在盼着他早日归去。等她去替外祖父上完香,了了母亲的遗愿,她便陪着他回去国公府,好好过日子。   她相信总有一日,国公府会慢慢地起来,他会有更多的人挂记。 第46章   都四十六章   她目光楚楚,满眼同情和怜悯。   裴安看着她这样的眼神,不难猜出她心里在想什么,倒挺诧异,自己到底是哪点,让她有了如此凄凉的错觉。   她要是想住下去,他立马就能让所有的人滚出去,替她腾地儿,他不过是怕她心情不好,换了个她应该会喜欢的地方。   被她这番一瞧,他俩还真有了那么几分像被人撵出来的丧家之犬。   裴安无奈,“放心,你夫君没你想的那么惨,往后你要想去哪儿,无人敢阻拦,也无人能阻拦,明日府邸上的‘正风院’三个字,我便让人取下来,换上‘义庄’,以前便罢了,如今你已嫁于我,谁再敢欺负你,惹你哭,本官头一个不饶。”   芸娘:“......”   裴安一面说着,一面又留意着马车外沿路的铺子,一双眼睛被灼灼日头照得有些睁不开,说得漫不经心,但每一个字,又都清晰地落入了芸娘的耳朵,心弦慕然被波动,轻轻一颤,又慢慢地流淌出了一股暖意。   她同邢风认识了十六年,彼此在清楚了两人的关系之后,偶尔也会说上一两句甜言蜜语。   比如她对邢风说过的,“我想见你。”   邢风对她说过的,“你怎么样都好看。”   但她却从未听过这般狂妄张扬的偏袒,还挺好听。   嘴角不觉随着心底的暖流缓缓扬起,芸娘抿住唇,目含娇羞,偷偷盯着跟前的人。   似乎张扬点也没什么不好......   “停。”裴安在一家卖扇子的铺子前叫停了马车,唤来童义,“让老板将铺子里最好的货都拿过来,我挑挑......”   芸娘还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,片刻后,只见铺子老板一双手捏着好几张扇子,举到车窗前,恭敬地道,“今儿能得了裴大人青眼,是小的走运,裴大人可有看上眼的,尽数拿去,小的都送给大人。”   裴安没应,瞧了一阵,从他手里只挑走了一柄绣着桃花图案的素罗长形小扇,扬头示意让童义付钱,之后将扇子拿给了芸娘,“喜欢吗。”   接着又是一家卖桂花糕的铺子,还是一样,老板将东西送到了车窗前让他挑,挑好了再拿给芸娘。   如此停了五六回车后,芸娘看出来了,他们不是在赶路,是在坐着马车逛街,怕他再这么张扬下去,待会儿说不定又得被人造反了,及时提议道,“郎君,咱们下去逛吧。”   “太阳大,你一身细皮嫩肉,晒黑了多让人心疼。”裴安看着她愣住的神色,一脸无所谓,“怕什么,我是土匪,那你便是土匪娘子,咱俩已经绑在一起了,谁也跑不掉。”   不能只让她陪着自己挨骂,也得享受一下,身为三品夫人,她该有的待遇。   芸娘:......   马车一路扫荡,到了茶楼,车内已堆满了东西,小到手饰,大到半人高的风筝,包括那夜让她流连忘返的滚灯,各种花样买了好几盏,卫铭办事回来,在茶楼门前追上了马车,翻身下马,上前复命,“主子。”   半天没听到回应,卫铭抬起头,便见他昔日冷清高贵的主子,正艰难地扒开压在他脸上的风筝,从一堆东西里挤了出来,神色如同见了鬼。   裴安也没想到这些东西能如此占地儿,跳下马车,整理好衣袍,面色平静地吩咐道,“东西都给夫人搬上来。”   —   童义找的茶楼确实是建康最热闹的一家,临街一面是茶馆,后面则是客栈,地儿很大,亭台楼阁样样都有。   东西全都搬了上来,搁在屋子里,零七零八,堆成了一座小山。   卫铭将最后两盏灯笼提上来后,没再走了,等着汇报情况,裴安在盆里净完了手,才转头看向他,“怎么样了?”   卫铭目光扫了一眼芸娘,不太确定要不要当着她面说。   “说吧。”裴安将手里的帕子递给芸娘,嫁鸡随鸡嫁狗随狗,自己是什么样的人,她心里恐怕早就有数。   卫铭点头,开始说,“韩副堂主接到消息,已经出发去了江陵,留了话让主子放心,必定会找到张治,保他毫毛无伤。”   张治此时的身份不能见光,只能流窜在暗处,陛下这么久都没将其抓住,还让他亲自出马,足以见得此人的本事不小,但明春堂一帮子人,几乎人人都在暗巷子里摸爬滚打过,去找个人,裴安对他们还是有信心。   卫铭继续道,“这次前来接应主子的人是钟副堂主,他有几句话要传给主子。”说着卫铭面色又起了犹豫,再度看向芸娘。   天儿太热,童义去下面让伙计送冰,芸娘坐在裴安旁边,拿着他刚给她买的那柄小扇,看似是在替自己打扇子,风却也吹到了裴安身上。   裴安正凉快着呢,嫌他怎么婆婆妈妈起来,直接问,“什么话?”   “钟副堂主说,主子这回的人实在太多了,要不要先杀一批,七八个钦犯都劫下来,就算皇上不怀疑,他们也没人做饭。前几天韩副堂主嫌弃程娘子做的饭不好吃,被程娘子听到,一气之下,撂挑子不干了,堂里已经三天没人做饭了,能生吃的都吃光了,主子要再加人进去,最好挑个能做饭的,找不到,他就先替主子做了主,答应程娘子给主子做小妾......”   裴安:.....   芸娘:.....   裴安眼皮重重一跳,转头看向芸娘,“累了吗?”   芸娘拿着扇子僵在了那。   也没等她回过神,裴安立马起身,撂下一句,“你先歇息一会儿。”转身走了出去。   两人走到屋外,裴安才一记冷眼扫向卫铭,卫铭实属冤枉,垂下头不敢吭声,话是钟清说的,他只是原话转述。   裴安出了房间,走到了外面的廊下,回头便道,“整个明春堂就程娘子一个能做饭的?他钟清一帮子大老爷们儿没长手脚,还能被饿死了不成?”   卫铭垂目听着,应道,“是。”   裴安顿了顿,才道,“明日我会拉着钦犯游街,你安排些人手备上鸡蛋烂菜,专往范玄一人身上砸,几年前建康洪灾,范玄向皇上自荐前来抗洪,曾脱下靴亲自同百姓抗战在一线,得了不少民心,见此情景百姓必会愤怒,到那时候,是对方下手的最好机会,同样也是我们的机会,按原计划,钟清准时带人进城,以乱治乱,让他当着大伙儿的面,将朱家的人全部劫走,剩下范玄那老匹夫和李家公子,先不用他管。”   卫铭一愣,不太明白,“主子是觉得萧侯爷会来?”   “我管他是不是,结果是他就行。”裴安继续道,“明日一旦对方现身,你抓住一个活口,不管用什么法子,只要让他到了临安,供出萧鹤便是。”   他这一走,萧侯爷必定会想尽办法,重新获取皇上的信任。   朱家是萧鹤一派的人,才出临安便被劫走,就算没有证人,以皇上多疑的性子,也会怀疑到他萧鹤头上。   要这次来的人是萧鹤,他也没冤枉他,若不是,让他背上黑锅,手忙脚乱,彻底乱起来,更好。   卫铭这回听明白了。   “还有,通知下去,往后但凡知州府进来的货,一律不准护航,且将此消息,传给几个匪窝,素了这两年了,总得给他们点甜头。”   刚才在正风院发生的事,卫铭还不知道,疑惑这知州大人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,人好不容易上了他正风院,不仅没将人留住,还得罪了。南国武力薄弱,官兵紧缺,最不差的就是土匪,这知州府往后怕是没好果子吃了。   卫铭领完命,又跑了一趟暗桩。   裴安见芸娘已经安顿好了,也没再回房间,顺路去了一趟典狱房。   王荆怎么也没想到,自己带着裴安的把柄前来威胁他,想要借此带走小姐,最后却替他卖起了命。   他堂堂副将,在战场上叱诧风云,杀敌无数,何时沦落到看守牢门的地步,见人来了,王荆没什么好脸色,“姑爷,你就给个准话,何时将人给我。”   裴安不答,反问,“不是见到老熟人了吗。”   不提这个还好,一提起来王荆就来火,“啊呸,那老匹夫,不愧能同秦老东西走到一块儿,老子下去还没开口呢,他倒好,一见到我,从头到尾,将我骂了个狗血淋头,还质问我为什么活着。”   他为什么活着?   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,是王将军在最后关头,下了死令,调开了他手底下的两支千户,用自己的性命,换来了两千多人的苟活。   这么多年来,是所有人的一块心病,也是他王荆的痛处,当那老东西质问他,“作为副将,为何自己的将军死了,你没死?”时,他险些就一头撞死在他面前。   裴安能想象出画面,没忍住,抿唇一笑。   王荆看得嘴角直抽搐,“你也笑话我是吧,行,老子不伺候了,现在就去掠了小姐,带她远走高飞,这南国迟早要乱,第一个乱的就是建康,再到临安,等皇帝老儿坐船逃到海域,老子就杀到临安去,将这一等只会张嘴的臭酸儒,全割了舌头,丢海里喂鱼......”   裴安看得出来他是真被戳到了痛处,气得不轻,没再玩笑,正色道,“这几日临安的人跟得紧,难免有人认出你,你不宜露面,待天黑之后先去城外等着,至于范玄那老匹夫,明日我替你先出了气便是。” 第47章   茶楼内伙计已经送了冰块上来,丝丝白雾袅袅升起,扑在人身上,全身经脉彷佛都被打通了一般,顿觉清凉舒畅。   芸娘懒懒地靠在软榻上,手里的小扇还在摇着,青玉蹲在她旁边,两人各自沉思着。   卫铭那番话的后劲儿实在太多。   见芸娘迟迟没有反应,青玉先问,“主子,刚才卫大人的话,您可是听到了?”   芸娘点头,她正想着这事儿呢,手肘不由撑了起来,身子凑近了一些青玉,压低了声音道,“青玉,我觉得郎君可能是个好人。”   青玉愣愣地看着她一双亮堂的眼珠子,不明白那么轰炸的一道消息,她怎么就捂出了这么个道理来。   “卫铭说了,七八个钦犯劫下来没人做饭,这说明什么?”芸娘一脸兴奋,分析给青玉听,“郎君恐怕早就打算好了,要救下这批钦犯,早上咱们从城门口回来时,那些百姓是什么样你应该也见到了,个个都有反心,哪里还用得着秦阁老去怂恿,秦阁老多半是被冤枉,由此可见,这次押送的那两个替秦阁老求情的钦犯,也都被蒙了冤,陛下想要他们的命,但郎君心怀慈悲,打算冒险救下他们,青玉,他并非是人们口中的奸臣,他是好人,他是良臣......”   青玉目瞪口呆。   一时自己脑子里的想法,忘了个精光,要真如此,姑爷这不是好人,这是想造反啊。   主子高兴个什么劲儿。   芸娘见她似乎被吓到了,脸色一正,半带威胁地道,“郎君今日没让卫铭回避,便是将咱们当成了他的家人,你可千万别说漏了嘴。”   青玉木讷地点头,她又不是活腻了,这等杀头的事,她敢乱说。   “主子,那咱们怎么办。”青玉求救的看着她,其实她觉得姑爷当个奸臣,也没什么不好,有权有势,有吃有喝,还能带主子出来游历一圈,关键是替皇上效命,名正言顺,不会掉脑袋啊。   芸娘早想好了,“我既与同他成亲,便要相信他。”   青玉:......   青玉不觉得她这莫名相信人的念头有多好,当下泼了凉水,“人家都要纳妾了,您相信啥?相信他半路上给您找个姐妹儿,再生个儿子,叫您一声母亲,让您白捡了个便宜娘亲来当。”   这回换芸娘愣住,“他没说纳妾。”   当初她被祖母解禁,前去茶楼时,围观她的公子哥儿们,多少人冲着她喊要娶她进门,她难不成当真都要嫁?   他也一样。   喜欢他的小娘子那么多,他又不是个个都得娶。   青玉翻了个白眼,“主子您就长点心吧,就凭姑爷那张脸,也不该让您如此信任,听卫大人话里的意思,那位什么程娘子怕是早就认识姑爷了,芳心暗许多年,这要是遇上,指不定使出什么功夫来,木柴被滋润的再潮湿,他还是木柴,经不起烈火燎。”   芸娘:......   这点,芸娘倒是动摇了。   成亲后,两人共行了两次房,芸娘非常清楚他的本事,纳妾也不是不可以,但不能太快,两人新婚才几日,他要是这时候纳妾,说出去旁人还以为她白长了一张脸,中看不中用,没将他伺候好呢。   “那你说我该怎么办。”芸娘回头问青玉。   青玉先且将掉适才被吓出来的恐惧搁在了一边,琢磨了起来,很快便有了主意,“主子,你听过一句话没?”   芸娘附耳过去。   “只有累死的牛,没有耕坏的田,您勤奋一些,不给别人机会便是。”   芸娘:......   芸娘觉得她还是不懂,裴安他可能与旁人不同,不是一般的牛。   往后会如何,谁也说不准,尤其是被关了五年,性子磨成了瘟猪子的主仆二人,从来就不懂得何为未雨绸缪。   前一刻愁绪还挂在脸上,当茶楼的伙计将建康的美食送上来后,照吃不误。   比起临安的名菜,建康的小吃居多。   鸡丝浇面,面条拉得细如蚕丝,汤汁全都浸了进去,入口一股鲜味。金灿灿的油饺饵,个头不大,香脆可口,还有五色小糕,小而精致,一口裹入腹中,比什么都实在。边上再有一口木箱那么大的冰块儿解着暑,耳边琴声缭绕,一打开窗户,还能瞧见底下的戏台子,简直就是人生活到了顶峰,还有什么想不开的。   造反就造反吧,只要姑爷有这本事。   万一成功了,主子可就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,要什么没有,她奴凭主贵,自然也会跟着沾光,要不成功,凭姑爷这造反的胆量,敢赌上国公府最后一根独苗的风险,一定也想好了出路。   她怕什么。   这些年见惯了自己主子泰山压顶不变色的泥巴性子,多少也有些影响,造反不造反,压根儿就不是她要担心的事。   “主子,咱们以后不能再这样了。”青玉抿了碗里最后的一滴汤汁,突然有感而发。   “怎样?”芸娘吃饱了,有些昏昏欲睡。   “咱们之前吧,那是得过且过,可耐不住姑爷是个干大事的人,以后咱们就得多留个心眼子了,就算帮不上忙,也不能拖他后腿不是?”   芸娘一下精神了不少,听她献计。   “明儿起,咱们有空就开始练习拳脚,您想啊,姑爷树敌多,要想抓到他没那么容易,可主子您就不一样了,万一被人掠了去,以此来要挟姑爷,姑爷是救还是不救?”   芸娘脊梁一直,“你说得对。”   “还有......”   主仆二人整个下午,都待在了屋子内,一个躺着,一个趴着,规划着未来要走的路。   —   天色黑了,见裴安还没回来,听着底下的热闹声,芸娘实在没忍住,叫来了童义,打算去楼下走走。   裴安走之前交代过童义,夫人想去哪儿陪着就是。   童义领着两人出来,刚出后院,迎面便撞见了从外回来的裴安。   他手里提着一盏灯笼,似是已经沐浴过,身上已不是先前的那件青色袍子,换了一件紫色的圆领衫袍,依旧是玉冠墨发,立在灯火下,却俊朗得让人眼前一亮。   芸娘还未反应过来,衣袖突然被青玉一拽,倾身凑上前来,用蚊子细小的声音提醒她,“主子,奴婢就说吧......”   芸娘:......   不就是换了一身衣裳,几个时辰的功夫,他能纳什么妾。   “去哪儿。”裴安扫了几人一眼,先开口问她。   “郎君。”芸娘回过神冲他蹲了一礼,迎上前,柔声答,“夜里凉快了,想出去逛逛。”说完又问,“郎君忙完了?”   “嗯。”裴安点头,脚尖极为自然地往回一转。   芸娘看出了他的意思,想起卫铭说的那些话,桩桩件件都是大事,不敢再让他劳累,忙道,“郎君累了一天,早些回去歇息,我逛一阵就回来。”   裴安没应,目光轻轻地落在她脸上,观察了一下神色,夜色太暗,好像也看不清什么,低声道,“走吧。”   晚上没有太阳,风一吹,确实凉快许多,两人从茶楼出来,沿着跟前的街市缓缓向前。   今日的街巷虽不是昨儿那一条,但市面上的东西,都是大同小异,且他今日已散尽钱袋,将客栈的屋子都堆成了山,市面上有的基本都买了一份,新鲜劲儿一过,芸娘便也没了初见市面时的激动,也知道他再外面奔波了一日,没主动找他说话,只安静地跟在他身旁,看着对面的几个小孩,站在临水的台阶处拿着柳条枝玩水,不知道有没有人大人看着。   裴安将她的‘反常’看进了眼里,大抵猜到了原因。   新婚才过了几日,谁能接受纳妾。   这时候,她也知道介意了,怎就不想想自己的那句‘邢哥哥’。   裴安本打算回来后,第一时间同她说明白,此时突然改变了注意,不太想去解释,只转过头,给了她开口盘问的机会,“怎么了?”   芸娘正留意着河边,陡然被他一问,回过头,脸上一团疑惑,脱口而出,“没怎么啊。”   裴安:......   他就知道,这小娘子的脾气不小。   他执意要她自个儿问出来,声音放轻了一些再问她,“有什么话,问就好了。”   芸娘有点懵,她,她也没什么话要问......见他突然停下来不走了,立在原地正儿八经地看着她,到底是明白了过来,对,下午卫铭说的那番话。   但此处人实在是太多......   他等了她一阵,见她目光终于有了波动,却又欲言又止,嗫嚅了一会儿,竟朝着他附耳过来,他体贴地将身子往她身侧偏了下去,那呼出来的气息轻轻地吹在他的耳后,心底的微漾刚浮上来,便听到她道,“郎君,我知道秦阁老没死。”   裴安:......   他眉梢突突两跳,僵硬的神色里,透出了一股几近于无语的无力之感。   他们王家,是要拿这一件事,威胁他一辈子?   他偏着的身子,忘了收回去,对岸的几个小孩的柳条枝突然砸向水面,猛地扬起来,芸娘正好瞧见,一把将他拉开,自己挡了过去,“郎君小心。”   水花从身后落下来,打湿了她半截裙摆,背上,头上都是。   幸在夏天水沾在身上,并不凉,她也没介意,低头抖了一下裙摆,又晃了晃头,没去看裴安的脸色,挨着他身侧,继续刚才没说话的完,“郎君当日解救我于水火之中,没嫌弃我的出身,甘愿娶了我这么个毫无背景的娘子,我又怎不知好歹?嫁给郎君那日,我便下定了决心,这辈子,无论郎君做什么,我都会支持,且郎君所做的事情,我并不认为有何不妥,郎君是什么样的人,不需要旁人评说,我心里自有定数,纵然外人如何编排,我都觉得,郎君很......很好。”   她说完才抬头看他,却见他脸色沉如阴云,眸子紧紧地盯着她头发上沾着的水珠子。   “郎......”   “你等会儿。”他轻捏住她胳膊,拉着她往前走了几步,端起跟前摊主摆着的一筐果子,再走出去,猛地抛向几个孩童跟前的水面上,“噗通——”几声,水花溅起来,对面几个正玩得不亦乐乎的孩子顿时从头倒脚淋了个落汤鸡。   “哇哇.......”   “呜呜.....”   芸娘:......   他这样的报复行为,当再也说不了自个儿心胸宽广。 第48章   几个孩童站在对岸,仰起头鼻涕长流,卯足劲了嚎,哭得撕心裂肺,裴安一脸淡然地转过身,面上的阴云随之也散去,掏出钱袋付完一筐果子钱后,没再逛,牵住芸娘的手往回走,“衣裳湿了,先回去。”   童义和青玉远远地跟在后面,自然也瞧见了那一幕,童义一阵膛目结舌,青玉却双眼发亮,夸道,“姑爷威武。”   童义:......   睚眦必报,三岁孩童都不放过,倒也是他主子能干出来的事。   天虽不冷,但裙摆沾湿后贴在了身上,后背的曲线若隐若现,裴安跟在她身后走了两步便注意到了,胳膊一抬,轻轻地揽了过去,手掌握住她纤细的肩头,宽大的袖口垂下,整个后背被遮挡得严严实实。   芸娘也被他搂在了怀里,两人贴得很近,她的一侧肩膀靠在了他的胸膛上,一侧肩膀被他捂在掌心,温暖包裹而来,不同于天气的炎热,身后像是筑起了一道有温度的墙,一瞬间彷佛驱散她所有的后顾之忧,她只顾稳稳往前,自由地欣赏着跟前的盛世繁华。   自母亲走后,芸娘从未被人这般拥抱过。   适才他替她出气的幼稚行为,此刻才慢慢地回味过来,带了很大的后劲儿,怀抱安稳得让她突然生出了一股酸酸的感动。   五年里的所有遗失和孤寂,似乎在这一刻,都被眼前的美好弥补回来了一般。她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,肩头轻轻地往他胸膛内挪了挪,闻着他身上淡淡的冷梅气息,恍惚之间,又有了几分不真实。   像是做梦。   他怎么就成了自己的夫君了呢,自己怎么又嫁给了他......可心底很明显又生出了一丝幸福的庆幸,庆幸自己嫁给了跟前的这个人。   察觉出了她的细小动作,裴安垂目,她玉簪和发丝上都沾到了水,他眸色一柔,本也只是为了替她遮挡湿衣的一个无意间的拥抱,此刻胳膊不由往怀里拢了拢,下颚轻轻地碰了一下她头顶,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拥抱。   两人相拥而行,都默契地忘记了刚才要说什么了,一个搂着软香在怀,一个依偎在温暖的胸膛上,谁也没开口打破这份安宁。   清河两岸,夜幕下有不少的年轻男女。   两人的举止,在国风开放的南国再正常不过,却因养眼的外貌,吸引了不少目光。   “那是裴大人吧?”   “不然呢?除了他,还有哪个穿的紫袍的人能长得他那般周上夫人又能如此倾城绝色?”   “倒也是......旁的不说,长相这块儿,他裴安夫妇,确实是替咱们南国长了脸。”   “这人啊,果然是要长得好看,谈起感情来都不一样,让人瞧着赏心悦目,心之向往,幸亏裴大人当初推掉了萧侯府的亲事,不然这副神仙眷侣的画面,咱可没有眼福见到......”   说话间,身后一素色衫袍的青年公子,凄然转身,顶上灯笼的光影映照在他脸上,神色如同大病了一场,苍白虚弱。   他手提着包袱,转过身,耳边的热闹似乎并不与他相通,他独自一人,一步一步,落寞地走下了阁楼的阶梯。   良久,嘴角才艰难地往上一扯,轻声道,“宁宁,幸福就好。”   —   到了客栈,芸娘便已回过了神,想从他怀里起身,但裴安一直没松手,她也没出声,别扭的搂到了门口,裴安才松开她。   芸娘忙退开两步,耳尖慢慢地泛起了红潮,也没敢去看他,埋头道,“郎君先歇息,我去沐浴。”说完,先抬步跨进了门槛。   “嗯。”身后裴安应了一声。   两刻后,芸娘收拾完出来,裴安已褪下了外衫,一身雪色里衣,斜靠在榻上,捧着今儿自己买来的一件小玩意儿,正琢磨着在看。   见芸娘走了过来,才放下搁在了床头边上,揭开罩子,点了里头的灯芯,再罩上。   也是一盏灯,很小。   燃起来后,裴安吹了旁边的那盏大灯,光线一下暗了很多,仅剩一道星火微光,他起身替芸娘让出了位置,让她躺去里侧。   成亲之后,芸娘一直都是睡在里侧,已经习惯了,爬上去后躺在了他边上,客栈的枕头都是长形的双人枕,芸娘那一躺,满头青丝散下,有几缕铺在了他那一边,裴安怕压到她,她又叫疼,躺下之前,先拿手拨开。   芸娘忙往里面移了移,极有眼色地拢了回来,再转头,便察觉出他正偏头看着自己。   他半个胸膛露在了外面,被褥只盖到了腹部,雪色里衣本就松松垮垮,他躺下后,衣襟露出了大片风光,那胸膛分明结实如石头,她也吃过不少亏,可每回瞧着,还是会被撩得小鹿乱撞,此时他再这般歪着头看着她,如切如磋的有匪君子,躺在身侧,谁又能无动于衷,不受诱惑。   芸娘心头一跳,忙岔开脑子里的念头,轻声问他,“郎君,怎么了。”   裴安倒完全不知道她心里所想,问她,“刚才在外面,你要说什么,继续说。”   芸娘一愣。   裴安提醒她,“你说你知道秦阁老没死。”   芸娘反应过来,点头,“嗯。”,可她该说的已经都说完了,没有什么可说的了。   裴安等了她一阵,见她沉默,一个字都没吐出来,裴安眉梢又跳了一下,算了,要不弄清楚,估计她晚上也睡不好,裴安主动道,“程娘子是一名寡妇,我遇上她时,她正逢无路,我见她有一番本事,不过是顺手搭救了她,旁的没有,也不会有。”   他这一番话,没有任何拐弯抹角,说得明明白白。   芸娘也听明白了,虽然青玉说得有鼻子有眼,她心里也曾动摇过,但即便他是真的纳妾,也属正常,她没什么好去介意。   完全没料到他会同她解释。   心头蓦然涌出来的一股欢喜,说不清是因为他对她自己解释了,还是因为他没纳妾。   目光转过去匆匆瞟了他一眼后,又快速地移回来,不敢多看,轻轻拉上身上的被褥,挡住了自己的半张脸才点头,“嗯,我相信郎君。”   她这番小窃喜,裴安岂能看不出来,嘴角扬了扬,倒觉得自个儿先前那一番颇费心思地套她话,简直毫无意义。   “还有。”裴安正色道,“记住,以后我不用你来保护。”   芸娘半喜半羞的眸子闻声一顿,转头看向他。   “我堂堂七尺男儿,岂有让自己夫人来保护的道理?”裴安声音低缓,本就好听的声音,在夜色中多了一层慵懒,听进人耳朵,很容易让人品出宠溺的味道。   芸娘耳朵发烫,“不过是些水......”   “今日是水,下回呢?”裴安扭着脖子看她,懒得给她讲多余的道理,直接道,“我是你夫君,是我应该保护你,不是你来保护我?再有下次,你不得鲁莽,水泼了便泼了,我一个男人还怕冷不成?”虽说被她挡住的那一刻,心底有被感动到,但她是他八抬大轿娶回来的夫人,不是来替他挡灾难的。   芸娘迟迟没说话,因为鼻尖被冲上来的一股酸意刺激得发疼,一时说不出话。   他对她这么好,她什么都没有。   青玉说她们不能再像之前那样了,即便帮不了他,也不能拖他后腿,可前路棘刺重重,谁又能说得准自己不会成为他的累赘。   他没嫌弃,还说要保护她。   她咬了一下唇角,愧疚地道,“我身后无人......”   “我要你身后的人作甚?”裴安轻声一嗤,“我还没沦落到要借女人势力的地步。”   他说话间,依旧改不了轻狂的毛病。   芸娘:......   见她没说话,他又道,“而且,谁说你没人?”   芸娘一愣。   “明日一早我会让童义送你出城,同行还有一人,名唤王荆,是你父亲曾经的下属,是个副将。”   芸娘的神色更冷,安静了好半晌,才突然翻起身来,趴在他跟前,看着他,“父亲的人?”   “嗯。”横竖明日就能碰上面,裴安也没瞒着,“新婚第二日,他来了国公府寻你,怕被人瞧见我没让他见到你,有什么话,等明日出城后,你们再好好聊。”   芸娘没想到还有这事,父亲的军队不是都全军覆没了吗,怎还有人......那他不是死罪......   “你脑子不笨,其中厉害定也明白,他本名不姓王,因明面上的身份已是战死亡魂,又受你父亲的恩赐才活下来,后来改了姓,如今也算是你们王家人。”说完轻声一笑,“此一人,能顶你们临安整个王家,你又何来的毫无背景。”   见她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,迟迟没有反应,似乎脑子里已有了一堆的问题要问,他提前止住,伸手搭在她后脑勺,将她的头按上了他胸膛,眼睛一闭,“早些睡觉,明日得早起。”   芸娘就像是案板上的鱼,被他按在那,动弹不得,耳朵贴在他心口,能清晰地听到他每一下的心跳声,脸挨着他滚烫的体温,被烫得面红耳赤。   而底下的人当真睡过去了一般,良久都没有说话,可她也不能这么躺着,这样她睡不着......   他胸膛太硬硌得慌,忍了一阵后,脖子和脸实在是太酸,受不了了,芸娘才动了动,发觉他搭在他头上的手掌根本没用力。   芸娘:......   芸娘赶紧缩了回去躺好,眼睛都快要闭上了,突然反应了过来,一下睁开,也没管身边是不是已经睡了过去,出声问道,“郎君呢?”   好半晌没听到回应,以为他真睡着了,又听他道,“我还有事情要办,耽搁半日,你先走,明日天黑之前,我会追上你。”   “那......”要不要约个地头,万一错过了呢。   “放心,能伤得了你夫君的人没几个。”   芸娘:......   对,他留下来,肯定是有大事要做,芸娘为自个儿的考虑不周,及时补了一句,“郎君还是要小心。”   “嗯。”   “我......”   裴安突然睁眼,看了过去,“你要不困,做点别的?”他不怕累,只怕她明日路途颠簸。   这一声之后,芸娘彻底没了声儿,顶着大红脸,乖乖地闭了眼睛,闭了嘴。   —   第二日天一亮,裴安先起床,穿好衣裳洗漱完后,也没留下来吃饭,走去床边,撩开帐子,见里面的人抱着被褥一角还在睡,弯身拿手指轻轻地碰了一下她脸,见她懵懵地睁开眼睛,低声道,“我走了,城外再见。”   芸娘迷迷糊糊地起身,听明白后,瞌睡一下醒了,忙爬起来,还没下床,裴安已转身提步往门口走去。   从客栈出去后,裴安直接赶往了典狱房。   趁着早上日头没出来,天气不热,很多人都早早起来忙碌,来往的行人格外地多。   一上马车,卫铭便同他禀报道,“主子,都已经安排好了,半个时辰前城门一打开,钟清的人便入了城。”   “好。”   马车到了典狱房,清晨的第一缕阳光,也破开了天际,照射了下来。   “裴大人。”御史台的冯吉和典狱房管事一道迎了出来。   “都拉出来吧。”裴安没进去,立在院子里候着。   知道今日要上路,御史台的人早早就将钦犯押了回来,同上回从临安出发一样,由裴安先认脸,认完了,再一个一个拉上了囚车。   这次的囚车与之前的不同,没有将几人关在一起,而是按家族分开了押送。刘家的钦犯已经死了,邢风被赦免,余下就只剩了范玄,李家大公子,还有朱家一门。   囚车从典狱房出来,沿着最热闹的街市而去。   御史台冯吉骑在马背上,走在最前面,手里的锣鼓一敲,高声道,“叛国贼子范玄,李敦,朱豪......包藏祸心,妄图煽动民众行叛逆之举,此等动摇我南国国土的罪孽,不可饶恕,陛下下旨,判处几人流放之刑,今日游街示众,让各位乡亲父老们好好看看这些贼子们的脸......”   —   裴安走后,芸娘立马开始收拾,梳洗好,在客栈用完早食,童义便带着她上了另外一辆马车,一刻都没耽搁,匆匆地赶往城门。   街头热闹起来的那阵,马车刚好经过,错开了人群,之后一路畅通无阻,很快出了城门。   青玉有些担心,“小姐,姑爷有说在哪儿碰面吗。”   芸娘摇头,她昨夜倒是想问,没机会问出口。 第49章   马车没停,往前去了渡口,船已经备好了,裴安这回没打算走水路,渡到对岸后,准备上盧州继续走官道。   渡口的船只横七竖八,鱼龙混杂,童义提前让芸娘戴好了帷帽。   这头刚登上船,便见对岸的几艘货船,突然被一群土匪团团围住。   阵势浩大,少说也有百来人。   要不是看到他们手里的刀架到了百姓的脖子上,跳上船只哄抢里面的东西,就这番大摇大摆,明目张胆地出没在巷口,芸娘还错以为是官兵。   片刻的功夫,几艘船被洗劫一空,船主跌坐在了地上,哭得肝肠寸断。   童义一脸平静,让底下的人将一面黑色,印着一个烫金的‘裴’字旗帜插在了船头,船从巷口缓缓驶出来,经过几艘土匪的船只时,竟安然无恙。   待走远了,童义才解释给芸娘听,“少夫人不用怕,这些都是流窜在建康城外的土匪,还不敢惹上主子。”   要不是主子发话,这群人今日哪敢出现在这儿。   青玉忍不住问了一句,“官府就不管吗。”   童义一笑,“主子在建康把守了两年,这一条路,已经很久没有遭过劫,不过这日子一长,总会给人天下太平的错觉,建康的知州,躲在背后享受着这两年的安宁,也是时候让他看清形势。”   芸娘听明白了,知州一家子昨日骂完之后,裴安这是撂挑子不干了,但她没想到,建康的巷口居然会这么乱。   其实越往外走越乱,这些年各地发生过多少起民怨,皇上怎可能不知道土匪猖獗。   但比起土匪,他更怕养出了兵力,到头来替别人做了嫁衣,杀到自己头上,目前南国最大的一只兵马,便是临安的江将军所带领的五万铁骑,虽不能令北国人放在眼里,但拿来镇压土匪逆贼,绰绰有余。   平日里皇上只顾门前雪,所以,临安最为太平。   其他地方,便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闹得厉害了,才派兵镇压,镇压之后能管上一阵,又恢复成了老样子,这些年暗里不知道诞生出了多少个帮派。   明春堂便是其中之一。   童义也没说出来去吓唬她们,一个多时辰后,船只靠到了对岸,三人没有耽搁,坐上了前来接应的马车,沿官道赶往盧州方向。   离建康已有了一段路,不再担心被人追上,马车的速度渐渐地慢了下来,上了山道不久,突然停下,童义回头隔着车帘同她道,“少夫人,王副将就在前面。”   芸娘一愣,掀开帘子,刚从里探出脑袋,便见对面一道马蹄声响起,一人骑在马背上,从丛林之间的黄土道上朝着这边卷土而来,在离她两丈之远的地方勒住缰绳,利落地跳了下来,一身同卫铭一样的天蓝素衣,身形魁梧,步伐雄劲有力,三步并成两步,目光期待又兴奋,走到跟前,他一掀袍摆,单膝跪地,握拳砸向自己的胸口,朗声行礼道,“属下王荆见过小姐。”   芸娘想了起来,昨夜裴安同她说过,是父亲昔日的属下。   今日见到对方这番派头之后,已无半点怀疑,就算是裴安御史台的那些侍卫,也比不上他身上的魄力。   当年父亲回来,就一副棺材和几件换洗的衣物,什么都没留下。   父亲是死于敌手的刀枪之下,她太小,母亲也没让他看父亲的遗体,她对父亲的印象便还停留在儿时他抱着自己骑在她脖子上,完全不知他在战场上,在军营里的那段日子,是何模样。   今日遇到了他的故人,芸娘也算是看到了他的过去,茫然地从马车上下来,走到王荆跟前,期待地问道,“王叔叔见过我父亲?”   王荆抬头,看着她眼里闪动的光芒,眼圈蓦然一红,“属下无能,未能保护好将军。”   战场上刀枪无眼,生死全靠自个儿,怪不得旁人,“您快起来。”   见她伸手来扶,王荆一个粗老爷们儿,竟然掉了几滴泪在脸上,别扭地用袖口抹了一把,又从袖筒内掏出了一张发黄的宣纸,看得出来画像保存了很久,已折出了几道深深的痕迹,王荆小心翼翼地展开,递给芸娘,“当年将军给咱们看这副画像时,小姐才十来岁呢,如今都长成了大姑娘,嫁人了。”   是芸娘十岁生辰时,母亲给她画的,说是要拿去给父亲,没想到竟然还留着。   芸娘接了过来。   王荆艰难地挂出一抹笑来,继续道,“将军生前将这副画像当成了宝贝,一直藏在枕头底下,每当夜深人静,便会拿出来看上一眼,咱几个没规矩的泼猴,很是好奇他到底在看什么,偷偷趴在门外,被他察觉后,大方地将咱们都叫了进去,告诉咱们画像的姑娘是他的爱女,单名一个芸字,小名叫宁宁,属下至今都还记得,将军说起小姐时,脸上的自豪。”   后来将军全军覆没,他和几个不怕死的将士,返回去,在营地的一片狼藉之中,只找到了这副画像。   “将军临死之前,交代过属下,若有朝一日能活下来,替他到临安来看一眼小姐,他说自己不是一个好父亲,希望小姐不要怪他。”   五年前,在得知父亲的死讯时,芸娘更多的是失落和迷茫,母亲让她不要伤心,说父亲不过是走了他该走的路罢了,她便也没在人前流一滴泪水。   如今这一副画像,再加上王荆的话,这一刻芸娘才意识到,他不只是南国的将军,保家卫国的英雄,他也是自己的父亲。   泪珠滚到脸上,芸娘看着画像一团模糊。   第一次相认,有太多的话要交代,离驿站还得要几个时辰,天色已经不早了,芸娘回到了马车上,王荆骑着马走在她旁边,将这几年发生的事,都同她说了一遍。   当年由王将军带领的南国最后一支军队全军覆没后,被秘密保护下来的两千余将士,开始东躲西藏,褪去盔甲隐姓埋名,怕被抓到把柄,连累了王家,这些年一直不敢轻易联系。   直到得知将军夫人离世的消失时,他才派了人潜入临安,找到了王老夫人,王老夫人却告诉他们时候还未到。   这一等又是三年,大半月前在收到王老夫人消息时,他一刻也坐不住,亲自赶来了临安,还是错过了小姐的婚宴。   将军走前曾有三个遗愿。   一是回来替他看一眼小姐。   二是护送夫人和小姐回一趟果州,替顾家老爷子上一柱香。   三是在自己有生之年,若有幸看到南国诞生出一位能拯救国运的英雄时,一定要在他的坟前告诉他。   第一件事他算是完成了,接下来是第二件,夫人已经走了,他只能带小姐一人去果州。   王荆终于将人接到了手里,坏怀揣着几分怂恿的意思,“小姐,姑爷这回的路线与咱们完全不同,属下的意思是小姐先去果州,等姑爷忙完了手头上的事情,咱们再来同他汇合,如何?”   他已放信出去,半月后他的人马都会聚集在江陵,完全有能力护送小姐去果州。   这几日自己被裴安使唤来使唤去就罢了,他手里的那范玄,这辈子他都不想再见到,但看裴安的架势,他极有可能还会遇到秦阁老。   这两人的嘴巴要是放在一起,他还不如死了算了。   芸娘还没回答,一旁的童义替她答了,“不如何,王副将可别忘了,少夫人如今已同主子成亲,要走也是跟着主子走。”   王荆没理他,问芸娘,“属下听小姐的。”   去果州确实是芸娘的心愿,但童义说得对,没看到裴安出来,她心头放不下,抬头看向王荆,“王叔叔若有要事在身,可先行走一步,我再等等郎君。”   “小姐这什么话,我王荆这辈子最大的要事就是效忠小姐,小姐要想做什么,我等两千余名苟且偷生下来的士兵们,必当肝脑涂地,万死不辞!当日咱们是如何效忠将军,往后就如何效忠小姐,小姐要等姑爷,咱们便等。”王荆一副忠肝义胆,句句发自肺腑,慷慨激昂。   芸娘:......   适才她只顾着激动,如今才意识到一个问题,两,两千人,以后都要跟着她吗......   一时没消化过来,芸娘冲王荆礼貌地笑了一下后,放下帘子,转头一脸懵地看向青玉,祖母不是说,父亲只给她留下了一人吗。   她怎么办。   没等她说出口,青玉先替她说了,“小姐,您也成造反头目了。”   两千户啊。   一个建康,才多少兵马。   “老天爷真是长了眼睛,奴婢如今最庆幸的,便是主子您嫁给了姑爷,您俩在一起,简直是郎才女貌,狼狈为奸,这天底下就没有比您们更相配的夫妻了,连本事把柄都能一致,将来谁也不比谁差,谁也说不了谁。”   芸娘:......   话虽然不中听,但是事实。   她无法想象自己要是同邢风成亲后,他伏案修补着朝廷的律法纲纪,她走过去告诉他,自己有一支两千人的‘叛军’,邢风会是什么样的反应。   两千多人,要是被察觉,王家,国公府,会不会被皇上一锅端......   马车走了半日之后,芸娘心头的纠结,已完全没了意义,沿路处处都是地痞和土匪。   王荆手里的长刀也拿了出来,“小姐不用怕,有我王荆在此,无人敢伤您。”   而童义又将那面黑色的‘裴’字旗帜,挂在了马车上,还是神奇般地相安无事。   马车一路往前,天色黑了才住进一间驿站,一夜过去,天色开始泛青了,也没见裴安追上来。   芸娘睡得一点都不踏实,想起走之前,他说好的只耽搁半日......   青玉去楼下端早食,芸娘穿好衣裳,打算去问问童义。   刚下楼,迎面便遇到了一波人进来,目光一碰上,对方几人的神色便成了痴呆状,为首一人嘴里叼着的一根狗尾巴草,瞬间落到了鞋面上,“艹,这是哪儿来的人间仙子。”   这一路过来是什么样,芸娘都看在了眼里,脸色顿时一变,正要往后退,门口又进来了一人。   紫色衫袍,手持一把黑色剑鞘的长剑,身姿挺立如松,目光挑起来,轻轻地落在她身上,也没出声。   为首那人见他进来了,碰了他一下,小声道,“有生之年,我可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娘子,比起你那位新夫人如何?”   裴安没搭理他,直接上前,到了芸娘身旁,伸手往她腰上一搂,“不多睡会儿?”   钟清:...... 第50章   裴安比原计划晚了一夜。   一是低估了范玄的精力,昨日一到闹市,他站在囚车内,一身正气,字字泣血,彻底将建康百姓的愤怒点燃,上前来劫囚车的人超出了预估。二因临时出现了两个计划之外的人,场面一度失了控。   结果倒还算顺利,该救的,该杀的,一个都没少,不过是多耽搁了些功夫。   天黑后裴安才渡江,到了对岸没急着赶路,原地扎营,在林子里歇了几个时辰,后半夜出发,总算在天亮之前追上。   从他进门,芸娘便注意到了他脸上的疲倦,此时听他声音沙哑,知道他累了,侧身挨过去,柔声答,“我睡好了,郎君上去歇息一会儿吧。”   两人并肩上了楼,瞧不见人影了,身后钟清呆滞的神色,才猛然醒过来。   跟前这位他有生之年没见到的人间仙子,就是他裴大人新娶的夫人。   老天真他妈偏心眼儿。   钟清将手里的刀往旁边的桌上一搁,一屁股坐在板凳上,颇为无力,“除了身世,他简直就将世间好处都占完了。”   话音刚落,童义从外走了进来,“哟,副堂主来了。”   钟清刚被打击,一脸不满,“明春堂副堂主那么多,我知道你叫的是哪个?”   童义一笑,改了个称呼,“钟副堂主,房间已经备好了,先去歇着吧,待会儿我让伙计将吃的喝的都送上来。”   “有肉吗?”钟清总算有了点精神。   童义点头,“有。”   “生的还是熟的?”   童义:......“钟副堂主有吃生肉的癖好?”   “不不不,熟的,要熟的,越熟越好。”他已经好几天没吃过熟肉了,准确来说,已经很久没吃过熟的东西了。   每日都是生萝卜生菜生肉.......   经此一次,他算是明白了,谁都能得罪,唯有寡妇不能得罪,狠起来不是人。   —   七月份的天气,不出太阳在外面走上一圈,背心都能生出一层汗,裴安厮杀了一场,又奔波了这么远的路,一身早就被汗透,湿了又干,干了又湿,黏糊得厉害,进屋后便开始松腰带。   等芸娘反应过来,他周身上下,只剩下了一条白色的裘裤。   芸娘完全不知道怎么面对他突如其来的豪迈,双颊飞上了红晕,慌忙替他将门关上,一时进退两难,“郎君是要沐浴吗,我去让童义备点热水。”   “凉水便可,有吗。”裴安回头。   芸娘:......   芸娘盯着他不着寸缕的精壮上半身,胸前的那两点晃得她脑子一阵晕晕乎乎,点头道,“有。”昨夜她让青玉便备好了两桶热水,他没回来,早凉了。   听她应完,裴安手里的腰带一扯。   这是要直接脱光光吗。   芸娘猛然转过身,额头砸在了门板上,“嘭”一声,整扇门都在震动,不待裴安发话,忙拉开门,“我,我去替郎君拿换洗的衣裳。”   昨儿走的时候,她马车上只装了自己的东西,裴安的行头都在刚到的几辆马车上。   不见童义,芸娘去楼下寻了卫铭,手里抱着包袱再回来,便见王荆如同一个木头桩子般,笔直地守在了两人的房门外。   芸娘一愣,疑惑地问道,“王叔叔有事吗?”   “小姐。”王荆突然对她抱拳,恭敬地行了一礼,“属下在此听候小姐的差遣。”   芸娘:......   自昨儿相认之后,王荆就是这副摸样,没人在还好,裴安已经回来了,御史台的那帮子人也都在,怕他身份暴露,芸娘上前,小声纠正道,“王叔叔与我父亲是旧识,不用这番客气,也不必自称属下,王叔叔要是不介意,往后就随我父亲,称我一声宁宁。”   “属下不敢。”   王荆见她神色僵住,摸了一下自己的头,有几分不太好意思,“小姐尊贵,闺名岂是属下能乱叫的,小姐放心,属下心头自有分寸,人前不会露出端倪来,只是小姐往后有什么事,无论大小,均可吩咐属下,属下定能完成。”   虽相处只有大半日,芸娘已完全摸清了他的性子,自己不答应,他不会罢休,芸娘点头,“成,那我有事再去寻王叔叔,时辰还早,王叔叔先去用早食吧。”   王荆又对她弯腰拱手,“是,属下告退。”   芸娘:......   —   芸娘推门进去,听里面已经没了水声,试着唤了一声,“郎君?”   “在这儿。”   听到回应,芸娘将衣物取出来,走去净室,一面将衣衫一件一件地给他挂在了屏障上,一面细声道,“郎君饿了吧,青玉已备好了早食,郎君穿戴好出来,便能用上。”   裴安没应,“哗啦——”一道水花声传来,当是人从浴桶内站了起来。   芸娘心头一跳,赶紧转过身,回到里屋候着。   裴安大剌剌地从浴桶里走出来,扯了一件衫衣,也没擦身,直接披上,再套了裘裤,水珠子顺着头发一路滴下来,沾上锦缎后,紧紧地贴在了肉皮子上。   他这副艳态,芸娘倒也见过,不过是在夜里,大早上的,光线明显亮堂了起来,多少不知道该将目光往哪儿放。   两人相对坐在了圆桌前,芸娘埋着头,始终没往上抬。   用完早食,搁下碗了,裴安才开口主动问,“见过王荆了?”   芸娘轻唑了一口碗里的粥,目光下意识地抬起来,瞥见他衣襟处敞开的大片雪肌后,又匆匆地挪开,点头道,“见过了。”   “如何?”   “挺,挺好。”   他沉默了一会儿,突然看向她问,“宁宁是谁。”   芸娘一愣。   裴安便缓缓道,“昨日建康大乱,无意遇到了被刺客困住的邢大人,偶然听他提起‘宁宁’这名字,倒不清楚是谁,想起你同他一块儿长大,问你一声,要不知道,便算了。”   这回芸娘的目光落在他脸上,没有再挪开。   瞬息的功夫,脑子里的念头已经转了千百个来回,和她一起长大的邢大人,是邢风无疑了。   可邢风前日不是就已经回临安了吗,怎么还在建康,又怎么被刺客困住了?   她“宁宁”的小名,很少有人知道,她也从未同裴安提过,如此,看来两人是真遇上了。   建康大乱,怎么个乱法。   那邢风现在人呢,是死是活。   芸娘看向裴安,裴安也正看着她,目光平静,似乎只是随口一问,并不在意她如何回答。   据以往几回的经验,芸娘很快反应了过来。   不对。   他这一番话,问得大有问题。   一语带过邢风遇到了麻烦,问的却是“宁宁”这名字,再轻飘飘地提起了她和邢风的关系,若她承认了,便是坐实了和邢风的亲密称呼,若她不承认,他还是能查到。   她待会儿要是头一句问的是邢风,她保证,他必定会同自己翻脸。   芸娘:......   她鬼才相信,他不知道宁宁是谁,这小心眼儿,不知道听邢风说了些什么,估计是受到了刺激,又在为她埋坑呢。   裴安没骗她,昨日确实是遇到了邢风。   不只是他,还有被他‘送’回临安的赵炎。   两人半路上不知怎么着结了伴,又无意撞上了前来刺杀自己的一波人马,当下快马加鞭地回到了建康,替他报信。   一场阴谋,被两个不知情者,演绎得万分逼真,原本就乱成了一团的建康,更乱。   对方的人马,也没想到会被认出来,誓死要灭口,一直纠缠到黄昏,一行人才脱困,邢风和赵炎逃去了一艘开往江陵的船上。临走时,邢风站在船头,一身是血,狼狈不堪,却颤抖地唤住了他,“裴安,护好宁宁。”   起初他确实不知道宁宁是谁,但稍微一想,能让他邢风惦记,又能求着自己相护的人,还能有谁。   他也没什么别的意思,就是想问问,她是不是宁宁。   万一自己猜错了呢。   裴安目不转睛地看着她,将他脸上的变化瞧进了眼里,正好奇她会先问自己哪个,却见她神色一诧,似是吓到了,“好好的建康怎么会乱呢?”   裴安:......   “昨儿郎君告诉我,只会耽搁半日,我等了一夜,不见郎君回来,心头便猜到八成是出了意外。”芸娘昨夜的担忧倒是不假,又问道,“那郎君有没有受伤?怎还遇到了邢大人了呢,他不是已经回了临安了吗,是朝廷那边,又有什么动静吗。”   她这“劈里啪啦”一通反问,倒是让裴安一时没了话,目光只沉默地看着她。   她又道,“宁宁是我的小名,儿时院子里的哥哥姐姐们都是这般唤我的,好记,邢大人必定是情急之下,图个口快,唤了出来,他有说什么吗。”   她神色坦然,似是一点儿都不怕他,说出个什么能证明两人有过私情的话。   见识过她糊弄人的把戏,他信她才怪。   他揉了一下眼眶,思绪被她一搅,完全乱了,“我问你,还是你问我?”   芸娘乖乖闭了嘴,“郎君你问。”   不就一个名字,他有什么好问的,“你吃好了吗,我去歇一会儿。”   时候还早,昨夜一行人都累了,需要整顿,晚些时候出发也不迟。   芸娘被他一通吓,脑子清晰无比,哪里还困,见他躺在床上发丝垂下瓷枕,还在滴着水,夏季天虽热,头不能凉。   芸娘去拿了一块布巾,蹲在他旁边,慢慢地替他绞起了头发。   他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,也没去阻止她,片刻后,突然低声道,“邢风安全,和赵炎一道上了去江陵的船只。”   芸娘微微一怔,抬头朝他看去,他已经闭上了眼睛,即便是熟睡,那张脸上的矜贵也没有减去半分。   张扬轻狂,小心眼儿,还傲娇......可不知为何,芸娘心头却蓦然一暖,他是在担心她忧心吧。   “郎君睡吧,我陪着你。”   芸娘跪坐在蒲团上,身子趴在床前歪着,缓缓地捻起他的发丝,一根一根地擦干水汽。   她很想告诉他,只要一日他还是她的夫君,他们便永远都是一家人。   她和邢风,真的已经结束了。   —   休整了半日,午后队伍才出发。   裴安睡着的那会儿,芸娘听青玉打听来了不少消息。   建康是真乱了。   百姓暴|乱,朱家的人全部都被萧侯爷的人劫走了,如今裴安手里押送的钦犯,就只剩下了范玄和李家大公子。   囚车没了,明目张胆地换成了马车。   青玉挨着她耳朵道,“奴婢适才瞧见了,卫铭提了一个食盒到马车,应该是备好的酒菜,范玄也没再骂,自早上到了驿站后,声儿都没出一个,应该是知道了姑爷的阴谋,知道不会害死他。”   “还有,外面一堆的土匪,和童义打成了一片,似乎早就认识了,张口闭口一个裴大人,肯定是姑爷同对方的头目达成了交易,明暗两道通吃,将来干起大事,才不会被一锅端......”   人已经救下来了,找个地方藏起来便是,要造反,也应该是攻下临安才对,怎么还要南下,芸娘不明,“那他此趟,目的为何?”   “还能为何,想要造反,不得招兵买马......”   巧了,她正好有。   青玉那话说得对,她真的无比庆幸自己嫁给了他,又庆幸他刚好生了反心,否则一到江陵,父亲那两千‘死而复生’的人马,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置。   这不是玩笑,是杀头的罪名。   —   午后队伍才出发,芸娘还是上了裴安的马车。   歇息了一个多时辰,裴安的精神明显好了许多,同从临安出发时一样,一上马车,便捧着书看。   芸娘已经问过了王荆,他并没有告诉裴安那两千人马的存在。   夫妻一体,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,稍微不慎,可能就是诛九族的罪。   为以防万一,她得同他坦白,但这事儿不好直接说,犹豫了一番,她只好委婉地问道,“郎君,这次出来你人手够吗。”   裴安从书页上挪出眸子,瞥了她一眼,“何意?”   芸娘赶紧凑过去,“来时的路上,我见到了不少劫匪,听童义说,这一路下去恐怕都是这个状况,万一路上......”   “区区劫匪还敢动朝廷钦犯?御史台还剩下二十五个侍卫,护送两个钦犯,足够。”   见他没听明白,芸娘也不想同他兜圈子了,压低声儿道,“护送两个人确实是够了,可郎君想要造反,便远远不够。”   话音一落,裴安再次抬头。   四目相对,彼此都看清了对方眼里的倒影,好一阵裴安才放下了手里的书,眉目一挑,好整以暇地看向她,“我造反?谁造的谣?”   芸娘:......   芸娘神色僵住,不是......他没造反?可都这么明显了,还需要谁造谣吗。   他不能够吧。自己都能理解他,且下定了决心支持他,这会子不承认,他是什么意思。   裴安无视她脸上的错愕,反问,“不是说我是好人吗,怎么今儿怀疑起我了。”   “郎君确实是好人。”大逆不道的话,她不好大声说,脖子伸得太累,索性双膝从榻上跪着挨了过去,坐在了他旁边,贴着他耳边道,“是陛下冤枉了好人。”   她吐出来的气息,扫上耳背,又痒又麻,裴安不但没躲,还往她边上靠了靠,心下多半也猜出来了,她这番是为何。   王荆应该同她摊了牌,她是在担心王荆手底下的两千人马,急需拉个人来垫背。   他抬眸看向她,“你这是打算逼良为娼?”   芸娘一噎。   他卧薪尝胆多年,不惜背负‘奸臣’的名声,取得了皇上的信任,将那些被陛下赐死的官员们救下,估计也仅仅是为了善恶。   除去正义之外,他们如今也变成了他的人。   光她知道的就有一个秦阁老,一个范玄。   秦阁老名望极高,是笼络人心的第一人选,范玄是兵部尚书,了解军资的筹备和军营的情况。   他满足了所有造反的条件,怎么可能浪费资源。   芸娘看着他一笑,“亏得郎君还是状元郎呢,怎还用错了词儿了,这不叫逼良为娼,这叫物尽其用。”   物尽其用……   裴安仔细品着这几个含义颇为深奥的字。   “同流合污也行。”   裴安:......   看不出,这小娘子还挺有意思。   裴安突然想笑,“怎么个污法,你先且说说,我一介忠良,一没叛过主,二没做过违背天理之事,还真没经验。”   芸娘:......   这话说出来,他也不怕天打雷劈。 第51章   他说完,又捧起了书看,随意翻了一页,等她的答复。   他是不是如他所说那般忠心耿耿,芸娘打算替他好好梳理梳理,“郎君告诉我,秦阁老是不是还活着。”   裴安的视线落在手里的书页上,一个字也没瞧进去,面色却做出了一片平静之态,“秦阁老德高望重,不应该活着?”   “但郎君是欺君。”   “你怎知道,陛下没下秘旨?”   他要如此说,她便没什么可反驳的了,总不能跑去问皇上,是真是假。   可他要是不承认,她的两千将士该怎么办。   “郎君看似在替皇上分忧,实则在清理皇上身边的要臣。”他们夫妻一体,他所做的事,也关乎着她的命运,她戳破也不为过。   裴安目光一顿,没忍住,偏头过去,饶有兴趣地问,“此话怎讲?”   芸娘虽不喜欢看《孟子》《春秋》之类的人生哲理、君子谋略,但不代表她没读过。   是他逼着她献丑的。   “古人云,治国者必以奉法为重,褒善贬恶,可五年前同北国一战之后,皇上一心主和,一味只贬罚武将,推崇重文轻武,武将一派几乎无立足之地,朝堂局势失衡,文臣沉没于心计,无心治国,中立一派看不下去,却又不懂迂回之术,言辞犀利,句句紧逼,皇上对这一批爱国老臣又怕又厌,郎君此时出现,以替陛下铲除忤逆者为由,对以秦阁老为首的中立一派下手,正中皇上下怀。”   她看了一眼身边神色逐渐肃然的少年郎,又道,“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也,千人同心,则得千人力;万人异心,则无一人之用,如此下去,只会引起更多的民怨,建康便只是个开端,世人百姓都能看得明白,知道郎君此举乃‘奸臣’所为,是在助纣为虐。郎君如此聪明,怎看不明白呢,如此做,恐怕只有一个目的,便是郎君的本意正是如此,想等着看这天下大乱,改朝换主。”   而之所以世人都明白,却没选择这一条路,一是因没人能有他这样的本事,二是没有几人像他这般豁得出去。   芸娘说完,马车内安静地落针可闻。   裴安紧紧地看着跟前比他矮了大半颗头,又花容月貌的小娘子,心底再一次对她,萌生出了意料之外的震惊。   良久,他开口,“谁告诉你这些的。”   邢风?   她连看个书都打瞌睡的人,不该懂得这番大道理。   只是邢风连这些都同她讲了,那她还敢嫁给自己,看来当真是被逼到了绝路,勇气可嘉。   “不用谁告诉我,书上不就这般写的吗。”芸娘往他身边一移,伸出一根手指头,粉嫩的指尖,点在他手里打开的书页上,轻声道,“这儿。”   被她手指头点到的那句,正是:得民心者得天下......   裴安:......   他盯着她饱满的指甲盖儿,兴致彻底被勾了出来,低声问她,“如此说来,我岂不是很危险,你怎不怕?若被牵连,该知道是什么下场,抄家,灭九族,乃至王家整个家族都保不住。”   他可算承认了。   芸娘完全没被吓唬到,先给他树立了一对夫妻该有的榜样,“又何妨?人固有一死,或重于泰山,或轻于鸿毛,既结为夫妻,无论郎君做何选择,身为妻子,都该给予理解支持,永不背弃。”   她与不与他成亲,就凭王家这两千人马,迟早也不是个省心的家族,谈不上谁牵连谁。   他看着她信誓旦旦的脸,似乎今儿才第一次将她瞧清。   之前倒是他低估了她,本以为她仅仅是不同于旁的小娘子,目光看得长远一些,有些小聪明身上,懂得替自己谋划。却不料她心思如此活泛,不仅将朝堂的局势看得清清楚楚,还学会了拿捏人心。   他随性合上书页,转过头双眸离她的侧脸,五指不到的距离,盯着她熙和一笑,“那我要多谢夫人,能娶到这么一位善解人意,甘愿同生共死的小娘子,是裴某的福分。”   芸娘听不出他那话是褒是贬,只感觉他靠自己太近,耳根一红,挪开了一些,点头道,“嗯,不客气。”   裴安:.....   她确实不客气。   兴致一起来,他不想灭下去,继续逗着人,故轻叹了一声,“原本还不知如何同夫人开口,今日既然被你瞧了出来,我便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,谋逆之路艰辛,稍有不慎,万劫不复,你我夫妻二人既已同心,对于日后,夫人可有什么妙计可献?”   她顶多就是出两千个人,费脑子的事,她做不来,也不想。   再说,他是状元出身,也用不着她在他跟前班门弄斧。   芸娘忙摇头道,“我不行。”   他怂恿道,“怎么不行了,无妨,说出来我听听。”   造反能是一般人随便出点子的吗,出的不好,便要血流成河,提头去会阎王,芸娘依旧摇头,“我都听郎君的,郎君说什么就是什么。”   “就不怕失败,掉脑袋?”   她一贯不太擅长未雨绸缪,除非事情到了跟前,火烧脚背了,脑子才会动起来。   并非不怕死,而是以后的事,实在是谁也说不准,成功失败,五五对半的机会,还未起事呢,去忧心失败,未免太早了些。   她不动声色地躲开他呼在她颈侧的气息,看着对面被山路颠簸得露出一角的车帘,徐徐解释道,“嫁给郎君之前,我被关在院子里,哪里都去不了,我便想着,要是能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,哪怕只有一天,要我死了也愿意,后来我走出了院子,自然也不会当真去寻死,但从此知道了什么是满足,也明白了何为安于现状,懂得珍惜当下,如今我所过的每一日自在的日子,我都当成是多赚回来的。”   一条耀眼的光线,从窗户缝隙里钻进来,冷不丁地划在她眼睛上,照得她一排睫毛又长又密,眼底清澈见底。   “我能嫁给郎君,是我从未想过的福分,成亲后郎君不仅没限制我的自由,还带我走出了院子,走出了临安,之后,还会去到更多的地方,至于咱们今后的结果会如何,我真没去想过,当下郎君给我的生活,于我而言便是我最想要的,就算将来有一天真死了,我也了无遗憾,绝不后悔。”   她避开了照在眼睛上的那道光线,仰着脖子看他,句句都是实话。   那满脸的没心没肺,又呆又可爱,不像是装出来的。   他笑道,“你倒挺好满足。”儿时他被捧在手里长大,长大后又各处奔波,倒从未体会过被禁足的滋味。   自由自在还不简单,一身轻松了便能做到。   芸娘不赞同这个说法,摇头道,“南国国风虽比之前开放,女子也能自由出入街市,可又有几个小娘子真正能做到自由自在,未嫁之前,有父母要孝敬,条条家规禁锢在身。嫁人之后,同样也是一堆得规矩,得呆在深院之中相夫教子,伺候公婆郎君,我能有如今的自在,不是因为我好满足,是因我嫁对了郎君,郎君体贴,对我好,我才有今日的恣意,换个人,可不就是这么个活法了。”   她这一套示好的说辞,无论是不是故意在拍他马屁,都拍到了点子上。   裴安承认,心里很受用。   聪明又懂事的小娘子,谁都喜欢。比起那什么萧家娘子,他娶的这位夫人,简直理想太多。   “这算不得什么,你才出来,只到过一个建康,还未领略真正的山河。”他也不知为何,身上的保护欲突然被刺激了出来了,当下转身掀开帘子,看了一眼前面的路。   他记得这附近有一个湖泊,路面平顺,旁边还有一片竹林树荫遮挡。   横竖也耽搁不了多久。   主意一生出来,他不做不快,问她,“骑马吗。”   “啊?”   芸娘还未反应过来,裴安已推开身侧的窗户,对外面的童义吩咐了一声,“停车。”   芸娘被他拉下马车,整只队伍被堵在了身后,童义正欲问怎么了,裴安抬手冲前面的卫铭一扬,卫铭赶紧打马回头。   一到跟前,便听裴安道,“马匹给我。”   芸娘骑过马,裴安见过,骑术并不精湛,他先跨上马背,再伸手去牵她,让她坐在了自己的前面,共骑一匹。   头顶上的日头已经偏西,晒在身上一片火辣,芸娘对他的心血来潮持有怀疑的态度,下意识抬手挡在了额头上,还没反应过来,身后的人一个俯身抱住了她,突然猛夹马肚,马匹冲出去的瞬间,她倒在了他怀里,迎面风声萧萧,从耳边呼啸而过。   尽管风是热的,可骑在马背上的感觉,还是不一样。   马匹在道路上狂奔,比她骑得要稳多了,也快很多,身后的黄土道上尘土飞扬,两边开满了小黄花的荒草野地快速地从眼前掠过。   天地在她眼中,遽然放大,恣意之态,放纵之心,慢慢地压过了头顶烈日。   她放下了挡在额头上的手,身子微微前倾,闭眼感受着疾风堵住呼吸的窒息感。   格外的刺激。   闭眼的功夫,马匹突然往左侧的岔路口拐去,没入了一片丛林之中,头上的太阳,被斑驳的阴影挡去了大半,没了强光,她睁开了眼睛。   右侧是茂密的青葱翠竹,几丈高,抬头望不到顶。   左侧是一个湖泊,碧色的湖水,清澈透明,湖底下的枯木,一览无遗。   夏季的风突然不热了,带了一股凉爽,没想到还有这么好看的地儿,她惊喜地回过头,“郎君......”   风声太大,他没听到她说什么,缰绳慢慢地收紧,速度慢了下来,才凑上前,问她,“怎么了。”   “我说,这湖泊好美,郎君太好!”她突然一声,落在了寂静的林子里,清脆又响亮。   他抿住唇瓣,而后又展唇露出了一列齿瓣,对她的没见过世面,嗤笑一声,“区区一个湖而已。”她要想看,比这更大,更漂亮的多的是。   “要跑一圈吗。”   “啊?”   裴安说完松开她,翻身下马,留她一人在马背上,“不是会骑马吗,这一路枯燥无味,沿湖跑几圈试试,活动一下腿脚。”   没等芸娘反应,他说完一声,“抓好了。”猛拍了一下马屁股。   “郎君......”她吓了一跳,终究还是以头一回见他的姿势冲了出去,双手牢牢地抓住缰绳,身子慢慢地收回来,跑了小半圈,才坐稳。   湖边的路面平稳,马匹又是卫铭的坐骑,许是见过了太多的大场面,适应不了小碎步,一个迈腿,都比寻常的马跨度要大,芸娘从未跑得这般快过。   头一圈跑完,到了裴安跟前了,芸娘看向他,还未来得及炫耀,裴安抬头便冲她道,“身体放松,速度还可以再快点。”   芸娘被他一说,试着夹了一下马肚。   坐下骏马似乎是等待已久,反应尤其敏锐,突然带着她往前冲去。   芸娘:......   芸娘紧紧地勒住缰绳,吓得花容失色。   耳畔的风再次呼啸了起来,什么也听不见,倒是脑子里突然响起了母亲的话,“等宁宁学会了骑马,将来你父亲回来了,咱们三人比比,看看谁骑的快。”   “宁宁,母亲不是爱骑马,只是贪念身在马背上,风扑面而过时的那份自在,如今自由都没了,我留着它又有何用,你听话,让开,让你祖母牵走。”   十一岁那年她没了父亲,母亲同样也失去了丈夫,连同跟了她十几年的马,也没了。   母亲说,她一点都不伤心,可她的枕头,每日早上起来都是湿的。   她甚至还宽慰自己,“一匹马罢了,等宁宁长大后,去你外祖父家,他那后山上全是骏马,你随便挑,看上哪匹咱就骑哪匹,到时候啊,只怕你不敢跑......”   她敢的,母亲。   只是您不愿意等我。   裴安立在湖对岸,一只脚踏在了石头上,手肘搭在腿上,看着她骑在马背上的身影,倒影在湖水之中,慢慢地快了起来。   当日王荆找上他,提出要带她出来,他倒没觉得有什么感触。   如今一瞧。   确实关太久了。   她说得对,往后如何,谁也无法预测,但她想要的是自由,如今他刚好能给她,为何不能给。   阳光斑驳的湖畔,马蹄声迟迟不断,他没催她,等她跑了个够。   日头的光影从他脚前,移到了湖水中央,马蹄声终于在他身后停了下来。   裴安回头看向她。   她翻身下马,双手提着裙摆,朝他快步走来,额前的发丝被风吹久了,往后仰去,露出了一片光洁的额头,双颊生出了绯红,那晕出来的颜色,比成熟的殷桃还要诱人好看。   “怎么样,活动开......”   他话还没说话,她突然扑上前来,一把搂住了他脖子,久久不语,待鼻尖的酸楚过去,她才松开他,双目炯炯地望着他,“郎君,我给你人,两千铁骑,有作战经验。”   造反吧。   将这让人透不过气的天下反了。   裴安:......   他手掌抚在她后背,等她缓回了胸口的那口气,问道,“你的意思是让我吃软饭?”   芸娘一愣,起身解释,“我没那个意思。”   吃软饭怎么了?   裴安一笑,手掌移到了她的后脑勺,将她搂进怀里,“走吧,一身是汗,别吹凉了。”   芸娘见他又岔开,忙道,“郎君带我来了这么好的地方,我理应报答。”   他侧目盯着她,“真想报答?”   芸娘点头,“嗯。”   “亲一下吧。”他突然弯身凑脸过来,明目张胆的语气,嘴角还带着一丝吊儿郎当的笑容,像极了贵族里的纨绔公子爷。   定亲之前,她不认识他,全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。   定亲之后,了解也不多,倒是成婚后的几日同床共枕,对他慢慢地有了认知。   可夜里归夜里,她从不曾见他在光天化日之下,流露出这副孟浪模样。   换做旁人,芸娘或许觉得轻佻,可跟前这人,实属长得太好,摆出这副风流之态来,只会勾小娘子的欢心。   芸娘脸色一红,分明知道他多半在捉弄她,却还是忍不住踮起了脚尖,柔软的唇瓣印在他脸上,轻轻一吻,“可,可以吗。”   他没应,只转过目光,看着她的眼睛。   迷雾般的幽暗眸色,也不需要再回答,芸娘眼睑一颤,羞涩地垂下,盯着他胸膛上的金丝暗绣,乖乖地将自个儿贴了过去。   细微的动作,如春风化在心口,让人心坎莫名一软。   这样的投怀送抱,应该没有哪个男人不喜欢,他一手搂住她的腰,一手握住她后脑勺,偏下头,朝着她的唇贴去。   薄瓣压上她嫣红唇瓣,轻轻一磨,再松开咬下,一记深吻极尽缠绵。   片刻后,芸娘见他松开,以为是结束了,长长地换回一口气,正准备退开,却又被他扣住后腰,贴在了他身上,唇欺上来再次含住了她的双唇,碰上去的瞬间,他便伸了舌,滚烫的舌尖,在她唇上轻轻地舔抵而过,再慢慢地撬开她微张的齿列,钻进去,一番翻天覆地的搅动之后,勾住了她舌头,重重一吮......   芸娘身子如同被雷电刮过,脑子内一团浆糊,周身正不得劲儿,他突然停了下来,松开她,唇瓣擦着她耳朵,轻声道,“学一下,下次这样亲,宁、宁。”   不知是不是自己错觉,那声宁宁,他咬得格外的缓慢。   芸娘:...... 第52章   主子半路突然跑了,队伍只好原地找了个阴凉地儿歇了下来。   一个时辰后,众人才见到前面的黄土道上一匹骏马缓缓而归,马背上的小娘子依偎在身后少年郎的怀里,低声窃语相拥而笑,慢悠悠地漫步而来,西下的日头,笼罩在苍穹之下,竟给人一种良辰美景,岁月静好的感觉。   主子懂得风花雪月是好事,童义心头无比庆幸今儿钟副堂主提前走了,否则这一幕不得戳瞎他眼睛。   照他的原话:都是同龄人,怎的差别就如此之大。   可不是吗,人比人气死人,如今这媳妇儿一娶,更是让人望尘莫及。   —   马车再次出发。   太阳西晒,两人上来后,都坐在了阴凉的一侧,跑了十几圈,芸娘有些累了,车子一摇晃,没过一阵便撑不住,打起了瞌睡。   裴安正看着泸州的知州大人差人送来的邀请帖,感觉肩头陡然一沉,偏过头去,便瞧见了一颗毛茸茸的脑袋。   发髻上没有多余的装饰,只插着一根白玉簪,脸上的红潮还未褪尽,如一块美玉,白里透红,晶莹剔透。   裴安微微失了神,跟前的小娘子就是他娶回来的媳妇儿。   怪好看的。   看了一阵,裴安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,轻戳了一下她粉嫩的脸颊。   很软。   指尖的感触慢慢地蔓延到了心底,他指尖一顿,突然感觉到此时的自己似乎已与之前哪里有所不同了。   身边多了一人相伴。   裴安放下手里的帖子,手掌托住了她脑袋,小心翼翼地将她移了下来,搁在了自己的腿上。见她睡得安稳,转头撑开窗户,将帖子交给了童义,“回信给知州大人,就说我裴某讲究比较多。”   建康一乱,陛下得知钦犯被劫之后,必定会派人前来催他动手,他要再拖下去,陛下就该生疑。   那就盧州吧,正好陪她多玩几日。   童义一愣,主子不是一向都不喜欢结交这些巴结的官员吗,怎还明着敲诈上了......   “尽快找两具贴近范玄和李大公子的尸体,通知钟清到盧州,待朝廷的人马一到,让他前来劫人,早些完事。”   “是。”   —   盧州不远,天黑之前便到了城门。   上回到健康时,几人提前下车离开了队伍,芸娘并没有见过裴安的排场,这回算是开了眼界。   盧州的知州大人亲自到城门口接应,几十个婢女手提灯笼,站成两排,将城门口照得如同花市,等人一到,知州大人领着一众官员人,跪下行礼,“恭迎裴大人。”   一个三品的官,能让知州大人造出如此阵仗,定不是因为官衔,而是手中的实权。   三品的官员多的是,但在两年内,从七品到三品,连跃四级的人,只有他裴安一个,盧州离临安相隔不远,朝廷的动向摸得一清二楚。   谁不知道他裴安是皇上跟前的红人,罢免谁提拔谁,一句话的事。   原本知州还在犹豫,怕他不进城自己错失了攀附的良机,又怕他进城,自己摸不透喜好一个伺候不好,落了把柄,倒蚀把米。   没想到他会提前给信儿。   讲究人好啊,他就怕那等子不讲究,万事油盐不进的京官。   能给的排场,知州都拿了出来,从城门口,一路簇拥着将人接进知州府,门前一众下人,早就候着了。   比起建康,泸州的商贸并不差,知州的府邸也低调不到哪儿去。   建康的知州府两人没住成,这回也算是弥补,马车一停,知州大人便立在了车门前,恭敬地道,“裴大人,夫人,到地儿了。”   裴安回头看向芸娘,递出了自己的手,“奸臣夫人,走吧。”   芸娘:......   他这是打算破罐子破摔了吗。   “哎哟,这就是裴大人吧,早闻裴大人风姿绝伦,今日一见,下官真是白长了这些年的见识,那天门山上的谪仙怕是也不过如此。”   知州姓马,口才了得,外地官员一年进一次京述职,这些年,还真没见过裴安本人。   见人从马车上下来,面如冠玉、气宇轩昂,眼珠子一下瞪得发亮,先前知道他是状元郎出身,容貌定不会差,如今见到,这,这确实是好看啊。   也不用他搜肠刮肚地去寻词儿恭维了,现成的优势摆在他面前,他照着夸便是。   芸娘后出来,听到前头那一番直白的马屁之言时,还忍俊不禁,钻出马车后,目光便不由往裴安身上瞟去。   谪仙。   夸得还挺贴切。   唇角的一抹偷笑还未晕出来,只听跟前的马大人又是一声惊叹,“这位就是少夫人?世上竟然还有这等貌美的人儿,此等姿色,怕是连神仙都要妒嫉三分,今儿可算是让下官长了见识,裴大人和少夫人,这简直就是郎才女貌,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啊。”   芸娘:......   裴安扫了一眼她凝住的神色,嗤笑一声,上前伸手将她扶了下来。   南国什么都缺,最不缺的就是文人墨士,骂人的话三天不重句,夸起人来,自然也不在话下。当初临安的流言传出来时,两人互不相识,只觉得荒谬,如今再听,便又不一样了。   人偶尔还是需要一些这样的马屁,不图旁的,听着舒坦。   “叨扰马大人了。”裴安牵住芸娘的手,一脚踏进大门,知州大人领着一群官员和下人紧跟在后,“不叨扰不叨扰,裴大人能来咱盧州,那可是咱们百姓的福分,裴大人平日里替陛下分忧,劳心费神,路途又劳顿,这回就放心地在此歇息,有什么吩咐,交给下官们便是。”   裴安一个字也没答,身后的官员们却松了一口气,自古‘奸臣’,没有一个不喜好纸醉金迷。   何况如今的南国,朝野上下,哪个官员不奢靡。   “裴大人,这边请。”知州大人躬身带路,将人送到了门前,及时止步,“裴大人瞧瞧这屋子如何,需要添什么,尽管吩咐,另下官得知今日裴大人要来,特意让人备好了盧州有名的酒菜,待大人和夫人收拾妥当了,劳驾移步到前院,让下官为大人,夫人洗尘。”   平日里,裴安最厌烦的便是应付这些官员的巴结,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,个个都想往上来凑,自己还得费神去周旋。若非想带她出来长长见识,他宁愿在荒郊野林里搭营帐过夜。   这样的场合,搭上一人便足以,裴安同芸娘道,“天色晚了,你先歇息。”   芸娘点头,今儿骑马跑了那么一阵,身子确实累了,不太想去凑热闹。   知州大人见裴安赏了脸,脸上笑成了一团,忙吩咐身后的几位婢女,“还不快进去伺候好夫人。”   —   芸娘以为的伺候,就像青玉和连颖一般,伺候茶水、备膳,铺床之类的。   但从她进屋后,跟前的几个婢女便一直围在了她身边,奉茶的奉茶,捶肩的捶肩,还带各种逗她开心,“奴婢活了这么多年,还没见过夫人这样的姿色,当真是从凡人肚子里出来的吗,莫不是神仙转世,下凡来体验人间烟火的。”   话音一落,边上一位丫鬟,笑盈盈地将剥好皮的一颗葡萄喂进了芸娘嘴里,随后摊开手心,放在嘴边,替她接仔儿。   芸娘:......   芸娘不成想伺候人还能这么个伺候法,这同她以往活了十六年的生活完全不一样......   投喂完,歇息了一阵,芸娘又被几个丫鬟搀扶着去了净室。   偌大的一间屋子,里面没有浴桶,只有一个热气腾腾的池子,上面铺满了一层花瓣,雾气缭绕,花香四溢。   芸娘自认没有见识。   如今官员的生活都是如此奢靡的吗,难怪个个斗得你死我活......   等身上的衣裳被剥得只剩下一个肚兜了,芸娘才回过神,“你们都退下,我自己来。”   待几个丫鬟出去了,被晾在一边的青玉赶紧拂帘上前,拿起瓜瓢舀了水,缓缓地滴在芸娘肩头,凑近她低声道,“主子,奴婢觉得有阴谋。”   芸娘一愣,“什么阴谋?”   “您想啊,历来贪官污吏,哪个是明目张胆收银子的,还不是从后院家眷下手,这知州大人,今儿这副派头,一看就是在您身上打主意,您要是个意志不坚定的,肯定就迷失了自我。”   芸娘没听明白,“然后呢。”   “然后主子您享受了人家的贿赂,咱们姑爷就麻烦了,旁的不说,名声先得搭进去。”   芸娘觉得青玉想多了,“他还有名声吗。”   青玉:......   那倒是。   ‘奸臣’这名声够响亮的了。   “名声是其次,要是姑爷以此欠下了这么个人情在,往后岂不是得还,万一那知州大人狮子大开口,出了个难题给姑爷,姑爷是答应还是不答应。”   芸娘怀疑,“几颗葡萄,不至于吧。”   “怎么不至于,人心不足蛇吞象,咱们可是三品夫人了,什么场面没见过,别显得咱没见识......”   芸娘:这场面她还真没见过。   不过青玉说得也对,万一欠下了人情不好还,“行吧,待会儿我不吃了。”   “主子英明。”   等沐浴完,青玉刚扶着她出去,一众丫鬟又凑了过来,这回青玉死也不腾地儿,想抢她的饭碗,没门儿。   “小娘子头一回来盧州吧,今儿就不辛苦小娘子了,来,坐这儿,好好歇息。”两位丫鬟,一左一右地将青玉扶到了椅子上坐着,“小娘子尝尝葡萄,这些可是大人拖了不少门路,专门从西域运过来的,平日里连夫人都宝贝,舍不得吃呢......是不是很甜。”   嘴里被塞了好几颗,青玉被迫往下吞,片刻后,没出息地吞出了一句,“挺甜......”   芸娘那边已经被丫鬟扶到了床榻上,一人绞着发丝,两个丫鬟一边蹲一个,替她捏着腿脚。   起初芸娘还有些不适应,可捏着捏着,便品出来了味道。   “上面一些。”   “对,就是那儿。”   “轻一点......”   “姐姐这双手啊,可是练了好些年,盧州这边的官家妇人,没有哪个不夸,夫人可觉得舒服?”   “舒服。”芸娘懒懒地翻了个身,“那你再帮我捏捏肩,有点酸。”   “好嘞,马车坐久了,身上就是会酸,今夜奴婢替夫人捏完,明儿保管轻松......”   欠就欠吧,横竖都是‘奸臣夫人’了,先且让她沉迷一会儿。   —   前院,裴安坐在上位,神色恹恹地看着底下的歌舞,跟前的酒杯一口都没动。   “这可是咱盧州有名的花雕酒,裴大人不尝一口?”   “本官不饮酒。”   知州一愣,忙笑了一声,“好啊,裴大人以身作则,不沉迷于酒色,我南国能得以裴大人这样的栋梁,可谓是陛下的福气,百姓的福音啊.....”   裴安没应。   “成,那咱们今儿就不饮酒,咱来喝茶。”知州说完回头便招呼下人,“上茶道。”   “裴大人不知,这门茶道可是失传已久,近几个月无意之中被我遇见,让人学了来,也算是与裴大人有缘。”知州大人一脸献媚,“不知裴大人,有没有听说过临安的张家?”   裴安眸子轻轻一动。   “这门茶艺,原本是张家的秘传,听说是张家家主张治,为了讨夫人欢心,每日磨茶,悟出来的茶道,后来他夫人也不知怎的,突然离世,那张治也跟着疯了一般,拿着刀子就砍人,满口胡言乱语,一夜之间落了个家破人亡,张家败落后,这茶艺也跟着消失了,十来年过去,方才被我寻到了一名张家当年的伙计,毕竟是自家主子的东西,怕被缠身,也不敢拿出来谋生,私底下咱们见识一番便好。”   “伙计人呢。”   见他起了兴趣,知州大人一脸高兴,长松了一口气,往门口一瞧,“这不,来了。”   伙计当场演绎了张家的独门绝技。   茶百戏。   茶面上的拉花是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。   旁的茶百戏南国也有,但能看到这样的拉花,除了张家,旁人可办不到。   南国就图这样的雅兴,知州大人一脸显摆,邀功地看向裴安,“裴大人,觉得如何?”   裴安端起了桌上的茶杯,轻抿了一口,面色平静地道,“拿下。”   —   芸娘什么时候睡过去的,完全不知道,醒来已经到了天明。   睁开眼睛往屋子里扫了扫,没看到裴安。   青玉见她醒了,上前叹了一声,“主子别寻了,姑爷昨夜没回来,八成掉进了盘丝洞,出不来了。”   芸娘:......   “什么意思。”   “主子昨儿夜里可是亲自体会了一把,还能不知道什么意思,您一个小娘子,都被伺候得舒舒服服,晕头转向了,何况姑爷一个男人。”   芸娘神色一僵。   “主子您可别这么看着我,奴婢的意志力一向都还可以,奈何盧州这位知州大人的手段实在是太高明,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,敷衍趋势,攀附权贵,安的是狼子野心,奴婢昨儿夜里隔着院子往外瞧了,前面那是一片欢歌盛舞,怕是比夜市还热闹,这才头一个晚上呢,就给咱们使套子,迷晕了咱们,再往姑爷怀里送姑娘,也不知道姑爷有没有把持住,不过都到这个时辰了,多半也被糟蹋了......”   话音刚落,门口突然走进来了一道人影。   青玉吓得一个转身,芸娘也抬头望去。   裴安。   倒还是昨夜那身。   裴安看了一眼跟前的主仆二人,目光直勾勾地落在青玉身上,嘴角一扯,颇有些皮笑肉不笑,“谁被糟蹋了。” 第53章   青玉被他这么一盯,魂儿都吓没了,“腾”一下站起来,舌头打了结,“姑,姑爷回来了,奴婢这就能去,去备早食......”   青玉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,门口遇上童义,两人撞了个满怀,童义被她额头磕到了下巴,嘴都破了皮,倒吸了一口凉气,“青玉,你眼睛长后脑勺了。”   青玉忙道歉,“童义大哥对不住,奴婢就没长眼睛。”   童义:......   —   芸娘见他脸色不好,替青玉说了一句好话,“郎君别听那丫头片子胡说,郎君正人君子,场面见得多了,有什么把持不住的。”   她起身去给他倒茶,忘记了自个儿身上穿的是什么了。   昨夜那些丫鬟给她备的,桃粉肚兜绸缎长裤,外罩一件雪色纱衣,又轻又薄。   此时她赤着脚,白皙的脚趾在纱衣下若隐若现,一头青丝也没来得及梳,披散在肩头,随她倒茶的动作,倾斜到了胸前,鼻尖隐约闻到了一股暗香,眼前的人也跟着艳丽了起来。   裴安沉默地盯着她,漆黑的瞳仁慢慢幽深。   芸娘转身递给他茶杯,裴安接过,灌了一口进喉,突然道,“你怎知我把持得住?”   芸娘一愣,“啊......”   裴安对她的惊愕无动于衷,昨夜他审张家那位仆人,审到半夜,怕吵醒她,躺在椅子上将就了半夜,天亮才过来。   到了门口,却听到了主仆二人对他的万般揣测。   盘丝洞。   还妖精出入呢。   芸娘也不知道怎么回事,心头突然闷闷的,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,“那郎君是不是......”   她话问了一半,裴安冷不丁地伸手过来,指尖抬起了她的下颚,附身含住她的朱唇,舌尖熟门熟路地探入她口中。   茶水刚吞下去,他嘴里还残余了一些,清淡的茶香味瞬间窜满了芸娘的唇齿,脑子一团晕晕乎乎,被他亲得声声呜咽,毫无招架之力。   良久之后,他才松开她。   芸娘已软成了一滩水,脸上爬满红潮,衣衫不整地躺在他怀里,娇喘不止。   都到这份上了,断然不可能掐断停下来,裴安看了她一眼,搂住她的腰,将头缓缓地埋进了她的颈项。   滚烫的气息,呼在皮肤上,一层战栗,芸娘身子瞬间紧绷。   裴安慢慢偏头,唇瓣擦着她的雪颈而过,一口含上她的耳垂,“既然夫人不信,为夫只有自证清白,夫人待会儿好好验验,为夫身上有没有其他小娘子的味道。”   .......   芸娘腿脚酥软,面红耳赤。   —   芸娘觉得知州府的这间屋子装饰的实在是太浪费,处处都透着一股子的堕落奢靡,哪有人净房放那么大一面铜镜的,从头到脚,什么都看得清楚......   裴安力证自己的清白,一番‘验身’完,几乎让她羞愤欲死。   净室池子里的水,昨儿用过后丫鬟们已经放掉,大早上又重新换了一池干净的水。   芸娘被他从水里捞起来,如同一个面人儿,摊在床榻上一动不动,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。   醒来时,也不知道到了什么时辰,刺眼的日头正挂在头顶,光芒将屋子的每个角落都照得一清二楚。   光天化日之下,他们竟然.....   果然是被好日子迷晕了头。   芸娘懊悔地转过头,裴安正用一只胳膊枕着头,也醒了,身上的被褥滑到了腰际,露出一片结实的胸膛。   新婚那夜她便看清楚了,他身上并没有太过扎实的块头肌肉,腰线甚至称得上细,加之肤色偏白,完全瞧不出练家子的粗犷,但肩背却又很宽,线条也硬朗,一眼过去,男子气概扑面,诱惑之美,让人脸红心跳。   可再好看,过量了也吃不消。   芸娘快速地瞥开眼。   大白日的贪了一场欲,此时两人身上什么都没,只搭了一层薄薄的蚕丝被,相缠着卧在宽敞的榻上,天气热屋子里放了冰,当真像极了一对‘奸臣’夫妇,奢靡堕落至极。   见她醒了,他挪了挪,抽出那只被她压在脖子下的胳膊,一取出来,整个胳膊又凉又麻,声音慵懒地问她,“睡好了吗。”   他那一动,芸娘便感觉到自己碰到了什么,下意识攥紧了身上唯一遮挡住的被褥,应了一声,“嗯”。   一开口,嗓子又不对了。   适才她怕动静太大,死死地咬住唇不敢出声,可他偏要她出声儿,院子里半天都没来人,肯定该听的都听到了......   芸娘咬住唇,打算在嗓子恢复之前,都不再开口。   她没脸。   火气一窜上身,脑子完全不受控制,放纵完后再回味,似乎是有些过了,裴安捏了一下眼角,低声道,“怪我太孟浪,下回克制一些。”   芸娘也不知道怎么了,脑子一杠,“郎君上回也这么说。”可这回更过分。   裴安:......   突然被噎住,裴安半晌都没吭声,见她似乎当真恼了,不太确定地问她,“你,不舒服?”   “轰”一声耳鸣,芸娘脸上的红晕烧到了耳根,恨不得滴出血来,殷桃小口微张,震惊地看着他,满目不可置信,他,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。   他却又道,“见你那样,不是想要吗。”   芸娘:......   恍若一道更大的雷在脑子里炸开,她转过头脸如烤鸡,似乎不反驳不痛快,一时也豁了出去,“你,你不弄|我,我怎么会那样,我说了不要的,是你非要......”   裴安:......   什么东西?   裴安觉得她这话有些不讲理,“我是个正常男人,你那样......我能收得住?”   “收不收得住,那是你自己的问题,你怎么能怪我身上呢?”她一开始说想、想要了吗,还不是他后来......   他怪她了吗,裴安看着她瞪大的眼睛,有些懵,冷静了好一阵,都没想明白,怎么就突然吵了起来。   还是为了这样的事,还是以这样的姿态......   裴安眼睛一闭,一股无力之感袭上头,久久不语,两人谁也没有说话。   到底是他孟浪在先,良久之后,裴安先转过头,硬着头皮承认道,“夫人姿色撩人,是为夫经不住诱惑,没把持住。”   芸娘也冷静了下来,正不知该如何打破沉默,见他先递了台阶,立马顺着往下,检讨自己,“我也有错,夫君太俊,我没招架住。”   裴安:......   芸娘:......   两人说完,慢慢地都察觉出了哪儿不对。   新婚当日,两壶柠檬水之后,弄出来的那一番动静,事后谁都没提,默契地当作没发生过。   如今这两句话,也算是诠释了一下缘由。   各图各的姿色。   倒也当真谁都不亏......   裴安一声轻笑,带了些自嘲,在他转头看过来之前,芸娘及时地钻进了被窝,将脸藏在他胸膛上,“郎君你别笑,咱们这大白日的,肯定要被人笑话。”   嘤嘤啼啼的撒娇声,裴安只觉心口一化,伸手轻按住她脑袋,抚了两下,语气霸道,“谁敢笑,本官拿他是问。”   —   太阳偏西了,两人才穿戴好出来。   裴安走在前,脚步比平时放慢了许多,芸娘跟在他身后,手里拿了一把团扇,一面扇着风,一面挡住脸,昨儿夜里过来时没看清楚,如今才发现,长廊下挂了不少的鸟笼,叽叽喳喳,鸣翠声不断,后面的壁墙上还挂着名画,仔细瞧每一副都是真迹。   芸娘惊了一声,“郎君,这盧州的知州府,真有钱,这么名贵的东西挂在这儿,也不怕风吹日晒。”   “当是昨日才挂的。”   芸娘明白了,“郎君喜欢这些?”她在国公府,也没见过到处乱挂的真迹。   “我喜不喜欢不要紧,奸臣喜欢。”皇上推动主和后,确实稳固了南国的经济,商官勾结,奢靡无度,朝堂从上到下早就烂透了。   也好在皇上不想养兵,即便他如今想扩大兵力,怕是也拿不出钱财,底下的这些个官员,中饱私囊,私产銥嬅加起来,比国库还富裕。脑子稍微聪明的,知道如今的这些在战争面前,便如同泡影,一推就垮,懂得及时行乐,保住青山。脑子愚钝的,抱住不想松手,最后人财两空。   这盧州的马大人,脑子是个灵光的。   舍财保命。   恐怕不止自己,只要是个对他有用的人,都已经被他收买。   两人从长廊上下来,马大人已经候在了那,躬身上前招呼道,“裴大人,夫人,还没用饭吧,今儿天气热,下官备了一些清热的食物和瓜果,咱们一面吃一面欣赏歌舞如何?”   有了昨儿夜里的经历,马大人明显多了几分小心谨慎,他怎么也没想到,自己贴心贴肺献出来的茶道,险些让他送了命。   按理说张家的人,与他裴家八竿子打不着才对啊,知州大人想不明白,也没功夫去想,只想将这阎王伺候好,别再出差子。   芸娘本以为昨夜的这一番派头,已够铺张的了,到了前院才明白何为奢靡。   水榭楼台,一片歌舞升平,热闹程度,完全不输外面的乐坊。   知州夫人也过来了,昨夜太晚她没去打搅,此时见到芸娘,上前恭敬地行完礼后,挨着她左侧落了坐,亲热又不失礼貌地一笑,夸道,“夫人果真是好样貌,这全天下恐怕也就裴大人能配得上,守得住。”   一句话夸了两人,可见也是个会说话的主。   菜肴一呈上来,歌舞继续,那头知州拉着裴安说话,这边知州夫人陪着芸娘。   知州夫人的年龄也比她大不了几岁,说话温温柔柔,面上一团和气,倒是同芸娘以往遇上的那些小娘子不一样。   实则,她也没遇上什么人。   关了五年,头一回出来,便被萧家娘子带着众人排挤了一番,倒是同明阳公主倒见过几面,可两人出身见识相差太多,中间又横了一个邢风,说不上什么话。   到了建康,本要去拜访知州大人的家眷,话还没说上一句,先同府上的二娘子撕破了脸。   如今见到这般和颜悦色,主动对她示好的女眷,还是头一回。   芸娘不太擅长交际,因见识太少,不知如何同外面的小娘子们搭话,可耐不住知州夫人是个能说会道的,三言两语,总是能顺着她的心意,找到她感兴趣的点子,逗着她往下聊。   这样的氛围,让芸娘很轻松。   甚至觉得同人相处实则并不难。   裴安坐在她旁边,听着知州大人的话,懒散地撑着头,几次看向她,见她笑得开心,心情莫名也跟着舒畅了起来。   知州大人看了一眼他眼色,见其心情似乎不错,顺势提道,“裴大人,下官手里最近绞了一批来历不明的赃物,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,几箱子干果罢了,数额太少又不值钱,要是上表朝廷怕是连来往路途的费用都不够,可也不能就这么个搁放在我知州府上,裴大人这一行路途遥远,到时下官给裴大人捎上,路上给侍卫们解解馋,也算是用在了公家的身上,裴大人您看......”   昨儿的事情之后,知州大人不太确定他吃不吃这一套,说完忐忑地候着。   台上的歌舞,正是热闹。   裴安抬头看了一阵,缓缓开口,“既是不值钱的干果,何来赃物之说,本官先替底下的人谢过马大人了。”   知州大人面上一喜,忙道,“对对对,瞧我这嘴笨的,哪里是什么赃物,是我盧州知府孝敬给朝廷的一点心意。”   —   一顿饭说说笑笑,竟用了一个多时辰,天色擦黑了才散席。   今夜的天气不错,天一黑,一轮明月便挂上了夜空,裴安听知州大人叨叨这半天,已到了极限,散席后拒绝了他的安排,让童义备好马车,带芸娘一道去了盧州的闹市。   与临安和建康不同,盧州的街头,没有小桥河流,一条街巷七弯八拐,头顶的月光和两旁商铺的灯火交织,光晕挥洒在脚下的青石板上,照出了圈圈亮光。   裴安提灯走在她旁边,路过几处热闹,都没见她做出反应,似乎兴致并不高,转头疑惑地问,“今日不是同知州夫人聊得很开心吗,怎么了。”   他记得她说过,关太久,不知如何同人相处,今日见她所谈甚欢,应该开怀了才对。   芸娘确实同知州夫人聊得很好,可热闹一退去,也不知道为何心里空荡荡的,甚至比起之前还要落寞几分。   “感觉不一样。”芸娘道。   “为何?”   “不踏实。”皎洁的月光洒在两人的衣袍上,芸娘轻声道,“我能同知州夫人相处融洽,并非是我们兴趣相投,而是知州夫人有本事,今儿无论是她的情商还是见解,都高过于我。”   她的舒服,是panpan别人掏心掏肺,费尽心思,所得来的成果,并非是真心与她相交。   裴安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,“怎么讲。”   芸娘继续道,“盧州的知州大人和夫人,之所以对咱们热情,是因为他们想讨好郎君,想从郎君身上谋取更大的利益,而郎君如今能让他们所图的,只有‘奸臣’这样的身份。”   青玉昨夜的那番话,说出来无心,可如今她却突然有了体会。   她被关在深院,不懂得官场上的周旋,也不懂后院的交际之道,只能说出自己内心的真正感受。   “今日妾身所享受的这些,都不是妾身的本事得来,而是妾身踩着郎君‘奸臣’的名声,换来的。”芸娘停下了脚步,侧过身,伸手轻轻地拉住他宽大的衣袖,仰起头看向他,声音突然带了几分委屈,“郎君,这样得来的奢靡,芸娘宁愿不要。”   她不想踩着他的名声去贪图富贵,不想将他继续往黑暗里拽。   她想让他站在有光亮的地方,想看到他受着世人的尊敬,就像是那日他们成亲,百姓围满了街头,欢声笑语地对他唤上一声,“裴公子。”、“裴郎。”   也像昨日他站在湖泊边上,清澈的湖水倒映出来的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少年郎。   他不是‘奸臣’,不是人人口中滥杀无辜,草菅人命的鬼厉,他是一个懂得体贴自己的妻子,想让她过上好日子的夫君。   只是这天下不明是非,负了他。   既如此,他们就将这不明是非的天下给反了便是。   裴安低下头,只见无数光点揉进了跟前的这双眼睛里,分不清是灯火还是月光。 第54章   今日月光敞亮,街头行人很多,两人立在路中央突然不动了,胳膊时不时被人撞上一下,彷佛没感觉一般,忘了挪地儿。   爹娘死后,两个叔叔相继离世,他孑然一身,如同在悬崖上走细绳,名声什么的,早就丢了。还从未有过一个人告诉他,这些个他用名声换来的富贵,她不想要。   自己不在乎的东西,突然被旁人替他在乎了起来,除了觉得新鲜之外,不得不承认,心底深处也生出了几分不一样的悸动。   他垂目看着她,她身上的每一寸美,他都领略过,可此时星星点点的光晕,映入在她的眸子里,却格外地明艳动人。   身后一名孩童撞上来之前,他伸手将她拉到了自己怀里,软香入怀的那一刻,心坎似是被什么东西击了一下,柔软不堪。   这辈子,行走在这一条独木桥上的,似乎已不再是他一人,还有他怀里的小娘子。   “既然夫人不喜欢,咱就不去走那过场。”他抚着她的肩头,带着她一面往前走,一面低声同她道,“马大人所图,为夫心里自有一杆秤,盧州这些年商贸发达,山高皇帝远,日子怕是比京城那帮子高官还要舒坦,于他而言,加官进爵都是其次,不过是想守住自己如今手里握住的东西,多一条门路,多一份生机,八成也是看透了,这天下迟早一日会乱起来,他想找我这根依仗,咱们吃喝他两日,不为过,你也不必在意。”   他徐徐的声音,如泉水涔石,清透悦耳,耳边的热闹声,芸娘一句都没听进去。   以往的十几年里,从来没人同她聊过这样的正事,父亲母亲都不曾有过。   她被关在院子里,连打听一句府上发生了什么热闹之事,都要破费一番功夫。在所有人眼里,她只是一个没有见识的小娘子,从未有人会过问她的意见,更别提这般耐心地同她讲解着跟前的局势。   他那一段话里的道理是其次,最重要的她感觉到了他对她的尊重。   她走在他身旁,突然有了一股前所未有的自信。觉得自己也参与到了将来的生活中,也是这天下芸芸众生之中的一份子。   这种感觉让她莫名舒坦,眼睛再望出去,瞧见的地方,似乎都跟着宽阔了起来,恍惚觉得,她虽活了十六年多,可这辈子,彷佛才刚刚开始。   他拉住了她的手,两人漫步往前,到了一处卖糖葫芦的摊位,人潮拥挤,前来光顾的客人太多,排起了长龙。   能吸引如此多的顾客,味道一定不差,裴安侧目看向她,“想吃吗。”   芸娘正瞧见边上一人拿着糖葫芦走过,里面的果肉是葡萄做的,一时生了馋,点头应道,“嗯。”   裴安转过身,打算招人过来。   凭他如今的身份,不需要同这些人挤,只需让底下的人上前说一声,她想要什么样的糖葫芦,铺子的老板都能送到她手上。   然而在抬手的那一瞬,裴安却突然又停了下来。   “这样的奢靡,芸娘宁愿不要......”   他抬眼望了一眼周围,见左侧有一张板凳,先带她走过去,将手里的灯笼递给了她,“在这坐会儿,我去买。”   芸娘接过他手里的灯笼,还未明白他是何意,便见他转身朝着队伍的后方走去,一直到视线快要瞧不见的地方,才回过身来,负手而立,身姿笔挺地站在了队伍最后一人的身后。   远处灯火阑珊,光线没有那么明亮,她只隐约看见到了他挺拔的个头,和身上那件紫色的衫袍。   夜色如同蒙了一层暖意,将她心口慢慢地包裹住,心窝子捂暖了,鼻尖倒是蓦然一酸。   人人都道他是‘奸臣’,可自从她遇上他之后,她只看到了他对自己的好。   是他在自己走投无路之时,带她走出了井蛙之地,给了她一个真正的家,两人萍水相逢,没有任何交际,也没说过一句山盟海誓,他却给了她最想要的。   他随着人流,缓慢地往前移动,此刻他只是他自己,裴安,只是一位平凡的丈夫,在为自己的夫人排队买她喜欢吃的糖葫芦。   她提着灯笼,坐在了旁边的板凳上,目光一直望着他的方向,享受着这份从未有人给过她的宠爱。   队伍并不快,身后的人却越来越多,排在后面一人突然搭话过来,“公子也是替夫人买糖葫芦的?”   裴安回头,看了一眼身后的男人,点头,“嗯。”   “公子要买几串?”   裴安没答。   “实不相瞒,我家娘子最近胃口不好,就贪这口,可这店铺定了条规矩,每人只售两串,公子要是只买一串,能不能均出一串给我?”   那人也是不认识裴安,若是知道他是个什么人,必定不敢说这样的话。   裴安拒绝道:“不行。”   “想多买,自个儿再重排啊,谁家里还没个媳妇儿,就你会疼人。”前面一人回过头来,冲刚才那人怼了一句。   那人立马笑着道,“是是......哎,真的搞不懂这女人的心思,这糖葫芦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吃的,整日念叨,非得买回去了才罢休......”   “她们吃的是这糖葫芦吗,她们要的只是这份折腾,这糖葫芦能随手买来说不定还不稀罕了呢,知道是咱站一个晚上买回去的,必定心花怒放......”   那人说完又回头瞅向裴安,小声道,“我看这位公子爷品貌不凡,说句冒犯的话,就公子这张脸,家里的夫人也该满足了,怎还放心让公子出来,就不怕被旁的小娘子勾了去。”   那人说完,示意裴安往后瞧,后面排过来的几个小娘子,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,都盯着他看了半天了。   裴安并没回头,想着适才那双被月光灯火照得璀璨明亮的眼睛,笑了笑,一副傲娇之态,狂妄张扬,“我夫人容貌绝色,该担心的人是我。”   众人:......   王婆卖瓜自卖自夸,还真没见过这么张扬着夸自己媳妇儿的,前后几人都愣了一下,半晌都没吭声。   疼媳妇儿疼到了这份上,要么是高手,要么就是个耳根子软的。   卫铭隐身立在不远处,本就讶异于主子今儿的这出行径,听闻此言,眼皮子当下跳了跳。   记得当初他从塔庙见完王家娘子一回来,便定了主意去提亲,自己还好奇问过一句,“主子这是看上眼了?”   他答:“我图的是她的色吗,肤浅。”   —   夏季的夜风吹在人身上,一点都不凉,很舒服。   芸娘坐在那一动不动,待头顶明月上了树梢,裴安终于拿着两串糖葫芦,回到了她跟前,递给她,“嗯。”   糖葫芦粒粒晶莹剔透,芸娘目含感激,“多谢郎君。”   不过两串糖葫芦,有什么好谢的,裴安弯身提起了她搁在身旁的灯笼,带着她提步继续往前,“快吃吧。”   两串她也吃不完,芸娘跟上他脚步,递过去一串,“郎君也吃。”   “不用。”   “郎君排了这么久,就不尝尝?很甜的。”   “你吃就好,我不喜欢吃甜......”   “郎君张嘴。”   裴安:......   她手里的糖葫芦突然送到了他嘴边上,垂下眼就能看到,裴安无奈,张嘴一咬。   “怎么样,甜吗。”   “嗯。”   “那再吃一口......”   适才同他一起排队的几人,听了他那一番夸词之后,暗里早就打定了主意,非要瞧瞧他那媳妇儿到底有多好看。   如今偷偷跟过来,正好看到芸娘踮起脚尖往裴安嘴里喂糖葫芦。   小娘子身段窈窕,依偎在公子身旁,盈盈笑意拢在脸上,愉悦之态百般娇媚,跟前街市上的一切,连同月色在她跟前,仿佛都失了几分颜色。   几人愣愣地站在了那儿,方才知那位公子一点都没夸大其词,确实乃人间绝色。   —   裴安很少吃这种哄小孩子的东西,小时候尝过一回,味道太甜,之后再也没有碰过,今日稀罕,一串都让她给喂进了嘴里,倒也没有想象的那般难吃。   难得月色亮堂,回去横竖也没什么事,裴安陪着她走完了整条街,越往前,灯火越稀疏,头顶月色却明亮了许多。   两人在明月下的影子拉出好长,像是踩了高跷似的,紧挨在一起,投在了整条路中间,周围没了人,只剩他们,耳边热闹散去,也没觉得冷清,反而心中涌出了一丝暖意,不想让人来破坏了这份宁静。   他转过头,见她手里还拿着那串糖葫芦,竹签上还剩下一颗,不由问道,“吃不下了?”   芸娘摇头,轻声道,“舍不得。”   他哑然,一串糖葫芦,还有何舍不得的。   她又道,“郎君好不容易买来的,我舍不得吃。”   没料到会是因为这个,他心下一柔,“下回想吃,我再买便是。”   说完半晌没听到她回应,他看过去,便见她垂着头,用着极小的声音道,“小时候父亲也是这么说的,让我吃完,下回他再买给我便是,我听了他的话,吃完了,可他再也没有给我买过。”   他沉默了下,算起来她倒是同自己一样,自小没了父母,其中滋味他也能理解几分,旁的他无法去安慰,只能保证自个儿,他道,“我不会食言。”   芸娘很少去想之前的事,母亲让她不要留恋过往,不让她去想父亲,说想了他也不会回来,白白徒添了伤痛。   可有些东西,不是你不去想,他就能不想的,得知父亲死去的那阵,夜里做梦,全是小时候他带着自己出去玩耍的情景,醒来自己不觉,脸上却沾满了泪痕。   芸娘捏着那串糖葫芦,轻轻地转了转,“我不是想要他给我买糖葫芦,我只是想再见他一面。”   夜色能融化人身上的铠甲,她头一回说出了藏在自己的心里话,“那日我骗了郎君,其实我儿时的小字不叫‘宁宁’,因出生在小满那日,母亲给我取名叫‘满满’,后来父亲要去参军,临行前一时起意,说他希望我这一生都能够安宁,替我改了小字,唤我为‘宁宁’,那时我已满了五岁,突然改名,府上的人习惯不过来,有的人叫我满满,有的叫我宁宁,时常混淆,府上的人干脆便称我为芸娘,‘满满’和‘宁宁’的小字,也就渐渐地被人遗忘,唯有母亲记得,私下里一直唤我为‘宁宁’,应当是心头还在怀念父亲。”   她说着说着,声音越来越小,觉得自己是不是说得太多,这等子坏人心情的细碎琐事,他应该不会感兴趣。   奈何话起了头,又不得不说完。   说完后她忙岔开话头,抬头看了一眼悬在天上的月亮,伸手拉了一下他衣袖,“郎君,今儿夜里的月亮真大。”   他应了一声嗯,接着又道,“宁宁挺好,好听。”   芸娘没想到他听了进去,愣了一下,颇有些得寸进尺的意思,“郎君呢,郎君可有小字?”   “有。”   她问,“是什么?”   “君生。”知道她不明白,他主动解释道,“了却君王天下事,赢得生前身后名。”名字的含义都在诗词里。   芸娘恍然领悟,“原来阿舅是一位爱国英雄。”   听她突然叫了一声阿舅,他竟幻想出了,他们要是见到她,会是什么样的画面。   他已经很久没有去想了,此时她问起来,才去回忆了一番,点头道,“嗯,算得上是个英雄。”   爱国之情,献身之志,鼓舞了多少人心,最后却没能死在战场上,也不知下了九幽之地,魂魄有没有安宁。   “那阿舅平日对郎君严厉吗。”   “还行,赏罚分明,做错了事,自然严厉。”   “阿婆呢。”   “她比较温柔。”他说起来,嘴角往上扬了扬,“从未发过怒。”   月光踩在脚下,两人的步伐慢慢地一致,她拉着他的衣袖,侧头认真地听他说话。   他平日里沉默寡言,从不喜欢与人多言。   旁人知道他的忌讳,在他面前,不敢提他双亲半个字,今日也不知道怎么,待他回过神来,才察觉出,自己何时竟然能这般轻松地去聊他们了。   —   一行人守在暗处,陪着两人吹了半宿的风,才终于回到了知州府。   时候不早了,芸娘先去了净室洗漱,裴安拉开门走了出去。   卫铭已等候多时,见人出来了,忙上前禀报,“主子,钟清已到了盧州,另外探子来报,宫里的人午后经过了建康,估计会连夜渡河,最迟明日下午便到。” 第55章   前有张治被劫在先,皇上追杀了这么多年都没见其人头,如今还没完呢,朱家的人又被劫走了。   这一群他养出来的‘忠’臣,看来当真是不将他放在眼里。   自从明阳公主被送走和亲之后,朝野上下对他的质疑之声越来越猖狂,他本就心烦得很,一帮子酒囊饭袋,以为凭几句话,南国就能有十万雄兵,杀去北国了?   愚蠢至极。   皇上收到消息后,一袖子扫了桌上的一应酒盏,怒声道,“查,给朕查,朕要看看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。”   查起来也好查,裴安送回了一个半死不活的刺客,没审几下就招了。   萧侯爷萧鹤,好得很。   皇上冷嗤一声,他多半也猜到了是他,“宣,朕倒想看看,他萧侯爷要干什么,是要反了吗!”   萧侯爷很快被召进宫,这回皇上再也没让他陪自己喝酒,也没那个耐心同他拐弯抹角,直接让人将那位半死不活地刺客,拖到了他面前,痛声道,“萧鹤,这些年,朕待你不薄啊,区区一个朱家,你竟要反了朕吗。”   萧侯爷脸色一变,完全不知情,连连喊冤,“陛下!朱家心存谋逆之心,臣是恨不得亲自手刃,怎会行如此糊涂之事,定是有人要陷害于臣,想挑拨臣与陛下的关系,臣委实冤枉啊陛下。”   皇上一脸漠然地看着他,心底倒也有了几分犹豫,他萧侯爷是那等为了一桩烟亲,连自己前程、整个萧家性命都不要的人吗。   那念头才冒出来,赵炎和邢风派回来通风报信的人也到了。   赵炎身边的小厮额头点地,声声泣血,“陛下,要为郡王做主啊,那些个刺客简直是狂妄之极,郡王一来便自报了家门,连陛下都搬出来了,可对方口出狂言,说,说......”   皇上皱眉,“说什么。”   “说姓赵的,更,更该死。”小厮说完连续磕了几个响头,“奴才该死,可奴才亲耳听到,一名刺客对朱家的三公子唤了一声郎舅爷。”   萧侯爷眼前几黑。   谁都知道,萧家三公子娶的是朱家嫡女。   皇上脑门心突突直跳,又听邢风派回来的人指认,“其中一名刺客,身骑卢马。”   如今府上能养卢马的官员,没有几个。   恰好,侯府有资格养。   几方铁证,直指萧侯爷,萧侯爷百口莫辩,一脸惨白,皇上已懒得看他了,不想再同他说上半个字。   好啊。   姓赵的都该死。   “侯府抄了吧,人都给朕押进大牢。”   裴安料定的是,皇上此后不会再相信萧侯爷,但没料到中途杀出了一个赵炎,一个邢风,两把火一点,萧侯府当场就没了。   此事一出,皇上半刻都等不了,以免夜长梦多,唤了王恩到跟前,“你亲自带几个人上路,去助裴大人一臂之力,传朕旨意,让他千万要分清主次,不能再等了,速速将手里这些碍事之人处置干净,好腾出手来,替朕安安心心地办事。另外,钦犯的人头你带回来,挂在城门上,朕倒要看看,还有谁敢造次。”   王恩点头领命,“是,陛下放心。”   —  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,卫铭禀报完,裴安吩咐道,“去同范老东西通一下气,明日会受些苦。”   有了朱家被劫在先,皇上必定会慎重,派来的人不亲眼看到几人死在眼皮子底下,不会罢休。   “是。”   裴安又道,“让王荆不要现身,继续躲着。”朝廷不知来的人是谁,万一认了出来,又是一桩麻烦。   卫铭领命:“属下明白。”   —   翌日一早,裴安便让人收拾东西,知州大人听到消息后,赶紧找了过来,“裴大人当真不多住两日?”   “朱家的逆贼一日没抓到,于我南国,便是一日的祸患,陛下忧心,臣又岂能安心。”   知州大人连连点头,“裴大人说得对,是下官无能,没能寻到逆贼的踪迹......”   前日裴安一到盧州,他便派人去查,各处都搜遍了,也没有半点消息,知道裴安此趟是为抓获潜逃的朱家钦犯,这人要是在他盧州,那才棘手呢。   人没找到,又听说他要走,知州大人心里实则松了一口长气,赶紧让人将昨日应承的几箱子‘干果’给他捎上。   临行时,知州夫人也到了院子来相送。   昨儿同芸娘聊过后,两人亲密了不少,知州夫人挽住芸娘的胳膊从院子里出来,一脸依依不舍,“夫人这一走,下回也不知何时才能相见,难得遇上夫人这般投缘的人儿,住一日就要分开,我心里是万般不舍。”   芸娘昨日见识过知州夫人的一张嘴,笑了笑,“这两日,叨扰夫人了。”   “谈何叨扰,夫人和裴大人能来,那是给我知州府面子.......”   等两人慢悠悠地走出来,马车都已经装备好了,停在了门口。   芸娘看了一眼立在马车旁候着的裴安,脚步正要加快,身旁的知州夫人突然附耳过来,同她低声道,“裴大人对夫人的感情,当真令人生羡。”   芸娘提起裙摆的动作,微微一顿。   “这男人心里有没有女人,一个眼神就能知道,裴大人一身威严,旁人见了谁不胆寒,可他瞧夫人时,目光却完全不同,温柔又耐心。”知州夫人说生羡,眼里的羡慕之色也确实不假,“再说了,官人办差,有几个会将原配夫人带在身边的?俗话说的好,家花纵然再香,哪里有野花来得新鲜,多少女人这辈子都是呆在深院里,男人在外面如何,一概不知,只得无尽头地候着,候到了跟前,回来的却不只是他一人,好的领回来一个,最戳心窝子得便是领回来一家子,自己还没做成娘了,便被旁人唤您一声母亲,活像是他们才是一家人,自己是个多余的......”   能如此有切身体会,必定是自己经历过。   芸娘在府上不过才住了一日,并不知道知州后院里的鸡毛蒜皮。   但她昨日瞧着,夫妻俩为了拿下她和裴安,可谓是里应外合,配合得极好,断然没料到,两人会是貌合神离。   “夫人能嫁给了喜欢自己的郎君,已经比大多数女人都要幸运,这辈子啊,有的是福气,只会越过越好......”   知州夫人说着,人也到了门口,轻轻松开芸娘的胳膊,同知州大人一道立在门前,目送两人登了马车。   芸娘脑子里一直想着知州夫人的话,坐在马车上,不免有些走神。   大多数夫妇都是他们那样的吗。   要说裴安喜欢她,旁人不知,他和裴安心里却是清清楚楚,不过是被形势所逼,临时凑成了一对,哪里来的感情。   芸娘有些疑惑,夫妻两人成亲之后,不都应该相互理解,相互扶持?就像是她和裴安,即便没有任何感情,甚至只相见一回了便定下了亲事,可两人成亲后,齐心协力,相互替对方考虑,日子不也挺好的吗......   裴安坐在旁边,瞥了她几回,见她目光呆滞,明显是在想什么,适才他看到了知州夫人凑在她耳边,出声问道,“马夫人说什么了。”   芸娘忙回过了神来,转头看着他,也没瞒着,笑了笑道,“知州夫人说,郎君很好,要我好好珍惜。”   裴安轻声一笑,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外面,落下时,便道,“这两口子,满嘴炮仗,临了倒是说了一句实在话。”   芸娘:......   昨夜两人踏完月光回来,街头上的灯火都熄了个干净,洗漱完,躺在床上,两人安安静静地靠在了一块儿,心头似乎特别的踏实,倒也没再折腾,一觉到天亮,醒来后,芸娘才察觉自己的半个身子都趴在了他怀里,她睡觉一向很规矩,很少会这般失态,慌乱将手脚从他身上挪下来,红着脸道歉,“郎君,抱歉,我平日不是这样......”   裴安并没介意,手掌抚了一下她的头,起身掀开被褥,温声道,“你先穿衣,用完早食,咱们便走。”   他骄傲也没什么错,对她确实很好。   —   马车巳时出了盧州城门。   出发时,知州大人给队伍补给了两马车冰块,童义搁了一块到两人的马车,丝丝凉意回旋在狭窄的空间内,即便烈日当头,也完全感觉不到热意。   裴安今日难得没再捧着书看,身子笔挺着干坐在对面,芸娘见他似乎也无聊,主动邀请道,“在建康时,我让青玉买了一幅象棋,郎君要一起玩吗。”   还有半个时辰钟清才到,裴安看了一眼她期待的神色,身子往前移了移,应道,“来吧。”   芸娘面上一喜,赶紧去包袱里翻出了象棋。   之前在院子里都是青玉几个丫鬟,陪着她下棋,日子一久,几人的招数都让她给拆光了,赢起来没意思,今儿的对象可是状元郎。   芸娘既兴奋又紧张。   待摆好了棋盘,裴安突然问,“输的一方,怎么办。”   两人是夫妻,堵银子便是左手交到右手,无任何意义,芸娘一时也想不出好的法子,便道,“之前我同青玉她们下棋,输了的人被弹脑门儿,郎君可有好的......”   “那便如此。”   芸娘一愣,自己弹他脑门儿,多少有些不妥,但转念一想,觉得自个儿真是和他呆久了,人也跟着狂妄了起来。   他一介状元郎,怎么可能会输。   芸娘没再纠结,“郎君是猜拳定先后,还是猜大小?”   裴安主动让她,“你先。”   被关了五年,有失也有得,没地儿可去,圈在屋子里没什么事,琴棋书画一样都没落下,芸娘的棋艺并不差。   几轮下来,裴安也有些意外,夸道,“棋艺不错。”   芸娘是个懂得谦虚的人,羞涩一笑,“不过是在郎君面前献丑罢了,郎君才厉......”   话还没说完,裴安弯下身,连吞了她士、将之后,毫不客气地应了一声,“嗯。”   芸娘:......   就,就完了?这么快......   裴安看着她,抬起胳膊,“承让,头伸过来。”   愿赌服输,本就在意料之中,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,芸娘乖乖地探出身子,脸朝他一仰,将自己的额头递了过去。   之前她也有输过给青玉她们,一指头下来,都是不疼不痒,她想着以裴安的风度,肯定也是走走过场,但她错了,他是真弹。   只听到“嘭”一声之后,芸娘疼得往后一缩,“嘶......”   “疼吗。”裴安盯着她明显红了起来的额头,缓声道,“知道自己会输,便要考虑好对自己有利的赌注,并非人人都会对你手下留情。”   这是在对她说教,芸娘听出来了,忙放下捂在额头上的手,受教地点了点头,“芸,芸娘不痛。”   裴安:“那再来一局?”   芸娘:......   这回裴安的节奏似乎慢了下来,芸娘甚至能看懂他的意图,提前防备,率先吞了他的一个兵,接近尾声时,窗户外突然响起了马蹄声。   是卫铭,隔着马车,唤了他一声,“主子。”   裴安转身掀开帘子。   卫铭俯身下来,低声禀报道,“范大人说想同主子说两句话。”   “知道了。”裴安应完,落下布帘,转身继续盯着棋盘。   “郎君去忙吧。”卫铭的话芸娘都听到了,她是见他无聊才拉着他来走棋,不能耽搁了他正事。   “不急,这盘下完。”也不知是不是卫铭的话,扰乱了他的思绪,之后几个走向他落棋都不是很理想,一局结束竟然输了。   芸娘还没回过神自己是怎么赢的,裴安已主动凑上了自己的额头,“弹吧。”   芸娘一愣,低头盯着他,他一头墨发整齐地梳进了发冠内,白玉为冠,没有半点瑕疵,同他光洁的额头,相差无异。   芸娘一时不知道怎么下手。   见她迟迟没有动作,裴安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,放在自己的额头处,“别客气,想着我刚才怎么弹你的。”   “那,那我不客气了......”话音一落,芸娘的手指头一卷,用力地弹了上去,只听一声“嘭”,似乎比刚才那声还要清脆。   芸娘:......   裴安:......   芸娘没想到自己会使这么大的力,颇为多余地关心了一句,“郎君,疼吗?”   她力道倒还不小,裴安只觉眼角两跳,咬着牙,“不疼。”   芸娘心虚,真不疼吗,可她瞧着都红了一片。   不待她再多问,裴安已起身,交代道,“你先自己待会儿,我下去一趟。”   —   卫铭禀报完,半天没见他下来,以为他不想见范玄,没再多说,骑马跟在马车旁边,过了一阵,才听到一声,“停车。”   卫铭回头,便见裴安掀帘钻出了马车,额头上明显顶着一团红晕,他肤色白皙,突然多了一抹红,很是醒目。   卫铭愣了愣,不明白这是怎么来的。   磕到马车上了?   “马给我。”裴安无视他诧异的目光,上前伸手,夺他手里的缰绳。   卫铭翻身下来,将马匹给了他。   裴安骑上马背,等了一阵,待后面的的囚车到了跟前,才轻轻夹了一下马肚,缓缓往前。   自从到了盧州之后,范玄和李家公子,又坐回到了囚车内,如今太阳一晒,两人一头是汗,却都没再囔一声,沉默地坐在了囚车内。   建康的一场‘劫囚’,劫走的只有朱家,唯独范玄和李家公子相安无事。   旁人看不明白,范玄心里却清楚。以萧侯爷的为人,他再蠢,也不会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朱家派人前来劫囚。   官场上打滚了这么些年,他怎看不出来,建康的那些刺客,从一开始,便是冲着他而来。   杀人栽赃,用自己的死,再去给他裴安添一桩罪孽,以此引发更深的民怨。   最后他却毫发无伤,被裴安毫发无伤地带出了建康,并没南下,而是一路赶往江陵,因此可见,陛下给他裴安的任务,恐怕压根儿就不是押送他们去岭南。   押送钦犯,只不过是皇上的一个幌子,他们这几个人等不到下岭南,都得死。   为何没死在建康的动乱之中,便也只有一个解释,裴安违背了皇上的命,没想要他的命。   这个猜想在渡河之后,便得到了彻底地应证,两人被塞进了马车,里面备好了治伤的药膏,吃喝的东西一应俱全。   不待他开口问,卫铭先告诉了他,“旁的范大人先不必多问,待来日见到了秦阁老,一切便都会明白。”   历代忍辱负重的英雄,为了拯救苍生,不惜丢掉自己的尊严之人,当牛做马,牺牲自己的事迹,范玄并非没有听过。   得知真相后,范玄整整一日都没说话,泪却流了几回。   他就说,国公府裴家那样高洁的门户,怎可能会能养出一个趋炎附势的懦夫!   细想这两年,他为自己曾经的言行悔恨不已,却又明白,正因为自己如此,他裴安才算是真正的成功。   此时,范玄侧目看着马背上的人。   一身青衫,身板子笔直挺拔,宽肩窄腰,英姿飒爽,他才二十二吧,国公府就只剩下了他一人了啊......   范玄越看越心酸,沉痛地唤了他一声,“裴公子。”唤完又红了眼眶。   这千疮百孔的朝堂,葬送了多少少年英雄,又不知,还要葬送多少个。   以往两人在朝廷,不止一次对骂,一个骂对方是老顽固,一个骂对方是奸臣,撕得不可开交,两看生厌,恨不得弄死彼此。   包括这一路上,范玄也没少骂他,此时一声,“裴公子。”包含了太多的情绪在里面,有懊悔,有歉意,但更多的是敬佩。   裴安倒没什么感觉,到了这份上,也没再装下去,“委屈范大人了,不知范大人有何事。”   两人自相识以来,还是头一回心平气和地说话,范玄哑声问道,“活着的还有哪些人。”   “您的恩师秦阁老,原兵部尚书余大人,原翰林院学士程大人,原户部尚书杨大人,顾家军的将领魏将军,前朝戚太傅......不知范大人还想知道哪个名字。”   范玄越往下听,情绪越激动,惊愕地看着跟前的少年,这些人都是近两年被冠上‘谋逆’之罪,杀了头的人,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......   旁边的李公子在听到戚太傅时,再也没有忍住,呜咽地道,“还活着,我外祖父他还活着......” ( 重要提示: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。 Co M 老域名,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. l a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。 ) 第56章   没有什么比冤死的亡魂,突然还活着的消息,更让人百感交集,囚车内的两人又悲又喜。   范玄的情绪如同波涛翻涌,好一阵才稳了下来,“多谢裴公子告之,是范某眼拙,今日在此为之前的言行,向裴公子道歉。”   这一声致歉,他无论如何也该说出来。   范玄拖动着脚上的铁链,作势要往下跪,裴安及时止住,“路上难免有安插的眼线,范大人还是先冷静一些,待到了地方,再谢也不迟。”   裴安怕再说下来,两人的情绪更激动,没久留,走之前提点道,“皇上的人已经在路上,一个时辰之后,势必要取两位的人头,待人马一到,范大人和李公子只管往前逃,估计会吃些苦头,还请两位提前做好准备。”   裴安说完夹了一下马肚,往前走去。   烈日已爬上了正空,湛蓝的苍穹之上,无半块白云遮挡,火辣辣的阳光,直晒而下,灼灼热浪,晃出了一道道虚影。   光线太刺眼,裴安拿手挡了一下额头,抬眼朝前方丛林望去,一缕青烟缓缓地从林子上方升了起来,如一团云雾,越来越浓。   前面的卫铭也看到了,挑了一匹骏马,打马来到了裴安跟前,禀报道,“主子,钟清已准备妥当。”   “通知所有人,进山后扎营休整。”   “是。”   卫铭去队伍前方传令,裴安回到了马车旁,没下马,微弯下身,隔着窗户唤了一声,“芸娘。”   适才裴安一走,芸娘便收起棋盘,拿出随身携带的铜镜,看了一眼自己的额头,也是红的,内心的罪恶感,减轻了不少。   再撩起帘子往外看了看,见裴安去了队伍后方,想来应该是去见范玄了。   这一路上,裴安虽没有同她解释半句,可每回卫铭和童义禀报消息时,他都没让她回避,话听进耳朵,芸娘多少也明白了一些。   朱家的人在建康被劫,估计也是裴安的计划之一。   谁都知道,钦犯一旦离开朝廷的押送,下场必死无疑,想来裴安一早就已经弃了朱家,想救的人,只有如今手上的范玄和李家公子。   渡河之后,按道理裴安应该继续往前,然后再找个机会,故技重施,让两人诈死在众人面前,再来一招金蝉脱壳。   裴安却突然倒回了盧州,迟迟没有动手,多半也是知道把戏用多了,以陛下多疑的性子,必定会对他生出怀疑。   他在等,等一个不会让任何人起疑心的绝好时机。   而今日离开知州府,便是时机到了。   建康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,刺客公然劫囚,皇上不可能不知道,不出意外,待会儿朝廷的人应该会来。   可要在朝廷人的眼底下换人,比起上次在渡口救下秦阁老,要困难很多。   一个不慎,便会露出马脚。   适才他说教自己,是个不给自己留后路的赌徒,芸娘觉得,他好像也好不到哪儿去。   芸娘放下帘子,仔细想着对策,实在不行,她就让王叔叔出来帮个忙,杀人灭口,总比朝廷的人带着他的把柄回去要强。   如今国公府老夫人还在府上,他这里出不了任何差子。   正想着,窗户的声音传了进来,芸娘忙撑开窗户,探出头,太阳光照得她眯起了眼睛,努力仰头看向马车上的人,“郎君。”   裴安目光在她额头上扫了一下,红晕已经消了。   他身子往下又弯了一些,凑近她道,“待会儿会有一场厮杀,你呆在车内,童义会护着你。”   说完他看了一眼她轻蹙起来的眉头,又补了一句,“有我在,不必害怕。”   两边都是他的人,不过是演一场戏,有性命之忧的人并非是她,芸娘自然不会害怕,反而是他。   “郎君要小心。”   她一张脸暴露在阳光下,带着一抹担忧之色,光线照得她皮肤有些透明,脸颊无半点瑕疵,白里透着红,甚是好看。   他突然有些心疼,下回还是换个赌注,不弹脑门儿了。   他点头,声音温和地应了一声,“嗯。”   —   队伍在山坳中的一处平地上搭起了帐营,林中有树荫,挡住了灼灼烈日,但依旧很闷。   御史台的一帮子侍卫们围坐在一起,袖口挽至小臂,一面咬着手里的干粮,一面兴致勃勃地聊起了盧州的美人儿。   “不过是几个舞女,瞧你们昨儿一个一个那德行,跟没见过女人似的,眼珠子都快瞪掉了。”   “美人当前,你高尚,怎不见你少瞧两眼。”   “说起来,盧州的小娘子,倒是比咱们临安开放,那小腰一扭,无尽风骚啊......”   “粗俗。”一人打断,念了一句文邹邹的诗词,“这应该叫,眉眼含羞合,丹唇逐笑开。风卷葡萄带,日照石榴裙。”   话毕,众人安静了一阵。   “行啊,当年科考没见你上榜,一谈起美人,倒是满口文采。”旁边的人一记胳膊撞过来,那人一时没坐稳,险些跌坐在了地上,也没恼,笑着站了起来,继续道,“盧州美人固然美,但比起咱们临安的美人儿,还是差了几分灵气,待这一趟结束回去,咱就托个媒人,说一房亲,讨个媳妇儿,也过过咱们头儿的幸福日子。”   一语毕,对面一人笑着扔了一粒石子过来,砸在他脚边,“咱们头儿是谁?那是你能比的吗。”   “小的哪敢同头儿比,就咱夫人的姿色,千百年里难出一人,谁想不开同头儿这号人物比,不怄死自个儿......”   众人笑了起来,有人起哄道,“说说吧,你存了多少银子了,咱们大伙儿断断,够不够娶媳妇儿......”   话音刚落,身后入山的道路上,突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。   听动静,来说也有十来人。   身旁的冯喜刚饮了一口水,还没吞下去,一下站了起来,拿手抹了一把嘴角,“他妈的,这群王八孙子又来,咱是刨了他家祖坟了还是灭了他九族,还追着不放了,今儿个,老子不砍他一两颗人头落地,不姓冯......”   建康的一场袭击,御史台当场折了五人,什么闹事的百姓,都是侍卫谁还看不出来,是临安那帮子当官的爪牙。   这是恨不得将他们御史台的人都弄死在外面。   “想找媳妇儿的,就给我打起精神来,别他妈丢了命,埋在这荒郊野外,家都归不了。”冯喜说完,提刀上了马背,高声道,“拿一人禀报头儿,余下人先跟我走。”   转眼功夫,御史台众人脸上再无玩笑,抄家伙齐齐戒备。   冯喜打马上了山头高处,只见底下马匹卷起尘土,十几匹快马身披黑袍,声势浩大,又骂了一声,掏出一只羽箭绷在弦上,只听一声“嗖——”,箭射出去,稳稳地扎在了马屁股上,马匹当场几声嘶叫,扬起前蹄,冯喜的人正要攻下去,便听队伍中一人高声呼道,“陛下口谕,裴大人接旨!”   皇上的人?   冯喜一愣,忙收回了弓箭。   裴安早已骑马堵在了路口,看着跟前的人马越来越近,倒没料到来的人会是王恩。   看来,皇上是真被气到了。   裴安翻身下了马背,上前迎接,王恩一身风尘仆仆,先拱手冲他一笑,“裴大人。”   裴安一脸意外,“王总管怎么来了。”   “得知裴大人在建康遭了劫,陛下寝食难安,心头一直挂记着,这不派奴才前来,看看大人是否安好。”从临安出来后,王恩几乎是马不停蹄,赶了几个日夜,再被太阳一晒,嘴唇都脱了皮。   “臣不才,让陛下担忧了。”裴安侧身让出路,“王总管路途劳顿,辛苦了,这边请。”   王恩确实累了,但皇命在身,片刻都不能耽误,脚步跟着裴安往营帐走,目光却不忘打探囚车的位置,看到范玄和李家公子还在,松了一口气,一进营帐便屏退了众人,同裴安道,“陛下口谕,让裴大人记住这次出行的主要任务,朱家已经出了一回差子,陛下正审着萧侯爷呢,还没找到朱家余孽的行踪,这范玄和李家公子,裴大人怎么还留着?”   裴安平静地道,“前几日,臣查到了张家的消息。”   王恩一愣,忙凑近问道,“张治找到了?”   “是张家的一位仆人,躲在了盧州知州府上,臣怕打草惊蛇,有这两个钦犯在,便是一个幌子,如今人既然已经捉到,剩下两个钦犯,臣找机会清理了便是。”   找到了张家的仆人,也算是有了进展,王恩思忖了一阵道,“那仆人奴才待会儿先带回去,给陛下交个差,至于两个钦犯也不用裴大人再动手,奴才除了便是,裴大人只管放手去替陛下办正事。”   王恩说完回头,召了身后的侍卫上前,“去,将两个囚犯的头砍下来。”   “是。”   侍卫转身掀帘,大步朝着囚车走去,刚到囚车跟前,手里的剑还没抽出来,四周的林子,突然响起了动静。   侍卫抬头,只见密密麻麻的山匪,如潮涌一般,急速地冲下山头,个个口中高呼。   “为官不正,愧对子民,替天行道,为民除害!”   “为官不正,愧对子民,替天行道,为民除害......”   呼喊声地动山摇。   王恩猛然一惊,同裴安一道奔出了营帐。   整个山头已被山匪包围,王恩拔剑护在身前,怒声道,“朝廷命官在此,尔等岂敢造次。”   “杀!”山匪对他的话充耳不闻,目标似乎只在囚车,御史台和王恩的人马还未反应过来,囚车的门,已被山匪一刀避开。   为首的一人,将李家公子提起来,刀放在了他脖子上,“各位大人,这两名囚犯,我明春堂要了。”   明春堂。   王恩听说过这个名头,一群贼人打着替天行道,伸张正义的旗号,极度痛恨贪官污吏,近两年来,朝廷押送的钦犯,不少都落入其手中,几乎没一个有好下场,好的留个全尸,大多数都是尸骨无存。   倒正和他意,但陛下这回要人头杀鸡儆猴,他不能给。   “此两人乃朝廷钦犯,陛下已下令,取其人头,就不劳各位操心了。”王恩转头同侍卫使了个眼色,身后十几人冲向劫匪,从其手中夺人。   两路人马,厮杀在了一块儿,将御史台一堆子人晾在了一旁。   冯喜不知道该不该上,这劫匪,好像没冒犯到他们头上......   冯喜转身,正打算看裴安的脸色,只见跟前那位劫匪的头儿,突然拿刀指向芸娘所在的马车,态度嚣张地道,“听说这马车内,有一位天仙般的小娘子,正好,我差个媳妇儿,给我一并劫了呗。”   裴安抬头,冷眼扫了过去。   冯喜眼皮子一跳,这回是冒犯到了,“头儿,让属下去砍了他头......”   “保护好王大人。”裴安吩咐完,提步向前,手中长剑出鞘,没有半点留情,直刺向跟前口出狂言的劫匪。   剑尖到了胸前,钟清才反应过来,慌忙拿刀挑开,往后一退,用极低的声音道,“我就是开开玩笑......”   刚说完,鬓角一缕头发被裴安削了下来,钟清脸色遽变,“我这不是怕你被怀疑吗......我艹,你来真的,我错了行不......”   “救人。”裴安一脚踢上他胸膛,钟清借势翻了个跟头。   李家公子已经被拉出了土匪窝里,倒是范玄被王恩的人困住,半天没逃出去。   钟清爬起来,去底下找了一匹马,翻身而上,飞快地朝着几人冲了过去,大呼,“大爷我抢人,还从未失手过。”   说完,手中鞭子猛抽了一下马屁股,马匹一声嘶叫,扬起前蹄,从跟前几人的头顶上越过,马蹄落下的瞬间,钟清弯下身,一把拎起了范玄的后领子,将人提到了马背上。   王恩脸色顿时一变,“大胆逆贼,敢与朝廷作对,都给我追,务必要见人头。”   一个朱家,陛下已经震怒,要是知道余下的钦犯被一群山匪劫走,陛下的威严何存,又拿什么去震慑朝中文武百官。   王恩跑了这一路,本就一身疲惫,又厮杀了这一阵,他是追不动了,看了一眼身旁刚翻身上马的裴安,严肃地嘱咐道,“裴大人,陛下务必要见到钦犯人头。”   “王总管放心。”裴安打马紧追而上。   马蹄飞扬,林中鸟雀惊飞,钟清抢到人后,一路往林子里钻,身后侍卫紧追不放。   抢了这么多回人,钟清还未遇到这般难缠的,他松开范玄的胳膊,让他抱住自己,“范大人,坐好了。”   手里的鞭子扬起来,钟清还未来得及抽下去,身后范玄却突然松了手,同他道,“侠士,替我同裴公子道一声谢,我范玄能得知今日真相,已死而无憾。”   今日他不死,难以交差。   他知道裴安定会有万全之策,保他一命,但他不能让裴安冒任何风险。   他已经走到了这一步,不能前功尽弃,天下的苍生还在等着他,南国的命运也在等着他。   在江河面前,自己这一条命,太过于轻了。   不待钟情反应,范玄突然翻身,跌下了马背。   我艹!   钟情嘴角一抽。   他还没见过自己上赶着送人头的。   钟情翻身下马,立在那看着滚下山坡的范玄,一脸懵。   身后马蹄声靠近,钟清回头,见是裴安,“这不关我的事,是他自己不想活......”   裴安一言不发,翻身滚下了山坡。   范玄从马背上摔下来,身上骨头已经断了几处,躺在半人高的草丛堆里,动也不动。   看到裴安过来,他艰难地抬起手。   裴安咬牙,“范大人何必如此。”   范玄一笑,“范某还记得,国公爷当年走时,裴公子才十来岁,转眼过去,裴公子已长成了这般顶天立地的儿郎。”   “了却君王天下事,赢得生前身后名,裴大人替您取名为君生,便是寄托了自己的厚望,可他怎就想不开,那般走了......”   “老夫知道,死远比活着容易,老夫抱歉日后无能帮到公子,若公子来日平定了这天下,还望赏老夫一杯酒,知会我一声。”   耳边有脚步声靠近,范玄突然一把抓住裴安手里的剑,猛地插进了自己胸膛。   “老夫,对,对不起公子,最后还得请公子承受一次冤枉,割下我人头,拿给那昏君,公子去,去果州,找夫,夫人的舅家,顾大人半年前来过信,他,他还活着,他有......” 第57章   当年皇帝求和,清剿各路兵权,头一个召回的,便是驻守在边疆的顾家军。   顾家军将领顾震,班师回朝的当日,自请辞官,主动将手中三万大军全数上交给了皇上。   皇上为了收拢兵权,革去原军中所有的领头人物,副将,少将,百户和千户一个不留,均贬为庶人,再重新注入了自己的势力。   三万军队也是精挑细选,最后从中只留下了一万余名士兵,余下的全部发配回了原籍。   而顾震在辞官,回到果州的第二年,突然卧病在床。   不久之后“撒手人寰”,顾家也从此败落,而曾经唯一能与北国抗衡一二的顾家军,一夜之间也彻底地消失在了朝野之内,改名为皇军。   他本以为是老天不开眼,天要断他南国的后路,直到半年前,他收到了一封,以商人“张治”的名义送来的信函。   信函中写了一句话,他人在江陵。   旁人不知道,他范玄同顾震打交道多年,非常清楚他的习惯,每回信件的署名处,都会留下三个黑点。   他很快便明白了过来,写信的人,不是什么张治,而是顾震。   顾震还活着,且用意很明显,是在托他将‘张治’还活着的消息散布出去。   王家同顾家有姻亲,皇上一直在防备,顾震没有去找王家,必然也清楚这一点,是以,他找上了自己这个算得上是老友的昔日同僚。   他虽不知道顾震有何谋略,但他知道,只要顾震还活着,曾经被贬去的那些将领,都能被重新召回来。   只要将领在,不愁聚集不到兵马。   在战场上厮杀惯了的儿郎,早已练出了一身血性,又怎可能一辈子躲在角落里,看着自己的山河被入侵,百姓被欺压,从此忍气吞声地苟且活着。   军中儿郎,心中的那份护国情怀,比谁都要重,若国家需要,我必驰骋疆场,以身报国!   这是多少南国爱国子民的心身。   顾震既有今日的谋算,那当年在回朝之前,必定已经做好了准备。上交兵权之前,定给底下的将领们,留下了可以彼此联络的信物。   北国天狼横行,昏君识人不清,滥杀武将忠臣,德不配位,天狼入侵,早晚之事。   他心中所愿,便是望上天能赐给这天下一个明君,让南国的子民能挺直腰杆做人,让天狼不敢轻易来犯。   顾震有兵马。   裴安有谋。   他死之前是至少是看到了希望而死的,足矣。   “余下的路......就,拜托裴公子了。”范玄说完最后一句话,闭目死在了裴安的剑下。   烈日在人头上烤着,底下的沼泽芦苇蒸出一股热气,又闷又燥,裴安额头生了一层细汗,脸色有些发白。   身后王恩带来的侍卫赶到,拨开芦苇,见裴安从范玄的心口拔出配剑,松了一口气,笑着巴结地道,“还是得要裴大人出手。”   裴安一句话没说,手提着沾满了鲜血的长剑,转身从几个侍卫身旁走过,脚步极为稳健地上了土坡。   “赶紧过来搭把手,利索点,头砍下来,拿回去交差。”   身后头颅落地的声音传来,裴安眼角猛然抽搐了一下,握住剑柄的手不觉颤了颤,温热的鲜血黏在掌心内,每一滴都沾着罪恶。   深渊凝视得太久,是魔是佛,谁能说的清。   自己也不见得就是他范玄口中的救国英雄,他有他的私心,有他的计划,他只是想拿回属于他的东西罢了。   —   钦犯被就地正法,山匪自动退去。   侍卫将范玄和‘李家公子’的人头,交给了王恩,装进了木箱内,林子内又恢复了安静。   这回王恩终于放心地饮起了茶,揭开茶盖儿,轻轻刮了刮面上浮起来的茶叶沫儿,心头到底对今日的匪贼,怀了几分忌惮,偏过头同裴安道,“一群草莽流寇,竟然如此嚣张妄为,家有家规,国有国法,章法纲纪摆在那,朝廷六部又不是摆设,轮得到他们一群贼子来对朝廷指手画脚?”   王恩轻蔑的一笑,“还什么替天行道,真以为自己是天王老子了?不自量力!待此事了结,奴才便禀报陛下,到时由裴大人出面,也是时候该清剿这些个匪徒了。”   裴安神色平静,点头道,“王总管所虑极是。”   王恩笑了笑,饮完了半盏茶,又用了一些干粮,皇上还在等着他回去复命,没再多留,起身同裴安辞行道,“接下来,就有劳裴大人替陛下费心,奴才就先回了。”   裴安起身相送,突然道,“御史台的人,怕是用不上了,还请王总管一道带回临安。”   王恩一愣,觉得不太妥,“裴大人这一路有多艰险,奴才可是看在了眼里,没几个人在身边可不行。”说完又凑近他,低声道,“裴大人找到人之后,要是怕他们泄密,等到时机成熟,杀了便是。”   卸磨杀驴,不愧是同皇上一条心。   裴安没再勉强,将人送上回京的马背,转身同卫铭吩咐,“清点人马,出发。”   —   队伍出发后,裴安没回马车,骑马走在了前方。   日头已经偏西,晒了几个时辰的大地,如同一个烤炉子,热气从脚底窜到了天灵盖。   走了几十里后,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道马蹄声,他以为是卫铭,也没回头,直到马匹到了他身旁,马背上是一道纤细的人影,清脆地唤了他一声,“郎君。”他才偏过头,皱眉看着芸娘,“你怎么出来了,不怕热?”   芸娘抓住缰绳,倾身将手里的水袋递了过去,“马车坐久了,腿脚僵得很,想出来陪郎君走走,郎君先喝口水。”   裴安的嘴唇确实有些发干,伸手接过,仰头灌了几口入喉,袋子里的水意外地凉爽。   见他目露意外,芸娘一笑,面上透出了几分机灵劲儿,邀功道,“我放了几块冰进去,郎君可觉得凉快了一些。”   “恩。”裴安拧紧了水袋盖,正准备调转马头,陪她回马车内,却见她笑着道,“郎君,咱们来比一场如何?”   芸娘说完抬起头,伸手指了一下前面一处山丘,“我和郎君比,谁先到顶。”   裴安一笑。   就凭她扭断腰的起步?赌什么,又弹脑门心?   见他摆出了一副自负的姿态,明摆了瞧不起自己,芸娘替自个儿辩解道,“我五岁时,娘亲就教我骑马了,若非后来被关进院子里,骑术肯定会更加精湛。”   她愤愤不平的神色,他倒是觉得她还想说的是,若天下的女娘都能如他们男儿这般,没有限制,说不定比他还厉害。   “让你二里。”裴安开口,不想欺负她。   “不要。”芸娘没领情,拒绝道,“郎君这一让,若是我赢了,郎君心头肯定会想,都是你让出来的,若是我输了,郎君又会想,看吧,我都让你二里了,你还是输了,还敢在我面前吹嘘呢。”她说着嘴角还往上撅了撅,“既然输赢都讨不好,我宁愿输得堂堂正正。”   成亲以来,她在自己面前多数都是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,偶尔见她几回同自己蹬鼻子上脸的急眼劲儿,但从未见她露出这般逗趣儿的神态。   对她的小人之心,他嗤笑了一下,“行,这回赌什么。”   芸娘断然不敢再去弹他的脑门儿,“待输赢定夺后,郎君说了算。”   他生平还是头一回被一个小娘子让,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,心头大抵也猜出来了,她是为何而来。   他又不是三岁小孩,知道自己在干什么,她不必来哄.....   芸娘微微俯身,这回做足了起步的准备,偏头过来看他,“郎君,请吧。”   裴安:.......   片刻后,两道马蹄声同时响在了官道上,马蹄飞扬,尘土淹没在两人身后,两旁树木投下的斑驳光晕,快速地从两人脸上掠过。   日头渐渐地靠近了山脉,奔走在前面的那匹马,早没了踪影。等到芸娘到了山丘底下时,裴安已经坐在了山顶上,风吹日晒了好一阵。   跑起来马背上有风,又是山林子,没有在底下漫步走着那么热,汗水一流,甚至还觉得有几分舒畅。   芸娘将马栓好,慢慢地爬上了山丘,走过去挨着他坐在了他旁边,眼睛往前一望,这才察觉,这一处高地,风景竟然极好。   脚下的丛林尽染上了一层金光。   苍山如海、残阳如血。   “真好看。”芸娘惊叹了一声,抬起手,手指头握成了一个圈,前后一番移动,试着将太阳的轮廓放进去,试了几回,都没能如愿,想到身旁还有一个人,她突然转身,拉起了裴安的手,自己的左手从他的胳膊弯里穿过去,身子靠向他,手指屈成了一个半圈,轻轻的碰了碰他垂吊着的手掌,“郎君,也像我这样。”   裴安不明白她想要什么,但见她一脸期待,莫名跟着照做。   两人的指尖相触,中间留出了一个空心的圈,芸娘缓缓地推动着他的指尖,移到了夕阳的位置,红火的日头,慢慢地被圈了进来,落在了两人圈出来的空心之内,芸娘一脸雀跃,手肘轻轻地戳了戳他,“郎君你看,咱们捉到太阳了。”   裴安:......   幼稚。   裴安无语地转过头,正好瞥见她笑起来的侧脸,她嘴角弯起来,弧线微微上扬,唇下角的位置,有一个浅显的梨涡,倒是比折射在她脸上的夕阳,还要夺目几分。   她举了半天的手,见他没在看,回头催了他一声,“郎君快看啊,真的好看......”   被她察觉,他快速地从她脸上挪开视线,下意识顺着她的目光望去。   快要落山的太阳,褪去了刺眼的光芒,如同一个火球,被包裹在两人的掌心,昏红的光线穿透了他们的十指,照出了里头红彤彤的血肉。   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,低声轻喃道,“娘亲曾说过,这世间万物,唯有太阳它从不分善恶,悬挂在咱们头顶上,普照着众生,不会偏袒谁,也不会苛待了谁,人人都有触碰它的资格,咱们是不是应该活在黑暗里,旁人说了不算,只有自己才能决断。”   裴安眸子一动,慢慢地侧目,看向她。   芸娘也回过头,目光温柔地盯着他的眼睛,眼底露出了一丝心疼,低声道,“纵然郎君今儿双手沾了血,可还有我知道,还有范大人他自己知道,他的死,和郎君没有关系。”   她又道,“害死范大人的不是郎君,而是德不配位的一国帝王。”大道理不容易理解,她试着说的更明白一些,“郎君不欠任何人,更不欠这个天下,郎君只是郎君自己,没有应该替谁去背负任何抱负,谁都希望自己的家国能山河永固,繁荣昌盛,秦阁老如此,范大人也如此,但这一切,不该是郎君一人来背负,郎君如今所作的一切,本意并不是想去伤害谁,便足矣......”   厮杀的那阵,她一直留意着外面的动静。   听到山匪从四面八方冲了下来,高喊替天行道的口号,也听到了一位匪贼,口出狂言要劫走她。   但刀剑从始至终都没近到她的马车,等到耳边的动静慢慢地平静了下来,山匪撤退,御史台的人也回来了,她以为他成功了,却听童义说,“范大人死了。”   他今日胸有成竹地将人带在这林子里来,要的并非是这样的结果。   他想救范大人,最后却让他送了命。   他是要做大事的人,纵然日后不会影响他任何决策,可人心都是肉长的,他也会痛。 第58章   劝解完后,她又表明了自己的立场,“夫君是恶是善,心性如何,路人没有资格来评判,我只知道,在我眼里,郎君就是最好的。”   他并非是恶魔,他就是自己头顶上的太阳。   她说完,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指尖,拉着他的手一同放了下来,再度看向跟前的夕阳。   沉下的轮廓已经碰到了山顶,山顶端部似是一把利刃,将那颗烧火的火球,割开了一条口子,里面如岩浆一般的流光倾泄出来,倒进了丛林之中,霎时之间,大半个天际,光芒四射,金光灿烂,绚丽夺目。   她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落日,目光不由露出了几分痴念。   心中低念:“娘亲,你看到了吗,南国的山河,确实如您所说,很美。”   她的头还靠在他肩膀上,跟前的夕阳美景如何,他压根儿没去瞧,目光定定地落在她的脸上,看着天际的流光在她面上慢慢地变幻,她眉眼之间的美,彷佛又添了几分,让他情不自禁的朝着她慢慢靠近,当唇瓣小心翼翼地碰在她的额头上的瞬间,唇上传来的柔软感触及到了心底,那一刻的感觉,倒像是儿时得到了某种自己想要的东西,内心无比踏实和满足。   芸娘正看得入神,额头上突然被亲,很轻一下,并不重,却莫名觉得有屡屡温情,她靠在他肩膀的头,下意识往他怀里蹭了蹭。   他身子后仰,索性抬起胳膊将她搂进了怀里,手指头有意无意地捏着她的胳膊,下颚懒洋洋地垂下来,搁在了她的发丝上。   柔软的青丝,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,钻入鼻尖,堵在心口的那股闷意不知不觉地已散开,也不知何时没了踪影,心绪也安稳了下来。   他知道她是想来哄他,倒没料到,她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,且还歪打正着地说到他心坎上。   最开始他娶她回来,不过是被流言逼到了份上,觉得娶了也没什么可亏的,后来几回相处,拿她和萧娘子一比,简直就是意外之喜,比想象中的要好上许多。   她看似事事都毫不挂心,实则大智若愚,万事都看得明白。   这种感觉,相处得越久,越来越浓。   而他对她的态度,彷佛哪里也不一样了,此时他内心涌出了一股陌生的暖流,怀里的这个人,他想同她走一辈子。   既然想真心要同她过一辈子,那之前的有些打算,便要重新开始谋划。   她不能同他一样,陷入这漩涡中来,也不能像他一样,背负着不该她承受的名声。   到了江陵,他便将她交给王荆。   让她去果州。   等他查明一切,拿回属于他的东西后,他便亲自去果州将她接回来。   “好看吗。”他低声问她,目光这才抬起头,看向跟前霞光万里的天际。   山丘上突然起了一阵风,从她脸上拂过,她终于感觉到了一丝凉爽,在他怀里仰起头来应道,“好看。”   “好看就多看会儿。”他难得这般散漫,放松地陪着她看完整个夕阳落下。   没有了太阳光,眼前天色开始泛青,暮色落下,他轻碰了一下她胳膊,“带你去个地方。”   这荒山野林,又是黑灯瞎火的,能去哪儿。   芸娘疑惑,跟着他起身,两人从草地上起来,屁股上沾了一堆的草屑,芸娘起身后,便伸手,“扑扑”地拍了个干净。   裴安一个大男人没那么多讲究,倒无所谓,只扯住袍摆抖了两下,伸手去牵她,芸娘却突然盯着他的屁股,“郎君,别动。”   他看着她绕到了自己的身后,伸手,“啪啪——”两下,拍在了他脊椎骨下方的臀部上,“郎君身上有草。”   裴安:......   她的动作虽不雅观,却有了几分烟火之气,这样的动作,也只是夫妻之间才能有的。   两人相识以来,对待彼此,都是尽量展现出了自己光鲜的一面,相互尊重,相互体谅,一个扮演好了夫君的角色,一个扮演好了妻子的角色,似乎都觉得对方作为自己的另一半,比想象中的要好上很多,都在用心维持好这段婚姻关系,却从未想过,两人为何一定要如此维持。   尤其是他裴安,他若不想,不过是一段婚姻,哪里需要他如此虚与委蛇。   朦胧的念头从脑子里一闪而过,裴安转过头,看向她,“好了吗。”   “好了。”芸娘替他拍完,刚立在他身侧,手便被他牵起来,快步下了山丘。   适才这一跑完,芸娘压根儿不知道队伍此时在哪儿。   他牵着她走到了马匹跟前,松了手,“一匹马就够了,你解开缰绳,它会自己去找卫铭。”   芸娘夸了一句,“那这马儿还挺灵性。”   裴安先上马,朝她递了手,“上来。”   芸娘坐上了他身前的马背,回头一望,见那马匹,当真一扬蹄子,自个儿顺着来时的路,跑了回去。   芸娘想起了母亲曾被祖母缴收的那匹马,扭着脖子回头看他,颇有些显摆地道,“我母亲之前也有一匹灵马,名叫闪电。”   他手握住缰绳,将她的半个身子揽入怀中,听了名字,问道,“跑得快?”   “嗯。”芸娘点头,“不仅跑得快,还有灵性,每回母亲带它出去,都不需要栓,一声口哨吹完,无论它在哪儿,半刻的功夫,必然会出现。”她说着,神色一转,面上露出了惋惜,又低声道,“只可惜,父亲死后,我和母亲作为武将家属,马匹这样的东西断然不能再碰,被祖母缴收之后,也不知道被送去了哪里,有没有个善终。”   他听出了她语气的沮丧,内心竟也觉得有些低落,不过是一匹马,她想要什么样的,他都能给她找回来,“你要喜欢,我再送你一匹。”   她没应他,突然想了起来,脸上的神色愈发显摆了,“等郎君到了果州,我就去找我表哥,母亲说,我外祖父家的一片山头,全养了马匹,随便拿出一匹来,都是一等一的灵马,到时,我向表哥,多讨一匹来,送给郎君吧。”   裴安:......   她还真想喂他软饭,他一笑,声音拖长了道,“那为夫先谢过夫人了。”   她似乎完全没听出来他阴阳怪气的语气,“郎君不客气,咱们是夫妻,不讲究谢不谢的。”   他弯唇一笑,不再吱声。   她想养,就养着吧。   为了不必要的麻烦,他没告诉她,他的外祖父顾震没死。范大人临死前,既让自己去找他,想必他暗里也在谋划些什么。   如此,他活着的消息,越少人知道越好。   两人共乘一马,漫步在林子之中,走过了夜幕前的那阵昏暗,待月光一升起来,银光洒落,林子里又有了光线。   芸娘不知道他要带自己去哪儿,两人沿着官道走了一阵,到了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,裴安从怀里掏出了一枚火焰弹,点燃后,冲着星光点点的苍穹,发了出去。   火焰爆开,同烟花无异。   光亮熄灭后,没过多久,只见对面山头,也升起来了同样的焰火。   芸娘知道,他应该是同人联络。   “走吧。”裴安握住缰绳,拉了拉马头,带着她朝信号的方向奔去。山头看着近,跑起来,很费时辰,小半个时辰后才看到了前方的火光。   芸娘本以为是御史台的队伍,越走近,越觉得不像,直到听到了一声吊儿郎当的男子声音,“哟,这不是裴大人吗。”   芸娘:......   这声音她熟悉,她惊愕地抬头,便见侧方坡上的一根树桩子下,站着一位身穿蓝色粗布的公子爷。   那流里流气的模样,她也认识。   那,那个土匪!   芸娘下意识地拉拽了一下裴安的手,这大晚上,他,他怎么能一个人都不带,闯进人家土匪窝。   裴安一脸平静,反而安抚地捏了捏她的手,冲那人淡淡地应了一声,“没死啊。”   芸娘虽然知道他们勾结在了一起,但只要是交易,就会有反悔的可能。   不排除裴安会被这群匪贼出卖,趁两人说话,芸娘赶紧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石头,捏在了掌心。   钟清从土坡上往下一跳,一个踉跄,冲到了两人跟前,双手拇指挂在腰带上,笑着道,“我要是死了,谁替咱们裴大人卖命是不是。”   说完,他目光看向了旁边的芸娘,裂开唇角,热情地打了一声招呼,“嫂子好。”   今日在马车内,芸娘可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说的那句劫人的话,眼皮一跳,躲向裴安的身后。   裴安抬起头,盯着钟清,脸色一凉,“不介意少你一个。”   今儿裴安那一剑差点崩了他,钟清如今还心有余悸,立马收敛了脸上的玩笑,拱手正式行礼道,“属下参见堂主。”   芸娘:......   堂,堂什么主.....   “东西收到了?”裴安提步往前,牵着她往营帐的方向走。   “这几年盧州向朝廷上报的官银,也就只有三成,知州马大人勾结商户,虽进账不少,但不得不说,这回挺大方,五箱子全是金灿灿的元宝,看得出来是下了血本,比咱们累死累活跑船一年赚的钱都要多,既然堂主如今在外面子这么多,要不就辛苦您再去多跑几回,赚点快钱?”   钟清说着,三人已经走到了营帐前。   “参见堂主。”   “参见堂主......”   帐前一行人个个单膝跪地行礼。   “这是内子。”裴安逐步,转身将神色呆愣的芸娘从身后拉出来,轻声同她道,“过来,给他们认个脸。”   明春堂的人走的都是暗路,同他们打个照面,也算是认了身份,往后她要是有什么事,随时都可调遣人脉。   “参见堂主夫人。”   “参见堂主夫人......”   明春堂内几乎都是江湖中人,豪爽干脆,声音宏亮,震得让芸娘精神一抖,不知不觉挺直了脊梁。   这阵仗,倒是比小时候,她和王家的公子和小娘子玩过家家,谁当祖母过瘾多了。   裴安看了一眼她僵直的身子,弯身捞起她的手,将她掌心捏住的石头,掏出来,转身扔在了地上,“都起来吧。”   众人拱手:“谢堂主。”   裴安拉着她走了过去,众人让出了两块最干净的石头。   两人坐下,其余人都围坐在四周。   钟清席地坐在了裴安左侧,继续刚才的话,“这一路既然有堂主在,咱这次回去非得将户部那杨老头埋死在钱堆里,看他还念不念叨,一口一个没钱,合着咱这两年赚的,都被他埋土里去了?您知道这回他给了我多少银子吗,整整两个月的花销,竟只给了我......”钟清掰出了两根手指头,晃到了裴安跟前,“就这么点儿。”   二十两,他出去买几壶酒,赌不到两把就没了。   裴安不以为然,“二两还不够了你花?”   钟清:......   钟清嘴角一抽,什么二两?他是人吗,就他夫人身上这一套衣裳,来说也要二十两往上,他好意思说二两。   两个月给他二两,再让他被程娘子虐待,别活了他......   裴安看了他一眼又道,“也对,听说你最近总是自个儿去外面买酒菜,逢人就说程娘子做饭难吃,这般用下去,二两确实不够。”   钟清脸色一变,不就是看了一眼他媳妇儿,开了句玩笑,他至于吗......   钟清神色慌张地往后一扫,可此时最不想看到的人,还是出现在了身后。   程娘子手里提着菜刀,人未到,声音先到,“看来确实是属下厨艺不好,让钟副堂主挨饿了。”   啃了几天的生萝卜了,再得罪下来,生的都没了。   钟清头皮一阵发麻,转身赔笑,“堂主开玩笑呢,程娘子做饭非常好吃,只,只要是煮熟了,什么都好吃,真的,我一点都不嫌弃......”   程娘子瞪了他一眼,没理会他,走到了裴安和芸娘跟前,躬身行礼道,“程娘参见堂主。”   裴安点了下头。   程娘子目光慢慢地抬起来,好奇地看向了跟前的芸娘。   芸娘自然记得程娘子是谁,那日卫铭说了,她要给裴安当妾,见她这般望了过来,芸娘也打探起了她。   虽是寡妇,年龄看起来却不到三十,容颜绝色,尤其是那一身风韵,妩媚十足。   芸娘握住裴安的手,突然一紧,往自己怀里拉了拉。   他同自己说过,不想纳妾。   裴安:......   “这位就是夫人?”程娘子冲她一笑,再次拱手道,“夫人好。”   芸娘礼貌地点了下头。   程娘子早就听说堂主娶了一位天仙般的美人儿,听钟副堂主说起,那叫一个羡慕嫉妒。   如今见到,倒确实不假。   很美。   程娘子扫了一眼两人,倒是第一次见他裴大人这般当众牵着小娘子的手。   这两年,他就像块石头一样,她还以为他取向有问题呢,原来是眼光高罢了。   程娘子倒也好奇,堂主是怎么哄媳妇儿的,错过这个村没这个店,程娘子眼中闪过一道狡黠,突然笑着问裴安,“堂主上回给程娘买回来的那几盒胭脂,程娘甚是喜欢,不知道下回堂主还能不能再给我带些回来。”   裴安抬目,一眼扫了过去。   程娘子心虚,早就没敢看他。   芸娘:......   她自认为记性很差,但还是记得,成亲前,他将自个儿叫上他的马车,为了套她的话,曾信誓旦旦地同她说过一句,“未曾收过,或是赠过他人物件。”   这算什么呢。 第59章   芸娘紧捏着他的手,蓦然一松,拿了回来,放在了自己的膝上,神色虽谈不上难看,但绝称不上高兴。   她手松开的瞬间,裴安便下意识地反手去握,但她收得太快,他没握到,余光瞟了她一眼,再看向跟前程娘子,知道这群人是个什么德行,语气生硬,“长了腿,不知道自己买?”   “堂主说的是,下回程娘自己去买。”程娘子一颗头扔进平静的潭水里,管它荡起了多大的波纹,见好就收,“堂主,夫人还没用饭吧,属下今儿猎了几只野兔,烤了给您们解解馋。”   程娘子一溜烟地拍屁股走人,钟清听到她说野兔,双眼发光,回头也道,“程娘子,麻烦给我也来一只。”   “钟副堂主是个讲究人,哪里会吃得惯这些粗食,您还是吃萝卜去吧。”   钟清:......   钟清没忍住,“腾——”一下站起来,杠上了,“不就是说了一句,你炒菜盐放太少了吗,你至于这么小心眼?”   程娘子脚步及时刹住,“底下那么多兄弟,个个都没意见,就您事儿多,一会儿不够盐,一会儿不够嫩,就您长了一张金贵嘴,嫌弃盐少了是吗,我明儿给您腌一坛子盐萝卜?”   “程灵慧!你别太过分!”   “到底谁过分,您敢让堂主评理吗......”   “评就评,堂主......”钟情急眼了,转头看向裴安,却正好瞧见自己的堂主,被小仙女甩开了搭过去的咸猪手。   裴安似乎没听到他们的吵闹,再伸手去牵她,手刚到跟前,她又不着痕迹地抬手捋了一下头发,巧妙地避开。   钟清:......   程灵慧那蠢驴,简直就是在玩火,这一烧起来,说不定他也脱不了干系......   果然,裴安吃了两回瘪之后,直起身,看着跟前吵架的两人,脸色不耐烦地道,“既然程娘子不想做饭,明日便回堂里,不必再一道跟出来,往后做饭的活就交给钟副堂主。”   钟清眼珠子一蹬,“堂主......”   程娘子也变了脸色,“堂主......”   “若不服,可以离开明春堂。”裴安打断,也不看跟前的两人,转身同身边一人吩咐道,“腾个地方出来,晚上我和你们夫人,安置在这。”   前半句冷冽无情,后半句一声‘你们夫人’又明摆着就是拿出来哄人的。   当年自己是如何进的明春堂,钟清和程娘子心里清楚,也知道他裴安是个什么脾气,惹火了,都没好果子吃。   钟清和程娘子不敢再闹腾了,齐齐赔罪,“属下知错。”   他们是道了歉,但并没有解决跟前的事,他回头,见芸娘两手相交,缩在了袖筒内,半个手指头都没露出来,明显不想给他碰。   他见过她蹬鼻子上脸的功夫,一时头疼。   那什么胭脂,是在健康时在水路上,清剿来了的一批走私物资,程娘子问他要,他顺手给了她,仅此而已。   并非是他主动送人东西。   此时人多,他不便细说,凑过去低声同她道,“待会儿我同你解释。”   她一笑,“送人东西手留余香,不过一盒胭脂,郎君不用解释,我理解,交际应酬嘛,赠人东西不是很寻常的事,我也没说郎君不应该,郎君不必藏着瞒着。”   裴安:......   她记得他在马车上同她说的话,他自然也记得,被她这一句话明嘲暗讽的,他岂能听不出来。   底下的人都在,吵起来不好看,他不能让人看了笑话。   万事先低个头,准没错,他挨过去,凑到她跟前,低声道,“为夫错了。”   说完也不管她是什么反应,伸手强硬地将她的手攥进掌心,指腹轻轻在她手背上,摩挲了一下,转头同钟清说起了正事,“让人安排一艘船,明日午时到渡口,我走水路到江陵。”   他那一声道歉不大,但也不小,离得近的几人都听到了,钟清自然也听到了。   这样屈身段的行为,实在是有违他裴堂主的作风,震惊的程度,如雷轰顶,钟清愣在那忘了回应,待裴安的目光落在他脸上,方才点头应了一声,“是。”说完反应过来,“朝廷的人马一起?”   “御史台的人,已成了弃子,你想个法子,归入明春堂,暂时先送去总部。”   这个他在行。   他钟清收来的这些人,哪个不是自愿投奔,被逼到走投无路,明春堂就是给他们这些人栖身的家。   包括自己,当年也是这样被堂主收留。   钟清豪爽地应道,“包在属下身上。”   裴安继续道,“此趟任务已完成,你尽早回建康,既然建康乱了起来,就让它继续乱下去,给几个山头放话,见好就收,不得闹出人命,过一阵,朝廷必定会派人下来整顿,你寻个法子找上知州大人,助他立个功,将人保下来,知根知底的好对付,若是再新派个人来,还得先摸他的底细,太浪费精力。”   钟清看似吊儿郎当,一谈起正事,倒一脸认真,“堂主放心,属下自有分寸,那朱家的人,何时能杀。”   “不必你动手,将人送到皇帝的手上,牵连的官员越多越好,这一回,定要将他萧侯爷一派斩草除根。”他握住掌心内里的手,动作极度温柔,脸上的神色却陡然一冷。   没了萧侯爷,朝廷又将失衡,以皇帝的心性,又会开始新一轮的算计。几个大势力的家族,被捣毁,七零八散,正是他想要的。   临安之外再乱起来,内忧外患,他手中再无可用之人,唯有调动兵力镇压。   待那时,他便让他这辈子最痛的经历,重新再来一回。   他神色肃然起来,“安插到临安的人手,尽快到位,另外,留意朝廷的动向,一旦有风吹草动,立刻来报。”   钟清点头,突然问道,“主子这一趟,大抵什么时候能回来,老夫人那边......”   裴安明白他的顾及。   他出门越久,皇上的疑心便会越重。   跑得了和尚,跑不了庙,皇上疑心一起,头一个打主意的,便是国公府的老祖母,拿她来以此牵制他。   但太早有动作也不行,会打草惊蛇,更会让皇帝疑心,只有等到最后一刻,他才能动国公府。   想起临行前,祖母对他交代的那番话,他眼中到底有了几丝波动,沉默了良久,才艰难地道出一声,“等我消息。”   所有人都在等,他不能输,一步都不能错。   今日范玄以死顾了他周全,也不能让他白死了,“将范大人的尸身运回建康,等皇帝敬完猴,让人将头颅寻回来,务必给他一个完整之身。”   旁的他不能保证,这一桩仇,他必然会替他讨回来。   —   他谈起正事来,身上有一股不符合他年龄的稳沉,与那日骑在马背上娶她回家的那个少年郎,完全不同。   芸娘觉得,他这人当真是聪明。   在他造反这样的宏图大业面前,他曾经有过的一点小小的瑕疵,实在是不值得搬上台面。   所谓瑕不掩瑜,她被他此时身上散发出来的光芒,所折服了,心坎一软,不仅气儿没了,对他还生出了敬佩和心疼。   明春堂竟然是这么大个摊子,朝廷的钦犯和土匪搅合在了一块儿,她无法想象,他是怎么做到的。   除此之外,他还得同皇帝周旋,扮演好他‘奸臣’的身份。   这一桩桩,一件件,每一环都不能走错一步,得多费脑子,得多累,她怎还好意思再去同他计较送没送过姑娘东西。   说完正事,他们的营帐也收拾好了,钟清退下去安排人手,程娘子乖乖地去了后厨做饭。   裴安起身拉着她进了营帐。   无人了,他才同她道,“我没送过程娘子胭脂,那是我收......”   “郎君不必说了,我理解,我没怪郎君。”芸娘说的都是真心话,可听进裴安耳朵,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。   看来她气得不轻。   “我没骗你。”那日在马车上同她所说,句句实话,他没必要骗她。   芸娘点头,“嗯,我相信郎君,没骗过,郎君最实诚了。”   裴安:......   他怎么听着不对。   他看着她舒展开的眉眼,与刚才拍他手时,简直两个样,突然搞不清楚,她这又是什么路数。   不待他想出个所以然来,她又转身走去前面的木几,弯身给他倒了一杯茶,递给他,“郎君渴了吧,喝口茶。”   他接过茶杯,还是有些不信,“真不生气?”   “不生气。”她笑着摇头,“郎君说没送过那就是没送过,定是程娘子向郎君讨去的对不对?”   裴安点头,“没想到你还挺聪明,可你刚才......”刚才他一直怕她生气,可见她突然不气了,心头并没有好到哪儿去,似乎比之前,更堵了。   芸娘:......   她断然不能说,因为他的光芒照耀了她,她对他的那一点瑕疵,完全不介意。   见他还在纠结,她刨心地道,“我刚才那是一时糊涂,后来稍微一想,便明白了过来,郎君要真对程娘子有心,这两年,早就对她下手了,还能等到程娘子主动来讨身份?只要郎君高兴了,一句话,程娘子立马就能成为明春堂的二夫人,且以我所见,程娘子也不是那等在意名分的人,不一定就要明着来,暗里苟且,背着人私底下送两个秋波,眉目传情,也是一种情趣......”   裴安眼皮子一跳。   “可惜,郎君不乐意,她再有心思,一个巴掌拍不响,无风不起浪,她一人成不了事,对不对。”   裴安:......   这回他敢肯定,是不对劲了。   但她面上一点都看不出来什么,一副弥勒佛般大肚能容的摸样,反过来开解他,“郎君生得好看,招蜂引蝶再正常不过,别说小娘子向你讨胭脂这样的死物,就算他们要郎君的一个香吻,那也是能理解的,可郎君就该个个都给她们吗?不能啊,郎君能是那么随便的人吗,堂堂国公府世子爷,三品御史台大夫,还是明春堂的堂主,这重重身份,哪一样拎出来,都是矜贵的主,又不是乐坊里的公子爷们,一张嘴哄千人,处处留情。”   裴安嘴角眼见地抽了一下,他就知道她准没有好招对他。   她这是在拐弯抹角地在骂他,不分主次关系,有意给人家留了念想。   这脑袋哪里笨了,灵活地如同安了个转轴,转得那叫一个又快又顺。   她也没想到,嘴巴一顺溜说太多了,完了,先前的大度,白白浪费了,她愣了一下,想着该怎么圆场,突然听他道,“瞧不出夫人挺有经验,莫不成之前,也同人暗送过秋波,被人送过东西?还如此了解乐坊的公子爷,可也是被人哄过?”   她没打算同他算账,他倒来同自己倒打一把。   就算他此时身上背着十个太阳,闪瞎了她眼睛,她也不能占了下风,“也没有郎君说的那般厉害,有没有被人暗送秋波,我没注意。被人送过东西还是有的,至于乐坊的公子爷,也不是我要去见的,是对方挤到茶楼里来,非要替我奏上一曲,我总不能按住他的手,让他别弹了。”   “按他手?”他脑门心突突两跳。   她当没听到,大度地一笑,“这些都是遇到郎君之前的事,郎君曾说过不纠结过往,我也一样,过去都过去了,咱何必来翻这些旧账呢。”   裴安突然又有了前几回,那股血气冲上了天灵盖的感觉。   他忍了忍,语气实在柔和不下来,生硬地问,“谁?”   芸娘不明白他这一个字是什么意思。   “乐坊的谁给你奏乐了?”他跨上一步靠近她,又道,“谁给你送了东西,送的什么,还留着没,拿来我看看。”   芸娘:......   “郎君,你不是说.....”   “权当放屁。”他暴出一个粗口,自己也被惊了一下,但很快又被胸口的那股乱窜的气血,搅乱了脑子。   他早猜到,就她这样的容貌,怎可能安分,她安分,旁人也不能。   今日她对他说的那些安慰的话,是不是也曾同旁人说过,她与别的男子相处时,是不是也是对他这样的态度。   又或者说,只要是她的夫君,无论是不是他,她都会同其夫唱妇随,琴瑟和鸣。   这问题一出来,他心口愈发烦躁了起来,彷佛有一堆的疑难问题,比他运筹起大业谋略来,还要劳心费神。 第60章   芸娘也被他那一句粗口震住了,见他气息不稳,脸色潮红,似乎被自己气得不轻,想起他的心眼大小,一时只恨自己怎就长了一张嘴。   她又去反思自己,去想他的好。   头一桩,就冲他这么一张好看的脸,她怎就舍得惹他生气呢。   拿成亲之前她同青玉的话来说,“合不合得来怕什么,就凭那张脸,将来真吵架了,我还能扇自个儿嘴巴。”   如今她这般不饶人的嘴脸,不就打了自个儿的脸吗。   再往下想,他的好处就更多了,他给了自己自由,带她出了临安,还给她买了灯,掏空钱袋,炸了一条街。   他还自己排队给她买了糖葫芦,教她骑马,说这辈子都会护着她......   这么好的郎君,她上哪儿去找,知州马夫人说得对,她应该珍惜,芸娘伸手去拽他衣袖,轻轻摇了摇他,“郎君别生气了。”   见他还瞪着眼睛盯着自己,她又劝解道,“气着了自己,多不划算。”说完,她诚意满满地同他道,“要不,郎君你来气我吧。”   她站在他面前,活活一副英勇就义,要牺牲自己的模样,裴安一腔火气,当头被一瓢冷水拨了下来,熄灭了,却还冒着一股青烟。   “我气你干什么。”他拿手无奈地捏了一下突突跳的眉梢,“你可有本事了。”   到底谁才是招蜂引蝶的那个。   他还想算账,她却不再接他的招了,眉眼一弯起来,眯眼笑着道,“可不是吗,今儿我才知道,我除了是国公府世子夫人,御史台大夫夫人之外,我还是江湖门派,明春堂第一夫人,多威风,这不都是郎君给我的本事。”   她这张嘴气起人来厉害,哄人也厉害。   他瞧着她脸上的笑容,唇角也满满地勾出了一道浅浅弧度,他不同她计较了,但有些事确实得问清楚。   他又问,“乐坊到底是谁给你奏过乐?”   她摇头一叹,“我也知道他叫什么,奏得也不好听,一曲下来,险些没把我催眠了。”   她说完,他却看着她不动。   芸娘点头如葱,“真没骗你,是真难听......”   他还是不说话,突然抬手捏住她的下巴,面上做出了恐吓的神态,手上却没使半点劲,“我不信,再给你一次机会,说不说。”   他手指头故意在她下巴下方的雪颈上挠着,芸娘痒得紧,缩了缩脖子,目光讨饶地道,“我说的都是真的,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叫什么煜珩。”   裴安嗤了一声,松开她,“柳煜珩?”   她点头,“对,好像是叫这么个名儿,郎君认识?”   他自然认识,在临安挺出名的,哄了多少小娘子要为他赎身,他却一一拒绝了,扬言只为缘分,看不上俗物。   知道是谁了,再拿自己一比,似乎无一可比之处,他抿了一口她适才递给他的茶,凉了喝起来很爽口,内心陡然生出了几分优越感来,气血也顺畅了许多,“也就那样。”   又后知后觉回过神,不敢相信那样的念头是从自己脑子里冒出来了,他如今可真是出息了,竟然拿自己和一个乐坊卖唱的男人去比。   他是被她气糊涂了,他慢慢让自己平静下来,心神刚稳了一些,她又问道,“郎君,你会吹笛子吗。”   裴安:......   “比起优美的琴声,我更喜欢笛声,悠扬空灵,听进人耳朵,心神随之一飘,仿佛自个儿也能飞檐走壁似的,来去自如,自由自在,就咱们如今土匪头目的身份来说,笛声,就合适,江湖门派,谁与争锋。”   她不知是哪儿来的这些天马行空的想法,怕是话本子看多了。   她面上带着恭维,明显是想转移他的注意力,但眼里的那丝兴奋和期待也不假。   江湖门派,总会给人一种无所不能的神秘感。   人常常只想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一面,谁都喜欢潇洒自在,无所不能,正因为自己没有,更加奢望。   至少有这么一种日子可盼着,心头也安稳许多。   实际当真如此吗,没有的,每一个神话故事的背后,都藏着无数心酸,但这些一般人看不到,也不愿意看到。   她算起来,也才十六七岁,对外面的世界存着向往,是好事。   他突然想着,想要她就这样一直怀着期待下去,不想让任何东西去破坏她心中的美好。   他放下手里茶杯,遂了她的意,“你怎知道我会。”   这一吵,两人没山崩地裂,反倒多了几分亲近,她突然没之前那么顾及了,明目张胆地拍起了马屁,“郎君什么不会?”   她脸凑过来,他看着她挺巧的鼻尖,灵巧又可爱,白白嫩嫩的,没忍住轻捏了一下,“你等着。”   —   裴安自己去林子里砍了一根青竹回来,坐在营帐的灯火底下,拿小刀钻起了孔眼。   程娘子的兔子也烤好了,一掀开帘子,没看到想象中的拔刃张弩,意外地和谐。   两人一个埋头用小刀细细地打磨着竹孔,神色认真,一个挨在他身旁,双手搭在膝上,歪头看着他手里的活儿,也是一脸认真。   比起两人郎才女貌的相配,灯火下,氤氲在两人之间的那份岁月静好的宁静,更为打动人。   所有小娘子都向往着自己身边能有一个知心人,不求荣华富贵,唯求君能伴我一生。   程娘子神色愣了一下,眼底露出了几分真实的羡慕,实在有些不忍打断,正要退下去,便听裴安道,“进来。”   “堂主,夫人。”程娘子打了一声招呼,将托盘放在了木几上。   芸娘起身去接,“多谢程娘子,好香。”   程娘子笑了笑,“夫人喜欢就好。”知道自己惹了一把火出来,也不敢再多留,刚转身,裴安抬起头,吩咐道,“晚些寻一身粗布衣裳来,给芸娘。”   他要去江陵的消息,必定已传了出去。   狗逼急了还会跳墙,更何况萧侯爷这些年势力扩张了不少,人已经下狱了,也不会蠢到连是谁害的都不知道,必会倾其所有对他发难。   萧侯爷一倒,朝廷那帮子本就坐不住的人,只会更加坐立不安,也会想尽办法让他回不了临安。   有御史台在明,走官道先将其引出来,让卫铭带队解决掉。   他和芸娘先隐藏身份走水路,混在明春堂内,暂且过几日安静日子。   “行,属下待会儿送来。”   走了这一晚上,芸娘也有些饿了,起身去打了一盆水,端到裴安面前,让他洗手,“郎君歇会儿吧,趁热着咱先吃。”   做工人最忌讳中途停顿,“很快就好,你先吃。”   芸娘当真没客气,净了手,拿了一只兔腿在手里,也不讲究高门里的规矩,一面啃着,一面继续蹲在他身旁。   中午过后,她没用饭,他也没有,香气飘过来,裴安有些受不了,瞟了她几眼后,见她丝毫没有领会到自己的意思,对她的不长眼色,颇有些不满意,干脆出声,“拿过来。”   “啊?”芸娘一愣。   裴安无奈,一把捏住她的手腕,将她啃过几口的兔腿送到了嘴边,照着她的牙印儿一口咬了下去。   芸娘一脸惊慌,“我,我吃过的......”   他没咬两口,囫囵将嘴里的兔肉吞了下来,看向她,“你什么我没吃过。”   那眸子里的一道亵玩之色明显,芸娘脸色很快红了起来。   明白了,他是在对她耍流氓。   “郎君自己吃。”她作势要将兔腿拿回来,还没转过身,他一把擒了她的腰,将她抱在了怀里,低头去抢,芸娘跌在他怀里,见他这副豁出去不要脸的模样,也不知道怎么了,生出了几分乐趣,故意递到他嘴边,待他要咬了,又突然抽了回来,就是不给他,两三个回合后,他似是恼了,黑漆漆的眸子抬起来,盯了她两息,再埋下头,便一口含住了她的指尖。   温热的潮湿,黏在指尖上,如同一道电流,麻了她半个身子,芸娘还未回过神,他又是一吮,她似乎碰到了他唇齿内的柔软舌尖。   这人愈发不知羞了!   她耳尖红透,忙将手腕一转,整个兔腿都塞在了他嘴里。   适才她的指尖在他齿内一勾,他险些没忍住,心痒难耐,恨不得将她吞了,奈何手里的笛子还未钻好,只能先做罢。   两人都察觉了出来,再这样闹下来会出事,默契地安静了下来,他雕刻着笛子,芸娘慢慢地往他嘴里喂食。   人喂饱了,笛子也做好了。   营帐内笛声散不开,裴安拉着她去了附近的一处山坡。   月亮很大,银光洒下,亮如白昼,星星倒没见到几颗,他拿出笛子来,她期待地看着他。   实则只听过一回笛声,父亲参军临走的前一夜,吹给了她和母亲。   那时她虽只有五六岁,至今都还记得那笛声甚是好听,没有半点悲伤,空灵激扬,充满了未知和希望。   所以,即便后来并不如人意,但她一直都知道,父亲在加入皇帝新编的军队之后,除了对妻女的不舍之外,心头还是怀了期待的。   南国近几年太平,没有仗打,商业贸易发展很快,吃喝玩乐样样都讲究,乐器也多,像笛子这样的东西,没有多少花样,并不受青睐。   她之后再也没有听过。   今夜是第二回 ,适才她说笛子,不过是想岔开话题,分散他注意力,他要是说不会,她也能圆回去,没想到他真的会。   此时只见那样一截简单的竹节,到了他嘴边,竟然当真吹出了一道悠扬的声音,清透空灵,同她记忆中一样婉转动听。   月光如霜,朦胧得醉人,听着笛声,她轻轻地靠在他肩头,也听不出他吹的是什么曲子,前面部分潇洒恣意,欢快无比,恍如在林间自由飞翔的鸟雀,她听得心旷神怡,后半段渐渐地舒缓了起来。   不知过了多久,她眼皮子开始打架,乐音尤其安稳,她伸手抱住了他胳膊,迷迷糊糊之时,突然问了一句,“郎君,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不对。”   声音入耳,耳边的笛声慢慢地停了下来,裴安偏过头,她已经歪在他肩膀上睡着了。   一个柳煜珩,一只催眠曲。   他心头到底还是在较劲,见她睡着了,一颗争强好胜的心是满足了,可就像是捡了芝麻丢了瓜,得不偿失。   他抬起头,看了一眼天上的月色,手指轻抚额角,自嘲地笑了一声,好好的夜色,浪费了。   他轻揽住她的胳膊,让她好睡一些,将她放在怀里,指腹刮着她额前的青丝,低声回答了她刚才那句话,“嗯,陪着你。”   她都说了,她是他的世子夫人,堂主夫人,这辈子,断然不可能抛下她。 第61章   这一日发生的事情太多,芸娘是真累了,被裴安抱在怀里,走了一路,放在床上也没醒。   夜色已深,裴安替她褪了鞋袜,也没去吵她,夏季里热,他只给她搭了一方被褥在胸口,自己洗漱完,躺在她身边。   他习惯在临睡之前,梳理脑子里的思路,一桩一桩地拎出来,再详细地运筹。   梳理完后,总有那么一阵睡不着,他转过头,看着她熟睡的面孔,她倒是睡得没有一丝防备,很恬静。   他翻了个身,面朝着她,伸手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,温度传进掌心,心也彷佛跟着踏实了下来,眼睛一闭,很快入了眠。   —   芸娘一觉到了天亮,醒来才意识到一身都还是昨儿的,裴安不在,她掀开被褥,正弯身穿靴,程娘子提着一桶水走了进来。   见她醒了,程娘子笑着道,“夫人昨儿应是累极了,没洗漱就躺下了,我刚烧了两桶水,夫人先擦一下身子。”说完又指了一下放在她床头的一套粗布衣裳,“衣裳是我的,没穿过几回,都是洗干净了的,夫人要是不嫌弃,待会儿就换上。”   昨日裴安带着她招呼也不打,直接离开了队伍,青玉不在,让人家一个干大事的土匪做伺候她的活儿,芸娘有些不好意思,“麻烦程娘子了。”   “夫人不必同属下客气,伺候夫人,属下心甘情愿。”程娘子昨夜挑出来的那句话,不过是同两人开了玩笑,她自己是什么身份,怎可能不清楚,人知恩图报没错,但不能贪心不足,裴堂主那样的神仙人物,哪个小娘子不爱,所谓君子爱财,取之有道,色也一样。   该她的,她才会动,堂主对她无意,她有自知之明。   不过就是平日里过过嘴瘾,如今他已有了夫人,她断然不能再像从前。   “夫人擦着,属下替您看着门。”程娘子将水桶放好,也没走,背着身子立在营帐帘子前,同身后芸娘解释道,“属下为昨夜的话,向夫人道歉,堂主没送过属下胭脂,是堂主缴获了一批走私货物,我见着有水粉,自个儿向他讨来的。”   芸娘早没记着这茬了,没料到她会解释,听了后,却又莫名放心了不少,至少知道她没再打他的主意。   她脱下了外衫,搭在了几根木棍作成的杆子上,挡了一半视线,应道,“嗯,我明白了。”   说完,她又好奇地问她,“程娘子很早就进了明春堂?”   程娘子点头,“两年前堂主刚到建康,我被知州的人到处通缉,无处可去,躲在暗巷子,正翻着别人丢下的剩菜剩饭,是堂主给了我一个干净的馒头。”   后来她才知道,那一个馒头,也是他一顿的口粮。   芸娘已经脱完了衣裳,将发丝挽起来,束在头上,全身上下无一处遮挡,拿瓢搅动了一下桶里的水,开始往身子淋,意外地问,“程娘子犯了事?”   “一商户看上了我,给了我父母十两银子,将我买了下来,成亲那日,我见对方一头梨花,年入花甲,能做我祖父了,一气之下,我将人给杀了。”   从此她变成了一个背负着命案的寡妇。   芸娘愣了一下。   比起她这样的经历,自己的现状,已经幸运了很多,芸娘怕戳她伤痛,没再问了。   程娘子倒是自己主动说了起来,“夫人不知,明春堂百来号壮士好汉,哪个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,若非堂主给咱们一条生路,在这官不官,民不民,恶霸欺人的世道,咱们早就横尸荒野了。”   世人都说堂主是恶魔,对于那些个贪官污吏来说,确实是恶魔,可对于他们这样落难的百姓而言,胜过佛陀。   明春堂的兄弟们,包括她,这辈子都是心甘情愿,替他卖命。   芸娘听得仔细,擦在身上的布巾顿了顿。   她知道他很好,但没料到,他不仅救下了朝廷那些被陷害的忠臣,还拯救了无数黎民百姓。   他才二十二,能做到如此地步,必定比旁人付出了百倍的精力,这些年来,他怕是没有歇息片刻。   她起昨夜他昨夜给自己吹的笛声,一股热流回荡在胸口,她愈发对他心疼了起来,她暗里下定决心,一定要尽自己的力量去保护他,不让他再受苦受累。   —   芸娘洗漱完,换上了程娘子的衣裳。   她出生在世家,从未短缺过吃穿,这样的粗布头一回穿,反倒将她一身细皮嫩肉衬了出来。   似乎也觉得新鲜,她正低头打探,裴安从外进来,目光落在她身上,上下一扫,暗自揣测,这皮囊确实有招蜂引蝶的资本。   芸娘听到动静抬起头,裴安也早换好了衣裳。   同样一身粗布,连头顶上的玉冠都换成了布条,活脱脱的一位清苦玉面少年,芸娘没见过他这样的装扮,再瞅瞅自个儿,雀跃地道,“郎君,咱们真像一对土匪。”   裴安:......   她这样的形容还挺别致,怕是还没从昨儿的梦里醒过来,“收拾好了吗,趁太阳不大,咱们早些出发。”   昨日离开队伍时,两人什么也没带,一匹马,外加一个水袋,连这身衣裳还是讨来的,没什么可收拾。   早食一过,明春堂的人打道回府,裴安则带着芸娘,骑马赶往渡口。   —   御史台的队伍,还在沿着管道往前,青玉一天一夜没见到主子,一颗心悬吊着放不下,问了几次童义,每回童义都是一句,“有主子在,不用怕。”   问多了,也不耐烦,“主子陪着夫人呢,你还怕她丢了不成。”   青玉不太信,“可不好说,姑爷那样的人,怎可能安全。”   这话童义不爱听了,“你觉得你家主子,就安全了?”都长成那样,谁也别说谁好不。   青玉一噎,断然不是个服输的主儿,“明知道自己不安全,好端端的为何就不跟着队伍走?至少这儿人多,歹人见了,也不敢来......”   话音刚落,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阵地动山摇的马蹄声。   青玉回头,一群黑衣人手提长刀,在太阳底下泛出刺眼的光芒,直奔着队伍而来。   她忙住了嘴,脸色发白地将脑袋缩回了马车内,“童义大哥......”   童义也懒得去言语嘲讽她了,“害怕就躲着别.....”   “你有多余的刀吗,给我一把呗。”   童义:.....   —   同队伍相比,裴安和芸娘这边清净得多,一匹马托着两人一面赶路,一面赏景,下午便到了附近的渡口。   此处离泸州不远,渡口的船只大多都是商船,只为给这一片区卸货,没什么客船。   两人一到,便有明春堂的人上前接应。   都是货船,船舱不如客船的讲究,空间并不大,但收拾得挺好的,临江开了一扇窗户,一推开,河面上的风便灌了进来。   长这么大,芸娘从未坐过这样远航的船只,唯有在儿时元夕,母亲带她到临安河上,坐了一回花船。   花船很大,平平稳稳地在江面游一圈,完全感觉不到自己在水面上,哪里如当下这般滔滔江河,滚滚奔腾过瘾。   她一进屋子,如同笼子里的小鸟儿刚飞出来的那阵,什么都新鲜,四周打探,也不怕自己没见识被他笑话,东摸摸西碰碰,瞧完了,推开窗户,探出半个身子去吹河风。   风夹着水浪,扑在面上,潮湿又清爽。   船只慢慢地驶向了江河中心,她望向远处的河岸,兴致高涨地念了一声,“青山隐隐水迢迢,四季盛夏好时节。”   一首诗被她改了下半句,倒再也不抱怨天热了,趴在窗户边上,迟迟不肯回头。   船上的人送了一些甜瓜来,裴安接过碟盘拉上门,立在她身后,添了一句,“要不再配上些瓜果,更恣意?”   “郎君说得对。”她也没客气,转身伸手,打算从他碟子里捻一块过来,裴安胳膊往后一挪,却不给她,而是将手里的一块,递到了她嘴边,“张嘴。”   他来喂她,她多少有些不好意思,“郎君先吃。”   他趁她开口的功夫,塞进了她的小嘴里,红彤彤地殷桃小口,陡然被塞进一块食指长的瓜条,缩也缩不进嘴里,咬也不是,不咬也不是。   她忙用手去帮忙,手还未抬起来,他突然凑过来,对准留在她嘴外的一截,含住一咬,“咔擦”一声,她瞪着眼珠子望着离她只有一指距离的深邃眼睛,心口一跳,脑子里全乱了。   他倒似乎没觉得半点不妥,咬进嘴里后,直起身来,尝了一下味道,偏头给了她一抹微笑,“还挺甜。”   成亲后,两人之间的亲密,大多都是在那事上,平日里他一副正经模样,路上共乘一辆马车,也没见他生出什么色心来。   但自从在知州,白日里来了那么一回之后,她发觉,他对她愈发地不见外了起来。   这样的感觉,她并不排斥,甚至还有些窃喜。   比起最初的生分,相处了这么些日子,两人对彼此确实越来越熟悉,也随意了很多,像这般寻常夫妻间的情趣,带了撩拨的意味,却又透出了蜜里调油的味道。   她红着脸,将剩下了的一截咬进嘴里,含含糊糊地点了头,“嗯。”   这一趟,他本就是为躲清净,陪她游玩,没什么要事,一直呆在房内没有出去,风景赏久了,总会疲惫。   船只已进入了江河内,河道宽阔无边,看不到岸边,了无人烟,也没什么趣味,他见她打起了哈欠,体贴地劝她去床上躺一会儿。   她没多想,依言躺去了床上。   刚闭上眼睛,一只手掌便贴了过来,落在她的凹下的腰际上,她一惊,猛然睁开了眼睛,便对上了一双幽深的眸子。   他看着她,唇往她跟前一凑,搂紧了她。   “郎君.......”她吓得一把捏住他手腕,“还是白日......”   白日又如何,又不是没干过。   “不怕。”他声音沙哑,埋下头含住了她的唇,重重一咬,舌尖钻进了她齿内......   —   洞开的一扇窗,一直没合上。   窗外江水涛涛,碰撞起来的水泽,溅起来,再落下,起伏不断,她一双腿搭在窗前,搭的时间太久,酸软无力。   浪花声声呜咽,久久不息。   她摊在那儿,没了力气,任凭处置,不知过了多久,似乎是睡了那么一阵,又觉得迷迷糊糊,压根儿没睡安稳。   夜色很快降临。   船上檐角挂了好几盏灯,江河一摇,光晕洒在河水里,荡漾开来,粼粼波光闪烁,又是别样的风景,芸娘却再也没有劲儿去赏。   船在江上行走了五六日,两人便过了五六日的堕落日子,吃了睡,睡了吃,除了身子累些,倒是真正地无忧无虑。   第七日,船停在了一个码头,两人才下船,去附近的街市上买衣裳。   太阳太大,她在铺子前挑着腰带,他打着一把伞,大半个伞面罩在她身上,两人一身粗布,若非仔细去瞧,还当真认不出来。   对面萧莺愣愣地站在那,怎么也没想到,这辈子还能遇上他裴安。   她神色激动,紧紧地捏着手里的半块烧饼。   侯府被抄家,男丁押入大牢,女眷都要被送到教化司,充为官妓,母亲冒死,连夜将她和大哥送出了城。   两人出了临安,一路逃窜,没有半刻停留,可逃出来了又有何用,不过是留了一条命下来,她再也不是往日的侯府大小姐,如今就连吃一口饭,都要偷偷摸摸,见不得人。   母亲、大哥,侯府所有的人都说,是裴安害的,可她不信。   她不信,他就能对她如此无情。 第62章   萧莺作势要冲上去,胳膊被身旁的萧家大公子一把拽住,拉了回去,咬牙道,“你想找死吗。”   “兄长,裴安,那是裴安!”萧莺激动地看着萧家大公子,神色兴奋,“咱们有救了,咱们再也不用逃了......”   “愚蠢!”萧大公子脑仁都痛了起来,骂了一声,就不明白裴安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,这时候了,她还相信他。   侯府满门,如今就逃出来了他们两个,她这时候撞上去,简直就是自投罗网。   萧大公子将她拖到了墙内,警告道,“你给我听好了,你想死,我还不想,此地不宜久留,马上走。”   萧大公子说完,拖拽着萧莺上了马车。   马车越往前走,萧莺心头越来越慌,错过了机会,这辈子便再也见不上了,这般逃下去,也不知道何时是个头......   她生在临安,哪儿都不想去。   心口的慌乱和紧张越崩越紧,她一把掀开帘子,突然跳下了马车。   她不想再逃了,就算裴安不念着国公府和侯府的交情,看在自己自小同他一起长大的份上,他定会愿意帮助自己的。   这回她保证听话,只要他肯帮她,她什么都听他的。   萧莺一跳下马车,便往小巷子里钻,萧大公子气得脸色发白,若非临走时母亲的交代,他当真不想管她。   待萧莺绕路回到原来的位置,适才的摊位前,早没了裴安和芸娘人影。   萧莺上前着急地问摊主,“适才那两个人呢。”   摊主问,“哪两个?”他这一天人可多了。   “就,就长得很好看的那位公子爷,打了一把伞。”萧莺磕磕碰碰的描述,不想去提芸娘。   两人虽是一身粗布,相貌实在是太出众,摊主有印象,“你是说那一对郎才女貌的夫妻啊。”摊主手一指,“去渡口了。”   那一声‘郎才女貌’萧莺的脸色实在好看不起来,连句道谢都没了,转身匆匆赶往渡口。   摊主嗤了一声,“什么人啊,礼节都没.....”   说完没多久,跟前又来了一位公子,同样一脸着急,甚至还带着几分怒气,“有没有看到一位,眼角有一颗黑痣的姑娘。”   那人看了他一眼,阴阳怪气的道,“有没有黑痣,老夫倒没注意,不过像你这样没礼貌的,倒是有一个,追着人家小两口去渡口了。”   她还真去找死了。   萧大公子气得额头青筋直冒,只得追上。   等萧莺赶到渡口,刚好见到裴安和芸娘登船的背影,眼见船要走了,急得原地打了两个转,回头便跑去了旁边的一艘小船,“船家这船出去吗,我出银子聘一日。”   有钱什么都好使。   萧大公子追上时,萧莺已经坐上小船,跟在了裴安的货船后。   “蠢货,不可死活!”萧大公子气得踢了一脚石头,气归气,最终还是叫来了身后的人,咬牙切齿地道,“找船。”   —   听裴安说船只走走停停,还得要十日才到江陵,坐在船上刚开始新鲜,坐久了就无聊,芸娘买了不少打发时辰的东西。   上回自己想送他珊瑚,结果遇上了假的,没买成,至今除了那块玉佩之外,自己还没送过他什么。横竖无事,她买了针线,准备替他逢一只荷包。   针线穿好,她抬头问裴安,“郎君喜欢什么花样的。”   裴安坐在她对面的床榻上,听她说要送自己荷包,自然高兴,可此时盯着她手里的细针,总觉得那根针似乎随时都能扎在她手上,又改变了主意,“船只摇晃,你别使针了,我不缺荷包。”   芸娘没觉得摇晃,当场跺脚,踩了两下隔板,“这不挺稳的吗。”   他被她的憨态逗得一声轻笑,目光里的宠溺不觉溢了出来,低声道,“简单一点的吧,别扎了手。”   “不会,我针线好着呢。”她自夸了一句,有了想法,“郎君不说,那我自己拿主意了。”   他应了一声‘嗯’,懒懒地靠在床榻上,看着她一针一线地在绣绷上地穿梭,耳边唯有滔滔的浪花声,船舱内格外安静。   他目光慢慢上移,落在她认真的眉眼之间,一股暖流涌上心口。   他已经不记得,上回有人替他使针线是何时。   儿时母亲和姑姑都替他逢过这些,荷包多到用不完,十几年过去,记忆也慢慢地模糊,若非看到眼前的画面,他怕是也想不起来了。   此时她埋头拉扯针线的模样,倒是同她们一个姿态。   暖流回荡在心房,实在是太过于熨帖,便忍不住有了几分患得患失。   他轻声开口唤她,“芸娘。”   “嗯?”芸娘盯着手里的针线,没有抬头。   “你要是没嫁给我,会如何?”   没嫁给他?芸娘手里的针线顿了一下,“那此时大抵在庄子里呆着。”见他似乎是无聊透了,她一面扎着针线,一面轻声同他聊着,“青玉还吓唬我呢,说我若不去找郎君,一辈子就得呆在庄子里,日夜与风雷为伴,死了化成泥,都流不到外面去。”   两人已经走到了这一步,再回首当初,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,反而觉得有几分生趣。   他一声冷嗤,“青玉,就那长着一颗玲珑心的丫头?”   知道他还念着上回那句他被糟蹋了话,芸娘忙道,“那日我去渡口替郎君送信,还是她去马厩偷了马出来呢。”   这么一说,那丫头也不是那么十恶不赦了。   他思绪又倒了回去,抓住了一个关键的点,“若我那日没让人去找你呢,你当如何?”   还能如何,“郎君不来,青玉就该上国公府去了。”   这一点裴安早就清楚,知道她已走投无路,当初想着她一个姑娘,总不好让她主动,自己便先跨出了第一步,显然,他心里想问的并不是这个。   “要没那些流言,你会嫁给我吗。”他问完,便觉得这问题问的实在多余又奇怪,没有流言,他们怎可能有今日。   芸娘也有些懵,若没那么流言,他们应该还不认识吧。   没待她回答,他又道,“若无流言,你会嫁给邢风,会和他双宿双飞,夫唱妇随,琴瑟和鸣。”他突然替自己找起了不痛快来,分明知道自己这样有些不讲理,可控制不住地去想,说完还不够,继续道,“你会成为他的妻子,你也会替他绣荷包,陪着他同甘共苦。”   越说越不对了,脑仁似乎都炸了起来。   他这是怎么了。   芸娘:......   她愣了愣,抬眼看着他,也不太明白他怎又提起了邢风,但他说的这些,都不存在,她笑了一下,“这不就是缘分吗,老天让我和郎君成了亲,我只知道,如今郎君是我的夫君,往后我也只对郎君好。”   他听了她的话,心里似乎稍微好了一些,可还是差了些什么,并没有平复他内心的烦躁。   具体想要听她保证些什么,连他自己都说不上来,就像是这盛夏扑面而来的一股凉风,觉得凉快,可待仰起头正要细细感受一番,它又没影了。   他没应,也没再说话去打扰她。   闷闷地坐了一阵,再望向她手里的绣绷,上面的图案已经成了形,隐约可看出是一个‘安’字。   她见他凑过来看,解释道,“郎君的安,和我的小字‘宁’,凑起来,刚好就是‘安宁’,寓意甚好,我把它绣在荷包上,外人看了,只知字面上的意思,可真正的涵义,只有我和郎君两人才知道。”   他听她声音雀跃,再见她面上露出的一道小窃喜,心里终于好受了一些。   他觉得不错,点了下头,但很快又意识道,“邢风也看不出来?”   芸娘:......   她看着他,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下去,“那,那不绣了。”   不绣怎么可能,他道,“绣,我喜欢。”邢风看出来了正好,堵死他,也趁早死了心。   话音刚落,身侧门板被认敲了两声,裴安侧目,“进来。”   外面的人推开门,禀报道,“堂主,后面的一艘小船,自打渡口起,就一直跟着咱们......”   裴安脸色的神色陡然一变,与刚才全然不同,“去探探是何人。”他都这般隐秘了,朝堂的那帮子人,不应该这么快就找上才对。   “是。”那人出去,一刻钟后再次返了回来,带回了消息,“是一位小娘子,说自己叫萧莺,想要见堂主一面。”   裴安:......   萧莺?   侯府不是被抄家了吗,她怎么来了这儿,是她一人,还是还有侯府其他人,想来也不可能只她一人逃出来。   皇帝这个不中用的东西,玩心术这等老本行都干不过人家。   他脑子里前后盘旋了一番,才转过头,芸娘已经停了手里的针线,正看着他。   他目光顿了顿,从床榻上下来,弯身去穿靴,“你先歇息一会儿,我去看看。”   一出船舱,裴安的脸色便沉了下来,跟着明春堂的人去了后面的甲板上,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,飘在江河上面的两艘小船。   萧莺追了他半日,终于看到了人,猛朝他挥手,“裴郎......”他眼皮一跳,视线越过她,又看向了后面的那只船,片刻后,吩咐道,“让她上来。”   “是。”   货船停在了江中心,两艘小很快靠了过来。   明春堂的人让人放下了木阶,萧莺立马爬上了甲板,萧大公子跟在她身后,双眼血红,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了。   可想起临行前父亲托人交代他的话,“若能避开他裴安,便避开,迫不得已碰上了,便将当年那件事告诉他,保自己一命。”萧大公子稳了稳心神,吩咐人,“上船。”   萧莺一上船,便哭得梨花带雨,作势要往裴安怀里扑,“裴郎......”   裴安使了个眼色,底下的人上前,胳膊一伸,挡在了她前面。   萧莺被拦住脚步,抬起头不死心地地看向他,“裴郎,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......”   “侯府妄视圣威,擅自劫走钦犯,本官消息没听错的话,侯府如今已被抄家,男丁被关押到了大牢听候发落,女眷送去了教化寺,如今本官却在这里遇上了侯府的大公子和大小姐,不知是不是本官所理解的,私逃出来的?”   他一副冷漠,面上完全没有半点感情,萧莺只觉心口阵阵发凉,哭得更伤心了,“裴郎,我不想逃,我什么都听你的,看在曾经咱们一块儿长大的情分上,你帮帮我......”   他一笑,“萧娘子太抬举本官了,朝廷钦犯,本官如何帮?莫不是要本官也学你们侯府,忤逆圣威?”   他是真不管自己了吗。   萧莺脸色一白,之前再如何,他也从未这般无情过,他是何时变成这样的。对,自从遇上王家那个贱种,他就变了......   换成往日,她必定要一句,他被狐狸精勾了魂,如今她走了这一路,多少知道了现实,委下身段去求他,“裴郎,我想跟着你......”   什么意思,很明白了。   裴安扫了一眼她脸上的泪水,毕竟也算半个旧人,他总不能真要她命,“来人,押下去,送回临安。”   萧莺神色震住,忘了反应,她都,都已经卑贱到这个份上了,他还是不肯帮她吗......   眼见两人要被押下来,萧大公子神色一急,“裴大人且慢,在下有一事相告。”   裴安顿步转身。   在临安时,萧大公子对他是恨之入骨,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,可如今侯府遭难,他再不识时务,便只有一个下场,纵使有天大的恨意,他也得忍了,萧大公子看着他道,“此事关乎令尊大人,不宜让旁人听到。”   裴安目光明显一冷,片刻后,抬步慢慢地朝着他走去,立在他三步远,“都退下。”   没人了,萧大公子才道,“今日我侯府是何境地,裴大人心里清楚,我不求旁的,只求裴大人能给我和家妹一条生路。”   裴安面色沉静,看不出来情绪,“你说。”   —   萧莺是谁,芸娘怎可能不知道,裴安的青梅竹马,两人差点就成了亲。   不是说侯府没了吗,她跑来这儿干什么,逃难来寻旧情郎的庇佑,很容易理解。   往日她对萧莺,完全没放在心上,觉得自个儿胜券在握,裴安能撇下她,来同自己提亲,说明对她并没有什么情谊。   如今不一样了。   侯府没了,萧莺没了去处,他即便对她无意,可也不能这般不管她的死活,就像她对邢风一样......   这般一想,她心思再也平静不下来,手里的绣绷往床上一撂,起身跟了出去。 第63章   到了午后,甲板上的风很大。   裴安背对着这边,站在萧大公子跟前,风将他的衣袍吹得翩跹起舞,身姿却纹丝不动。   萧大公子从袖筒里掏出了一个卷宗,递给了他,“这是内侍省当年的记录卷宗,裴大人过目之后便一切都明白了。”   这两年,他威名在外,从小小的监察史一路坐上了御史台大夫的位置,要什么得不到,可偏偏内侍省的东西,不好弄到手。   皇帝疑心重,他怕打草惊蛇。   如今萧大公子将东西送到了他手上,与他而言,确实是个宝贝。   卷宗是十年前的八月初八,记录了皇上和先皇后裴氏一日的起居住行。   辰时国公府裴夫人携世子,进宫面见皇后裴氏,午时一道用膳,午时末,因后宫纷争裴氏中途离席。   未时日跌皇后裴氏归来,屏退所有宫人。   申时一刻裴夫人出宫,皇后裴氏服毒,宣召太医,破晓,甍。   先皇后裴氏压根儿就不是染病而终。   裴安眸色渐渐如冰,刻在脑海中的一段清晰无比的回忆再次浮现出来。   那日也是一片艳阳,姑姑一走,他陪着母亲用膳,没过多久,母亲说头晕,宫人扶着她去了榻上歇息。   母亲与姑姑关系自来亲密,并非头一次在她宫中歇息。   安置好母亲后,宫人来哄他,“夫人已经歇息了,世子爷上回不是说要看汗血宝马?娘娘特意向陛下讨了一匹来,奴婢带您去瞧瞧?”   他高高兴兴地去了,回来后,一进屋便见到了满屋子的狼藉。   姑姑已经回来了,瘫坐在地上脸色雪白,母亲坐在她旁边,双目无神,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,毫无生气。   他吓得上前去摇姑姑,又抱住母亲的胳膊问,“母亲,怎么了。”   好半晌,母亲才开口,对他艰难地扯了一下唇角,“你姑姑同人闹了一场,生闷声呢,我身子也乏了,咱们走吧。”   回去的马车上,母亲突然紧紧地将他抱在怀里,他能感觉到她身子在发抖,他害怕地唤了几声母亲,她只对他说了一句话,“安哥儿,要好好的。”   第二日宫中便传出了姑姑突染恶疾,医治无用,薨。   同日母亲自缢在了屋里,父亲封锁住消息,进了一趟皇宫回来,闭门谁也不见,第三日一把火烧了院子,与母亲一同陪了葬。   这一切到底是因为什么,裴安自十岁那年起,就开始在查。他不是没有过怀疑,可那样的怀疑,他不敢去想,他宁愿相信这一切都是假的,一定还有另外的可能。   然而他目光慢慢往下,底下一行字迹无比清晰:八月初八,未时一刻,惠康帝摆驾永宁宫。   内心最害怕最不愿意看到的东西,终于还是被拉到了明面上,容不得他逃避,那样的真相,揪住他的五脏六腑,痛恨和愤怒钻进了血液里,烧得他胸腔生生发疼。   去了江陵又如何,见了张治又如何,他不需要再去求证任何东西,铁证摆在了他面前,他还等什么呢。   赵涛那条狗,得死。   多活一日,都难消他心头之恨。   萧大公子见他五指紧捏着卷宗,眼中阴霾乍生,瞳仁殷红如血,知道他已经明白了,又照着自己父亲交代给他的原话,道,“当今皇后温氏脖子后,有一块凤凰胎记,父亲让在下传一句话给裴大人,说裴大人自来聪明,莫要站错了队,让令尊令堂寒了心。”   卷宗是萧侯爷当年冒死从宫中带出来,保留至今。伴君如伴虎,也算是他惠康帝的一幢丑事和把柄。   如今,卷宗落到裴安身上,母亲受辱,全家五条人命,这样的血海深仇,他还能替皇帝卖命?   裴安一反,便是他侯府东山再起之日。   河风掀起浪花丈余高,滔滔江水混着风声,隔得太远,芸娘听不见两人在说什么。   只看到他挺拔的脊梁彷佛弯了一些。   她索性也不怕被看到,提了提裙摆走出来,刚上甲板,便见跟前的萧莺从袖筒里掏出了一把刀子,疯了一般朝裴安走去。   知道他不愿意娶她后,萧莺彻底无望了,留下一条命又什么用,苟且残喘,她学不会卑贱地活着。   既如此,那便一道去死了吧。   前面的裴安还立在那儿,似乎并没有察觉,芸娘脸色一变唤了一声,“郎君小心。”冲上前去拦。   萧莺听到她声音,猛然回头,眼里突然溢出了一股兴奋,举刀豁出命地扑向芸娘,人显然已经疯了,风太大,船身晃荡了一下,众人来不及上前,萧莺手里的刀子已朝着芸娘刺了过去,芸娘猛往后退,情急之下,抓住了旁边麻袋上搁着的一团绳子,砸向萧莺。   萧莺那一刀没刺中,后背的一把刀子却已穿入了她的脊梁,撕心裂肺的痛疼,拉扯着她的每一根筋脉。   是裴安吧。   她绝望地一笑,知道自己活不成了,用尽最后一道力气猛扑向了芸娘,抱着她一道跌入了身后的江河之中。   他喜欢她是吗,那她就让他永远得不到。   凭什么一个始乱终弃,一个不知羞耻抢人郎君的人,就该双宿双飞。   她不甘!   明春堂的人被裴安屏退,注意力都放在了他和萧大公子身上,没留意萧莺,裴安被手里的卷宗分了神,待察觉过来,便听到了芸娘的声音。   他看到萧莺朝着她举刀刺去,心脏陡然一提,目露寒光,手中短刀飞快地扔出去,刺到萧莺的后背。   他还是差了一步。   看到那道人影,消失在了甲板上,熟悉的恐惧袭上来,脑子几乎一片空白,没有半刻犹豫,纵身一跃,跟着跳了下去。   此处正是急流,人下去,瞬间没了踪影,一切发生的太快,明春堂的人围上将萧大公子擒住,当场也跳了几个下去救人。   —   芸娘不会水,落水后便往下沉去,窒息感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,她好不容易推开身上的萧莺,又被一股急流卷着翻了几个跟头。   口鼻不断地涌入河水,压根儿无法呼吸,五脏六腑彷佛要炸开了一般,一番扑腾之后,眼前的光越来越弱。   她周身渐渐无力,慢慢地失去了意识。   她要死了吗。   就这么死了,会不会太匆忙了一些,至少让她留一句遗言也好。   留什么呢。   父母已经不在,她最多给青玉留一句,“往后没主子宠了,千万要管好自己的嘴巴。”   还有谁?   只有裴安了。   一想起来,她满脑子似乎只剩下了他。   她的荷包还没来得及绣完,早知道就该早两日下船,绣完送给他后再死,可那样她也不会碰上萧娘子,也不会死了。   说什么都无用了。   她要死了。   心底突然又涌出了无限惋惜来,她才跟他走了一半的路程,还没到江陵,她还没看到他是如何推翻皇帝的......   这一想遗言就太多了,也不能称之为遗言,应该是怨念。   她死得太冤,死的突然,他会不会伤心?   应该会伤心的吧,这段日子他们相处融洽,他好像对自己也挺满意的,毕竟像她这样长得好看,又体贴她的小娘子,真的很难再找了......   无尽的黑暗吞灭而来,她脑子里的一切‘怨念’戛然而止。   不知道过了多久,她只觉心肺一阵嘶痛,嗓子也疼的厉害,口鼻之间似乎没有了河水涌入,她忙张开嘴,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缺失掉的那些空气。   一个长气喘过来,她捏着喉咙,整个人卷缩着坐了起来,眼睛睁开,看见了,彷佛又什么都没看见。   天色灰蒙蒙一片,眼前全是比人还高的芦苇草。   这就是九幽之地?   还未待她细细打探,耳边突然响起了一道沙哑又着急的声音,“你醒了,感觉如何?”   她惊愕地转过头,只见跟前裴安一张脸苍白如腊,与阴间勾人魂魄的黑白无常一般无二。   他怎么也死了?   震惊过后,她心中不觉大恸,“郎君,你怎么也来了?可是那萧家大公子将你推下来的?”   他那么厉害,不应该啊。   她刚问完,人便被拉进了怀里,裴安的一双胳膊紧紧地圈在她身后,将她抱了个结实。   芸娘本来指望他能替自己报仇,如今好了,都下来了。   她颇为不甘,“郎君英明一世,一身本领官匪通吃,明里是御史台大夫,威风赫赫,暗里又是明春堂堂主,无所不能,谁人不怕谁人不惧,这样的人物,怎么就让两个棒槌给干掉了呢,这死得也太憋屈了。”   她说憋屈,是真的憋屈,眼泪落下来,不是为了自己的短命而哭,是替裴安惋惜。   下辈子若能重来,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回到这个坎儿上,报仇雪恨,捡回自己的威名。   听着她的哭声,感受到了她的心跳和体温,裴安终于缓了过来,精神放松下来后,声音虚弱无力,配合她道,“嗯,我就应该早点杀了他们。”   “可不是吗。”她事后诸葛亮,替他分析道,“郎君就不应该让他们登船,萧娘子多狠的人啊,得不到,宁愿毁了,也不知道郎君这些年是怎么活过来的......”她顿了顿,哑然,这不还是被弄死了吗,如今后悔也没用了,唯有下辈子长个记性,别动不动就去见旧情人,他走出来了,人家还没走出来呢,哪有那么容易放过他,能像她和邢风这般分开后,还能和平相处的人,不多。   “抱歉。”他突然哑声道。   死都死了,没必要再纠结这些,芸娘以为他是在为萧娘子害了她而内疚,摇头道,“不怪郎君,郎君也不知道她会起歹心。”   他没应,将她搂得更紧。   是他没护好她。   没人知道找到她后的这一个时辰他是如何熬过来的,看着她脸色苍白地躺在自己的怀里,一动不动,整个人软成了一团泥,熟悉的慌乱和恐惧不断地吞噬着他。   十年前他什么都做不了,看着熊熊大火吞灭了院子,将他的父母化成了灰迹,他什么也做不了。   十年后,同样的无助摆在他面前。   唯一不同的是,他在亲眼看着她的生命在他面前,一点一点地流失。   他抱着她,束手无措,那股天地不灵的绝望,让他第一次体会到了自己的无能,也极为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。   他双手相叠,压着她的胸口,也不知道压了多少下,恐惧让他的四肢酸软,但他一刻也不敢停下,他没去想她要是再也睁不开眼睛,又当如何,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,她必须得活着。   如今她活过来了,内心的恐惧,似乎并没有完全消散,他抱着她迟迟不松手,也不再言语。   芸娘倒是能理解他此时的心情。   死在了人生最巅峰,换谁谁不堵心。   也不知道御史台大夫的位置,皇上会给谁,明春堂堂主,又会是谁继承。   芸娘此时终于体会到了那句,‘人在世时,得到的愈多,死后越放不下。’的道理,比起他,她当真死得一身轻松。   他比她,肯定更为不甘。   她伸手打算抱抱他,安抚一下,可胳膊抬起来,却是一阵酸软无力。   激动褪去后,最初醒来时,那股肺腑和喉咙传来的疼痛也慢慢地恢复了过来。   死都死了,还能有感觉?   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,微微仰起头,突见头顶漫天星辰,璀璨夺目,不由一愣,终于察觉出了哪儿不对。   “郎君,咱们这是在天堂还是地府啊?”   知道自己死了,她还能这般轻松面对,她怕还是头一人,他无奈地应了她一声,“人间。” 第64章   。   芸娘这才感觉到了吹在自己身上的风,也听到了耳边缓缓流淌的水声。   他们还活着?   芸娘从裴安怀里挣脱起来,扭着脖子望了一眼四周的芦苇,一脸茫然,“郎君,我们没死?”   “嗯。”裴安松开她后,又捏住她的手,掌心传来的温热体温,比什么都让人放心,柔声道,“不会死。”   有他在,不会让她死。   可没死,这又是在哪儿,芸娘扫了一圈,能看出底下原本应该是水,被他折断了一片芦苇,铺在水面上,做成了一张芦苇草席,两人坐在上面,衣裙虽是湿的,屁股下面却没有沾到水。   她记得自己被冲下来,水流很急,极快地将她往下|流卷去。   她落水时太阳还未下山,如今却满天星辰,怕是已过了好几个时辰,也不知道在哪儿,她回头问他,“郎君,咱们这是被冲到了哪儿。”   她被萧莺一推入河中后,他立马跳了下去,在几丈外的水流处才拉住了她。   怕被再次冲散,用绑带缠住了两人的手,几次将她托出水面,一路跌撞,他慢慢地也失去了知觉,醒来时,便见她摊在了自己怀里,没了气息。   适才他只顾着救人,什么都没去想。如今都活了下来,自然要想办法出去,黄昏他砍倒这些芦苇的时候,便察觉到了这一片芦苇面积很宽,望不到哪边是岸。   虽也不清楚冲到了哪儿,但按照地势和时辰算,“货船已驶到了泸州和江陵的中断,是河流最为喘急的一段水路,支脉颇多,以此处地貌来看,我们当是被冲到了哪个支流水岸。眼下天色已黑,不宜贸然往前,先养好体力,明日天亮,再去探路。”   也是,活下来了就好。   她没再看了,捂了一下胀痛的腹部,实在胀得厉害,没忍住轻吟了一声。   裴按神色一紧,问她,“怎么了?”   “喉咙疼,肚子也疼。”她抬头看向他皱着眉,“郎君,适才是不是从我肚子里挤了很多水出来?”她记得喝了好多水,肚子胀起来,肯定很难看。   “不多。”他借着星光,打探着她的脸色,已没之前那般白得吓人,松了一口气,扶着她的肩膀,将她按在自己腿上,让她继续躺在怀里,手掌落在她的腹部上,缓缓地替她揉着,“你刚醒,不宜多费神,歇息一会儿。”   他的力道不大,揉在心口,暖暖的,她也渐渐地从劫后余生中冷静了下来。   再仰头盯着他的脸,一股安稳由心而发,有他在,她完全不用担心,即便如今睡在这芦苇丛里,未来未知,她也觉得安心。   芸娘突然想起他刚才脸色很差,伸手轻拉了一下他衣袖,凑着脖子端详起了他,“郎君,你没事吗。”   河水无情,冲了这么几个时辰,他定也吃了不少苦头。   裴安低头,星辰的光落在她眸子里,璀璨生辉,她一双眼睛在夜色下灵气逼人,让人瞧了不觉也跟着燃起了希望。   两人的处境,彷佛也没有那么落魄和凄惨了,他按着她腹部的手掌,微微顿了顿,安抚道,“没事。”   芸娘也瞧出来了,这会子他的脸色比适才好了很多,没那么吓人了。   她放心地躺了下去,刚从鬼门关爬回来,好不容易捡回来了一条命,如获重生,哪里还睡得着。   她望着浩瀚的苍穹,难得见到这样干净的夜空,想起了那句,“醉后不知天在水,满船清梦压星河。”   船上没看到这样的景色,如今躺在这芦苇从里,倒是见着了,想来老天也是怜悯他们下场凄惨,给了他们这样一片好看的星空。   她曾经听母亲说过,天上的星星都有名字。   七星北斗,牛郎织女,紫薇......   儿时还小,母亲教给她后,她也记不住,长大后再想看,却被关在院子里,抬起头来,就巴掌大的地方,又能瞧见什么。   既然撞上了,有个现成的先生在身旁,她请教道,“郎君,你会认星星吗?”   裴安状元出身,时常出门在外以星宿辨别方向,自然认得,“想知道那颗。”   她一颗也不认识,只觉得密密麻麻一片,随手指了一颗亮一点的,“那颗有名字吗。”   她问完,他便握住她的手,掰开她的食指,抬起来,挪到了最底下的一颗星星上,缓缓地道,“摇光”,说完又带着她慢慢地往上移,“开阳、玉衡、天权、天玑、天璇,天枢。”   他带着她的手指,描绘出了一条曲折的线,最后停在了最上方的一颗星星上,低头看她,“这就是北斗七星。”   “古书上早有记载,斗柄东指,天下皆春;斗柄南指,天下皆夏;斗柄西指,天下皆秋;斗柄北指,天下皆冬。”   他缓缓地移动着她的手指,重新回到了最初的那颗星星上,告诉她,“你看,如今是夏季,斗柄在这,这儿是东,中间围起来的那颗星,叫北斗星,只要天晴,一般它都在。”   夜色下,他的声音很低,很清透,还带了一丝被水泡过后的沙哑,伴着清凉微风,徐徐地落在她耳畔,格外地好听。   她心念一动,缓缓地转回了头。   夜幕下他的脸朦了一层黑纱,喉结轻轻震动,还在握住她的手,低声道,“南,西,北......”   有风佛过耳畔,拨动了她心弦。   她彷佛听到了春季里冰雪融化的潺潺之声,闻到了夏季里的月季丁香,她神智似乎飘了起来。   夏夜下,风卷起芦苇,波浪起伏,满天星辰坠落,周遭一切都模糊了起来,唯有她眼中的这张脸清晰无比。   太过于安静,他察觉到她的目光,低头看她,见她目光如痴,轻声一笑,“怎么,不听了?”   不知为何,她鼻尖一酸,摇头往他怀里依靠而去,声音柔软,“还想听,夫君再多告诉我一些。”   “好。”他抬头巡视了一圈后,仰头看向天顶,再次抬起她的手,“看到旁边的四颗小星星了没,连起来形状如同织布的梭子,因此名唤织女星。”他继续牵着她的手,划过了一条银河,指向了东南方的一颗亮星,“这是牛郎星。”   她听母亲说过,牛郎与织女星,隔河相望,永世都不能相见。   他们不一样,他们会永远在一起,无论他到哪儿,她都要跟着他,陪着他。   他还欲再说,她不想听了,转身抱住他,唤他,“夫君。”   裴安:“嗯?”   “嫁给你,真好。”   裴安一愣,垂下头,她翻了个身,紧紧地抱住他的腰,“以后,郎君都有我陪着,谁要敢欺负郎君,我必让他付出代价,后悔莫及。”   她自己都顾不好,却开始心疼上了她,不过,能得此一句贴心的承诺,足矣。   他要走的路太危险,又岂能舍得将她拉进来。   国公府五条人命,他的母亲所承受的一切,他都会一一讨回来,若非这一场意外,此时他应该在回临安的路上。   即便是倾尽所有,他也要将赵涛碎尸万段。   心头的恨意和悔意一升起来,他眼中再无半点柔和,仇恨搅动着他的理智,心口越来越痛,直到怀里的她轻轻摇了摇他,“郎君?”   细细软软的声音传来,胸口疼痛终于化去了一些,他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,哑声道,“好,我等夫人罩着。”   —   天为被,地为席,两人在芦苇草上,度过了第一个夜晚。   第二日太阳升起,光线照进眼睛芸娘才醒,昨夜瞧不见,如今终于看清了这一片地势。   什么也没有,只有一望无际的芦苇。   幸亏昨夜的一场星空,不然此时两人连方向都摸不清,可即便是知道方向,要走完这一片芦苇,恐怕也没那么简单。   芦苇底下全是水,长得茂密的地方,芦苇有两人高,且太阳一晒,芦苇草里,蒸出了一股热气,又闷又潮。   两人从船上掉下来,身上什么都没带,半点干粮都没。今日要是走不出去,没有东西补充体力,更没劲往下走。   她心中有数,但面上并没有流露出来。   那么大的河水,没将他们淹死,如今活了下来,她不会这么轻易放弃,她看到了不远处正探路的裴安,将裙摆卷起来,打了一个结,再捞起芦苇底下的一块石头,将他缠在她手腕上的那条布缎砸成了两截,把两边袖口也挽了起来,走下芦苇床席,踩进了水里,朝着裴安走去。   “郎君,这儿的水挺浅。”   裴安听到声音回头,“小心点。”   周围他都看过了,这属这一块水域比较干净,待她到了跟前,他伸手拉她过来,“前面什么状况,还不清楚,你先喝一点。”   昨儿险些没撑死,如今又要自己来找灌了。   腹部还在隐隐作痛,芸娘轻皱了一下眉,不太愿意,他看了她一眼,伸手揉了一下她后脑勺,哄道,“乖,听话,喝点。”   长这么大,芸娘还没被哄过,多少有些不好意思,却又忍不住心中窃喜,红着耳朵,匆匆地应了一声,“嗯。”忙弯身用手捧起水,送到嘴边。   她知道他是什么意思,怕往下走,没了水,到候只会更难熬,她忍着恶心,尽量撑了一肚子。   水喝足了,趁太阳不太,两人赶紧出发,一路往北。   虽不知道深处的这条支流在南面还是北面,但南是洪州,离江陵远,往北边有鄂州,离江陵近,往北边还能赌一把。   裴安扯了一把芦苇杆,做成了一根长棍,走在前佛开草丛开路,芸娘拉着他衣袖,紧跟在后。   早上还好,等日头升上正空,芦苇丛里慢慢地冒出一股热气,越往前走,越热,开始有蚊虫绕着二人飞来飞去。   好在穿的都是粗布,裴安从身上撕下了一块布缎,两人捂住了脸,只露出一双眼睛。   蚊虫太多,没法歇息,只能一直往前,芸娘也折了几根芦苇在手里,边走边扇打。   大半日过去,还是什么也看不到,芦苇丛里除了蚊虫以外,没有任何生物,一条鱼虾也没看到。   上顿两人还是昨日上船后,吃了一些瓜果,如今过了一个晚上,又过了大半日,芸娘早就饥肠辘辘,只觉肚子里空空如也,眼前时不时地冒出几样食物来。   他突然想起了程娘子那日烤的兔腿,当时觉得太饱,如今回想起来,只咽口水。   她脚步慢慢地沉重了起来,喘着气道,“郎君,等出去后,咱们开一家酒馆吧,请程娘子来做主厨,专烤兔腿好不好......” 第65章   一日未进食,他知道她是饿极了,才想起了程娘子的兔腿,走了这么久,她能坚持到现在,已超出了预料。   “好,出去后你想吃什么,都有。”他停下来,往后退了一步,立在她跟前,弯下身道,“上来,我背你。”   “不要,郎君也累。”芸娘摇头,她一个小娘子都饿了,他那么大一个块头,肯定更饿,不过是一日不吃,饿不出什么毛病来,她速速忘掉脑子里的那些美食,挽住他胳膊,拉着他继续往前,这般干走着,实在难熬,她找着话同他说,“不知道萧娘子被冲去了哪儿。”   中了一刀,再跌入江河,凶多吉少,多半人没了。   他伸手扶住她胳膊,尽量减轻她负担,听她提起萧娘子,眼中划过一抹厌恶之意。   在她萧莺举刀打算刺他的那一刻,他们之间本就无几的情份已经彻底没了,她又对芸娘心生歹意,推她落水,便是在自寻死路。   她最好是死了。   她见他没应顿了顿,侧头看他,小心翼翼地问,“我被萧娘子推下去之前,看到她好像中了刀子,是,郎君吗?”   当时萧莺拿着刀子举在她跟前,她极为紧张,并没看到那一刀是谁刺的,但那个角度,只有裴安。   一个是青梅竹马,一个是被临时凑在一起相处不到一月的妻子,即便知道他不想看到自己受害,但在那般危极时刻,他毫不犹豫地对曾经的青梅竹马出手,她还是很意外。   “嗯。”他没否认,“她害你,就该死。”   简短又霸气的一句话,听进耳朵,全是他对自己的维护,她心底一暖,抱着他的胳膊紧了一些。   裴安低头看了她一眼,突然道,“我自己跳的。”   “啊?”   他一笑,面上带了一些轻狂,“将我推下江,他萧大公子还没那个本事。”   裴安没再往下说,扶她往前,旁的让她自个儿去悟。   芸娘神色愣住,细细地嚼着那话,跟着他走了好一段了,才偏过头看向他,许久没进食她一脸虚弱,嘴唇已发白,眸色却如天黑后的星辰,慢慢地亮了起来,轻声问,“那,郎君是如何跌进江里的?”   她猜到了,但不敢确定。在各自的抱负面前,他们如今的这点情分,似乎并没到要生死相随的地步。   江河水流喘急,万分凶险,他再有本事,也无法与大自然抗衡,这一点他应该是知道的......   他为何会冒险?   是担心自己吗......   “你说呢。”这么好想的答案,她还悟不出来?他也没指望她了,直接道,“见你跌下去,我自己跳的。”   芸娘心头陡然一热。   他又缓声解释道,“你不会水,被推下去必死无疑。”   能有一个人担心自己的感觉,真的很温暖,她只觉心口热乎乎的,暗里高兴了好一阵,慢慢地又惆怅了起来。   他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,他那一跳,万一呢......   就像如今这样,还不知道能不能走出这片芦苇。   他可曾想过后果?   裴安倒没想那么多,见她跌入江中,肢体彷佛比脑子还快,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。   “郎君对芸娘好,芸娘很感激,我知道郎君是个很好的夫君,这辈子我能嫁给郎君,真的很幸运,但若是下回再遇上这样的事,郎君别再这般冲动了,两个人都死了多不值当,郎君已带我看过了这片山河,我死了就死了,也不会有多少遗憾,郎君不一样,郎君还有很多事要做,有抱负,有梦,你要是有个什么闪失,府中祖母又该如何活下去?”   她越说越心酸,越害怕,身体里突然又生出了一道力量,浑身提起了一股劲儿,没再靠着裴安,自己直起身来,脚步稳稳往前。   他们一定要走出去。   一定要活下来。   她说的都对,两个人死不值得,他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,且非做不可,他不能死,最理智的办法,是他一人先出去,找到人后再来接她,但他做不到,“我们都会活下来。”   他重新走在前,拨开芦苇开路。   越往前走,底下的水越浑浊,脚踩下去,带出了一片稀泥,清晨的几捧水喝下去后,早已被消耗掉,芸娘喉咙开始发干,又饿又渴,裴安尽量找干净的地方,用手捧起水,沉淀后再递到她面前,此处至少还有水,两人能喝尽量都灌满了肚子。   太阳开始西沉,到了傍晚,两人脚下的泥土慢慢地开始干裂,没了半点水迹。   眼前依旧是芦苇丛,黄土沙石,一片荒凉,比起之前蚊虫乱飞的芦苇丛要好很多。   两人坐在干土上,歇息了一阵。   跌进江河后,芸娘本就在鬼门关走了一回,强撑着走到这会儿,体力已达到了极限,没了半点力气,一坐下来,便再也没有劲儿起来。   两个人一点吃的都没,再往前,可能连水都没,这样下去,只有一个可能,两个人都会死在这儿。   芸娘不想动了,“郎君,你先走吧。”自己太慢了,没了她的拖累,凭他的本事,他一个人一定能走出去。   裴安没应她,安抚道,“此处已没了水,说明咱们的方向对了,应该很快就能走出来。”他蹲在她面前,抓住她的手,将她搂在了背上,“你再坚持一会儿,等找到人家,我借一张弓来,猎一只兔子,烤给你。”   芸娘双腿使不上力,头也发晕,软软地趴在他背上,听他说起烤兔,终于有了一丝精神,“郎君也会烤肉?”   他轻声道,“嗯,会。”   “好吃吗。”   他难得在这等事上自夸,“外焦里嫩,保准好吃。”   芸娘想象着他做出烤兔的场面,肚子里又是一阵饥肠辘辘,她笑着道,“也不知道阿舅阿婆是个神仙人物,生出来的郎君长得这么好看,还什么都会......”   她声音有气无力,还不忘打趣,裴安将她往搂了搂,“少说话,趴我背上睡会儿。”   芸娘确实有些困了,脑袋晕晕乎乎,安静了一会儿,暗自嘀咕了一声,“阿婆一定很好看。”   她那日听裴老夫人和明家婶子说起了一两句,知道阿婆是个美人儿,要是还活着,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自己。   应该不会喜欢。   若非自己,他们唯一留下来的儿子,不会落到此般境地。   她愈发自责了起来。   裴安听到了她的嘀咕声,也察觉出了她的情绪,微微扭头同她温声道,“和你一样,都好看,若她还活着,见到你定会高兴。”   她听他如此说,心头突然又高兴了起来,幻想着那一幕,只觉一股温馨。   她很少听他提起他的父母,一时好奇,想知道更多一些,又问道,“那阿舅是不是很爱阿婆。”   “嗯,很爱。”他记忆中,父母从未吵过架,即便是争吵,也是打情骂俏,很快便和好了。尤其和好的那几日,两人如胶似漆,感情更深。   他突然想起有一日,父亲一个大男人,抱着几大盆鲜花,从街市上一路走回来,欢欢喜喜地将花儿送到母亲的院子里,邀功地道,“夫人,今儿这几盆如何?我一眼就看中了,是夫人喜欢的花种......”   母亲一面笑着,一面上前替他擦身上的泥土,“你看看你,好好的国公爷,抱几盆花像什么样,也不怕人笑话。”   “给自己媳妇儿买花,有什么好笑的,他们那是羡慕嫉妒......”   昔日那些温馨的画面浮现起来,他唇角不由跟着扬了扬。   他的父母很相爱。   他们一家人都很相爱。   昔日的日子越是美好,越是衬得那最后的结局悲惨凄凉。   他眼中生红,恨意滔滔,不觉身子也开始僵硬。   芸娘知道他又想起来了什么,后悔自个儿提了起来,心头难受和心疼,“郎君,咱们要是真到了那一步,你就烤了我吧。”   胳膊也好腿也好,她都愿意。   她的大义献身,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。   这样走下去,确实看不到希望,裴安也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,心口缩了缩,又紧又疼,面上却做出一副轻松之态,轻嗤一声,“就你身上的那几斤肉,哪里够,还得再养。”   她辩解道,“有的地方也挺有肉的。”腿上就有肉。   她那样的话,不免让人想歪,他脑子里的画面拐了一个急弯,想的并非是她的腿,而是那团洁白如玉,嫩如豆腐......   他忍不住,捏了捏手掌底下的翘臀,“嗯,夫人说得对,该有的地方确实有。”   她身子一崩,脸色终于有了一点血气,轻拍了一下他肩膀,“郎君想什么呢。”说完,又恼羞成怒地斥了一声,“孟浪。”   裴安也没辩解,生生受了她一掌,不痛不痒的,倒突然有了几分情趣,心头轻松了许多。   他无言地笑了笑,将她往上一搂,趁着体力还在,没有一刻耽搁,能多往前走一段便是一段。   天色慢慢地暗了下来,芸娘到底是没有撑住,不知何时睡在了他背上,醒来时,人已经靠在了裴安怀里,跟前燃起了火堆。   走出来了?   芸娘惊喜地抬起头,可一眼望去,看到的还是一片芦苇,此时两人正窝在一个土坑里,火堆里烧的是芦苇杆。   心底的一股失落,如当头一棒,被打击得没了半点力气,她艰难地转过头,见裴安正闭着眼睛,正在睡。   如今应该是半夜,她不知道他背着自己走了有多远,他本可以丢下她,一个人走出去的......   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故事她听过不少,两人虽说是夫妻,可他们前后认识也不到半年,他说不丢下自己,就真没丢下自己。   她心底涌出一股感动,鼻尖发酸,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,挨着他的头侧靠了过来,踏实地躺了下来。   那就一起走吧,只要还有一口气在,他们都不能放弃。   两人在土坑里,度过了第二个夜晚,第三日天一亮,两人继续出发,歇息了一个晚上,芸娘似乎精神了一些,坚持走了一阵,实在走不动了,才趴在裴安的背上,没有食物,没有水,两人又从日出走到了日落,傍晚时,终于从芦苇丛中,看到了一片山脉。   走出来了。   他们走出来了。   能撑到如今,芸娘全凭着一口气,告诉自己她不能死,不能拖累他,一定要陪着他走出去。   如今见到了山脉,她吊着的那口气稍微一松,人便没了只觉,晕了过去。   快三日没进食,两人的脸色已经苍白得没了半点血色,背上的人往下一滑,两人齐齐地跌到在了地上。   裴安艰难地爬起来,将她搂在怀里,紧张地拍了拍她的脸,“芸娘,芸娘......” 第66章   但任凭他如何唤,如那日落水之后,她整个人软塌塌地倒在他怀里,没有一丝回应。   那股无能为力的悲凉感,再次冒出来揪住了他的五脏六腑,抓心挠肺,煎着他的心肝,他紧紧地抱着她,唇瓣挨着她的脸,一下一下地碰着,似乎这般抱着她,亲着她,她就能醒过来,就能从阎王手里将她的命夺回来一般,可良久过去,她依旧没有动静,恐惧和害怕一点一点地加剧,扰得他六神无主,他双手开始颤抖,声音也抖得厉害,一声声地唤她,“芸娘,芸娘......”   叫不应她,他急得去摸她的唇角,轻轻地拨动着她的唇瓣,想让她开口同自己说说话。   一句也好,哪怕发出一个音节来也好。   可她的嘴唇干裂,被他指头掰开,唇齿之内,再无往日那般有水泽润泽,一片干涸,同她的脸色一样,苍白得了无生气。   她说他什么都会,但却没能护住她。   他低下头,用额头去碰她紧闭的眼皮,低下声来,哀求地道,“你醒过来,再坚持一会儿好不好,我们已经出来了,你不是想吃兔子吗,我去给你抓,你想要几只,便给你烤几只。”   他想起她说的那些话,又道,“谁说的你死了没有遗憾?我答应过你,要替你找一箱子碗口大的珍珠,如今还没开始凑呢。”他尝试着说一些刺激她的话,“还有你外祖父,我没告诉你,他还活着,他在果州等你去找他,你不是说过要送给我一匹马吗,我想要,你不能赖账......” 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,他才从无力回天的茫然之中,陡然反应过来,慢慢地靠近她,用自己鼻尖去碰她的鼻息。   一缕轻轻的,如抽丝一般的气息,缓缓地扑在他的鼻尖处,他只觉突然抓到了一根救命仙草,救回来的不只是她一个人的命。   一瞬之间,胸口的激动,刺得他干涸的眸子里,溢出了星星点点的湿意。   她只是饿晕了。   他将她放在自己怀里,取出腰间短刀,如同当初随她一道跳下江河时一样,他没有多想,只想救她,只知道她必须得活下来。   锋利的刀尖划破了自己的掌心,鲜红的血液瞬间冒了出来,他轻轻捏着她的脸颊,打开了她的嘴,握拳将掌心流出来的血液,一点一点地流入她的齿内。   许是太渴了,感觉到了水泽,即便是昏睡了过去,她也下意识地开始吞咽。   她的嘴唇上沾上了他鲜血,似乎没有之前那般苍白。   虚惊一场,他缓过神来,只觉自个儿背心一阵热一阵凉,包扎好伤口,他抱着她坐了好久,才平息下来。   这样一场魂飞魄散的惊吓,自十年前之后,他从未在谁的身上体会过,这几日却在他怀里的这个小娘子身上,连着经历了两回,这等子自个儿掐住脖子的软肋,真不好受,见她醒不过来,他彷佛也去了大半条命,对于他这样的人而言,无非是致命的短柄,可他不受控制,他心甘情愿。   他盯着自己掌心缠住的伤口,似乎意识到了什么,那股在他脑海之间模糊地徘徊了好几日的影子,他好像抓到了。   怀里的这个人,不仅仅只是他的夫人。   他在乎她,喜欢上了她。   他已经将她当成了生命里,不可缺的伴侣,他不想让她死,即便是要了他的命,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去救她。   甚至来不及去想,这样做的后果会如何,来不及去想自己若是死了,那份压在他心口,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的仇恨,又该怎么办。   若是他当真就这样死去,什么都没做,便下了地府,他怕是灵魂都不会安宁,但他就算是死,也无法做到丢下怀里的这个人。   她是鲜活的,他是如今唯一一个能左右自己心神的人,她能让自己笑,一句无心的言语,一个表情,一桩小小的事,都能牵动他的情绪。   她也是唯一一个心疼他的苦,说过要罩着他,还想要给他割肉吃的人。   这样好的小娘子,他怎可能不动心,但他没想到他的感情会来得这么快,在他最需要舍去一切,斩断后路之时,这一份感情,无疑成了他之后复仇路上的牵绊,有了牵绊,同之前那等什么都不在乎的日子过的是潇洒相比,今后的路确实会多上很多碍手碍脚的地方。   以往没尝过这样的滋味,他最是忌讳,如今不一样了,像是空了心的萝卜,突然长出了心来,有了七情六欲,一切都丰满了起来,不仅没觉得累赘,反而心口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甜蜜和充实。   天际的余晖慢慢地散去,夜幕降临,他将她背了起来,继续往前。   这回他明显得感觉到了的自己的体力在慢慢地在达到极限。他的脚步不再沉稳,变得吃力了起来,有时候脚步东倒西歪,有时候走着走着,往后连退几步,眼前甚至开始有了天旋地转的晕厥感。   但他清楚,他不能在这时候倒下,她要是醒了,什么都没有,同样走不出去。   他咬着牙往前,走出了那片芦苇,到了林子里,才将她放了下来,揭开掌心的绑带,再次拿出刀,又喂了她一次血。   她的脸色似乎好转了许多。   趁着月色,他去附近捡了柴火,燃了一堆火在她面前,一刻也没歇下,又去林子前方狩猎,没猎到野兔,只猎到了一只野鸡。   想起她干干净净,又是小娘子自小被人伺候惯了,就算是有了野鸡,有了火,她未免也不会处理。且没有水,她同样难熬。   晕厥感扑灭而来,他硬撑着,掏出短刀,先放了野鸡的血,倒入自己的口中。   血入喉后,他缓了缓,再次起身,去找水。   半个时辰后,他将一切都准备好了。   一只杀好了的野鸡,一只装满了水的竹筒,一堆燃烧的火焰。   如此,她醒了,也能活下来,走出去。   耳朵一阵嗡鸣,眼前又开始模糊,最后他从腰间掏出了一块令牌,塞进了她怀里,声音嘶哑地道,“活下来,去果州,找你的外祖父。”   令牌是明春堂堂主的令牌。   只要她走出去,亮出这块牌子,明春堂的人定会找到她,从今往后,任由她差遣。   他支撑到如今,体力和精力已超出了负荷,黑暗扑面而来,席卷了他所有的意识,他终究还是无力地倒在了她旁边。   这两年来,让南国无数官员闻风丧胆的一代‘奸臣’,多少人想诛之,如今终于倒下了。   他躺在那,脸色苍白,已无半点攻击之力,被包扎起来的掌心,垂搭在芸娘的裙摆上,血液黏着粗布,早已干涸......   哪里需要什么千军万马,此时只要一只手,轻轻地放在他脖子上,一掐,这世上,便再无他裴安此人。   —   芸娘做了一场梦,梦里他一人身在那片芦苇丛里,什么都没用,连一滴水都没。   她喉咙干得发疼,艰难地往前爬行,想要找水,想要找裴安......   裴安呢。   她寻了一圈都没见到人,内心越来越害怕,越来越慌,她试着叫他的名字,可她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,她只有拼命的往前爬,不知道爬了多久,她再也没了半点力气,躺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,正感受着自己的生命慢慢地流失,头顶上突然开始落起了雨,雨水滴入她的嘴里,润进了她的喉咙,她感觉到了一丝甘甜,似乎还带着几分腥味,久逢甘霖,她贪婪地吸食着。   甘露吞入腹中,她喉咙终于能说出话了。   “裴......”   “裴安......”   “裴安!”她一声叫了出来,睁开了眼睛,跟前的火光照进她的瞳仁,满目的惊慌。   没有芦苇了。   有树,还有鸟鸣。   她怕又是自己的幻觉,重新闭上眼睛,再睁开,还是树,不见芦苇。   她肩膀耸动了一下,突然哭了起来,又很高兴,一张脸分不清是哭还是笑,回过头,习惯地去拉身旁人的衣袖,“裴安,我们这是出来了吗......”   她的手伸出去,并没有触及到意料中的那片衣料和掌心。   人也没看到。   芸娘楞了一下,目光往下,先是看到了搭在了她裙摆上的那只手,触目惊心的一道刀口,将粗布浸透,染成了深褐色。   她心头一跳,一道凉意冷不丁地脚下窜上来,四肢麻了一下,她提着声音地唤了他一声,“郎君。”慌忙去看他的脸。   他的脸就那般搁在了青草上,夜色一衬,苍白如雪,头歪在一旁,怎么看都不像是在睡觉。   她又叫了他一声,“郎君。”没听到回应,心跳开始加快,紧张地推了推他,“郎君......”   她一推,他身子软软地搭了过去,仰躺在那,一动不动。   那股子透心的凉意,让她突然不敢哭了,紧紧咬住牙关,颤抖地,慢慢地将手指探向了他的鼻息。   还有气。   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心跳,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后,边哭边朝他挪去,将他的脑袋移到了自己的腿上,这才看到了跟前搁着的几只竹筒,和处理好的那只野鸡。   她心口突然一缩,阵阵发疼,疼得她难受。   自己嘴里的腥甜尚在,他掌心里的伤口,她岂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。   她梦里的那场雨,压根儿就不是水,是他的血。   跟前的这些东西,都是他给她找来的。   他什么都替她想好了,用自己的命,换她活着。   他脑子一向聪明,怎么这回就不灵光了呢,这样做实在不划算。   他活着远比自己有价值。   她从来没有这般难受过,当年得知父亲的死讯时,也没有这般切身地痛过,她抽动得肩膀,从无声的抽泣,到放声哭出声来。   她紧紧地抱住怀里的人,抱着这个愿意用自己性命,来保护她的男人。   她害怕,可又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   她压住喉咙里的哭声,告诉自己如今不是哭的时候。   芸娘颤抖地拿起了旁边的竹筒,喂到他嘴边,水进了他嘴里迟迟下不去,她索性自己喝了一口,再埋下头,舌尖撬开他的齿关节,慢慢地渡入了他喉咙。   喂了半个竹筒的水,她将他放平躺到了软草上。   转身往火堆里添了一些柴,拿起了那只野鸡,架在了火堆上。   深夜的树林里,安静得瘆人。   芸娘虽没烤过野鸡,但不外乎就是烤熟,她来回不停的翻转,待香味溢出来,她先撕了一块下来,撕成了一块一块的肉沫儿,慢慢地塞进了他嘴里,看着他吞下去,她呜咽地道,“这一遭过去,我和郎君也算是从患难中走过来的夫妻了,一辈子都不会分开了对不对?” 第67章   烤鸡想起来简单,烤起来却没那么容易,外面的一层她还是烤焦了,饿了三日,这一只野鸡来得实在太珍贵,她没舍得扔,焦的撕下来塞进了嘴里,里面的嫩肉撕成饭粒大小的碎末,并着水,一口一口地喂给了裴安。   夜深之后,鸟雀的声音都没了,她抱住他,一点都没感觉到害怕。   不知从何时起,只要有怀里这个人在她身边,她似乎什么也不怕。   肉,水都喂了一些给他后,她起身去附近寻了一捆木柴回来,添进了火堆里。   回来之后便一直抱着他坐在了火堆前,手指头时不时地摸一下他的鼻尖,那股微弱的气息传来,便是她活下来的所有动力。   她一定要带他走出去。   他们都要活下来。   后半夜芸娘才睡了过来,翌日醒来,裴安躺在她怀里,脸色依旧苍白,还是没醒。   那股恐慌和手足无措,逼得她很想放声大哭一场,但她不能,只有她了,她必须得撑起来,他们才有活路。   她又探了一次他的鼻尖,确保他还活着,开始计划起了后面的路。   林子里虽没路,但树木之间的间距很大,她力气太小,背不动他,想要带他出去,她得找个东西拖着。   她将他放在软草上,先去附近找水,此处是山脚,水源多,但再往前走,谁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情况,一个竹筒不够,她用他留下来的短刀,备了好几节竹筒,全都装满了水。   水装好了,她开始砍竹子做竹筏。   她一个高门深闺里的大小姐,何曾做过这些,可人只要有希望,有信念,便有无限的潜力。   求生的本能,让她无所不能。   她照着裴安的身长,将竹子砍成了一样的长度,再去山间割下攀绕在树木上的葛藤,捆扎起来才知道竹子太滑,捆不住,又去砍了一些树木,拼在一起。   她的手被树枝划出了一道一道的伤口,额头上的汗珠子不断往外冒,背心也已湿透,她似是没察觉一般,心中只想着快些完成,快些带他出去,找一个阆中,将他救醒。   她清楚地知道,自己在同阎王争抢时辰。   花了小半个时辰,她才做好,将裴安拖到了上面,出发前,她撕下一块昨晚剩下的野鸡肉,吞进了肚子里,又去水源的地方,喝足了水。   她不能倒下,她得确保自己的体力,一切准备好了,她将拴住木筏的绳子套在肩头,拉着他往前。   太阳升起来的地方是东。   她默念着这几日,他背着自己,教她辨认方向的口诀,“上北下南,左西右东......”   林子里一旦迷路,恐怕尸身都找不到,她拖着他,继续往北的方向走。   只要朝着同一个方向,就一定能走出去。   累了渴了,她原地歇一会儿,再继续走。   从太阳升起到太阳偏西,她两边肩头已被绳子勒出了深深的红印。   她也痛,很累。   快坚持不住的时候,她很想哭,可眼泪一落下来,气儿就会散去一半,她便不敢哭了,咬着牙憋着,一步一步,艰难地拖着他往前。   走了一阵,头顶的太阳慢慢地被乌云遮挡,一场急雨说下就下,林子里没有躲雨的地方,哗啦啦的雨点子从树逢中落下来,砸在两人身上。   芸娘停下来,坐去他旁边,将他的头护进怀里,可雨水还是浸透了他身上的衣裳,一股一股的水流,顺着他的衣袖、手背、脚不断地往下淌,他掌心的伤口翻了白,完全没有愈合的迹象,大雨冲刷而下,他躺在她怀里一动不动,额头烫得吓人,那一刻她体会到了,什么叫绝望。   她终于哭了出来,“郎君,我害怕,你醒过来好不好.......”她宁愿让他吃了她的腿肉。   “你答应过我,要带我去江陵,还扬言要给我找一箱子碗口大的珍珠,你还没给我。”她哽塞着,一桩一桩地同他算,“我们说好的,还要去果州,我要送给你一匹灵马,咱们再比一场.......”   不,她不赛马了。   要同她赛马的人,都走了。   她紧紧地抱着他,雨水混着眼泪不断地往下滴,她看着他苍白又虚弱的脸,不住的哽塞,“你说过,你不会食言,那日你给我买糖葫芦的时候,你说你不会食言,你还说只要我想吃,你随时都能买给我,那我如今就想要,咱们去买可好......”她将脸贴在他面上,他烫起来的温度,让她彻底地崩溃了,她哀求道,“裴安,我只有你了,你不要像父亲和母亲那样丢下我.......”   她好不容易才遇到了一个愿意用生命守护她的人,她不想再失去。   可他发热了,若不退,会死。   她该怎么办。  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好在一场急雨虽来势凶猛,但很快过去,她将他衣裳上的水拧干,又从自己身上撕了一块布,给他搭在了额头上,她不能停下来,她得走。   阎王不会收他这般厉害的冤魂。   他们一定能走出去。   她重新振作了起来,套上绳子,拖着他往前,下了雨的林子到处都是泥水,她的靴子裙摆上,沾满了黄泥。   她肩头已经磨破了皮,血迹浸出了衣裳,耳中只有自己频频跳动的心跳,不知道过了多久,“咚咚——”的跳动声之外,突然有了一道声音,闯入了林中,像极了马蹄。   芸娘一愣,赶紧听了下来。   那声音又没了,正当她以为又是自己的错觉,那道马蹄声突然清晰了起来。   “驾!”   有人!   她情绪一时太激动,发不出声音来,捶了两下心口,才稳住,拼命地呼喊着,“有人吗。”   “有人吗,救命!”   她一声一声,用尽了全力呼救。   马蹄声越来越近,片刻后,她看到了一人骑着匹马,朝着她奔来,她彷佛见到了曙光,虚脱了一般,一屁股坐在地上。   那人到了跟前,却没下马背,皱着眉头问,“你们是谁,怎么会在这荒郊野林?”   芸娘这才看清,是一位三十来岁的妇人。   芸娘赶紧从地上爬起来,态度诚恳地道,“贵人,我们原本是去江陵,中途所坐的船只出了事故,掉进了江河里,醒来时便被冲到了芦苇丛里,走了三日,才走出来,还请贵人帮帮忙......”   那人似是对她的话并不感兴趣,也没那个意思想要搭救,目光只盯着她身后木筏上的裴安,突然打断问道,“他是你什么人?”   芸娘一愣。   同样身为女人,她怎会不了解那妇人目光里的意思。   悲痛之余,她哑然,都惨成这样了竟还能勾人,生死面前,不能拘此小节,她大方地道,“回贵人,他是我兄长。”   那妇人的目光,又在她脸上扫了一下,对比了一番,长得倒都挺标志,只是兄妹,好像有些不太像......   “贵人,请您帮帮忙,救救我兄长吧,我和兄长早早便没了父母,自幼孤苦,眼见兄长到了成亲的年纪,想起父母在世时,给兄长定下的一门亲事,便起身去了一趟盧州提亲,打算娶嫂子回来,可对方嫌弃我家穷,不仅退了这门婚事,还将我和兄长赶了出来,本以为已是可怜人了,谁曾想,又遭了这罪,想来是前世欠了什么债孽,缘分未了,老天还得让咱们历一回劫......”   她一身凄惨,倒也不需要卖可怜。   妇人似是被说动了,翻身下马,走到了裴安跟前,盯着他的脸又看了一阵,颇为满意,俯下身。突然抓住了他手掌。   芸娘心头一紧,下意识地想上去,将她的手拍开,可到底还是忍住了。   好在妇人只是翻开了一下他掌心的伤势,再探了探他额头,“他发热了,还挺麻烦的。”   芸娘神色一慌,苦苦哀求,“贵人,您一定要救救我兄长,要是兄长醒了,定会对贵人感恩在心,报答恩人,我兄长不仅长得好看,他还会作诗,吹笛......”   为了救他,她豁出去了。   那妇人身高马大,一看就是个粗人,这等女人,看似粗犷,实则心里最钟情斯文的公子爷。   果然她说完,妇人的眼睛亮了亮,见裴安一身狼狈地躺在木筏上,心疼地道,“这一身细皮嫩肉的,搁着了多可惜......”说完她回头便斥责芸娘,“你说你一个亲妹子,怎么忍心看着自己的兄长成了这样,实话告诉你吧,这片林子大得很,要是找不到路,你们半个月也不见得能走出去,且他还在发热,照你这么个拖法,不出两日,等死吧......”   芸娘呆呆地愣在了那,脸色苍白,似是被吓傻了。   妇人看了她一眼,见目的达成了,又道,“不过你放心,今儿算你们走运,遇到了我来林子里采药,这伤说重不重,说伤也不轻,端看遇上什么样的大夫......”   “神医!”妇人还没说完,芸娘便拱手对她一拜,激动地道,“今儿有幸遇到神医,是我和兄长的福分,神医的恩情,我兄妹两人铭记在心,来日必会报答。”   所谓久病成医,自己卖了十几年的药材,卖久了,也学了半个大夫的本事。   可那些牛鼻子平时里最瞧不起她,如今小娘子一脸崇拜,唤了她一声神医,虽有几分夸张,但妇人听着高兴。   算了,再不救,这小白脸凶多吉少。   她起身使唤芸娘,“行了,过来搭把手,将人挪到马背上。”   “好。”芸娘先一步抢着了他的头,拖住了他的胳膊。   脚可以碰,脸不行。   妇人看了她一眼,目露讽刺地道,“你能拽得上去?”   “我......”   “让开。”妇人嫌弃地将她拉开,直接拖住裴安的胳膊,将她趴在自己的身上,拦腰抱了起来。   这回不只是碰了,还抱了。   芸娘眼皮直跳。   奈何那妇人的力度确实大,轻松地将裴安放在了马背上,再回头看了一眼芸娘,一身狼狈,肩膀上还有血迹,靴子似乎也磨破了。   惨就挺惨。   但她的马背,不够坐。   “你自个儿先跟着,要是跟不上,就等我明儿过去接你也行。”妇人踩上脚环,正准备跨上马背,走人,芸娘一把拉住她衣袖。   她谁也不相信。   这人一看就不是个善类,她要是走了,还会回来才怪。   她不能让裴安离开她视线。   芸娘急忙道,“贵人,您不知道,父母走之前,将我托福给了兄长,让他一定要照顾好我,兄长成了如今这样,也是因为救我,要是我有个什么三长两短,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安生,他还怎么作诗,怎么吹笛子......”   妇人:......   “啰嗦......”妇人不耐烦地将脚挪了下来,让出脚环给她,“你先上去,扶稳你兄长,往后坐,我屁股大,讨厌被挤。”   “多谢贵人,贵人放心。”芸娘生怕她反悔,立马踩住脚环,没有任何拖泥带水,利索地上了马背。   她这番保命的劲头,妇人看得也愣了一下,冷嗤了一声,“说好了,我可不是什么观音菩萨,没那个善心普渡众生,这救命的钱,还有你兄长的药钱,一分都不能不少。”   “那是自然,贵人出手相救,我已是感激不尽,怎会让贵人白白的救了人。”   倒是个明白人。   妇人左脚踩住脚环,后脚从马头绕过跨了上去。   一个马背上坐了三个人,裴安被夹在了中间,不用妇人说,芸娘自个儿也尽量地往后坐,手扶住裴安的腰,让她躺在自己怀里,不让他碰上妇人的身体。   马匹比起她做的那张木筏快上很多,天黑前,三人便走出了密林。   没了树木遮挡,眼前一下开阔了起来,山脚下的小村落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,火光落入芸娘眼里,恍如隔世。   她悄悄地握住了裴安的手,暗自同他道,“裴安,再坚持一下,这回我们真的出来了。”   —   妇人将两人带到了家里,房子不大,土墙青瓦,房间一共就两间。   妇人扛着裴安,走去了左边那间。   见到满院子的药材,芸娘便知道她不是什么大夫,只是个卖药的,她心头倒是松了一口气,这时候能遇上一个卖药,已经是老天开眼了。   妇人将裴安放在了床上后,便进屋去抓药草,也没用秤,拿在手里大抵掂了一下重量,分拣好后,拿去交给了芸娘,“这一把你用药碾碾成碎末,涂在他手掌的伤口上,这一把三碗水煎成半碗,给他喝下去,碾子在外面院子里,灶台在后面,自个儿去弄吧,我累了,先去歇息一会儿。”   芸娘点头接过,“好的,多谢神医。”   芸娘拿着草药,照着妇人说的法子先去点了火,药煎上后,赶紧又去碾药。   忙乎完,站了一身黑灰,再加上在路上走了这么几日,全身上下已经糊得不成样。   她这副模样,谁能想到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世家大小姐,曾经一天不洗澡周身都黏糊得慌,别说衣裳了,鞋底都很少沾灰。   可她压根儿就没去想这些,心思只系在了床上那人身上。   小半个时辰后,芸娘将煎好的药端了进来,扶起他,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,汤勺慢慢地递在他唇边,他烧起来,似乎有了一些意识,勺子一碰到他嘴边,他便自己知道张嘴。   她一勺一勺地喂完,又去外面将捣碎的草药拿了进来。   他掌心的伤口红肿不堪,看着很是吓人,她先去打了一盆水,将伤口清洗干净后,再用木棍,轻轻地将草药涂在他的伤口上。 第68章   身旁一豆灯火安静地照在脸上,火光甚是微小,很费眼睛,她低着头凑近,动作小心翼翼,生怕碰到了他。   妇人说,他是伤口感染了才会发热。   伤口是怎么来的,芸娘非常清楚,他用自己的血救了她的命,她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他,唯有倾尽她所有的力量,包括她的性命,去救他。   她不知道,他要是就这么去了,自己该怎么办。   她没去想。   昨晚她脑海里只是一瞬划过了那样的念头,便觉得天都要塌了一般,实在承受不了那份恐惧和害怕,便再也不敢去想。   伤口敷好了药,芸娘才卸下了一口气,坐在他旁边,抬头看向他。   两人如今就像是逃荒出来的乞丐,她全身脏的不像样,他也好不到哪里去,一身的凄惨落魄,身上的粗布早就不能看了。   要是青玉和童义看到他们如今的模样,估计都认不出来。   认不出来又怎样,只要都活着。   她轻轻地握住他的手,掌心依旧滚烫,烫得她心焦意乱,她低声同他道,“我相信郎君一定能扛过来,等这一遭熬过去,咱们就去最好的酒楼点最好的酒肉,吃个饱,再去最好的布铺子,买最好的绫罗,晚上躺在蚕丝做成的被褥中,好好地睡他个三天三夜......”   “喂完药了?”屋外妇人的声音突然传来,她飞快地松开手,回头便见她手里拿着一个白面馒头一面啃着,一面走了进来,   芸娘冲她笑了一下,起身点头,“喂完了,多谢神医的草药。”   “别谢,不是白给的,药草一共二两银子,算上救命钱,五十两,不为过吧?”她刘三娘,从不做亏本的生意。   她早就算过了。   这丫头一身粗布,都掩饰不住她的姿色,等将来自己和她兄长成了婚,她要是听话,就留下来替她做工,用工钱来抵押,要是不听话,她就将她卖了,卖远了小白脸肯定不干,就卖给这村子里的男人,这村里可有不少还没讨到媳妇儿的单身汉,要是见到这样的标志人儿,别说五十两,百两、倾家荡产,也会想办法掏出来。   “不为过,不为过,五十两,行,我记住了,等兄长好了,我将来一定给神医还上。”芸娘态度诚恳,目光瞟了一眼她手里的白面馒头。   昨夜剩下的那只野鸡她带上了,但淋了一场雨,已泡了水,天气也大,估计馊了,裴安发着烧,不能再给他吃。   牺牲一下色相,换一顿饱饭,值。   “神医,麻烦您帮我看看,兄长什么时候能醒过来?”芸娘说完,不动声色地让出了位置。   妇人见她识趣,没再费什么口舌,走到床边,仔细地端详起了床上的男人,越看眼珠子越亮。   不愧是她一眼就看上的人。   第一眼惊艳,第二眼简直就是挪不开了。   她长这么大,就没见过长得这般俊的男人。   想起前几日村口那薛婆娘拉着他男人,站在她面前,趾高气昂的得意劲儿,她暗自呸了一声。   同眼前这位小白脸相比,薛婆娘那位干瘦如柴的男人,简直无法入眼。   别说他,整个村子,乃至鄂州,也是数一数二的姿色,妇人心头说不出的激动,彷佛看到了自己身穿嫁衣,牵着他的手,周围全是羡慕的目光......   还有薛婆娘,那嫉妒得发疯的嘴脸。   芸娘见她一脸痴笑,似乎要将人吞了一般,赶紧提道,“贵人,我和兄长几日都没进食了,您看,有没有什么......”   “后面厨房的锅里,馒头,肉汤都有,你盛过来,我给他喂......”妇人说完一屁股坐在了刚才芸娘的位置,继续盯着。   芸娘:.......   性命重要,不拘小节!芸娘默默地念了一遍,转身去了厨房,眼不见为净,看不到就不糟心了。   锅里的馒头还挺多,知道那位妇人不待见自己,芸娘偷偷地藏了一个馒头在袖筒里,自己要是饿死了就真便宜了她。   芸娘舀了一大碗肉汤,捡上几个馒头,端碗走了进去,那妇人还坐在那,似是还没看够。   见她进来了,妇人对她招手,“拿过来,我喂。”   眼见那妇人要对他动手了,芸娘到底还是没法做到大度,及时劝道,“贵人还是我来喂吧,兄长要是知道自己给贵人添了麻烦,醒来肯定要训斥我了。”   “这有何妨?”妇人没当回事,继续伸手。   “有妨!”芸娘将碗搁在桌上,一把拉住了妇人的手,面色神秘地道,“贵人不知,我兄长最是注重礼数,不怕贵人笑话,兄长活了二十二个年头,却连小娘子的手都没有碰过。”   二十二岁,姑娘的手都没碰过?居然还是个纯情的......   妇人一愣,明显感了兴趣。   芸娘继续道,“我兄长这人吧,就是个死脑筋,要不凭他这副皮囊,也不该找不到姑娘,说什么人不能不讲信誉,他已经说了亲,便不能再同旁的姑娘有牵扯,看一眼都不行,谁知道人家不这么想,这回好了,被悔了亲,年龄也大了,还遭了这么一场罪,今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给我讨一位嫂子回来。”   芸娘说完一脸忧伤。   “能!怎么不能。”妇人的态度瞬间转了个弯,亲热地拉着她的手问,“你兄长喜欢什么样的?”   “我们家的人,身板子都小,早前兄长倒是同我提过,说希望对方是个身子底子好的,能干的,这样的人才能撑得起家。”   “可不是嘛!”这话简直说到了妇人的心坎上,“找媳妇儿,不就是要身体结实,动不动就生病,风一吹就倒的小娘子,娶回去有什么用......”   芸娘垂目,继续添火,“是啊,谁要是能娶到贵人这样的嫂子,真是福气。”   “当真?”   芸娘点头,“嗯,兄长也喜欢。”   “你这嘴儿,我也喜欢。”妇人神色掩饰不住兴奋,主动让出位置,“你来吧,多喂点东西给你兄长,咱得赶紧将他的伤养好,这样,明儿我去买一只老母鸡回来,咱们炖汤,给他补补。”   “贵人不必破费......”   “都是自己人,别见外,锅里馒头多,你喂完了,自个儿也去吃点。”妇人想了起来,指了一下外面院子里一堆干草,“我就两间房,晚上你就去那将就一夜吧,待会儿我找床被褥给你。”   芸娘感激地道,“多谢贵人。”   “快喂,我先走了。”   “行,贵人也累了,去歇息吧。”   妇人一走,芸娘长长地松了一口气,忙扶起裴安,将一碗肉汤喂完,又喂了半块馒头,再摸了一下他额头,还是烫。   估计没那么快。   她拧了湿帕子,贴在了他额头上,这才慢慢地吃起了馒头。   饿过一回的人,知道是什么滋味,她不敢吃完,悄悄地囤了一个,连着袖筒里的一共两个,再同他和裴安的荷包一起藏好。   财不外露,以他们的处境,不宜露财,一穷二白,无所可图,才能让人放下戒备。在马背上时她便取下了裴安和自己的荷包,藏在了袖筒里。   无论到哪儿,防人之心不可无。   怕妇人怀疑,她不敢多呆,守了一阵后,她去了妇人屋里,抱出了一床漏风的棉被,躺在了外面的干草堆上。   忙的时候没察觉,如今闲下来,才察觉自己的肩头和一双脚,疼得厉害。   她弯下身,轻轻地褪下了脚上那双已经看不出原样的靴子,鞋底不知何时已磨破了一个洞。   脚指头下,好大几个水泡,亮堂堂的,有的已经破了,血和皮黏在了一起,一拉扯,疼得钻心。   可这些皮肉上的痛,远远比不上她心里的煎熬。   裴安还没醒,她自己不能再有事,她厚着脸皮去向妇人借了一双布鞋,又去厨房烧了一锅热水,将肩膀和脚上的伤口洗干净,适才裴安抹伤口还剩下的一点药渣,她一点都没浪费,抹在了伤口上。   夜里又是一片浩瀚星空,群星璀璨,她却没心再欣赏。   一直留意着隔壁,待妇人一睡,她又去了厨房,打了一盆热水,轻手轻脚地回到了屋里,褪去了裴安的鞋袜,将他的脚也擦洗干净。   短短几日,她干了这十几年来加起来都没干过的活儿,实在是太累,趴在了他身旁的床上,睡了过去。   没过多久裴安开始梦呓,芸娘如同被人一棒敲了脑子,瞬间惊醒,又昏昏沉沉,替他更换着头上的湿布巾。   反反复复折腾到后半夜,他才慢慢地安静下来,芸娘抹了一下他额头,指腹似乎有细细的汗出来。   有汗就是要退热了。   芸娘激动地握住了他的手,很想好好哭上一场,可实在是太困,困得连哭的力气都没了,一头倒下去,立马睡着了。   —   裴安后半夜便开始迷迷糊糊,感觉到有人在他身旁,替他褪去了鞋袜,擦洗着脚底。   他想挣扎着起来,脑子却一片昏沉。   一会儿是儿时院子里的那场大火,他想扑进去,脚步却怎么挪不动。一会儿又是父母、姑姑、还有两位叔叔的欢笑声,可待他跑过去,他们却又走远了,无论怎么追,总是差一段距离。   最后又回到了那片芦苇中,烈日当头,底下的泥土干涸裂开,他坐在地上,芸娘躺在他怀里,闭着眼睛,嘴唇发白......   他一声一声地去唤她,“芸娘......”   就在他绝望之际,一只柔软的手突然握住了他,低声道,“我在这。”   声音传进耳朵,他很快平息了下来,再一次坠入黑暗,醒来时,耳边听到了几道鸡鸣声,完全不知道在哪儿。   他手指一动,感觉正被人握着,同梦里握住他手的温度一样,沉睡前的记忆一瞬涌上来,他猛然睁开眼睛,转过头,便看到了趴在自己床边,睡着了的芸娘。   经历过那样的艰难之后,这样的画面,美好的失了真。   看了好一阵,他才缓缓地伸手,去摸她的头,掌心碰到她柔软的发丝上,那真真切切的触感,激得他喉咙发紧。   良久,他才轻唤了一声,“芸娘。”   天已经亮了,自前日醒过来之后,芸娘便很容易惊醒,听到声音,立马醒了,一下抬起头来,两双眸子相对,跟前的彼此都是鲜活的。   一道经历过生死,那便是刻骨铭心的印记,两人望着对方,眼底涌出万千情绪,最终一句话都没说,一个红着眼睛张开胳膊迎着她,一个眼含泪水扑进他的怀里,劫后余生,悲喜交集,豆大的泪珠子从她眼里滚了下来,她呜咽地哭着,他紧紧地抱着她,心似是被刀子在绞着,痛得呼吸都困难。   “让你受苦了。”他一双胳膊抱着她,时不时地摸着她的头发,可还是觉得不够,恨不得将她这个人揉进身体里,自此连成一块儿,舍不得让她离开自己半步。   苦倒是不苦,她呜咽地同他抱怨,“郎君吓死我了,你昏睡了两日,还发了热,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,我怎么办......”   他体会过那种绝望,明白她的心情。   没想到自己睡了两日,他心疼地抱着她,细细喃喃地哄着她,“再也不会了,我身体底子好,不会那么容易死,儿时算命的给我批过八字,不到一百岁,阎王收不了,你别伤心了。”   人就是这样,没人疼时,可坚强了,能使刀砍树,能烤鸡,能一个人拉着他走了那么长一段林子。   可一旦有人疼了,立马矫情了起来。   那话劝完,她愈发哭得厉害,之前压抑着不敢哭,这会子他醒了,她敢哭了,埋在他怀里,痛痛快快地流了一场眼泪。   他听着她的抽泣声,偏下头去亲她的额头,一下一下,如同小鸡啄米,满腹的心疼和怜爱,“不哭,我在......”   直到将蓄在眼眶内的泪流光了,芸娘才罢休,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,抬头再次看向他。   那可怜的模样,一阵阵揪住了他的心,他想起自己晕迷之前,她还没醒过来,又紧张地看了她一圈,“你好点了没,有没有哪儿不舒服?”   芸娘摇头,“我都好了,郎君不必担心。”   裴安这才反应过来,抬目打探跟前的坏境。   四面土墙,屋顶几根横梁,粗糙简陋,他正欲问她这是哪儿,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道响亮的脚步声。   他转过头,便见一位身子魁梧的妇人,一手提着鸡,一手拿着刀,站在门口扯着大嗓门道,“丫头,鸡拿去给你兄长炖了。” 第69章   妇人说话算数,今儿一早,便去村口提了一口鸡回来。   进门时听到里面的说话声,还在想着小白脸是不是醒了,如今一看,人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,正扭头朝她望来。   那风流倜傥的眉眼,比躺着时,还要英俊万分,唯独那双眼睛,与她想象中有所不同,尖锐锋利,初一眼,还让她怵了一下,险些就挪开目光,又想起他的身份和处境,大胆地盯了回去。   这一盯,便觉心口“咚咚——”直跳,立在门口,痴痴地看着,没了反应。   裴安才醒,连这是哪儿都不知道,完全不知跟前这位村妇是何人,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后,微微拧起眉目,问芸娘,“什么兄长?”   芸娘目光躲闪了一下,未来得及解释,那妇人听见了,回过神,笑呵呵地走了进来,嗓门极大,“小郎君醒了?身子觉得如何了?可怜的,见到你和你妹子在林子里,半死不活的,真让人忧心,如今总算是醒过来了。”她说着往芸娘这边挤,将手里的鸡塞给她,“妹子还愣着干什么,赶紧炖鸡,给你兄长补补,这刚醒过来,可马虎不得。”   鸡递到芸娘跟前,还在扑腾。   裴安眼皮跳了一下,她何曾碰过这东西,正要下床去接,只见芸娘眼睛都没眨一下,一把从妇人手里擒住了鸡翅膀,“好好,马上就炖。”说完朝裴安猛挤了一下眼睛,“兄长你先躺一会儿,待会儿让神医替你再看看,手上的伤口有没有好些。”   她一番挤眉弄眼,他眼皮子跳得更厉害。   兄长,神医,刚醒来,这一通子乱七八糟的称谓,若非自己心神坚定,真还以为是自己脑子烧糊涂了,错乱了。   再见跟前妇人看他的那副神色,他就算是个傻子,也明白是什么意思。   兄长......   出息了。   他两道目光沉甸甸地瞅着芸娘,想要让她给自己一个解释,芸娘却眼珠子咕噜一转,不敢看他了。   妇人脸上的兴奋之色难以抑制,晒得两抹红晕来,忙将衣袖往上一推,凑上前,“小郎君,我看看.......”   她一只胳膊比裴安的还粗,一伸过来,裴安及时往后一避,眸子凉得瘆人,“拿开。”   妇人一愣。   芸娘见他变了脸,知道要出事,忙上前去安抚,“兄,兄长,这是救了咱们的神医,要不是她,咱们这回怕是凶多吉少了。”   裴安看着她不说话。   所以呢,就卖了他,拿她的话说,他堂堂明春堂堂主,御史台大夫,需要沦落到出卖色相?   看出来了他脸色不好看,芸娘及时朝他扬了扬手里挣扎的母鸡,“兄长,鸡,鸡汤......”   他好不容易才捡回来了一条命,刚醒来身体还未完全恢复,遭了那些罪之后,芸娘觉得对于他们来说,名节这玩意儿实在是算不得什么,保命最要紧。   横竖只用一下他的脸,旁的便宜她保证不会让那妇人占上半分。   她眸子透亮,满脸期待的看着他,裴安这才注意到,这才几日,她脸色已经憔悴不堪,头上漂亮的发髻早就散了下来,被她凌乱地捆在脑后,身上还是那件粗布,已被泥土糊得看不清原本颜色,此番狼狈,瞧进眼里,他的心又如同刀子在割。   她为了救他,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。   他连命都能给她,还有什么是不能牺牲的,他沉了一口气,再抬起头来看向跟前的妇人,眼里的凉意便退了大半,“抱歉,多谢相救。”   声音虽依旧平淡,但比起刚才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,实在好了很多。   妇人被他这般直勾勾地看了一眼,只觉心都要飞了起来,哪里还会去介意他刚才的那句话,红着脸道,“没事没事.......小郎君昏迷着,也不知情,不知者不罪。”   一声一声的小郎君,实在是刺耳。   裴安咬牙才忍了下来,看着芸娘手里那只鲜活的母鸡,眸子一顿,突然道,“家妹不会杀鸡。”   他这番破罐子破摔,出卖色相到底,简直是丢了尊严不要当泥踩。   要是被底下的人知道,还不知道怎么笑话他,可又如何,要他看着她受苦,他留着那尊严又有何用。   妇人看着他撇开的头,愣了一下,随后一脸兴奋,“没关系,我会!我去杀,杀了给小郎君炖上。”妇人说完,一把从芸娘手里夺过了母鸡,亲热地交代道,“妹子就留在这儿,你们兄妹俩好好说会儿话.......”   小郎君这明显是将她当自己人了。   妇人高兴地提着鸡出了门槛,听不到脚步声了,芸娘才回头意外地看着裴安,夸赞道,“郎君,你太厉害了,比我还会。”   裴安没应,只盯着她,也不说话。   芸娘当他还在生气,挨过去坐在他床边,轻声哄道,“郎君抱歉,林子太大,又下了雨,郎君还发起了热,那妇人恰好路过,我见她并没有要搭救的意思,实在想不到办法,才用......”   她还没说完,突然被裴安一把搂在了怀里,紧紧的抱着,抱了好久,芸娘都快被他勒得喘不过气了,才听他沙哑地说出一句,“是我该说抱歉。”   是他没能将她护好,还让她受了这么多罪。   他不只一次后悔,后悔将她绑在了自己身边,没让她跟着王荆走,有过这回之后,他打定了主意,这辈子就算自己最后无法落到好下场,也不能再将她置身于险境之中。   那样的恐慌和害怕,有一次就足够了。   两人是活下来了,可这番你谢一句我谢一句,又相互道歉也不是事儿,芸娘伸手搂住了他的腰,声音轻柔地道,“郎君救了我,我也救了郎君,谁该道谢谁该道歉,算不清了,咱们这辈子注定了要纠葛不清,我倒觉得这样才是真正的夫妻,共过患难,将来才能一条心,走得长远。”   见她语气冷静,倒是比自己还要坚强。   她说得没错,但有一点,不是因为他们是夫妻,是因为那个人是她,王芸。   倘若不是她,就算他与旁人结为了夫妻,也不值得他拿自己的命去护。   他依旧心有余悸,“若有下回,你自己先走。”   这话芸娘溺水醒来时也对他说过,可他都没做到,她又怎么可能做得到。   “不会再有下回了,大难不死必有后福,我和郎君会一辈子顺遂。”   他摸着她的头,点头应道,“对,不会再有了。”   没人打扰,两人抱在一块儿,好好地温存了一阵,死里逃生出来的庆幸感,一切苦难都是值得。   妇人很快炖好了一锅鸡汤,连肉带汤整只端了上来,饿了三四天,这一顿,便是山珍海味。   接下来的两日,有了裴安的‘牺牲’,过得很好,不仅有吃的喝的,妇人还去村子里找了两套换洗的衣裳回来,两人终于洗了个澡,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,妇人的药草效果还挺好,芸娘肩头和脚底的伤也开始结痂,怕裴安瞧见了会内疚自责,芸娘遮挡得严实,没让他察觉。   两人也打听出来了,此处是在江河的北面,鄂州方向。   跌入江河后,他们被冲到了北面的一个湖泊,湖泊的芦苇太多,那一带荒芜人烟,很少有人出没,两人没落入沼泽之地,还走了出来,已是不幸中的万幸。   此处村落出发离鄂州,快马还有五日的路程,明春堂的人还没到估计是找错了方向。裴安的伤口已消了肿,身体也恢复的差不多了,不可能当真留在这儿同那妇人成亲,得想办法离开这儿。   那日芸娘看到了妇人有一匹马,虽知道这样很不应该,她救了他们的性命,她应该感激,可她经历了那样一场生死,在鬼门关徘徊了一趟回来,她学会了说谎,学会了算计,她心里明白她不再是之前的自己了,但她不后悔,起码她和裴安都活了过来   至于今日之恩,她和裴安日后必定会以其他方式偿还。   见裴安好了起来,妇人也开始筹备,拉芸娘过去问,“你兄长有没有提起我?”   芸娘点头,“提过,说神医救了咱们,他很感激。”   妇人羞涩地笑了笑,小声问道,“他怎么想的?你们父母双亡,即便回去家里也没个人了,这村子里虽偏僻但什么都不缺,我还有一门手艺在,将来饿不着你兄长,你长得也不错,嫂子帮你在村里寻一门好亲,将来也不愁……你给你兄长说说,就别回去了,我看他伤也好得差不多了,待会儿我去集市上置办些东西,咱们先拜堂成亲……”   她还挺心急。   这两日裴安醒来后,妇人便是寸步不离,芸娘知道她怕他们跑了,心思一转,“我兄长脸薄,问也问不出什么来,这事我替他做主就好了,贵人安排吧……”   “好!我这就去置办东西!”妇人兴奋地去牵马,芸娘立马回到房里叫裴安,她救了他们的命,不能硬抢,只能骗,待会儿等妇人牵马出来,她先将她支开,裴安去夺马……   她进去,还未来得及说自己的计划,裴安已收拾好了,不需她多言,“走。”   “等会儿。”到了门口,芸娘将当初从自己和裴安身上藏起来的荷包拿了出来,留下了裴安那份多的,给妇人放在了她屋里的桌上。   荷包里装的都是金锭,这两天的伙食和药材,包括这匹马,绰绰有余。   妇人很快牵着马匹出来,不待芸娘使出自己的计划,裴安直接上前,同那妇人道,“我和你一起。”   这可是他头一回主动同自己说话,妇人一愣,喜上眉头,说话都结巴了,“行,行啊……”一起去,集市上所有人都能看到他们......   裴安又道,“不带些水?”   妇人兴奋过了头,丝毫没有怀疑,“对对,我这就去准备,小郎君等我一会儿。”   芸娘看得一愣一愣的,这也行……   裴安瞥了一眼她看戏的表情,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,横竖自己在她面前,也没什么脸了,不要也罢,立在那面不改色地让她打探,待妇人走到门口,他一把搂住芸娘的腰,直接将人提到了马背上,自己再利索的翻身上马。   门外马蹄声突然响起,妇人心头猛然一凉,立马追了出去,便只看到了绝尘而去的马匹和马背上的一对男女。   妇人嘴角一抽,又听芸娘的声音传来,“贵人抱歉,他是我郎君,望贵人早些觅得知心人。”   一股气血冲上脑子,妇人气得两眼发花,破口大骂,“好一对奸诈的狗男女!” 第70章   芸娘问过那位妇人,离集市还有半日的路程。   到了集市再次不用愁,什么都能买到,可遭过这么一回之后,她怕了,学会了未雨绸缪,两日下来,她每顿都会攒上一两个馒头,如今已有十来个,水袋子也偷偷顺走了一个,里面装满了水,怕妇人发现,她装进包袱,特意藏在了院子外的谷草堆上,方便逃跑时带走。   妇人看着她从马背上弯身取走了包袱,气得差点翻白眼。   阴险狡诈,处心积虑,狼狈为奸!   妇人拿起搁在门前的扫帚,使劲朝着两人扔了过去,“狗男女!给我站住!”   妇人的骂声芸娘都听见到,能想象她会气成什么样,但为了活命,挨两句骂又能如何。   情势所逼,并非他们有意欺骗,这等子出卖色相之事,待出去后,她和裴安怕是一辈子都不愿再提。   马匹再次绝尘而去,妇人手里的扫帚扔出去,连马屁股也没碰到。   休养了两日,裴安已将村子的路线摸清,马匹出了院子,沿着村落一路疾驰,很快出了村庄。   马蹄飞扬,太阳从树缝里倾泻而下,光影斑驳、明媚耀眼,同样的风景此时再瞧进眼里,心境已完全不同。   透下来的每一缕光线,呼吸的每一口气息,都是死而复生的希望。   —   一个多时辰后,到了山下的集市。   集市不大,多数都是一些附近村落的百姓,路过的生人很少。   两人面生,长相又出众,一出现,便引起了不少目光,芸娘怕惹麻烦,不太想下来,“郎君,咱们有馒头和水,够了。”   等离村子再远点,上了官道,放一枚火焰信号,明春堂的人肯定会找上来,即便没找来,官道沿路都会有驿站,她荷包里的银子足够两人到江陵。   裴安倒是不怕,翻身下马,一把将她拦腰提了下来,不顾众人目光,牵着她的手去了集市。   这几日她一口一个兄长,叫得越来越顺溜,两人行为举止,也像极了兄妹。   怕被妇人察觉,她不让他碰,也不让他亲,他甚至怀疑起了,她是不是当真起了将自己卖掉的心思。   如今这番将她的手牵在掌心,紧紧地捏着不放,再也不用躲着藏着,光明正大地走在集市上。   他巴不得大伙儿都看到,越多的人看到越好,免得将来那妇人为了自己的情面,胡编乱造。   她是自己明媒正娶的夫人,任何人都不能质疑。   裴安牵着芸娘去了集市上最好的酒馆,点了最贵的酒菜,虽不是什么山珍海味,但也算得上是美酒佳肴,满满一桌子,摆在面前,似乎这样才能让自己内心好受一些。   他想给她最好的。   再也不想看着她挨饿,也不想看着她为了一碗鸡汤,同人陪着笑脸,为了一贴药,听候旁人的差使。   一刻也不能。   他知道她伸屈能伸,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坚强,她能单手拎鸡,眼睛都不眨一下,能蹲在灶台前,熟练地架起柴水,碾药煎熬,完全没有半点世家小娘子的娇气。   她这般懂事,这般好,但他心里却高兴不起来,反而更难受。   他拿起筷子,一样一样的菜夹进她嘴里,完全不用她动手。   芸娘只需张嘴。   两人当初深陷芦苇丛,迟迟走不出来,饿得她两眼发晕,芸娘脑子里想着,等出来后,她什么也不管,先来一顿大餐,弥补自己所遭的罪,如今东西当真摆在了面前,还有人喂,简直是人生到了巅峰。   那时候她饿慌了觉得自己能吞下一头牛,可这两日托裴安的福,她蹭了不少油水在肚子里,被裴安一筷子接着一筷子地喂,很快便觉得不行了,肚子撑得厉害,美食是好,可她有心无力,惋惜地道,“我饱了,郎君吃吧。”   妇人今儿打算了要同他成亲,一起来,便炖了一只羊腿,他刚被芸娘逼着吃了一大碗。   他不饿。   见他不动筷,芸娘明白了,礼尚往来,反过来去喂他。   “我不......”他没说完,她的筷子已经递到了嘴边,裴安乖乖地张了嘴。   被喂了一阵后,他有些后悔了。适才他是恨不得将所有好吃的东西都搬到她面前,将店里名菜几乎都点了,一个豪横,结果却找了难受。   别说两人,再来两个人也不见得吃得完,也不知道她还要喂多久,他有些吃不消了,芸娘似乎也看出来了,两人虽饿怕了,但也不能一顿撑死。   她终于停了筷子,两人都撑了个十成饱,眼巴巴地看着一桌子美味,这要是放在几日之前,简直就是一场梦。   腹部被撑得隐隐发疼,倒有了几分切实的感觉。   这回是真熬过来了。   剩下来的太可惜,芸娘转身叫来了店家,“帮我包起来一下,待会儿咱们还得赶路。”   “好嘞,客官。”   “多少银子?”芸娘低头从腰间掏荷包,还未数出数目,对面裴安,已从筒靴内扣出了一粒碎金,搁在桌上,大方地道,“不用找。”   芸娘一愣。   他,还藏了金锭子?   “我一届七尺男儿,哪里有用夫人荷包的道理。”他完全没觉得自个儿这番从靴子里掏金锭子的行为,雅不雅观,一摆脱困境,身上的那股子轻狂彷佛又回来了,粗布都遮不住他眼里的傲气,起身去牵她的手,“走吧,去布庄。”   芸娘:......   芸娘将荷包挂回了腰间,荷包旁边还挂了一枚铜质的令牌。令牌的正面刻着一个‘春’字,反面是一只春柳。   那日在林子里醒来后不久,她便发现怀里多了一枚铜牌,知道是裴安在昏迷前留给她的,应该是明春堂的令牌。   待他一醒来,她便还给了他,他却没要,直接拴在了她腰上,“既给了你,往后就是你的。”   芸娘想着,应该是联络明春堂的信物,挂上去后,便再也没有取过。   裴安拉着她去了街上最好的布铺,挑了一身成衣给她,料子虽比不上她之前的,但比起她身上的这件好太多。   她身上的粗布,是妇人问村里人讨来的,一身的补丁,早已看不出原来的布料,肩头的伤口还没完全好,粗布搓来搓去,刮蹭着伤口,有的地方已经黏住,脱起来,比较艰难。   裴安守在帘子外,寸步不离,芸娘怕他察觉,将他支开,“郎君再去帮我挑一件吧,路上有个换洗的。”   话音一落,便听他声音传了进来,“都包起来。”   芸娘:......   走了这一路,她居然没发现他揣了这么多金子在身上,幸亏她没让那妇人替他脱靴,这要是被发现,指不定人财两空。   芸娘凑过去,隔着帘子提醒他,“郎君,酒馆里的饭菜还得带上。”   裴安:......   实际他就只有那么一粒金锭子,出门在外,什么意外都会发生,靴子里面缝了一道夹层,放些银钱,以备不时之需,多了别说硌脚,走路也会沉重,能如此,是因他昨儿趁着夜深人静,点了一把青烟,早上时,他看到了一枚紫色焰火,明春堂副堂主之一孙良来了。   算时辰,马上就到。   最先进来的却不是孙良,是明春堂的一位新人,裴安认识腰牌,脚步迎上去,主动走到了他面前,那人看了他一眼后,目光却从他身上挪开,望向了刚从帘子后走出来的芸娘。   明春堂的总令牌,只有一块,携令牌者,为堂主本人。   除了最初的一帮子人外,这一年来扩张的新人,都没见过堂主,并不知道是谁,山内关于堂主的言论倒是有很多。   钟副堂主就曾同弟子们说过,堂主长得很漂亮......   芸娘刚换了一身绯色的襦裙,要说漂亮,那人就没见过这般漂亮的姑娘。   确定那块令牌没错,那人直接略过了裴安,走到了后面芸娘跟前,悄声道,“属下来迟,请堂主赎罪。”   芸娘:......   裴安:......   芸娘一愣,没料到明春堂的人这么快就找了上来,看了一眼立在门口的裴安,及时提醒他,“夫人。”   “啊?”那人一脸疑惑。   “我是堂主夫人,你们堂主在那。”芸娘朝门外一扬头,孙良已经到了,对裴安拱手行了一礼,神色着急,满脸担忧,“堂主可算是让属下找到了,明春堂何老,险些要以死谢罪......”   人在他船上跌入江河,这要是有个好歹,自己不谢罪,回去明春堂一帮子人也不会绕过他。   裴安回头,看了一眼芸娘和一脸懵的新人,同孙良交代,“送信出去,平安。”   “是。”   裴安往外走了一步,低声问他,“来了多少人。”   “算上属下,五十人。”孙良禀报道,“属下接到堂主消息后,立马下山赶往江陵,没想到途中见到何老发出的急救信号,找上去后才知道堂主出了事,情况紧急,属下将人手都派了出去,沿江寻堂主的消息,昨晚有人看到山里的青烟,今早才传到属下这儿,属下先带了十人过来,余下的人还在渡口。”说完,孙良问他,“堂主是要调动人手?”   裴安没多言,直接吩咐道,“发赤色信号,通知所有副堂主回山。”   孙良一愣,怕自己会错意,“堂主的意思是......”   “攻打临安。”他一刻都等不了,就算只有五成的把握,他也要拼死一试,将赵涛的脑袋拧下来,多等一日,他都觉得憋得慌,“江陵不必再去,你亲自回山传令,备战。”   “是!”孙良神色肃然,双目发亮,堂中多少兄弟都在等着这一日,“那堂主何时回山?”   “我先去一趟江陵,半月后到。” 第71章   历了这么一回劫难,真要到阎王那里报了道,他便也认了,可他大难不死,活了下来,那样的大仇大恨烧得他心窝子发疼,一日不报,他都难以入眠,便也不能按照以前的节奏来了。   什么旗号,什么把柄,他也不肖得打了,反就是反,他要明目张胆地反了他赵涛。   此事一旦决定下来,便没有了任何退路,到那时,他不仅是‘奸臣’,还是逆贼。   往后一段日子,他都将会身处水深火热之中,如同踩在深渊上的麻绳,正是中间最危险的那一段,结果如何,他自己也不能保证。   王荆应该已经到了江陵,他得亲自将她送过去,交到王荆手上。   她父亲留下来的两千名兵马,再加上顾震这些年所谋划的大业,她在他们手里,比跟着自己安全。   倘若他成功了,风风光光地把她接回临安,从此安安稳稳地过日子。   不成功,起码也能同他赵涛拼个两败俱伤,到时候顾震得一个渔翁之利,于她而言,也是好事。   她的出路他想好了,心底不觉已松了大半,接下来便是国公府。   上回王恩被钟清吓唬了一回,心里生了芥蒂,临行前同自己提了一嘴剿匪,当不是玩笑,明春堂的人一旦动手,赵涛必定会有所动作,说不定还会来一招杀鸡儆猴,一个江湖门派,朝廷只要派出兵马镇压,不出半月便能剿清,剿不清,就有问题了。   旁的本事没有,赵涛的疑心比谁都重,迟早会怀疑到他头上,与其被动,他不如先出手,“给钟清递信,让他想办法将老夫人接出临安。”   孙良听出来了,这是要动真格的了,神色肃然地领命道,“是。”   “还有......”   孙良见他神色顿了顿,似乎有些不好开口,以为他还有什么紧要之事,忙上前凑近了耳朵,“堂主请吩咐。”   裴安看向他,“带银子了吗。”   —   适才芸娘换好衣裳,见他立在门口看了自己一眼后,并没进来,而是跟着明春堂的人去了一边说起了话,虽听不到两人说了什么,但看他立在屋檐下的阴影里,神色突然沉重了起来,目光也变得冷冽,想来应该是正事。   堂堂明春堂的大主子,险些丧了命,是该紧张一下。   芸娘先付了衣裳的钱,只买了身上的一套。   店家刚找回零钱,裴安便拿着一个沉甸甸的钱袋走了进来,看了她一眼,“不是还要一套吗,我去挑。”   那荷包是从哪儿来的,芸娘能猜到。   上回在林子里,她还听过钟副堂主同他诉苦,说自个儿的花销太少了,人家能存这么些银子下来,也不容易。   怕他再乱来,芸娘匆匆将零钱装进了荷包,挽住他胳膊,硬拽着他出了铺子,到了外面,才抬头迎向他疑惑的神色,小声地道,“郎君不知道,这铺子里的东西,不咋地......”   这个他早就知道,一个破村子而已,能有什么好东西。她先将就一下,到了江陵,她想要什么样的,他都给她买。   “咱们成亲那日,府上的方嬷嬷进来,打开了好几个橱柜,里面全都是替我置办的新衣,听嬷嬷说,那些都是祖母亲自挑的缎子,请的临安城内最好的裁缝,照着时下最新的款式缝制的,这好东西看入了眼后,再让我从这些俗物里选个拔尖的,不是为难我吗,横竖我一件也挑不出来了......”她又道,“亏得我机智,出门时知道郎君入了秋才回临安,夏季的新衣,几乎都装上了,等咱到了江陵,找到青玉,我还瞧得上他这些个粗俗之物?”   她说完,故意皱了一下眉头,表情颇有些像平时里的张扬模样。   她脸上的狡黠之意明显,明摆着就是在故意揶揄他,裴安却没有半点介意,只觉得跟前的这张脸越看越可爱,越看越离不开,看久了,似乎连心头的仇恨也跟着淡化了不少,怕自己沉迷下去,当真失了斗志,裴安及时偏开目光,牵着她的手往前,也不说话,轻叹了一声。   芸娘忙问,“郎君怎么了?”   他眉目随她适才一般轻皱着,忍住嘴角笑意,也不看她,逗她道,“没什么,只觉得人生美满,有妻如此夫夫复何求,将来要是遭人嫉妒了可如何是好......”   芸娘听他一声叹息,道他是又遇上了什么难事,还紧张了一下,陡然听到他这么一声,且他声音还大,周围的人纷纷侧目过来,再看明春堂的几人愣愣发懵的模样,怕是都不敢认他了,不由脸色一红,伸手去捂他的嘴。   裴安也不躲,甚至还配合地弯下身,让她捂。   轻轻柔柔的掌心盖在他唇上,不再是往日的幽香,而是有一股清淡的药草味。   她应该刚上过药。   他心口冷不丁地一缩,疼痛绞得他呼吸都乱了。   尽管她掩饰得再好,他还是察觉到了她身上的伤,他偷偷揭开过她的衣襟,亲眼看到了她肩上的勒痕,和脚底的水泡。   他知道是怎么来了,妇人告诉他,见到他们时,她正用绳子拉着他走在林子里。   她才十六岁,入秋才到十七。   夜里看到她小小的身影躲在草堆后,往肩头和脚上抹药,一声都没吭时,那一刻他宁愿她就那般将他扔在林子里。   他也曾想过,是不是当初她嫁给了邢风,就不会有今日的劫难。   他那样争强好胜,万事不服输的一个人,什么都在他的掌控之中,可在面对她时,却头一回没了自信,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给她一个安宁优渥的家。   若他这回真死了,回不来了,也会替她祈祷,往后余生能有一人陪着她,不再让她受半点苦楚。   她容颜绝色,性子温柔体贴,这般好的小娘子,天底下没有哪个男子不喜欢。   他知道只要自己一放手,便会立马失去她,可这样的念头一浮现出来,胸口实在太疼,他又不想将她托付给任何人了,无论如何,他也要活下去,亲自陪着她走过人生岁月,看着她从小姑娘到为人母,再到白头,她怎么样都好看,即便老了,必定也是光彩夺目。   他艰难地咽下喉咙,眼圈有了红意,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拉下来,丝毫不在乎旁人的目光,走到她前面,蹲下身将她往背上一搂,背着她走向马匹。   芸娘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,怕他摔了,也不敢挣扎,只红着脸拍他肩头,“郎君,你放我下来,我能走.......”   “不放。”他咬紧了牙,俊俏的面容一股子坚定,在她看不到的地方,眼圈到底是红了透。   芸娘愣了一下,不明白他是怎么了,又听他轻声道,“一辈子都不放。”   他语气坚定温柔,如同一道春风,从她心坎上挠过,她一时失语,忘了反应。   两人是被逼迫才成的亲,彼此心里都明白,并没有半点感情,芸娘也从未指望过他们能像那些因感情而成亲的夫妻,婚后拥在一起,说着甜言蜜语,许着一辈子的海誓山盟。   说句不好听的,等他哪天腻了,再去接一个新人进来,她又能如何?   两人说不定自此以后连面都很少见,她只想着做好当妻子的本分,尽量经营好这一段婚姻,至于旁的,她从未去想过。   可那是从前,如今他们一道经历了生死,为这段平淡的婚姻,增添了血肉,似乎哪里又不一样了。   彼此扶持而来,谁都没有丢下谁,放弃谁,在绝境之中,相依为命,也曾是对方最后的希望。   芸娘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,听了他的话,只觉心口涌出一股暖流,鼻尖生涩,内心却暖烘烘的。   她不再拦着他,胳膊环住了他的脖子,将脸轻轻地贴在了他身上,感受着这幅宽阔结实的后背给她带来的踏实。   他能替她遮风挡雨,能让她内心安宁,不惧不怕,她也想让他背着她走一辈子。   母亲说感情是可以培养的,当年父亲和她也并非青梅竹马,一见钟情,后来慢慢地才培养出了感情。   或许等他了解了自己,知道了自己的好之后,也会慢慢地喜欢上她了呢......   一想到喜欢,她心口冷不防地突突两跳,脸颊枕在他背上,一点一点地发着烫。   曾经她以为她喜欢邢风,但如今再去回想,似乎少了些什么。   具体是什么,又说不清楚了,只知道若是重来一回,将她放在十字路口上,让她选,是嫁给邢风还是裴安,她还是会选择身前这个背着她的夫君,裴安。   察觉到她的动作,裴安又将她往上搂了一些。   这样背着她走下去的感觉太美好,他有些舍不得走完,唤了她一声,“芸娘。”   “恩。”   “若当初我没上门,也没同意与你成亲,你嫁给了旁人,也会对他这么好吗?”会为了他连命都不要,为了他什么都能做。   那日在船上他没问出来的话,如今终于问了出来,结果似乎又没那么重要了。   人生没有‘倘若’二字,她若是嫁给了旁人,便又是另外一种生活,哪里容得他再来想这些事。   她愣了一下,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这个问题。   她想说不会,可又有些不现实,一听就知道在骗他,她只有实话实说,“应该会相敬如宾吧。”   当初她是走投无路,谁娶她,谁便是救她于水火的夫君,她都会珍惜,对他好。   但他没有不娶自己,她的夫君是他裴安啊。   她很高兴是他。 第72章   出了这么大一场意外,明春堂的大主子险些丢了命,事后想起来,背心都生凉,阵阵后怕。   孙良将两人送上了官道后,留下了半数的人暗中相护,并联络各处的暗桩,确保两人能顺利到达江陵才放心。   裴安交代的那些事,桩桩件件都是大事,孙良不敢耽搁,同裴安拱手道别,“堂主,一路保重,山里的三十八名兄弟,朝中的八名大臣,随时恭候堂主归来。”   孙良精神焕发,一脸正气。   明春堂的旗号:推翻昏君,替天行道,为民除害。   听上去短短一句话,嚣张狂妄,可只有真正身处其中之人,才能体会其中所包含的抱负和对当朝的不满和失望。   两年的时间,三十八名兄弟,三十八名副堂主,底下近万人的明春堂,能发展到至今的规模,不是谁不想要命,喜欢打打杀杀,哪一个不是被这容不得英雄安生的世道所逼,不得不拿起刀|枪,报家仇,觅出路。   都是死过一回的人,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,所有的人都在等着他,只要他一声令下,甘愿奉上性命。   裴安拱手回礼,“保重。”   孙良没再犹豫,调转马头,带着裴安的命令,去完成自己的使命,马蹄绝尘而去,卷起官道上的一片黄土,一队人马很快被淹没。   裴安收回视线,夹了一下马肚,勒住缰绳转身背道而行,出发赶往江陵。   没有马车,裴安和芸娘继续共乘一匹马,太阳一出来,到底还是七月的天,风吹日晒。怕她晒出毛病来,经过第一个驿站,裴安便亮出了御史台大夫的身份,将行踪提到了明面上,享受着一等一的待遇,好酒好菜吃了一顿,再躺进干净的蚕丝被褥里,搂着她睡了一个好觉,第二日天亮,驿站的主事主动送上了一辆马车。   马车要比马匹慢上一倍的路程。   他还有太多的事情等着他去办,理智告诉他应该尽快将人送到王荆的手里,可一想起,到了江陵,他便要同她分开,少则几月才能见,又什么都不着急了。   最终还是选择了马车,她身上还有伤,马车里躺着好养。   果然人一旦有了感情,一切都开始拖泥带水,他知道此时并非儿女情长的时候,但万一呢,万一有个什么意外,闭眼之前,他肯定后悔这时候为何没有多陪她一会儿,横竖都是遗憾,了了一桩是一桩。   这样的念头,彻底地麻痹了自己,再一想,半月的时间,也赶得上,大不了回来的路途他走快些,少睡一些.......   谁知他身份一暴露,途径的几个城池,都有官员派人前来拦着城门口,盛情相邀。   听人说起有龙舟竞赛,见芸娘眼珠子一亮,眼巴巴地朝他望来,他心坎一软,无法拒绝,带她下去逛了一圈。   又听说蜀地有名的变脸戏班子,在几层楼高的戏楼上搭了台,有上天遁地的功夫,一会儿从底下窜上来,一会儿又从上层跌下去,甚是有趣,一年到头就演这么一回,错过了或许就再也见不到了,芸娘只需看他一眼,不用多说,他便投降点了头,“走吧。”   开了个口子,后面就难以收场了,一路上什么热闹芸娘都要去凑上一回,看过河畔花船上能歌善舞的姑娘,听了小曲儿,甚至连青楼,都去逛过。   南国的上流阶层生活奢靡,青楼已然成了一块标志,不去上一回,都不能称为男人似的。   芸娘原本瞧着热闹,平日里自己又不好进去,一时好奇,让裴安带她去看看,谁知一进去,一群小娘子疯了一般围上来,如同盘丝洞里的妖精,上来就对裴安动手动脚,一口一个郎君。   他这招蜂引蝶的本事,走哪儿都一样,芸娘心里突然不舒坦了起来,很快带着他出来,嘴里叨叨了一句,“我瞧了,里面也没几个好看的,脸上的粉涂太厚,遮了原本的模样,说不定明儿走在大街上,就认不出来了......”   她语气里一股酸味冒出来,自己不察觉,裴安却听了出来,一股甜丝丝的感觉浸入心底,他只笑着也不说话,想多体会一会儿蜜糖刀子落在头上的滋味。   他沉默不语,她心里愈发有了计较,问道,“郎君之前经常光顾吗。”   说了不提之前,自己却又来打破了,之前如何,她还能怎么办,总不能将碰过他的那些小娘子都找出来,一一警告,不许再打他的主意,那样不就成了妒妇了吗,他肯定也不喜欢。   芸娘问完便有些后悔了,正欲寻个话岔过去,他又突然回答了她,“很少,都是应酬。”   这样的答案,不知道她满不满意,他看了一眼她的脸色,补了一句,“你要是不喜欢,以后不去了。”   南国世风如此,人人都可以买|春,他是个大男人,身份地位摆在那儿,他要不去,岂不成了异类,不合群了。   “郎君可以去,别告诉我就好。”她见不得旁的女子碰他。   就算将来他要讨妾室,那也是关起门来,她瞧不见,心里或许没这么介意......她想了想,似乎也难以接受,单是想着他和旁的小娘子亲近,她胸口就闷得慌,她被自己突如其来的狭隘心胸,吓了一跳,莫不成当真成了妒妇......   说好出来玩乐,她突然闷闷不乐了起来,想着就眼下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下来,该有多好。   他不是什么国公府的世子,也不是御史台大夫,不回临安,就她和他,游遍南国的山河,做一对快活的神仙眷侣,没有朝廷纷争,没有妾室成群,一生一世只有一双人.......   意识到自己起了不该有的贪心,芸娘一个惊醒,及时扼住。   她回过神来,他已牵起她的手,行走在热闹的街头,身边不断有人经过,他将她护在自己身侧,一只胳膊圈着她,替她挡住外侧的人流,没让人碰到她的肩膀,街头的灯火忽暗忽明地映照在她脸上,心也跟着半梦半醒,人一旦开始珍惜,便容易对眼前所珍惜的人和事,生出一股梦幻,觉得太幸福,太美好,舍不得让时光流失。   他偏过头,缓声同她道,“逛青楼的男子,不外乎是分三类,一为贪女色,纵|欲无度;二为无家可归,内心寂寞图个慰籍;三为好情面,将逛青楼当成了充身份的资格之一,夫人觉得为夫可占了这三类?”   芸娘还未听过这样的言论,顺着他的话,慢慢地回味,二和三,他都不沾边。   但一,她有些犹豫。   似是猜出来她在想什么,裴安先掐断了她脑子里的念头,“别往歪了想,这世上知道我贪色的,只你一人,如今是,以后也是。”   他说的有些含糊,芸娘在脑子里绕了好大一个圈才兜回来,不就是说他只好她一人的色吗。   芸娘脸色一红,心头阴云,就因为他这一句连他自己恐怕都无法保证的誓言而散了个干净。   谁能知道将来会如何,不纠缠过往不放,不惆怅未来。   就当下,她很幸福了。   她知足。   她依偎在他怀里,抬头面含微笑,期待地看向他,“郎君,午后我听知府的人说,这附近有一座仙女桥,无论是夫妻,还是情侣,从上面走过,一辈子都不会散,咱们明儿早上去一回好不好?”   裴安:......   “好。”   马车一路走一路玩,将那几日所受的罪,统统都补了回来,一番玩下来,半月后两人才到江陵的地界。   沿途裴安的行踪,早已传到了江陵知州的耳朵。   马车到江陵城门口那日,知州姜大人,亲自前来相迎,倒没有盧州马大人那样的排场,只一辆朴素的马车,停在城外候着,见人来了迎上十步,跪地行礼,“卑职姜鸣恭迎裴大人。”   裴安难得走下马车,上前扶起他,“姜大人不必多礼。”   姜大人起身,这才打探了一眼裴安,只见其眉目明朗,倒是与传闻中的凶神恶煞,完全不一样。   裴安下江陵的消息,皇帝早就让人传到了江陵知州。   此番前来的目的,姜大人也知道。   按路程算,十日前,裴安就该到江陵,晚了这么久,是何原因,姜大人一见到他身旁的芸娘,便明白了。   有夫人在,免不得要游山玩水。   裴安娶了王家三娘子的消息,姜大人也听说了,见芸娘一下来,那五官同顾家娘子有七分像,一眼便认了出来,作揖行了一礼,“夫人。”   芸娘点头回了礼。   寒暄完,姜大人才同裴安道,“陛下口谕,一个月前就飞鸽传书到了卑职这儿,知道裴大人要来,卑职一直候着,想必裴大人这一路也不轻松,先去府上洗洗尘,歇息好了,咱们再慢慢议事。”   “姜大人安排。”他本没打算再来,既然来了,去打探一趟也好。   今儿头上有阴云,太阳没那么烈,念着她喜欢热闹,裴安没再回马车,牵着芸娘的手,同姜大人一道步行入了城。   江陵地处南国中部,离京城远,比起临安、建康、盧州,这儿的人更杂。   芸娘朝街头望去,有不少的外族人。   裴安也察觉到了,眉头轻轻拧了拧,转头问旁边的姜大人,“北人这么多?”   知道裴安是皇帝的人,姜大人也不敢多说,实话道,“自打议和之后,北人通关的政策一年比一年松,近一年来,涌入江陵的北人,已超过了往年的两三倍......” 第73章   南国主张议和,不敢得罪北国,通关政策一再放宽,北人在南国慢慢地尝到了甜头,陆续不断地涌入,江陵统共十万余人口,北人便有七八千,这样的局面已然失了控,底下当官的纵然心里明白,但奈何上头的旨意在,也不能违逆,唯有每年递折子,但汇报上去的境况,并没有得到回应,皇帝都不急底下的官员急也没用,便也由着这么发展下去,睁一只眼闭一眼不管了。   裴安也只是随口一问,并不想操心,除了临安,旁的地方如何乱,与他无关。   姜大人见他没往下问,也闭口不再谈,领着两人慢慢往前。   街头热闹倒是热闹,繁华景象一点都不输于临安和健康,从鄂州到江陵,一路过来,凭着裴安的身份,两人走到哪儿都有官兵护驾,行人主动避让,芸娘也习惯了不戴帷帽,如今走了一阵,便察觉出了不对。   街边的南国人确实都埋下头在回避,然而路边的北国人不一样,不仅没有回避,还伸长了脖子打探着她。   那大剌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放肆又大胆,神色中带着一股轻佻。   芸娘很不适,没再往外瞧,身子往裴安身上贴了贴,裴安也察觉到了,脸色陡然冷了下来,握住她的手紧了紧,将她往怀里一拉,脚步顿住,正欲让她先上后面的马车,前方突然传来了一阵骚动。   一道男子激动的声音入耳,“你们放开她!”   “滚开!”   “大爷,求求你了,我不认识你,你放开我,求求你了.......”   “贱妇!”一道带着北方口音的男子呵斥声响起,言语极为轻贱,“提了裤子不认人了!昨儿在床上叫的时候怎么没说我不认识我?勾引了老子,还想跑,没那么容易.......”   “你胡说!我压根儿就不认识你,郎君,郎君你救救我.......”小娘子的声音悲痛又绝望。   骚动一起来,周围的人群不但没有上前,个个如同见了狼一般,速速散开,似乎生怕惹祸到自己身上。   周围没了人,芸娘才瞧清楚,一位北人正拽着一小娘子上马车,小娘子死死地抓住车轮毂子,边哭边挣扎,旁边一位男子扑向小娘子,欲要救她,奈何两只胳膊被另外两名北人拉住,动弹不得,唯有悲愤地大喊,“放开她!你们想要什么我都给,求求你们,放开她......”   这番光天化日之下,强抢民妇,还发生在知府的眼皮子底下,芸娘转头惊愕地看向姜大人,却见他脸色一片平静,似乎见怪不怪。   芸娘没忍住,问道,“怎么回事?”   姜大人面上透出一股无奈,回禀道,“不过是百姓之间的小纠纷,外面太阳大,夫人还是回马车吧。”   这哪儿是什么小纠纷,明眼人一瞧就知道是在抢人,芸娘眉头一皱,“知府大人是不打算管了?”   知府叹了一声,“夫人初来江陵,还不清楚局势,这北人身份尊贵,就算押到府衙,也审不出什么名堂,打不得也杀不得,到头来不过警告两句,还是得放人,反而助长了北人的威风。”   这些年北国强盛,底下的百姓也跟着硬气了起来。   原本只是一些在自个儿地盘上混不上去的卑贱人士,来了南国却彻底地翻了身。仗着南国不敢惹事,嚣张妄为,尝到了甜头后,来的人也就越多。   就今儿这样的事,实在太多,要真管,恐怕府衙一日不吃不喝,也忙乎不过来。   眼见那小娘子要被拽上车了,芸娘顾不得什么北国人,出声吩咐道,“将小娘子带过来。”   姜大人看了一眼裴安,见他也默许了,这才朝身边的侍卫使了个眼色,“将人带来。”   人到了跟前,小娘子和那位郎君跪在地上,哭天喊地地向姜大人求救,“大人救救我们吧......”   几个北人丝毫不惧,见了知州也不虚,一副占了理的嘴脸,“这婆娘昨儿勾引了我,破了身子,按照你们南方的规矩,有了肌肤之亲,那就是咱的人了,今日她突然不认账,那可由不得她了......”   “我没有!”小娘子哭着道,“我同郎君一月之前才成婚,婚后一直呆在屋里,哪儿都没去,怎可能认识他们,今日我头一回同郎君出来,本打算买一匹布,岂料才到门口便被几人堵上,非说昨日见过民女,请大人明鉴。”   男子也跟着磕头,“求大人明鉴!”   姜大人转头朝几个北人一笑,问道,“既如此,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?”   “错不了,就是她。”北人态度嚣张,完全不给情面。   芸娘虽不知道江陵的情况,但一个知府大人,居然还要看北人的脸色,可想而知,百姓过得有多窝囊。   同是姑娘,想想这样的事情,若是落到自己头上岂不是灭顶之灾。   不待知府再去陪笑,芸娘直接上前道,“这位小娘子既已说了自己成亲,便有左右街邻作证,找个人来问问便知,岂能容尔等说抢就抢,我南国和北国一向交好,以礼待之,自个遵守信约,通关文书上也写得明白,凡是进我南国领土之人,无论是谁,都当遵守南国的国法。”   她一通道理说完,胸口不免被愤怒激得发疼,几名北人却是一个字也没听,目光肆无忌惮地盯着她,满目猥琐。   “没想到这南国,竟然有如此姿色的美人.......”   先头一人话还没说完整,迎面一把短刀突然飞来,动作快准狠,没给对方丝毫反应,刀尖刺进眼窝,一声惨叫穿出来几乎刺破人耳膜,那人双手捂上眼睛,想要拔出眼眶的刀子,鲜血从他手掌内猛往外冒,场面一片血腥。   这算不得什么,早年裴安在健康治人的那些手段,可比这残忍多了。   边上的两位北人没料到他会出手,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,气势汹汹地看向裴安,“你是何人,竟敢伤我北人!”   裴安也不理睬,上前一脚踩住已疼得在地上打滚的北人,弯下身,帮他从眼眶内拔出刀子,平静地吩咐姜大人,“押过来。”   他眼底一股冷意,神色阴郁,余下两名北人终于有了一丝恐惧,见侍卫当真上前来擒人,脸色一变,强撑着道,“你想如何?!我们可是北人,就算是你们南国皇帝,都管不到咱们头上,你算个什么东西,我北国陛下若是得知你们残害北国子民,,明日便会带兵踏平你们南国......”   “是吗。”裴安扫了他一眼,轻蔑一笑,“一群蝼蚁,倒想学猴子称霸的那套把戏。”他说完,等着侍卫将人押到了跟前,直接道,“眼睛剜了,就在这儿剜。”   北国人一慌,挣扎着怒吼,“你们敢!”   侍卫们没干过这样的活儿,到底是不太敢,姜大人这回却突然硬气了,呵斥道,“没听到吗,裴大人要你们剜你们就剜。”   凡是都有第一回 ,侍卫可没有短刀,只有红缨枪,尖端的生铁刺入眼眶,街市上瞬间一片惨叫。   大街上处刑北人,在江陵可是很少见,也算是杀鸡儆猴。   裴安面色不改,身子往边上一站,挡住了芸娘视线,之后的事自有知府的人处理,他拉着芸娘的手,继续前行。   姜大人赶紧跟上。   一到江陵就遇上了这样的人,芸娘没什么心情,忍不住又问姜大人,“这样的事经常发生?”   姜大人垂目点头。   芸娘哑然,区区几个北人,竟然敢跑到南国的地盘来撒野,南国人且还由着别人欺负,这是什么道理。   芸娘气了一阵,随后倒也想明白了,皇帝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,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能送去北国,更何况百姓。   正被郁气闷着,便见迎面一辆马车上,突然跳下来了一位身穿淡绿褥裙的小娘子,双目激动地朝她望来,颤抖地呼出一声“主子”,提起裙摆便朝着她奔了过来。   是青玉。   芸娘一愣,出了一场意外,再见到之前的人,突然恍若隔世,心中也有些激动,立在那等着青玉扑过来,一把抱住了她,又哭又嚎,“主子,菩萨保佑,奴婢终于见着您了,奴婢就说那些烧去的纸,怎么也燃不起来,主子定还活着,果然还活着......”她眼泪似是不值钱似的,“啪嗒啪嗒”地落下来,糊了一脸,哭了一阵,又想了起来,忙松开她,上下打探了一阵,心疼地道,“主子您怎么胖了,我听童义说主子落了水,那定是水进了肺腑,肿胀起来了,咱们待会儿就找个医官来瞧瞧......”   芸娘:......   芸娘语结,突然不想理她了。   身后童义和卫铭闻言,眼皮子同时一抽,街上人多眼杂,两人没有上前同裴安请罪,一到知府,关起门来,两人才齐齐跪在了裴安跟前,“属下护主不力,请主子处置。”   裴安离开后,卫铭带着御史台的人一路走的都是官道,路上虽遇上了不少刺客,皆有惊无险。   几日前一行人便到了江陵,没走明路,暗里同韩灵碰了头,从其口中得知主子和夫人坠了江后,心里七上八下,煎熬地等了几日,如今见人完好归来,才松下一口气。   事出意外,谁也没料到。   “都起来吧。”裴安问道,“见到韩灵了?”   卫铭起身禀报道,“禀主子,五日前属下见过韩副堂主,张治在他手上。” 第74章   张治,皇帝不惜派他前来江陵,一心想要除掉的人。   在见到萧大公子之前,也是他要想见的人,如今自己的事情已不需要再去验证,便也没了那份迫切。   人既然在韩灵手上,知府姜大人必然会找他商议捉拿的对策。   届时,按照原计划行事便可。   这一来,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了,还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,半月前,他恨不得立马攻入临安,要了他赵涛的狗命,被芸娘这一耽搁,又阴差阳错地将他拉回到了最初的步调。   “让韩灵明日漏个行踪。”   他不仅要捉拿张治,还要大张旗鼓地捉拿,让所有人都知道,曾经富甲一方的张家张治还活着。   —   裴安见卫铭和童义时,芸娘正在洗尘,青玉跟在她身旁,寸步不离地伺候。   三岁起,青玉便被送到芸娘身边陪伴,主仆二人一起生活了十几年,还从未分开过,这一分开,险些阴阳两隔,青玉才听芸娘说了个开头,便吓得脸色发白,再见到她肩头和脚上的伤疤,痂虽退掉了,却露出了一片嫩肉,一看就知道受了不小的罪,又“嘤嘤嘤——”地哭了起来。   “主子,您这是遭了什么罪啊,当真还去阎王殿里逛了一圈,奴婢可是在二夫人面前起过誓的,答应了二夫人,就算是死,也要护住主子性命,您说您要是当真没从河里爬起来,奴婢该寻个什么样的死法下去找您......”   芸娘见她眼圈都哭红了,甚是可怜,安慰道,“我这不是活着吗,你先前不是说让人批过八字,命硬得很,没个一百岁归不了西,你既然要死在我前头,我只会活得比你长,你怕什么。”   青玉抽了一下气,觉得似乎也是这么个道理,终于没再啪嗒啪嗒地落泪了,只是芸娘走哪儿,她跟哪儿,眼珠子就差长在她身上,说什么也不离开她半步。   知府姜夫人找过来时,便见芸娘盘腿走在凉榻上,青玉跪坐在塌前,将剥好的葡萄,一颗一颗地往芸娘嘴里塞。   那副闲散,逍遥自在的模样,当真像极了当初的顾家娘子。   姜夫人一时恍若看到了故人,神色一阵落寞,眼圈也陡然生了红。   当年顾娘子随着夫家迁移到临安时,芸娘才两岁左右,如今已长成了这般大的姑娘,连亲都结了,还记得临走之时顾娘子拉着她的手,告诉她,等她成亲时一定会回来江陵看她,可这一晃十几年过来,她再也没有回来,如今只剩下跟前的一个孤女。   姜夫人稳了稳情绪,才走进去。   芸娘正被青玉缠着要尽忠,见有人进来,顿觉解脱,赶紧从塌上起身,迎出去几步,正揣测着来人是谁,对方先温和地唤了她一声,“少夫人住得可还习惯?”   能过来关心她吃住的人,应该就是知府夫人了,芸娘点头回礼,“多谢夫人,都好。”   姜夫人心口蓦然一酸。   当初顾娘子抱着她上马车,她还奶声奶气地叫着姨母,要哭不哭的,舍不得松她的手,如今当是认不得了。   “热不热?”姜夫人关心地问道。   记得她小时候最怕热,天气一热起来,脖子上就容易长红疹子,痒得厉害,总是伸手去挠,挠破了皮又疼得哭,顾娘子没办法,走哪儿都带着一块儿冰,时不时拿冰袋给她敷一下,那时候自己刚从果州过来,家里还未安顿好,便住在了王家,成日跟着顾娘子身后,没少抱过她,也曾替她敷过脖子。   如今再瞧,热症似乎已经好了,颈项白皙又光洁。   比起盧州知府马夫人的热情,跟前的姜夫人言语温和,面色温柔,倒是让芸娘舒服许多,笑着应道,“屋子里放了冰,不热。”   “嗯。”姜夫人点头,同她一道坐回了屋内的长榻,细声问她,“来江陵,觉得如何?”   一进城便遇上了那么一桩糟心事,芸娘实在夸不出来。   知府夫人自然也听说了,轻声一叹,“应天耻,犹未雪。臣子恨,何时灭。世道至此,这江陵便也如同垂暮老人,吊着最后一口气罢了,能坚持到何时,谁也不清楚,少夫人也不必太过于忧心,无论什么世道,都有自己的活法,当真无可救药了,也是国运到了头,想起当年你母亲前来江陵时,斗志满满,立志要当一名英雄,后来还是抵不过嫁了人,夫唱妇随去了。”   芸娘一愣,“夫人认识家母?”   姜夫人点头,抬目慈爱地看着她,终是唤了她一声,“满满。”   满满是她四岁之前的名字,姜夫人能知道,定是在王家迁出江陵,她两岁之前,便认识了她。   婴孩时的记忆,哪里还能想得起来,芸娘完全没有印象,愣愣地看着她。   姜夫人解释道,“我与你母亲是发小,自小一块儿长大,你一岁时,我曾在王家住过一段日子,看着你长大,一声一声地亲口教你唤我为姨母。”   姜夫人说的这些,芸娘丝毫不知,王家迁移之前在江陵的事,母亲从未同她提起过半个字。   见她一脸茫然,姜夫人也明白了,心里更是难受,低声道,“她这是不想我受到牵连,竟狠心到如此地步。”   难得遇上个母亲的故人,芸娘也觉得亲切了起来,立马改了口,唤姜夫人,“姨母,当年王家的院子还在吗?”   一声姨母,终于让姜夫人崩了情绪,落起了泪,拿绢帕拭干了眼角,才点头,“在的,少夫人要是想去看,我带你去瞧瞧。”   当年王家奉圣旨搬进了临安,剩下的一些王家远亲,这些年七零八散,早就没了音讯。   她去看,也只能看个空壳子,可到底是自己父母曾经居住过,也曾是自己出生的地方,去看上一眼,也是一份念想。   —   裴安过来时,芸娘刚出去,知道她是跟着姜夫人去了王家老宅,倒没怎么担心。   江陵知府的底,他早就摸清了,姜夫人和当年的顾家有些渊源,王荆的两千兵马能藏在江陵,不让人察觉,必定也有他姜大人的一份功劳。   趁着这功夫,裴安去找知府要人。   姜大人在书房招待了他,门一关便是一脸愁容,“不瞒裴大人,张治并不在卑职手上。”   裴安眉头一拧,做出一副意外的神色,“不在姜大人手中?陛下收到的消息可是从你们江陵传回的临安,如今姜大人说不在,不是同本官开玩笑吗。”   姜大人慌忙跪下请罪,苦恼地道,“卑职一直闹不明白,陛下这消息,到底是从哪儿听来,卑职收到消息后,一直让人捉拿,每个关卡都派了人手把守,几个月了,连张治的影子都没见着,别说人了。”   裴安不买他的账,“姜大人是在为难本官。”   “裴大人携旨意而来,卑职哪敢有所欺瞒,卑职是怕耽搁了大人,只能先如实相告。”   裴安看了他一眼,缓缓地道,“人在不在江陵姜大人都不敢确定,这不是欺君吗,如何让本官回去交差?”   姜大人额头点地,“还请裴大人指一条明路,卑职任凭裴大人差遣。”   范玄死前遗愿,愿南国山河完整,百姓不受欺凌,他让自己去找顾震,顾震所谋何事,他岂能不清楚。   今儿一进城,他姜大人便同自己玩了一招激将法,他也看得清楚。   但他的野心没有那么大,确切来说,一点野心都没,他的目标只在临安,报仇雪恨,拿回属于他的东西。   至于这天下如何,谁当主子,与他无关。   临安之外的事,他不会插手,“姜大人找错人了,本官手里只有死路,没有活路。”   说完他起身,又道,“有劳姜大人再多找找。” 第75章   十几年过去,王家老宅被风雨侵蚀,门上的牌匾已开始腐朽,大门一推开,岁月的陈旧感扑面而来。   儿时的事,芸娘已记不得了,可当她看到院子里的陈设时,还是有一股熟悉。   跟前的一砖一瓦,似乎也勾起了脑海里一些片段的画面,确定自个儿曾在这院子里住过。   宅子空下来后,这些年姜夫人时不时会派人来打扫,院子里没什么荒草,只不过冷冷清清,没有人气儿,姜夫人带着她去了之前二爷和二夫人住过的院子。   比起临安,老宅的院子并不大,许久没有人住,穿堂内的地砖上,布了一层青苔,旁边以石头砌成的一排石墙,隐约能瞧出是个花台。   姜夫人指着左侧一间屋,笑着同她道,“小时候,你便住在这儿。”   旧事旧物,免不得让人怀念,何况还是自己婴孩时生活过的地方,不只是芸娘好奇,青玉也好奇,上前推门进屋,东瞧瞧西摸摸,床榻,木桌,椅子,都瞧了一遍,倒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,却又能品出几分不一样的味道来。   姜夫人没进去,立在门口等着,让她慢慢瞧。   屋里的东西,当年搬家时能带的大多都带走了,唯有这些搬不走的陈设家具还在,青玉打开橱柜,在里面惊喜地发现了一个破旧的竹篮,竹篮里装着几样婴孩玩耍的物件儿,应该是芸娘小时候的,青玉小心翼翼地拿出来,递给了芸娘,“主子,您瞧瞧,还有用没?”   物件儿旧得不像样,芸娘拿起一只拨浪鼓摇了一下,“叮咚”几声响,竟还没坏。   主仆二人在里面翻箱倒柜,恨不得挖出一箱宝藏来,正在兴头上,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道急切的脚步声。   人未到,王荆的声音先到,“小姐。”   自打进了盧州,王荆便被裴安调开,不让他现身,范玄一死,裴安带着小姐索性不见了人,卫铭也不告诉他两人去了哪儿,只打发他在江陵等。   他到江陵都好几日了,一直没有消息,这一趟本是为了去接小姐,人没接回来,自己先回来了,神婆子险些没叨叨死他,听说今儿两人已经进了城,他立马去了知府要人,从卫铭口中又才得知两人这一路并不太平,还坠过河。   王荆悔的肠子都青了,早知道会有这样的风险,姑爷就算拿剑指在他脑门上,他也不会离开小姐半步。   到了芸娘跟前,王荆上下端详了她一阵,见其完完整整,面色也不错,这才放了心,“扑通”一声跪下,同芸娘请起了罪,“是属下护主不周,小姐受苦了。”   他这样明目长大地对她行大礼,姜夫人还在外面,芸娘心下一跳,忙打眼往外瞧,却见门口姜夫人早已没了身影。   “王叔叔赶紧起来,不过是意外,谁能料到,我这不是好端端的来了吗。”她一面说着一面去扶王荆。   王荆起了身,也没打算走,摆出来的架势同青玉如出一辙,势必不离开她半步。   芸娘一个头两个大。   早前她就听王荆说了,父亲留下的两千兵马都在江陵,如今她人来了,必然会面对,这么多人没有户籍,明面上都是‘死户’,安置便是个大问题。   江陵人杂,是个藏人的好地方。可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官府眼皮子底下藏这么多人,且还是战场上骁勇善战的兵将,不太可能。   知府的姜夫人,她母亲,王荆......   适才不觉,如今将这些人凑在一块儿想,顿觉千丝万缕都指向了一个矛头,比起裴安,保不准,如今她才是那个造反大头目。   芸娘惊出一个机灵来,又听王荆道,“之前属下同小姐禀报过,当年将军用命护下来了两千户,如今都在江陵,一直等着王家的人前来差遣,小姐既到了江陵,从即刻起,都将听取小姐号令。”   她能号令什么。   她倒是想让他们将那些为非作歹的北人都赶出去,可两千人哪里够,只会将他们推入火坑,唯有交给裴安,还能助他一臂之力。   她不懂朝堂,不懂权衡利弊,也没有那么多的瞻前顾后,只明白一个道理,与其苟延残喘,等待别人将刀架在脖子上,不如先发制人,拼一份生机。   王家祖母一辈子小心谨慎,一切以家族前程为重,为何会在她出嫁之后,将王荆给她,应该也是看清楚了,如今朝堂已经危机重重,想投几枚鸡蛋在别的篮子里。   裴家国公府就是她的篮子。   成功了,王家跟着占一份功劳,不成功最多是鸡飞蛋打,牺牲了她一人出去。   只是如今裴安计划到了哪一步,是怎么想的,她也不知道。   从临安出发时,裴安是奉了两道圣旨,一是送明阳公主和亲,二是押送钦犯南下。   明阳公主早已交到了北国迎接队伍手上,如今怕是到了北国,那日皇帝跟前的第一总管,追到了廬州之外,将所有钦犯都杀了,按理说裴安不用再南下,皇上却并没召他回去,想必一定还有其他更重要的密旨交付于他。   以昨儿姜大人见到他时的态度,她猜着,皇帝要他办的差事就在江陵。   如此正好,她得同他好好商议一番,王荆的两千人马该如何打算。   在王家老宅呆了一个下午,出来后芸娘又同姜夫人去了酒馆,回到知府,府内已经燃起了灯。   裴安不在,只有童义守在屋内,见到她主动禀报道,“夫人,主子有事出去了一趟,估计回来得有些晚,主子让夫人早些洗漱歇息,不用等他。”   这时候出去想必是重要之事,芸娘点头进屋。   七月底的天气,早晚已没有那么热了,用不上冰,反而半夜还得盖被褥。童义将屋内的冰块移出去,又去马车上抱了一床春秋季节用的被褥交给青玉,自个儿的被褥盖习惯了,别人备得再好,也总觉得不合适,想起车上以防万一准备的几床厚被褥,童义转身走到芸娘跟前,道,“出来时小的怕天气冷,备了几床厚褥子,如今主子怕是用不上了,夫人前去果州,一路往西,路上只会越来越冷,小的待会儿一并交给青玉,夫人都带上。”   童义说完人走到门口了,芸娘才反应过来他那句话里的意思。   裴安不会再往前走了,江陵是他的最后一程。   他不会再跟着自己去果州,待江陵的事情一结束,他便会立马启程回临安。   或者说从一开始他压根儿就没打算带她去果州。他最后的路程只到江陵,至于果州,是王荆与他达成的共识,想让她完成父母的遗愿,回去替外祖父上香。   芸娘突然才意识过来,他们要分开了。   虽说能理解,但心里总觉得有些失落,两人在一起这么久,他从未同她提过要分开的事,一句都没有。   芸娘坐在榻上,脑子里乱哄哄一团,又回忆起前不久明春堂的人临走之前,一脸严肃,扬言要等他回堂,一看就知道是有大事要商议。从江陵到果州还有半月的路程,自己到果州,他也该到临安了。   芸娘猛然一惊。   他不会趁着自己去果州的这段日子,攻进临安吧?   没什么不会的,以他的行事,极有可能。   —   天色黑了裴安才进了一家酒肆。   看店的伙计头也没抬,“客官不好意思,今儿个打洋了。”   卫铭上前直接道,“明春酒,两壶。”   伙计一愣忙抬起头来,看了两人一眼,先去关了店门,才回头躬身请道,“二位请跟我来。”   外面的酒肆铺子看着就一个小小的门面,进去后突然开阔,亭台楼阁什么都有,伙计将两人带到了一间院子前,没再往前走了,转身弯腰道,“二位要找的人就在里面。”   裴安身披一件黑色斗篷,帽檐遮住了半边脸,踏上了院子前的长廊,才将帽子揭开,一张脸露在夜色底下,英俊夺目,让人惊艳,然而清冷的眸光却令人却步,一路走到了一间亮着灯的厢房门口,也没敲门,伸手一把推开了房门。   屋内的说笑声嘎然而止。   韩灵脸色绯红,手里正提着酒壶,跟前摆了一桌子下酒菜,对面坐着一位中年男子,年龄四十上下,金镶玉发冠,镶嵌着好大几颗红宝石,衫袍的锻子鲜艳华丽,腰间佩戴了一块质地绝佳的红玉,从头到脚雍容华贵,一看就是南国典型的富商。   毕竟曾是临安的首富,裴安对其还有几分印象。   是张治没错。   韩灵并没有接到消息他今儿要来,见他突然造访,一时没反应过来,直到被那双冷冰冰的目光盯过来,才猛然清醒,赶紧搁下手里的酒坛子,歪歪扭扭地起身,一面去迎,一面大着舌头道,“哟,裴大人来了,正好,咱同张大爷刚喝上,快,快过来坐......”   韩灵让出了位置,又寻了一个干净的酒杯替裴安添上了酒。   裴安脱下了身上的黑色斗篷,递给了旁边的卫铭,抬步缓缓地走了过去,坐在了适才韩灵的位置,端起跟前的酒杯,不慌不忙地抿了一口酒,才抬头看向对面的张治。   从裴安一进门,张治的脸色就变了,目光紧紧地盯在他身上,眸子里流露出了一股难以抑制的急切,几次欲起身,都生生克制住了。   等裴安坐下,饮了酒,朝他望来,他脸色已因激动有些发红,唇瓣颤动了几下,神色悲切地问道,“她还好吗?”   一国之母的皇后,身份尊贵,当然好。 第76章   裴安没答,反而问了他一声,“不知张大爷问的是谁。”   张治的满腔悲痛和激动,被裴安冷冰冰一句故意不搭腔,装起糊涂来,到底是浇灭了一些。   自当年遭难之后,距今已有十余年,他四处逃窜,见不得光,得知她的那些消息,全天下的人也都知道,如今终于见到了一个清楚她境况之人,一时激动,倒忘了礼数,冷静下来,赶紧从位置上起身,对他恭敬地行了一个跪礼,“草民见过裴大人。”   “不必多礼。”裴安目光在他身上打探了一阵,问道,“看来张大爷这些年过得不错。”   这话于张治而言,犹如刀子捅心窝。   他人都在这儿了,身世自然也被他裴安查了个清楚,当年张家在临安是出了名的富商,也曾同裴安的父亲打过交道,临安旱灾那年,他还被裴恒召见过,带他走了一趟难民营,他是个识时务的人,回去后便为临安的富商做了个表率,将手里所有的粮食都捐了出来,那时裴恒还只是临安的节度使,事后亲自派人上门来请他张家赴宴,替百姓感激他相助。   那几年,张家在商场上可谓是混得风生水起,如日中天。   人人都说,一朝天子一朝臣,陛下在临安登基之后,他处处小心谨慎,循规蹈矩,不为赚钱,只为不落把柄,谁知道,最后他张家没去犯事,事情倒是主动找到了头上。   十年了,张家好端端的一介富商落得个家破人亡,只剩下了他一个,心中的怨念和仇恨自然有,可支撑他活到如今的,却是另外一桩。   夺妻之恨,不共戴天。   人死了到了九幽,孟婆汤一喝,前尘往事都能忘个干净,可那么一个大活人,走的时候死死地拽住他的胳膊,眼里一片惊慌吓得六神无主,求着要他救她,她那样害怕,他却没能护住她,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拉走,坐上了马车。   这么多年过去,每每一想起她那双绝望的眼睛,他都会从睡梦中惊醒,再也无法入眠。   张治起身跪坐在位置上,自嘲一笑,“裴大人说笑了,旁人不知,裴大人怎会不清楚,草民过的是什么日子。”   他活着的每一日,都在煎熬,狗皇未除,他怎可能瞑目,连死都不敢死。   裴安倒没反驳,也没同他卖关子,直接道,“本官这才前来江陵,是奉了皇命,只为到此捉拿张大爷,想必你心里也有数,今夜过后,知府的人便是会前来捉人,还请张大爷不要做无谓的挣扎,要明白皇命不可违,识时务一些,别再耍什么花招。”   裴安说完,张治突然“呸!”一声,怒斥道,“他算哪门子狗屁皇帝!”   张治激动地看着裴安,彻底地失了理智,“当年若不是裴国公将他接来临安,他赵涛这条丧家之犬,早就死了,何以能活到如今。救命之恩,辅佐之力,哪一样不值得他赵涛感恩戴德,敬重裴国公一辈子?可他是如何做的?又是如何对待裴国公的?单凭一句空穴来风的谣言,便对夫人生了龌龊,‘得凤凰者得天下’,简直荒谬至极!这等猪狗不如的东西,有何资格称为一国之君。”   张治观察着裴安的脸色,继续刺激道,“他赵涛当年是真听信了谣言,还是另有所图,谁能说得清,在那把椅子上坐久了,他便以为自己是个人物,开始忌惮国公府的势力,想要独吞临安,掌控天下,没了你们裴家,他不仅不用担心有人的权势压过他,连最初的救命之恩,都能一并摘个干净,落得一身轻松,何乐而不为。”   张治是个商人,但这些年,他生生将自己逼成了一个野臣子,了解了朝堂的所有局势,说完看向裴安,“我不信,裴大人对这些事一无所知,不信裴大人心中当真无恨。”   他这番激他,却见裴安双目并无太大的波动,眼底同适才一样,清冷冰凉,一时看不出他情绪。   定是心中也早知道了真相,王治主动道,“裴大人可知皇帝为何要我的命?”   他能来这儿,自然清楚,但张治还是亲口告诉了他,“因为我和裴国公一样,内子不才,脖子后也有一块印记,模样像极了凤凰,由我起家的茶百戏,便是内子的此块印记给了我启发,最终在茶沫上勾出了凤凰的图腾,得凤凰者得天下,两个都娶了有凤凰图腾的夫人,一个成了权势滔天的臣子,一个富甲一方,风生水起,这样的事例摆在眼前,对于一个刚登基,地位不稳的皇帝来说,诱惑有多大,可想而知。”   张治神色哀痛,“先皇后裴氏薨后不久,宫中便突然来了人,乌泱泱的侍卫,半夜闯进我家,手里的火把通天亮,进来便扬言要我交出内子,我自是不从,可我区区商户如何与一介帝王相斗,当夜我张家的人便被杀了个七七八八,我眼睁睁地看着内子被侍卫拿出来,扒开她衣襟确认了那块印记无误后,二话不说,直接拽到了马车。”   说到此处,张治已红了眼圈,流下了几行泪来,“我张家是因这一道凤凰印记兴,最后也因它而亡,这几年我一直在后悔,当初要是不对外张扬,不让人知道内子的那块印记,即便没有后来的财富,一辈子平平淡淡也好,至少她此时还在我身边。”   张治将自己的底毫不保留地兜来个干净。   当今皇后温氏,并非传闻中那般同皇帝有一段相遇的美谈,而是他张治明媒正娶的夫人。   堂堂皇帝,强抢人妇,这样的丑闻,总有一日,他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。   张治该说的已经说了,也没什么好绕弯子的了,“裴大人既然让人将我保护了起来,今夜又独自来了这儿,应该不只是为了捉拿草民回临安,取人头。”   裴安这回没再打哑谜,沉默了一阵,抬头问道,“张大爷有何打算。”   “反!”张治似乎就等着他这句话,神色又开始激动,“我要亲眼看到狗皇死无葬身之地。”   裴安一笑,“当年顾震的顾家军从边关撤回,兵权尽数上交给了皇帝,再加上其他几个地方的节度使相继归顺,精挑细选下来,皇帝一共留下了五万雄兵,就守在临安的门口,不知张大爷如何反?”   那又如何。   “今日我也不瞒裴大人,我张家当年在商场上的根基,盘根错节,岂能不给自己留条后路,这些年,我隐姓埋名,生意从未断过,自健康渡江之后的每一个城池,盧州,鄂州……江陵,都有自己的买卖,攒下了不少财富,只要裴大人需要,我张治双手奉上。”   有钱就能养兵,制兵器。   见裴安还是不为所动,张治卖了命的拉拢,又道,“裴大人可知道顾震?”   裴安扬了一下眉梢,“顾震?顾家军将军,不是早死了吗。”   张治张望了一眼门口,突然凑近,低声同他道,“非也!”   见裴安目露意外,又道,“顾震还活着。”   裴安神色一顿。   “说起来也是缘分,如今裴大人还得叫他一声外祖父。”张治先将他拉到了同一条船上,保证他也脱不了干系,才道,“当年顾将军上交的人马,狗皇只留了一万多,余下的都遣散回了原籍,临走前,顾震留了一样信物,只要拿着信物找到各个千户,便能召回原先的人马……”   “顾将军同意?”裴安平静地问道。   张治一愣。   “如今江陵北人横行,顾震在边关坚持了那么多年,比皇帝还要爱惜南国的领土,他的志向恐怕同张大爷不一样,不在临安,而是在北国,张大爷确定他会视江河和百姓不顾,倾尽所有,先挑起内斗打皇帝?”   裴安这话完全戳中张治的痛处,他突然失语。   顾震确实没有攻打临安的打算,但他有,只要裴安愿意,他立马跟着他攻入临安,杀了狗皇,将她接出来。   裴安看了他一眼,直接点破道,“看来张大爷这些年能隐藏得如此好,全仗了顾将军相助,如此说来,张大爷在江陵的消息,必定也是顾将军放回的临安。”   知道皇帝的把柄,一心想要除掉张治,便借着江陵知州的手,放回了消息。   所有人都知道,这两年来他是皇帝手里最好使的一把刀,此等重要之事,必定会派他走一趟。   王荆赶来的刚合适。   顾震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,最终的目的应该让他将芸娘带出临安,平安地送到江陵。   裴安突然一阵失笑,想起那日她说的狼狈为奸,还真是说对了。   他俩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,但凡哪一方是个省油的灯,必定会妻离子散,鸡飞狗跳。   —   裴安回到知府,已是半夜。   外间留了一盏灯,童义守在外面,见他回来,上前低声禀报道,“夫人等了主子好一阵,这才刚歇下。”   裴安轻手轻脚地进去,床前幔帐没落,一眼就看到了躺在上面的人。   她脸朝着外侧,抱着一团被褥,一头青丝散在枕头上,睡得正香,外间模糊的灯光洒进来,光晕温暖,格外温馨。   他想起张治今夜说的那句,“活了大半辈子,不说飞黄腾达,也算是出人头地过了,到头来,却连家都没了,夜里归去,屋内再无人留灯,看哪儿都是冰凉,活着已没了半分意义。”   裴安上前,轻轻地从她怀里,拉出了被褥,盖在她心口上。   再等他一段日子。   等他料理好了一切,他便来接她,到时候她去哪儿都好,他陪着她。 第77章   芸娘等了他半夜,恨不得立马问他,到底是如何想的,他却迟迟未归,实在困急了,才睡了过去。   一觉到了天亮,转过头身旁还是没人,正琢磨着是不是昨儿一夜未归,青玉掀帘进来,“主子醒了?姑爷刚走,去见知府大人了,走前打了招呼,让小姐先用早食,他待会儿就回来。”   听了此话,芸娘便哪儿都不去了,非得要等到人问个清楚,早食也没什么食欲,匆匆用了两口,搁下碗筷,巴巴地候着他回来。   他将她撇下,一人回临安犯险,可有想过以后。   皇帝固然可恨,但他的皇位能坐到今日,自然也有他的手段和本事,万一他深陷重围出不来了,她该怎么办。   以前她从未想过这样的假设,他性子狂妄,从不怕事,在皇帝眼皮子底下,劫了朝堂的那些人不说,还建立了一个明春堂,以他的城府和才智,必定已做好了万全之策,反这样一个朝堂,她并不担心。   可俩人坠过一回江,经历过绝望,几度徘徊在死亡边缘,她亲眼看着他奄奄一息地躺在自己身边之后,她的想法又不一样了。   他也是个人,是一具平凡的血肉之躯,会受伤,会死……   说到底他干的是谋逆之事,走错一步,都将是万劫不复,他要上刀尖了,她又怎能安心,越是往深里想,芸娘心头越放不下,歪在罗汉榻上,心神不宁,坐立不安。   裴安此时正在前院同姜大人斗智斗勇。   昨日姜大人已探过裴安口风,他似乎无心插手这天下事,张治交给他,只有死路一条。当初知府放出张治的消息,只为钓鱼,让裴安带芸娘来江陵,如今目的已达到,不可能当真让张治去送死。   裴安昨夜一走,韩灵那边便出了事,人没什么伤亡,但张治却被劫走了。   是谁劫走的,裴安心里自然有数,一早得了消息,立马让童义去将知府姜大人叫到了前厅,摆出一副要办公事的架势。   姜大人听下人禀报完,并没紧张,人已经在自己手上,继续一口咬定没见着,他又能奈自己如何。   江陵和临安的气候没有什么差别,夏季炎热潮湿,眼下正值夏专秋的季节,虽过了梅雨,湿气依旧很重,门前的一排卷帘日落后都会放到底,早上还没来得及拉上去,姜大人拿手拂开,弯腰进了花厅内。   裴安坐在太师椅上正品着茶,身上已换了绯色的圆领官服,神色也不如昨日松散,一片肃然,这番较真的做派,将御前红人的官威顿时显露了出来,此时倒有了传闻中所说的不近人情的况味,姜大人莫名紧张了起来,上前行完礼,套起了近乎,“裴大人一路车徒劳顿,抖久了骨头怕是都还没缓过来呢,怎么不多睡一会儿。   “皇命在身,一日不办妥,哪里能安眠。”他放下了手里的茶盏,没有想要同他打太极的心思,切入了正事,“先前姜大人说没有张治的消息,本官一直安不下心,许是老天垂怜,没让你我二人绝路,本官一早得了消息,知道了张治的去处,特意过来知会姜大人。”   他突然这么一说,姜大人愣了一下,心头纳闷,人都已经在自己手里了,他能有什么消息。   莫不是昨儿王荆去劫人时,留下了什么把柄。   姜大人心头一番盘算,还没等他想出个结果来,门外他的近身侍卫突然掀开帘子走了进来,看了一眼姜大人,神色慌张又着急。   姜大人心头霎时有了不好的预感,脸色不太好,出声质问道,“何事如此冒失?不知道裴大人在此?”   侍卫急忙上前先同裴安问了礼,再拱手与姜大人禀报道,“卫公子在街头抓到了一名盗贼。”   卫公子,卫铭,裴安的贴身侍卫,抓一个盗贼,有什么大惊小怪的。   姜大人刚松一口气,又听侍卫道,“那盗贼名叫张治。”   姜大人脸色瞬间一变,反应过来,很快打起了马虎眼,“张治?这年头同名同姓的人倒挺多,既然是盗贼,按律法处置了便是。”说完又斥责道,“你们当的都是什么差,一个盗贼都抓不住,竟然还惊动了卫公子。”   侍卫垂下头,不敢吭声,他倒是想处置,可人在卫公子手里,他总不能去抢。   裴安瞟了一眼脸色僵硬的知府,完全不接他的招,“姜大人,还是别费功夫了,你这番掩护,他未必领你这个情。”   张治他自己想要回临安,谁也拦不住。   这一句挑破,便也如同菜刀拍鱼,没了任何挣扎的意义,姜大人勉强撑出一丝笑来,“裴大人说笑了,陛下旨意卑职岂敢违抗,是卑职无能,人在眼皮子底下,竟然没察觉,让裴大人费心了。”   裴安没听他扯这些,直言道,“人我带走了,明日一早本官启程回临安,此番前来,我同姜大人也算相识一场,旁的本官不敢保证,但姜大人若有话要带给陛下,本官自会一字不差地传达。”   换作其他地方的知府,这是天大的恩惠,求都求不来,姜大人却一脸颓败,摇头谢绝,“多谢裴大人,卑职身为臣子,替陛下效力乃卑职的本分,这些年坚守在江陵,无功也无过,该奏的事无巨细都写到了折子上,无言可表。”   姜大人说着话,心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。   顾老将军早就交代了他,三娘子到了江陵之后,一定要他好好护住张治,他断然不能让张治当真去送死,可他已想不出任何的法子来,总不能半道上去劫人。   况且裴安适才那话,已经怀疑到他头上。眼下唯一能指望的,便是顾老将军能在裴安出发之前,赶到江陵。   算日子,最快还有两日才能到江陵,裴安明日启程,是来不及了。   见裴安已经起身往外走,姜大人醒过神来,急忙追上,跟在身后笑着道,“裴大人这才刚来江陵,怕是水土都没倒过来呢,眼下张治已捉拿,裴大人也完成了圣命,该松下了一口气了,再歇息两日,卑职带裴大人去外面走走,江陵的风土人情到底是与临安不同,裴大人又是头一回来,不领略一番,这般急着回去,委实可惜了。”   裴安脚步没停,一直往后院走,太阳刚冒出来个头,晨光的熹微落在他脸上,将他的眉眼之间笼了一丝柔和,他头也不回,“不着急,内子会去一丽嘉趟果州,待我料理完手头之事,还会来一趟,到时再来叨扰姜大人也不迟。”   没劝住,见他铁了心的明日要启程,姜大人只得无奈驻步,再另做打算。   无论如何,也得将其多留两日。   —   裴安人才到廊下,芸娘听青玉说回来了,立马起身,脚步往外冲了几步想去迎,到了门前又止住了。   他做出那番决定,是一丁点儿都没考虑到她,先前巴不得他回来,等了他一个晚上加一个早上,如今不知道怎么了,突然憋出了一股脾气,她又退回来,坐在了罗汉榻上,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。   她不信,他还能瞒着自己悄无声息地走,就算是走,他总得同自己打一声招呼。   裴安进来,便见她歪着屁股身子转到了一边,听到他进来的动静声也不回头。   应该是等久了。   很少见她这般使性子的模样,他眉目往上一扬,心头竟还一些甘甜,也没去唤她,故意绕到了她面前,偏下头凑到她跟前轻声问,“歇息好了?”   他凑过来,随后芸娘身子往后一仰,起身避开他,目光也没往他身上看,淡淡地应了一句,“郎君回来了。”   “嗯,夫人久等了。”他应完一声,又往她跟前移。   她梗着脖子扭向一边,可无论她转向哪边,他都耐心地凑上来,偏下头来非要看她眼睛,芸娘本也没什么脾气,被他这番一逗,心里的那点气性儿全没了,目光开始躲闪,往他脸上瞟去,俩人的视线刚一对上,便见他轻声一笑,她脸色一红,觉得自个儿的心思又被他揣摩了去,没脸了,脚步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,正别扭着,他伸出胳膊一把将她搂进怀里,头埋在她颈项间,低声道,“想我了?”   昨儿一到江陵,两人便各忙各的,从早到晚一句话都没说上,要不是青玉,她都不知道他昨夜回来过,等了一个晚上,今早睁开眼睛,又开始等,这等子牵肠挂肚的滋味,不是想又是什么呢。   芸娘点头,微微侧过脸,两人的脸颊碰到了一块儿,细腻的温度传来,酥酥麻麻,软到了心坎里,这样的温情,谁不贪念,他轻轻地蹭了蹭她光滑的皮肤,哑声道,“我也想夫人。”   人不在跟前,没见到时,尚且还能一咬牙狠心地做出决定,可人在跟前,有了这份温情,又只想沉迷于其中,就这样过下去,说什么也不想分开。   但念想归念想,总不能当真将她置于危险。   该面对的总得要面对,裴安抬起头,将她抱进怀里,柔声道,“我有话要同你说。”   芸娘早早盼着他归来,想问他是如何打算的,是不是真要丢下自己,一人去闯那龙潭虎穴,如今他主动开口,知道他要说什么了,她又开始害怕了起来。   不待他先说,她从他怀里起身,仰起头来目光楚楚地看向他,“郎君是要回临安了吗?”   她如同猫儿般乞怜的神色,明显透出一股不舍,一时几乎让他开不了口,顿了好久,到底还是点了头,“有王荆在,我再让童义跟着你,半月后便能到果州,你之前一心念着岳母的遗愿,想去果州,此次去了,也不用着急,放下心来,好好玩一下。”   他执意要丢下她了,她不再出声,目光也垂了下来,他又继续哄道,“不是说你外祖父家有很多马吗?寻一匹驯服了,待我处理完手头事,便去找你,咱们再赛一......”   话没说完,她突然伸手捂住了他嘴,“我不想赛马。”   答应过和她赛马的人没一个活了下来。   她看着跟前深邃的眼睛,初见时便觉得这双眼底深似海,看不到底,如今那里面同样装着她触摸不到的东西,她轻声道,“郎君可还记得成亲那日,咱们喝下的那杯合卺酒。”   她捂着他的嘴,他无法说话,只能点头。   她又道,“喝了合卺酒,夫妻便是一体,从此同甘共苦,患难与共。”   同甘共苦,患难与共。   新婚当夜,他倒确实如此想过,自己的路不好走,她嫁给了自己,今后免不得要受些苦。当初他为何迟迟不愿同萧莺定亲,是怕侯府将来让自己束手束脚,不好善后,如今不一样了,他怕的是,跟前的这个人被自己牵连,芦苇丛里走过那么一遭,他再也见不得她受任何苦楚。只想这个人,平平安安地活在世上,一辈子无灾无难,无忧无虑。   他同她保证,“我答应你,很快就来接你。”   这样的保证谁又能确保万无一失,芸娘目中溢出了失望,“那郎君能告诉我,回临安后,要做甚?”   弑君这样的大动静,怎可能瞒得住,怕吓着她平添了担忧,他没直接说,而是牵着她的手,缓缓走到了罗汉榻上坐着,才开口,“芸娘,你不是一直好奇我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吗,今日我慢慢说给你听。”   他突然绕起弯子来,绕的还是她无法抗拒的弯子,芸娘便也安静了下来,听他说。   俩人到江陵后,没包宅子,也没住客栈,图方便就住在知府府上,屋外有一颗两人才能抱住的粗榕树,一大早,上面的鸟雀叽叽喳喳,喧嚷不停,他声音徐徐而道,“当初你能嫁给我,是为形势所逼,来不及了解我这个人,也不知道国公府的背景,赶鸭子上架,你不得不嫁,如今你既已成了我的妻,国公府的少夫人,家族的事情,便也应该告诉你。”   本是他一人的仇恨,可如今他要丢下她,总得给她一个不得不如此为之的理由。   他顿了顿,说出了埋在暗里的真相,“十几年前,我母亲并非染病而亡,是为自缢。”   他一直不愿去触及的伤口,谁也不敢碰触的秘密,如今被自己一刀子捅了进去,血淋淋地剖开,说完,他脸色有些发白。   芸娘一震,侧目看向他,见到他目光呆滞着,心尖放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,跟着也疼了疼,她手指轻轻动了动,下意识地握住了他。   感觉到了她的安抚,他拇指蹭着她的手背,细腻的皮肉柔若无骨一般,这样的温柔乡多少缓解了一些疼痛,他索性一口气说完,“先皇后,我亲姑姑,也并非病逝,是为服毒,我的两个叔叔,也都遭人了毒手,死于非命,下手之人打定了主意,要让我国公府家破人亡,从此再无翻身之地。”   到底是血海深仇,说到此,他眼里的光陡然冷了下来,眸子慢慢地浸出了血丝,如灼烧的利剑,让人不敢直视,声音逐渐沙哑,“全家五口人命,这样的仇恨,我不能不报。”   但这是他一个人的仇恨,从一开始他便是一人在应付筹谋,与她无关,她没必要踩进这泥潭子里来。   跟着他外祖父,攻打北国贼寇,是保家护国的英雄。若跟着他回临安,无论是什么缘由和真相,都不会有人去关心,只会认定他是弑君造反的逆贼。   他这辈子横竖已经背负了奸臣的名声在身,不在乎多一个逆贼的名声。   她不一样。   王家是大儒门第,王老夫人将家族的名誉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,这些年来,从未让王家占上半点污泥。   顾家则是名门将相,几辈人坚守在边疆,守护南国百姓的安危,名声已经刻在了历史的长河里,乃精忠报国的忠良之后。   先前有人说她配不上他,如今这般一算,配不上的人是他才对。   他告诉她真相,是想同她坦诚相待,让她明白,自己有不得不完成的使命,不能再跟着她去果州,前路凶险,也不能带她回临安。   说完却见她面上并没有露出恐慌,也没有半点惧怕,目光心疼地朝他望来,眼底带着几分愤愤不平,问道,“郎君,那个人是当今圣上对不对?”   被她点破,他也不意外,相处了这么久,他早就知道她脑瓜子灵活,聪明得很。   先前担心王荆的那两千户士兵的安置,还曾怂恿他反,定也是猜到了一些什么,他点头应道,“嗯,是赵涛那狗贼。”   果然,他是要回临安弑君谋反。   一个家族连去了五人,怎么可能是意外,而能让堂堂国公府几乎家破人亡的,只有那么一人,芸娘之前听青玉说起来时,便隐隐猜到了其中定有隐情,那时候多半是当故事在听,即便成了亲,也觉得离自己很远,如今亲耳听他说出来,只觉一切都清晰了,也离自己更近了,她身在了其中,仇恨已然压在了自己身子,她胸腔不由也燃起了一股恨意。   恨那个从小让他失去父母,从天堂坠入地狱之人。   若无此场劫难,他该是临安城里鲜衣怒马的少年郎,身份尊贵,凭他的聪明睿智,如今定是人人心中的少年英雄,却因背负着血海深仇,忍辱负重,成为了人人口中的’奸臣’。   她也听青玉说了,当年还是阿舅救了圣上的命,这不就是东郭先生与狼的故事。   纵然他是圣上又如何,这样忘恩负义,狼心狗肺的君主,实乃昏君,他说的没错,此仇不得不报。   果州固然是她心中的夙愿,但要她在他为难之际,最需要她的时候离开他,她做不到。   半月前她拉着他,一心想要带他走出林子,想他活下来,肩膀被树藤勒破,脚底被磨出了水泡,绝望时她也曾哭过,却从来没想过要放弃,如今,她同样不会放弃。   她不会拖他后腿,她可以帮他。   芸娘知道他是不想牵连自己,可她十分愿意被他牵连,她反过来,紧紧地握住他的手,“我是郎君三媒六聘娶进门的夫人,是国公府的少奶奶,郎君要造反,我又怎能独善其中,即便是死,我也要死个明明白白,只有自己参与了才甘心,到时,无论成功失败我都认。”   她看着他依旧不为所动的神色,铁了心地道,“我能骑马,也能提刀,手中王荆的两千户士兵,我都带上,郎君也不用再劝我去果州了,我同郎君一道回临安,等替阿舅阿婆、姑姑叔叔们报了仇,我再带郎君去果州也不迟。”   自从成亲之后,她待他一直都是这般善解人意,就因为他们是拜过堂的夫妻,便要拿自己的命,赌上自己的所有吗。   他前一刻才认为她很聪慧,如今又觉得她太傻了。   傻得让人心疼,内心也几乎崩塌得不成样,恨不得一口答应她,不想让她这一番真情实意,白白地浪费了。   他的理智被蛊惑了片刻,猛然醒来,仍然摇头,叫起了她的闺名,“宁宁,相信为夫,不会有事。”   他给她喂起了定心丸,“你放心,我自有成算,没认识你之前,我便已在筹谋了,朝中的那些臣子,并非白救,时候一到,我都会将恩情一一地讨回来,像秦阁老这样的大儒,名望极高,门下的学生遍布各地,其中不凡有本事大的人,还有兵部尚书,对朝廷粮草的管控,兵器制作等,都有经验,况且还有明春堂,三十八名副堂主,每一个提出来,都能为将,这两年,明春堂扩展得很快,堂下已有了一万多人马,内有接应,外有兵马,论实力,我不一定就输给他赵涛。”   她听他说得如此具细,内心稍稍地安稳了下来。   他继续道,“再说我这’奸臣’的身份并非白当,形势不对,我先取了他人头,君主都没了,底下的人还能兴起什么风浪?”   他语气里又带上了熟悉的狂妄,她终于不再慌了,但到底还是担心,半信半疑地问,“郎君有几成把握?”   他实话道,”先前有五成,如今有九成。”   先前他若从鄂州出发,不走江陵这一趟,直接回山,带兵攻下临安,到了半路,他回京的消息便会传到皇帝耳中,以他多疑的性子,必然会先做好防备,瘦死的骆驼比马大,再如何也是五万雄兵,他的胜算只有五成。   如今不一样,他脑子里的冲动被她一番游山玩水,慢慢地消磨,最终还是按计划来到了江陵,找到了张治。   有了张治在,皇帝一心对付他,不会对自己生出怀疑,也不会设防。   届时他回京,继续做他的御史台大夫,中秋夜人流大,借此让人将明春堂的人大批放进临安,从里反向进攻,五万雄兵关在门外,来一招关门打狗,只需攻破禁军,取了皇帝的人头,便一切都结束了。   江山无主,他占取临安,拿回属于他裴家的节度使,让一切回到原地,从头开始。   他将自己所有的计划都说给了她,毫无保留。   本以为她总也放心让自己回去了,她却眼睛一亮,“郎君有九成把握,那加上我,是不是就有十成了?”   她听王叔叔说了,两千户士兵,是父亲留下来的精兵,在战场上曾所向披靡,杀敌无数,比起明春堂的人更有经验,要是进了城,定能攻破禁兵。   若有王荆的相助,胜算自然会提高,与他而言如虎添翼,自然乐意。   但那是她父亲留给她的唯一依仗,他断然不能用。   她能如此轻松,三番两次地要将人马送给他,是因为她还不知道那两千户兵马,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。   本想让她回到果州,留一个惊喜,如今也没必要了,他告诉了她,“你外祖父还活着。”   她的父母早已替她布下了后路,留下遗愿让她去果州替他外祖父上坟,实则是想让她早些离开临安,得到顾老将军的庇佑。   芸娘一脸惊愕。   父亲和母亲还在世时,外祖父便走了,因病而去,走的时候,父亲正值在战场上,她年纪尚小,母亲一人回的果州,去了一月才回来,回来时整个人瘦了一圈,神色一片哀痛,一瞧就知道是伤心过度,怎么可能还活着呢。   “郎君怎么知道。”他莫不是为了哄自己去果州,骗她的?   他看出了她眼里的质疑,这样的事他怎会同她玩笑,解释道,“那日范大人让我带你去果州找他,怕你沉不住气露出端倪,坏了顾老将军的计划,一直没告诉你。”   他这般说,便是真的了。   外祖父还活着……   芸娘愣了愣,顾家自从外祖父去后,整个顾家几乎也跟着消声灭迹。   顾家原本有两个舅舅,大舅舅继承了顾家的血性,自小喜欢舞刀弄枪,长大后跟着祖父驻守在边疆,上阵杀敌。可刀枪不长眼,二十岁那年,便在同北国人的一场战争中牺牲,只剩下一个身子单薄,患有腿疾的二舅舅。   母亲在的那会儿,二舅舅还会让人带信来临安,告之其近况,母亲一走,信也断了,最近收到的一封信是表哥寄来的,给她留了一处宅子的名儿,邀请她有机会了,回果州去骑马。   这回她出来,便是打算照着地儿寻过去,去外祖父坟前,了了母亲临走时交代的遗言。   如今既然人没死,自然也不用再上香。   芸娘缓过神来面上才开始有了喜悦,本身亲人就不多,如今知道还活着一个,自然是高兴的。   只是没高兴多久,神色又生出了几分悲哀,感叹道,“这活生生的人,愣是一个个被逼得要假死,见不得光,一辈子躲躲藏藏,做不回自己,要说他皇帝没什么本事吧,这世上的一草一木,阳光雨露,仿佛都由他做主,他一个不乐意,不准人吸气儿了,谁就得消失;可要说他厉害,又有这么多的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,以死还魂,活得好好的,还在寻着机会同他报仇呢。我还真想亲眼看看,他要得知这些’死’去的人都还活着,会是什么反应,指不定一气之下,吐血身亡了,多省事儿……”   她本身不是什么恶人,可这一刻,是真巴不得不费一兵一卒,皇帝就能断气,最好来个横祸,走路摔个跟头再也爬不起来,吃饭被噎死,喝水被呛死云云之类,总之不想让他善终。   但常言道祸害千年,怕是没那么容易。   裴安以为告诉了她顾老将军还活着的消息,她定会兴奋,先去果州见人,结果她感叹出这一番话后,神色忽而轻松地道,“既然外祖父还活着,我就更不用着急去果州了,郎君也不必再寻旁的里头来说服我,我也不是那等子遇事缩头的人,你要么一道带我回去,要么一同跟着我去果州。”   她也不想同他讲那些大道理了,摆出一副死缠难打的态度。   一向乖巧的人胡搅蛮缠起来,还真叫人无法应付,裴安说了这么半天,一门心思想要她知难而退,谁知又被她绕了出来,还是要跟着他回临安。   本该头疼,心底竟莫名生出了隐隐的欢喜来,她是将他记挂在了心里,才会这般舍不得吧。   他看着她坚定的眼神,突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话去拒绝她了。   真要带她回临安,似乎也不是不无可能,抛去那些理智,不去计较结果,疯狂一回,也不是不可以。   内心一旦松了个口子,先前的一切打算,也跟着瞬间土崩瓦解。   大不了,他再计划得周全一些,谨慎一些,想个法子不让她露面,换个身份,换身衣裳让她跟在他身边。   她见他面上开始松动,眼珠子瞪得亮堂堂的,继续攻破,“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,什么都按照对自己最有利的来,这样的人生又有什么意义?”   这样紧张严肃的大事,被她提高了一个层面来说,突然就渺小了起来,如同天地这般大,有人死有人生,再过百来千年,谁还记得如今发生的事情,但两人的生命有限,分开一日,就会少在一起一日……   他不得不承认,她善会蛊惑人心。   他别过头,不去看她那双勾人心智的眼睛,最后挣扎道,“你容我再想想,你要跟着,一切都得重新谋划。”   “行。”她意愿得逞,高兴地抱住他胳膊,声音明朗清脆,“郎君慢慢谋划,不着急。”   他又才歪头去看她,那脸上的笑容着实迷人心窍,什么都想依着她。   要不就这么算了,他自私一回又如何……   —   芸娘这头是谋划好了,知州姜大人那边已经急得乱窜。   姜夫人坐在榻上,看他走来走去,眼睛都花了,“你能不能坐下来,别晃了。”   “我能坐得住才行!”姜大人一时半会儿真想不出办法留人,嘴角都快磨起了泡,转头看向姜夫人,急病乱投医,“你想到法子没?”   姜夫人不慌不忙地端起茶杯,抿了一口茶才说话,“你在我跟前转了这半天,终于想起问我了。”   裴安明日就要带张治走了,姜大人没功夫听她卖关子,上前一把夺了她手里的茶盏,“有办法你就快些说,你忍心看我急成这样。”   姜夫人白了他一眼,“你觉得裴安是什么人?”   皇帝派来的亲信,自然是皇帝的人,姜大人起初听王荆说,裴大人是自己人,让他大可放心,可如今这一番交手下来,完全不是这么回事,他眉头一拧,“那日我已经探过了他的口风,人家安于现状,无心这天下。”   即便是有私心,也不是同他们一伙的。   他的心在临安,掀起内斗。   姜夫人一笑,“你们男人只想干大事,从不去揣摩细节,不就是留他两日,来时他可是晚了足足半月,沿路各个城池,几乎都光顾过了,你认为以他裴大人的性子,他会卖这么多面子?”   姜大人一愣,灵光忽然一闪,眼睛瞬间便亮开了。   “英雄难过美人关,临安的传言你也该听过,两人郎才女貌,情投意合,公认的才子佳人,就算没听过,你长了一双眼睛也能瞧得出来,裴大人对你是什么脸色,对芸娘又是什么脸色,心里还没个数?”姜夫人一副得意劲儿,学王婆卖起了瓜,“咱芸娘自小就长得标志,别说临安,放眼南国,也是数一数二的姿色,哪个男子不喜欢。咱们女子喜欢一个男子,多半是靠脑子想,喜欢做梦,而男人要是爱起女人来,命都能不要。”   那日见了一回,她便知道,裴大人早晚要栽在芸娘身上,两人已是夫妻,芸娘的事,他还能躲得过?   姜大人担心裴大人带走张治,姜夫人担心的却是裴安带走芸娘。   她要是回了临安,自己怎么同顾娘子和顾老将军交代。   “裴安一走,你也别指望芸娘能去果州,当年顾娘子为了嫁给王二爷,那劲头你忘了?”   姜大人怎可能忘,可谓是惊天动地,偷鸡摸狗,自己那时还是个毛头小子,被顾家娘子拖去当过脚蹬爬院墙,非要给王二爷点颜色看看,刚爬上去,便被王夫人带着人堵在了那,顾娘子吓破了胆儿,脚下踩空,底下一堆人跟着她倒成一片,他垫在最底下,头磕到了石头,长了好大一个包,几日才消。   但他看王家三娘子温温婉婉,完全不像当年的顾娘子。   “张治不能被裴安带去临安,芸娘更不能。”姜夫人脸色慢慢地凝重,转身同身边的下人吩咐道,“备些江陵的吃食,待会儿我给裴少夫人带过去。”   —   一个上午,芸娘同裴安都呆在了屋子里,谋划着如何拿下临安,如何弑君。   裴安虽一直没给她准话,但不拒绝,她就当他是默认了,每一步都将自个儿也计划在了里面,积极地出谋划策。   夫妻俩一道使起力来,突然没那么沉重,一股子的轻松劲儿,完全看不出来是在谋逆造反。   下午裴安才出去,安排明日出发的事宜。   裴安前脚走,后脚姜夫人进来,带了江陵的特色菜肴,故作不知裴安明儿要出发的消息,笑着同芸娘道,“知道满满喜欢吃甜食,这些都是江陵有名的小点,你先尝尝,不过这包回来的东西,肯定没现成的好吃,你要是喜欢,明儿我带你去酒楼再吃。”   “多谢姨母,这些已经够了。”芸娘想起明儿要走,抬头打算道别,“姨……”   “姨母明儿还有一样礼物要送给你。”姜夫人突然凑了过来,神秘地一笑,道,“你还记得闪电不?”   芸娘愣了愣,“闪电?”   姜夫人点头,“当年你母亲和你被关在院子里,闪电没人照料,你祖母偷偷地让人送来了江陵,让我帮忙养在王家老宅,原本你来就能见到,可惜被你姨夫临时派出去,接人去了,明儿才能回来……”   闪电当初被祖母收缴,她还以为凶多吉少了,不成想还活着。   那不仅是母亲的坐骑,也是她骑过的第一匹马,陪伴着自己长大,如同亲人无异,怎么也得见上一回。   明儿……明儿再等一日,也来得及。   —   姜夫人去了一趟芸娘那儿回来,当日晚上裴安便知会知府姜大人,明日再停留一日,后日出发。   姜大人长松了一口气,赶紧让人去果州方向的管道上望风,看看有没有顾老将军的消息。   顾老将军的消息没等到,第二日中午,却等来了一场动|乱。   裴安前日刚剜了三位北人的眼睛,这回也不知道是哪个不怕死的楞头青,直接捣到了人家的老窝,点了一把火,将人家的三艘船舱当场烧成了灰,本来裴安那番当街公然处置北人,已经让北人心生愤怒,但奈何他是南国的重臣,多少还是有点心虚,来南国生活的北人,并非什么高贵的身份,要想北国的陛下为了他们几个人就举兵南下,不太可能,不过是平日里拿来吓唬吓唬南人,可这回不只是三个人,一把火烧起来,三百个北人当场没了,这一举动彻底惹怒了北人,一个上午过去,已有千人集结,朝着知州府而来。   这节骨眼上,偏偏还有人来添乱,姜大人气得脸色发青,问底下禀报之人,“是哪个不要命的王八羔子,可查清楚了?”   不用查,人被北人追杀无处可去,自己上门来自投罗网了,“瑞安王府赵炎;翰林院邢大人邢风。”   姜大人:…… 第80章   一个是赵家的郡王,一个是当届的探花,八竿子打不着的人,姜大人实在想不明白,怎也跑来了江陵。   眼见事情比想象中的还要麻烦,姜大人简直一头黑,赶紧让侍卫带路。   赵炎和邢风两人从建康过来,走了一月,如同逃荒的流民,一身狼狈,一到知府门口,赵炎便大声嚷嚷着要见裴大人,险些被侍卫轰出去,后来还是邢风拍了拍身上的黑灰,一脸平静地道,“在下翰林院邢风,前来找知府大人自首,江陵南渡口烧掉的三艘北人船只,纵火者,是我。”   赵炎跟着附和,“我,还有我,瑞安王府赵炎,我点的火最多。”   北人的船只谁敢烧?又不是活腻了……   侍卫还以为遇上了两脑子有问题的疯子,正要轰人,渡口巡逻的捕头打马回来,急声道,“通知姜大人,南边渡口北人的船口被烧毁三艘,死伤三百余人,全是北人,可算是捅了马蜂窝了,上千人从渡口而来,要找咱知府讨一个说法,纵火之人已逃,你们派些人手出去,挨家挨户地搜,务必给我捉拿归案。”   侍卫愣了一下,看向门前站着的两人,结巴地道,“人,人就在这儿。”   捕头回头往两人身上一扫,满身的黑灰,脸上也没个干净,证据确凿,倒是得来全不费功夫,当下捉人,“押进去。”   两人被带到了公堂上,身份没确认之前,虽没让两人下跪,但周围十几个侍卫看守着,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架势。   昨夜跟船赶了半夜,又在水里泡了几个时辰,赵炎饿得前胸贴后背,被押进来晾在公堂上,一个劲儿地要见裴安,“我是不是冒充,你们去找裴大人来,让他一认不就知道了。”   见他这般叫嚷着要见裴大人,似乎确实认识,以免当真认错了人,捕头当下派人去找了裴安。   得来的却只有一句话,“不认识。”   赵炎一脸错愕,见到没见,怎么可能不认识,“他人在哪儿,我去见他。”   赵炎脚还没迈开,铺头胳膊一伸,提刀拦住,“二位还是规矩一些。”   邢风终是看不下去,将他拉了回来,“郡王不必着急,咱还是耐心地等知府大人。”   没什么不能理解的,两人如今就是个烫手山芋,以他裴安的性子,这会儿要是说认识他,才奇怪。   —   侍卫找上门前,裴安便已听卫铭禀报过了。   三艘倒卖妇孺的北人船只,恰好被小郡王和邢大人碰上,两人一腔热血,当了一把英雄,船一靠岸,还没来得及稍上人口,便被一把火烧了船只,三百多个北人,当场烧成了火。   当初他亲眼看着两人坐上了江陵的船只,但赵炎他能理解,邢风,他来凑个什么热闹。   有那本事惹祸,就该想好了怎么收场,与他有什么关系,先来的侍卫询问他,他一句不认识打发走了,隔了一阵,知府大人亲自来了,一进门就哀声同他道,“裴大人,您可得替卑职想个法子,这北人要是知道点火的人是皇室宗亲,怕等不到裴大人走出江陵,兵马就该越过我南国边境了……”   芸娘已跟着姜夫人去了王家老宅看闪电,此时屋里只有裴安一人。   姜大人急得眉头紧锁,他一脸淡然,漫不经心地端起茶杯,品起了茶。   见他迟迟不表态,姜大人也豁出去了,“裴大人不知,平日里那些个北人在我江陵,如同祖宗,别说百姓了,就是连卑职也不敢得罪,就怕一个不小心引起了战事,坏了陛下这些年忍辱负重的一片苦心,两国若真交战,卑职就算是十个脑袋,也不够砍啊。前儿裴大人一场公然剜眼,已触怒到了北人,今日郡王烧的可是三百人啊,如今上千北人堵在卑职的门口,卑职到底该如何办,还请裴大人给个法子。”   裴安听出来了,一笑,“姜大人的意思是,我也脱不了干系?”   这不是废话,他能脱得了关系?   郡王是谁,姓赵。   皇室中人,岂是他一句不认识就能撇干净的?要是被北国皇帝知道,南国郡王烧死了三百个北人,还得了。   战事一起来,他裴安也无法交差不是?   “裴大人见谅,卑职一个小小的知州,实在是无力应对此等大事,幸在今日裴大人在,谁都知道裴大人如今是陛下的左膀右臂,今日这样的事也只有裴大人能做主了,是服软还是强硬驱赶,还请裴大人拿个主意,只要裴大人一声示下,卑职必会全力配合。”   绕了一圈,还是将火引到了他裴安身上。   要让他出主意,恐怕就要让他们失望了。   此时挑起事端,北国必然会举兵,南国的五万兵马,怎么着也得派出来意思意思,与他而言,正合心意,趁外乱取赵涛人头,更容易。   若想指望他去抵御北国,还是趁早打消了这个主意,他可没那个菩萨心肠。自己去平定外乱,让他赵涛坐享其成,扩大势力,他脑子又不是进了水,出了毛病。   明日就启程,拖上一两日还是有办法,至于日后如何,他管不着。   “出了事,解决了就成,没姜大人想的那么严重,万事都讲理,北人再如何嚣张,入我南国关口时,都在协议书上按了指印,既如此,便是同意遵守我南国的国法,违反律法者,一视同仁,都得接受处罚,同样要是在我南国境内出了事,我南国也会秉公执法,查明真相,给他们一个交代。”   姜大人听得一愣一愣的,还没明白他是何意,便见裴安起身,“开堂,审吧。”   姜大人一脸懵。   审?如何审?   裴安又道,“大门敞开,当街审。”   好一招治标不治本,他这是打算自己一人抽身,留下个烂摊子给自己。   半天姜大人才回过神来,嘴角一抽,果然传闻里的东西并非全然都是假的,阴险狡诈这点他裴安简直是发挥到了极致。   往上再翻个几百年,怕是也没见过,有那个朝代,两国敌对的人上公堂解决矛盾的。   可外面的北人闹得厉害,姜大人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,他要审,只能让他审。   南国三品御史台大夫,亲自审案,也算是给了北人的体面,起码证明此事南国很重视。   知府的侍卫先去清场,直接在知府门前的大街上安置了一张桌子,再搬了一把椅子,裴安掀袍坐下,知州站在他身后,清了清嗓子,对着跟前围堵的北人,朗声道,“今日得到消息,南渡口三艘船只被烧,我作为江陵的知州,为此深表痛心,在此为逝者哀悼,大伙儿放心,至于船只走水的原因,有我南国御史台大夫裴大人亲自审查,定会查明真相,捉拿真凶,绝不姑息。”   姜大人这话多少带了些气性儿,一脚将球全踢在了裴安身上。   这样的话北人明显不买账,蜂拥围上来。   “三百条人命,如何偿还?”   “我北国对你们是一让再让,如今可是你们南国不义在先,欲挑起战事……”   在建康那样动不动就闹事的地方呆久了,裴安早已经习惯,拿起桌上的木锤,往锣鼓一敲,“安静,真凶已捉拿归案。”   闻言,众人渐渐地安静了下来。   裴安转头,看向姜大人,“带出来。”   姜大人眼皮子一跳,旁人看不出来,他看得明白,那两可是如假包换的郡王和朝廷命官,他真要交给北人?   裴安见他不动,又将头转到了另一边,吩咐卫铭,“带出来。”   —   赵炎嚷了半天要见裴安,也没见到人,见到知府后,才终于得了一桌子酒菜,刚摆上来,还没吃上呢,卫铭突然闯了进来,拱手抱拳,“郡王,邢大人,得罪了。”   赵炎怎么也没想到,自己死里逃生,好不容易逃到了裴安这儿,以为是尊护身符,结果竟然被推上了断头台。   两人一出来,便被人山人海包围,赵炎在建康亲身经历了一回,险些被人活活打死,脸色都白了,求救地看向裴安。   他不会当真大义灭亲吧。   本来明日一到,自己就能轻松地回临安,两人突然出现,惹了这么大个麻烦,总得给个教训,裴安没往他脸上看,一副绝情绝义,问两人,“船是你们烧的?”   自建康分别后,赵炎一直都盼着能早点找到他,好不容易找到了人,他不见自己就罢了,还摆出这番冷脸,他心都凉了,从小到大,裴兄何曾对自己这般冷漠无情过。   他撅嘴都想哭,哪里还有功夫去答他的话。   边上的邢风,一咬牙先跪地,先前在知府的人面前主动招认,如今却是摇头否认,“非也,船是自己燃的。”   北人到了南国也有自己的组织,有头目代表。   闻得此言,前头那位领头人当场“呸”了一声,“放你娘的狗屁,合着你们是在这儿将我北人当猴耍呢,船好端端自己燃了,还连燃了三艘,当我们北人是傻子?”   唾沫星子横飞过来,邢风下意识地往后一仰避开,眼里的嫌弃,就差明着骂一句,“粗鲁莽夫。”   他不急不忙从袖筒里掏出了一张又一张的信件,如同叠木叶一般叠成了一堆,往裴安跟前桌上一放,“草民与家弟从建康一路寻亲而来,费尽千辛万苦才追上了这艘船只,本以为能见到自己的亲人,岂料在靠岸时,船只突然着了火,草民情急之下四处搜寻,人没搜到,竟然搜出了这些丧尽天良的勾当,今日他北人哪里来的脸面找我南人算账,我南人数以千计的妇孺被倒卖,流进了北国,为此家破人亡,北人又该如何给我南人一个交代!”   邢风说完,仰头看着摆在裴安跟前的那些信件,朗声道,“这是北人倒卖我南人妇孺的证据,还请裴大人过目。”   裴安将他递上来的一堆皱巴巴的信纸,展开瞧了一遍,都是北人之间倒卖南人所来往的信件。   看到这样的铁证,他心里生出了几分佩服,不得不承认,邢风还挺有几分本事,可到底是牙酸,没控制住,问了一句有失风度的话,“你夫人也被倒卖了?”   这等时候,他还能乘这样的口舌之快,邢风完全没有想到,眼皮子一抽,顿了顿,才咬牙别扭地应了一声,“是。”   裴安并没有因为他的别扭,露出半点难为情来,拿起那些信件,抬头看向北人头领,道,“你们北人抢了他夫人,他烧了你们的船,如此说来,倒是一桩私人恩怨。”   北人的脸色一变,没料到竟然落下了如此大的把柄,反驳道,“我北人三百余人,三艘大船,莫非就这么算了?”   “自然不能算。”裴安接了他的话,将其中一份信件交给卫铭,“传给大伙儿,说不定其中就有他们失踪的家人名字呢。”   卫铭领命,将名册传到了南人所在的人群中,只有北人的百姓活着,南人的百姓都死了不成?   一碟厚厚的信件,密密麻麻的名字,传到南人手里,终于有人发出了哀嚎声,“我的儿啊…….”   裴安又道,“你们北人来者是客,到了我南国,占我南国的领土,吃我南国的粮食,赚我南国的钱财,这些应该够满足你们了,如今这番倒卖我南国妇孺,算怎么回事,是要将我南国不声不响地吞了?”   这些破事儿,他本不想管,可这证据递到了他手上,他骑虎难下,继续道,“本官记得上回你们陛下为了稳固南北两国关系,特意讨了我南国的嫡出公主,明阳公主,以此看,并非有意要同我南国开战,至少不是这个时候,听说你们西边的贼寇最近不太安宁,这等子破坏两国邦交的勾当,你们陛下应是不知情。” 第81章   来南国的人,多数都是商人,不懂国事。   倒也明白一国之君有处理不完的国事,没有功夫关心平民百姓的所作所为,且还是在南国的这些百姓。   两国战事,牵一发而动千钧,也不是一句话的事,就算要攻打,也得以大局为重,何时攻打,以什么样的理由,都是一等一的大事。   三百个北人葬送在了南国,这样的由头已经足够挑起两国之战。   本来是要挟南国给个说法,想看到他们跪地求饶,势必要将纵火之人五马分尸,就地正法,以此震威世人,他北人不是好惹的主。如今这番追究起来,三百余人的死,还没讨个说法,先是爆出了南人上千名妇孺被倒卖,突然不占理了。   换做礼仪之邦,或许还会斟酌一二,势必要找个像模像样的理由再将局势掰回来,但他们北人向来,何曾需要同这些阶下之囚讲理。   北人头目看向裴安,不同他扯旁的,只说船只能被烧一事,“今日我北人在你们南国死了三百余人,是不争之事,我已派人回北国,禀报陛下,你们南国要是不给个说法,北国的兵将来日必定踏平你们脚下之地,以你们南人一座城池的血,祭奠我死去的兄弟们。”   姜大人一向是个能忍的,此时北人说完,他目光中的怒气一瞬溢出来,几乎忍不住。   一城池的血……   这群盛气凌人的狗东西,他也不看看此时身在何处。   姜大人气得七窍生烟,裴安却似是被这话唬到了,抬头问北人头目,“那你们说想要怎么办。”   “杀人偿命,纵火者五马分尸不为过,至于死去的三百余百人,那就看裴大人如何让我们平息怒气了。”   裴安一笑,“意思是人得杀,我南国该给的还是得给?”   头目讽刺地道,“裴大人是个爽快人。”   “给什么呢?”裴安手指转了一下桌上的木锤,回头看向已双目通红的知府,询问道,“要不送点银子?”说完,他没理会知府抽搐的眼角,思索了一阵,又道,“算了,知府也没几个银子拿得出来,还是给人吧,一千个妇孺他们嫌不够,那就再给,在场的南人,有没有主动愿意为国奉献的,站出来,记个名儿,事后补贴一两银子。”   一两银子,还不如倒卖的值钱。   自从同北人议和之后,世人见过南国的窝囊,可没见过窝囊成这样的。   知道北人暗里倒卖妇孺,本就让南了积了怨愤,如今裴安的一把火,彻底地点了起来,就算上头的人想要息事宁人,刀子落在了自个儿头上,南国的老百姓也不干了。   一南国人怒愤地哀叹道,“哀哉!我南国子民,忍气吞声,换来的是什么?弱肉强食,从古至今可从有过示弱能买来的安宁,一味的退让,忍到今日,竟然要以卖我百姓来稳固疆土,荒谬、荒唐至极!”   有了第一个人站出来,后面的人跟着蜂拥而至,声音此起披伏,“覆巢之下,岂有完卵,横竖是一条命,我等还有何所惧!”   “北人狼子野心,这些年在我江陵横行霸道,占我地盘,夺我生路,一日比一日猖狂,今日更是当街抢人,倒卖起了妇孺,让我等痛失至亲,归根结底,是我家国不强,官员不作为,睁一只眼闭一只,任由外族欺凌,我等出生在此,再不济此地也是我等家国,我认!可要我这般侮辱致死,倒不如这条命不要了,也不在乎多活一日,今儿我便同你们北人拼了……”   “拼了!杀了北人!”   “北人滚出江陵。”   “天杀的,你们还我儿,还我孩子他娘!”   身在这样的家国,裴安无比清楚如何激怒民众,命是自己的,自己都不知道知道防护,甭想指望别人。   北人在江陵有七八千,南人有十来万,今日北人来了一千人,南人便能来两千人,三千人……   平日里南人忍让,那是因为知道忍一时之气,能保全家安宁,一旦底线被踩,光脚不怕穿鞋的,人要豁起命来,不容小窥。   眼见南人同北人厮打了起来,场面不可收拾,知府急得跳脚,“裴大人,乱了!你这不是在帮卑职,是在要卑职的命啊。”   裴安起身,提步往知府内走去,声音平淡,“这不挺好的吗,百姓动乱同北人滋事,与知府无关,与皇室宗亲和朝廷命官也无关,姜大人放心,圣上追究不到你头上。”   南北两国百姓一闹起来,赵炎便拉着邢风躲在了卫铭的身后,见裴安成功挑起事端拍屁股走人,两人跟着挤进了知府。   姜大人哪能罢休,这打起来,追究还是他知府的事,紧追着三人追了一段,追到了前院的廊下,突然驻步,高声唤道,“裴大人。”   那一声语气激动,还带了一些愤慨,裴安不由停下了脚步,身后的赵炎和邢风也回了头。   姜大人立在长廊入口,腰杆子比起往日挺拔了几分,似是忍无可忍,再也不想同他这般周旋下来,朗声道,“裴大人当真能对这样的天下,视而不见?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南国被侵占,百姓被欺压,妇孺被欺凌而无动于衷?当年那个七岁作诗,句句佑我南国的少年才俊,当真就不存在了?”   十几年前,他曾目睹过他作的那一首爱国的诗词,被世人赞为奇才,多少人夸他是将来的国之栋梁。   他不相信,一个人即便有了变化,可骨子长在那儿,根变不了。   裴安立在圆柱的阴影里,阳光照不到他身上,他眸子抬起头,看着远处刺眼的光线,有瞬间的失神,陈芝麻烂谷子的事,亏得他姜兆还记得,如此一回想,那段风光潇洒不谙世事的岁月,竟离自己如此遥远了。   裴安脚步忘了挪动。   姜大人继续道,“令尊裴国公,曾经临安的节度使,我南国的大英雄,一生心怀天下,当年先帝被杀,各地节度使蠢蠢欲动,纷纷起兵,欲要圈地称帝,只有裴国公惦记着天下苍生,无私接回圣上,将其安置在了临安,为此天下安定了十几年,虎父无犬子,卑职不信裴大人心中,当真没有我南国的黎民百姓。”   裴国公鼎鼎大名,倒是谁都认识。   为国为民无私奉献确实不假,但要称他为大英雄,裴安认为有点牵强,自己的妻子,家人都没能保护住,最后还死得那般窝囊,实在算不上什么英雄。   自己也一样,连自己的母亲都遭人侮辱了,有何本事去护南国的百姓,南国的妇孺。   他从未给过任何人希望,这番寄厚望于他,着实让人惭愧,裴安退了一步,对上姜大人期待的目光,抱歉地一笑,“姜大人若是有什么想法,今儿写个折子,明日我带回去禀奏圣上?”   他说完,没再去看姜大人颓败的神色,转过身,头也没回。   赵炎愣了好一阵,才反应过来,忙追上去,“裴兄,你明日要走?我可有好些事要同你说,诶,你等等我……”   —   知府门口动乱的那阵,芸娘已经不在城内。   午饭后她被姜夫人叫去了王家老宅,王荆陪着一道,姜夫人倒是没有诓骗她,一到老宅,芸娘便看到了门前的一匹灵马。   同人一样,好些年不见,闪电明显老了许多。   当年几乎是它和母亲陪着她度过了整个童年,如今母亲走了,只剩下了它一个,像是多年未见的亲人,芸娘鼻头蓦然一酸,缓缓地走过去,伸手摸了摸它的脸,轻声唤道,“闪电。”   隔了这么多年,到底是还记得,闪电仰天长嘶了一声,低下头不断地去蹭她的掌心。   这马儿极有灵性,当初王夫人派人送回来时,它哪儿都不去,只愿意呆在王家老宅。   姜夫人立在一旁,叹息道,“闪电已经在这儿等了四五年了,一直不见你母亲,郁郁寡欢,加之上了年纪,已不如当年能跑。可马不跑,很容易得病,你姨父时不时让他驮一些粮食去城外,不赶路,来回两日,也不是什么累活儿,它倒也愿意。”   芸娘听着,心疼地抱了抱它的头,哽了一下道,“别等了,母亲来不了了,我来了。”   一人一马,隔了五六年才相见,见面时,早已物是人非。   芸娘抱了它一会儿,待情绪缓了下来,才牵住它的缰绳,“闪电,还能载得动我吗?”   闪电仿佛听懂了,蹄子原地开始打转,朝她喷着气息。   芸娘小心翼翼地翻上马背,本想它让在院子里走上两圈便罢了,谁知一坐上去,闪电似是想向她证明自己还行,马蹄子一扬,突然冲着门外跑了出去。   王荆赶紧上马追上。   芸娘不知道它要带自己去哪儿,只见它沿着街巷,一路往城门外跑去,也没阻止,它一向有灵性,一定是想带她去它经常去的地方。   王荆起初还担心它乱跑,见其熟门熟路地穿过街巷,多半也知道它要去哪儿,便也放下心来,跟在了身后。   芸娘刚来江陵那日,便被北人的嚣张败了印象,昨儿姜夫人拉着她去了一趟酒楼,她也提不起什么兴趣,不太想出来,这会子被闪电托在马背上,倒是将江陵的街头大致打探了一番,一如既往的热闹。   从临安出来,她经过的每一个座城池,几乎都很热闹,可那热闹的背后,堆砌的却是无数百姓的血泪。   像是立着的一块盾牌,前面围起来的部分华丽无比,歌舞升平,背后藏起来的地方,一片废墟,苦难无穷。   裴安说,他想要的只是临安。   若他成功了,这天下将来又该是谁做主,这两日她一直在想,但想不出来。   走了这一路,她倒是真心希望能出一个带着南国走出泥潭的明君。能保护百姓,能驱赶北人,还要能容纳她和裴安。   理想是完美的,可现实这样的人,哪儿去找,再往深里想,似乎不是她该考虑的事了,她回过神来,闪电已过了街巷,马蹄子依旧没停,径直出了城门,朝着附近的一个山头奔去。   身后有王荆跟着,芸娘也不担心,由着它跑,跑到林间的小路时,速度倒是一点儿也不输几年前,芸娘俯下身子,尽量贴着他,寻着儿时的那份记忆,熟悉的感觉一波一波袭来,芸娘沉浸其中,浑然不觉自己已到了一处林间宅子。   马蹄渐渐地慢了下来,停在了山门前,守在门前的侍卫早早就看到了它的身影,笑着道,“闪电不是刚回去吗,怎么又来了?哟,这驼的是何人?” 第82章   闪电认主,可从来不驮人,就算是姜大人的面子也不给。   侍卫好奇地抬头朝芸娘望去,见是一位花容月貌的小娘子,眉眼竟极为熟悉。   王荆一回到江陵,便将芸娘的画像传到了军中,两千户士兵每个人都认了主,此时一瞧,便也认了出来,侍卫眸子一亮,当下跪地行礼,“属下参见小姐。”   芸娘还未回过神来,侍卫已起身为她打开了宅门,回头冲宅子里通传了一声,“去通知大伙儿,小姐来了。”   声音浑厚又响亮,听得出来很兴奋。   芸娘大抵猜出来了这是哪儿,翻身下马,摸了摸闪电的头,知道姜夫人这些年到底派给它什么样的差事。   身后王荆及时追了上来,一下马便朗朗笑了两声,“二夫人这马果真有灵性,属下还没来得及带小姐来呢,倒是被它抢了先。”说着解释道,“自来了江陵,闪电从不让人上马背,姜大人没办法,怕它得病,便给了它跑腿的差事,都是在城内和宅子里来回,驮一些米盐之类的,对这条路熟悉,不曾想今儿将小姐给驮回来了……”   正说着话,宅子内迎面先走出来了一位妇人。   年过三十,身披铠甲,手拿长枪,整个人精神抖擞,一看就是个练家子,脚步极快地朝着芸娘走来。   到了跟前,那妇人脸上的神色已是激动万分,眼里满含着热泪,芸娘也几乎一眼,便认出了对方。   杨悠。   母亲的贴身婢女。   被关禁闭的那一年,母亲将她放出了王家,说是让她回老家嫁人,不成想人竟然在这儿。   “奴婢见过小姐。”杨悠上前单膝跪地,抱拳行礼。   之前芸娘便觉得她与平常的婢女不同,一身英姿胜似男儿,如今一见,她愈发飒爽了,无论是面部轮廓,还是言行举止,比起之前那身王家婢女的打扮,都要硬朗许多。   芸娘上前扶起她,唤了之前的称谓,“姑姑快起来。”   杨悠起身,立在她跟前,又将她细细地打探了一番,见其比起几年前长高了许多,也更加明艳动人,眼中一阵欣慰欢喜,不免想起了二夫人,红了眼圈,“奴婢走的时候,二夫人说让奴婢来这儿等小姐,谁知道这一等,竟过了五六年,小姐都已成亲了。”   人出了江陵,便再也回不去了,只能听着那边传来的消息,爱莫能助,干着急。   知道她嫁的是裴安并非邢风,杨悠几日都没睡着觉,猜到了其中定是出了什么岔子,小姐和邢家的婚事,是二爷和二夫人生前同邢家定好的,她离开临安时,二夫人还曾嘱咐过她,“将来宁宁嫁给了邢家,以邢家的家风,断然不会轻易让她出来,万不得已,你们便去找邢风,虽说也是个死脑筋,但胜在他对芸娘好,不会忍心将她一辈子圈在院子里。这天下迟早要乱,旁的人管不着,一定得将姑爷和宁宁带出去。”   所有人都在等,等芸娘嫁给邢风,时机一到便将两人接出来。   等来的消息结果却是她嫁给国公府世子裴安。   从临安传出来的那些流言她也听到了,什么茶楼私会,两情相悦。旁人不知她怎会不清楚,小姐自小就喜欢粘着邢风,高墙深院里,抬头巴掌大的天,哪儿都去不了,怎可能有机会去私会旁的男子。   多半是邢家悔婚了。   二爷一死,夫人相继离世,小姐在临安的身份已大不如从前,邢家自来讲究门庭干净,再深的感情,在家族利益面前,也不值得一提。   裴家,杨悠知道。   裴国公生前倒是个人物,曾是临安的节度使,可以说,临安最初就是他裴家的地盘。   只可惜,一夜之间突然败落。   其子裴安的心思极为深沉,这些年在建康明里得了一个’奸臣’的名声,见人就参,让不少忠臣沦为了阶下囚,暗里却又将其救了下来,此番折腾,必定有他的目的,怕芸娘牵扯进去,也被对方算计,得到消息后,杨悠立马让王荆从果州提前去了临安,自己则暗里带着兵马到了江陵,驻在了姜大人准备的这方宅子里等人。   早知道她到了江陵,碍着自己的身份,不好前去,今日终于见到人,杨悠有太多的话要同她说。   头一桩便是问,“姑爷对小姐如何?”   芸娘如实地点头,“挺好。”   “他要是对你不好,奴婢定不会罢休。”杨悠一面领着她往里走,一面愤愤地道,“奴婢没想到邢家会悔婚,早知道走之前,定将邢风抓来,揍他个鼻青脸肿,让他薄情寡义,不是个东西。”   那股护犊子的劲儿,倒是和当年没变。   在临安王家时,芸娘一度认为自个儿就是个被人遗弃的孤家寡人,来了江陵,之前的旧人旧事,如同雨后春笋,接二连三地冒了出来,倒是给了她一种这儿才是她家的错觉。   她极为大度地劝道,“姑姑可别吓他,不过是缘分未到,强求不来。”   杨悠看出来了,她能说得如此云轻云淡,八成很满意如今的姑爷,可悔婚之仇,如何也咽不下一口气,“几日前听人说他来了江陵,我让人将他身上的东西都劫了,没银子吃饭,估摸是饿急了,今儿接到消息,他上了北人的船只,将人家三艘船烧了,三百多个北人都成了灰,他也算是干了一件人事。”   芸娘一脸愕然。   上回听裴安说邢风和赵炎上了江陵的船只,没想到,还真到了江陵。   说起北人,杨悠脸色立马一变,眸中燃起愤恨,“北人这几年越来越猖狂,可惜昏君当道,一味迎合忍让,殊不知外面的城池正在被北人吞噬,江陵就是个例子,民不聊生,苟延残喘,如此下去,南国迟早会覆灭,昏君占了临安又如何,待北人拿着南国上贡的钱财,养好了兵马,必定会挥军南下,直取临安。”   乱世之前,一切都有预兆。   最明显的大抵便是,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谈论着战争。   芸娘心头突然有些浮躁。   王荆先去了前面,下了长廊,召集将士列队,宅子内偌大一个校场,片刻功夫,全是站着身穿着铠甲,手握红缨枪的雄兵。   王家二爷留下来的两千户精兵到齐了。   杨悠带着芸娘去了校场的台阶上,继续同她道,“不久前,探子报回来了消息,北人在边境屯了两万兵马,不出意外,很快便会攻入我南国,小姐既然来了江陵,暂且便不要再回临安,明日顾老将军也该到了,你和姑爷留在这儿,无论之后如何,一家人起码在一起。”   芸娘心下一震,北人南下?这么快。   裴安知不知道……   她内心一团乱哄哄的,一时摸不着底,校场上的士兵已经列好了队,王荆转过身突然掀起了袍子,对着芸娘跪了下来,抱拳朗声道,“副将王荆,谨记将军使命,保家卫国,杀尽天狼,誓死效忠将军。”   王荆说完,底下的两个千户,接着跪下。   “千户王文……”   “千户王鹰……”   “誓死效忠将军。”   “谨记将军使命,保家卫国,杀尽天狼,誓死效忠将军。”两千名精兵在芸娘的跟前跪着了一片,异口同声上表忠心,一道一道的呼喊声,气势磅礴,冲破宅院,响彻耳畔,振奋着人心。   底下跪着的每一个人,都是曾经跟着王将军驰骋疆场,流过血,流过汗,真刀实枪地杀过天狼,真正的南国将士。   以生命保卫家国的情怀,无不令人钦佩,芸娘内心似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,随着跟前的声音,胸口也跟着激昂了起来。   王荆等着一日,等了太久,眼中被激动冲出了红意,对着天地大声道:   和戎诏下十五年,将军不战空临边。   朱门沉沉按歌舞,厩马肥死弓断弦。   戍楼刁斗催落月,三十从军今白发。   笛里谁知壮士心?沙头空照征人骨。   中原干戈古亦闻,岂有逆胡传子孙!   遗民忍死望恢复,几处今宵垂泪痕。   谁不爱自己的家国,谁愿意自己的国土被贼寇所占,看着自己的亲人家破人亡,为奴为俘。   六年前那一战争,他们没能死在战场上,东躲西藏到如今,已是积攒了满腔热血,恨不得立马奔去沙场,砍下天狼的脑袋,祭奠那些牺牲的弟兄同胞们。   芸娘今日是头一回见到这两千雄兵,比想象中的还要雄壮浩大。   但离自己却很远。   父亲死了已经五六年,芸娘之前就想问,“要是王家的人不来呢,他们当如何。”   “那便死在战场上。”王荆回答道,“两千户本该死在战场上,苟且活了下来,即便是有家人,也不敢归家连累,如今存活的每一个将士,都是死户,这辈子唯一的心愿便是死在战场上。”   —   裴安在知府门口搅乱了一锅粥,两边百姓厮打得昏天暗地,自己倒是回到了府中躲起了清净。   也不能清净,赵炎、邢风如同狗皮膏药一般粘上了他。   赵炎一张嘴巴从进门开始就没停过,“裴兄,这世道当真乱了,也就是在临安的地盘,我这瑞安王府小郡王的身份好使,出了临安,个个都不买我账,不仅不好好招待我,还非得说我是假冒的,就算我像是个假冒的,可邢大人呢?以邢大人的才貌,还能有假?到了江陵更过分,竟然还被人打了劫,这简直是不将人放在眼里。”   裴安听了这半天,终于有了反应,抬眸扫了一眼邢风。   才是有几分,貌……   一身狼藉,实在看不出来。   同邢风走了这一路,赵炎也弄明白了他心里的那位姑娘是谁。   不是旁人,就是自己的嫂子,芸娘。   且两人还曾有过婚约。   知道的当天,赵炎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,再回想那日在马车上说的那些话,裴兄没掐他脖子,已是给了他面子。   赵炎立马补救道,“这群酒囊饭袋,只知道趋炎附势,我要是有裴兄的本事,谁敢说我假冒?”   裴安收回视线,依旧不搭理。   “我堂堂王府的郡王,竟然沦落到街头卖艺讨饭吃,还被北人砸了场子,你说气不气?”赵炎索性将屁股下的圆凳移到了裴安的旁边,吐槽道,“也不知道陛下是怎么想的,这北人都嚣张成这样了,还能纵容?别说三百个了,昨儿就是一个千,我也敢将他们烧死,裴兄今儿这招太解气了,就是要让百姓闹,待挑起了战事,逼鸭子上架,到时我就要看看陛下派不派兵,裴兄,我想好了,我和邢大人不回去了,就留在江陵,杀北人……”   裴安转头看向他,丝毫不留情面,“收拾东西,明儿滚回临安。”   —   天边有了暮色,芸娘才骑着闪电回来,知府门前的动乱已被镇压,又恢复了安静。   刚上后院的长廊,便见裴安提着灯笼,立在廊下,见她来了,手里的灯火微微一抬,“这么晚。” 第83章   今日出去,原本只是为了见闪电,殊不知被它拖到了藏在城外的宅子里,见到了两千兵马,一耽搁便到了这个时辰。   夏末初秋,夜里的风有些凉,扫在她背心,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,朝着跟前的人依偎过去,往他怀里钻,“郎君收拾妥当了?”   裴安点头应了一声‘嗯’,单手提住灯笼,腾出一手去搂她,手掌捂住她胳膊往怀里拢了拢,“外面凉,先进屋。”   他抱住自己,便也不冷了,只是心神有些不宁,一时不知道该从何同他说起。   两人住在后院,姜夫人特意让人布置了一番,长廊一排灯盏,到了晚上全都点上了,蜿蜒几圈,像是天河里的星灯,很是好看,让人不觉放慢了脚步,不忍去破坏这份宁静,最终芸娘什么都没说,靠在他怀里,安安静静地回了屋里。   赵炎和邢风在屋里坐了一个下午,傍晚时分裴安才让知府安置了住处,屋内冷清,空空当当,摆在床头的几口大箱子,也不见了踪影,应是装上了车。   明儿得赶路,要早些歇息。   芸娘先去洗漱沐浴,裴安已收拾好了,坐在灯下,看起了知府递上来的折子。   青玉跟着去了净室伺候。   白日她被主子撂在了王家老宅,也不知道主子要去哪儿,她一时着急要跟上,姜夫人让她放心,说有王荆在她没事,她便跟着姜夫人回了知州府,一回去正好见到了知府门口的那场动乱,乱世也不过如此,这天下是真的要完了,进屋后,她又见到了邢风和赵炎。   这可是江陵,青玉完全没想到还会见到这两人,尤其是邢风。   青玉借着往她身上淋水的功夫,凑近道,“主子,邢公子来了。”说完更是小声,“他莫不是还没死心,担心主子跟了过来?”   本以为主子肯定会惊愕,却迟迟没有反应,偏过头一瞧,见她目光盯着一处,似是没了神儿,忙唤了一声,“主子?”   芸娘眼珠子转了回来,仍然提不起什么兴趣,来了便来了,定是有他自己的考虑,她转头问青玉,“东西收拾好了?”   青玉手上的动作一顿,“主子真要回临安?”都到江陵了,再往前走便是果州。   这一趟要是跟着姑爷回去,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出来,青玉低声道,“主子今日是没看到,知府门口乱成了一团,南人和北人厮打,伤亡无数,府门都险些被推到,奴婢担心过不了多久,必然会有一场战争,到时候无论是江陵,还是临安都不会安全,果州偏僻,战争一时半会儿烧不过去,主子倒不如先去躲一阵子,等姑爷回去料理好了一切再来接主子......”   她是有地儿躲,可他呢。   北人战争一起,皇帝必然会着急,于他而言,是最好的机会,之后呢,杀了赵涛,南国大乱如同一盘散沙,届时战火四起,难免不会烧到他头上。   她知道,他深谋远虑,定有自己的应对之策。   可扬姑姑说得没错,他已背上了一个‘奸臣’的罪名,莫不成还要背上祸国的罪孽。   同青玉一样,扬姑姑也让自己回来劝劝他,先去果州。   仇恨种在了他心里多年,要他放弃这次机会,她于心不忍,开不了口,但到底是没有两全的法子,沐浴后两人躺在床上,她侧着身,看着他的侧颜,俊朗的轮廓越来越熟悉,已然刻在了心尖上,有了一种刀子割在他身上比割在自己身上还要疼的感觉,她不忍看到命运待他不公,哪怕半点委屈,她都舍不得,她将手搭在了他胸膛上,轻声道,“郎君,今日我跟着王荆见到了那两千士兵。”   裴安早知道了,也知道她想说什么,本也没打算带她回去,如今她清楚了那两千兵马的意义,要是想留下来去果州,他更放心。   他装作不知情,握住了她的五指,应道,“嗯,如何了。”   她往他身侧又挨了挨,翻身趴下身子,抬起头来,认真地看着他道,“郎君,北人要来了。”   说完见他神色间并无惊愕,便也知道,他定是清楚的,只是他无心天下,一颗心只在临安,势在必得。   今日见完两千兵马后,杨悠带着她去码头逛了一圈。   她亲眼看到了一位曾经的南国士兵,是如何被北人鞭打,昔日能在战场上能拿起刀枪,光明正大地与对方拼一把,如今却要忍气吞声,抱着头任由对方抽打。   她见男人跪在地上痛苦地呜咽,那样的滋味儿,当不是皮肉的疼痛,恐怕更疼的是心。   上阵杀敌的士兵,都有自己的血性,谁愿意这般苟且的活着。   临走之前,她问了王荆,“若我想回临安呢。”   王荆倒是没有任何犹豫,斩钉截铁的道,“属下这条命,两千将士的命都是小姐的,任凭小姐差遣。”   可终究是志向不同,使命不一样。   她不能将他们带走,先前她对裴安放下的那些豪言,便也做不了数了,两千人马她没有了,一个人跟着他回去,似乎也没了意义。   她呆在他身边,什么忙也帮不上,只会给他添乱,倒不如他一人,没了左顾右盼,手脚还能活动开来。   她不打算跟着他回临安了,两人昨日的那些计划也都全然没了用,精神劲儿顿时散了大半。   两人一阵沉默,彼此都清楚了对方的心思,她不好开口,他便主动道,“你外祖父明日能到江陵,你们多年未见,还是见上一面较好,你放心,我尽量加紧行程,很快就回来接你。”   他先戳破,重新替两人规划着未来,“北人已不只一次屯兵边关,目的为威胁南国,此次的两万兵马多半也是个幌子,就算真攻进来,有你外祖父的兵马暂且先抵挡着,我回去后,想法子让皇帝吐出五万雄兵,派来支援,他要是不吞出来,我杀了,夺过兵权便是,待天下安定后,你想去哪儿,我都陪你。”   他说的这些,都是最理想的结局。   想要天下安定,谈何容易。   五万雄兵到了他一个弑君祸国的人手里,指不定就成了人人眼红的靶子,个个都要打着捉拿逆贼的旗号,对他进行讨伐。   若是之前,他定也不怕,来多少,他杀多少,谁也别想踏进临安半步。   如今有她在,完全不一样了。   她父母留下来的遗愿,她不能忤逆,也断然不会丢下自己的祖父不管,大不了临安他不要了,兵权给他顾震,他只取赵涛的狗命,事成之后,他便来找她,寻一处山清水秀之地,她不是喜欢游山玩水,想做土匪夫人吗,往后他们便坐守住一方小山谷,当一对闲云野鹤的夫妻,这江山如何,谁来做主,都与他们无关。   谁说他没将自己计划进来,他考虑得周全,只给自己留下了最后的底线,复仇是他如论如何也搁不下的,除此之外,他都让了步。   舍弃五万雄兵,连临安也不要了,只为护住她的周全。   她还有什么好求的。   芸娘躺在他怀里感受着跟前的温热的胸膛,想起天一亮,两人就要分道扬镳,心中已生出了万分不舍。   床头的灯已经吹了,她眼睛里模糊一片,怕泪珠子滚在他身上,让他察觉了出来,将头一转,后脑勺枕在他怀里。   她躲是躲不了的,她想好了,待他一走,两千兵马,她亲自带去边关,以国公府裴夫人的名义,去抵御北人。   他报他的仇,她来替他正名。   即便是死了,她也要以裴夫人的名册刻在石碑上,入国公府的祠堂,让世人知道,他国公府世子裴安,并非人人口中的恶魔奸臣,他还是当初那个心中装着天下,意气风发的少年。   —   越想时光走的慢些,越是很快到天亮。   外面的人忙忙碌碌,收拾着东西,芸娘睁开眼睛,裴安也醒了,正弯身在穿靴,宽阔的脊梁,结实有力,替她挡了不少的风雨。   她没忍住,从身后贴了上去,一把抱住了他的腰,也不说话。   裴安见她这样,知道她是在担心自己,心坎蓦然一酸,恨不得不顾一切将她带上,哪怕刀山火海,也要和她在一起。   理智终归战胜了冲动,心头对皇帝又多了一份恨意,暗自打算,待落入他手中后,定要多割几刀,方能解恨。   他回头去搂她,将她抱在怀里,看着她一头青丝散在他胸前,如同上好的缎面,顺滑柔顺,他抚了抚,轻声道,“时辰还早,你再睡一会儿,用了早食我再走。”   该来的迟早要来,她这番纠缠只会让彼此徒增了愁绪,芸娘点头松开了他,也没睡了,蹭了床前的绣鞋,起身道,“我伺候郎君更衣。”   自从嫁给了他,芸娘在王家学来的一套规矩几乎都没有用上。   她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做,才能当好一名妻子,跟着他走了这一路,是他的忍让和包容,让她觉得自己做的还行。   如今仔细想想,她竟然一次都没有替他更过衣。   换洗的衣物,昨儿晚上童义就已经备好了,搁在了床前的木几上,芸娘拿起来,有些手生,她踮起脚一件件地往他身上套,他低下头,将就着她。   里衣,外衫,腰封,扣上了玉带的卡扣,到底像是个妻子,正式地伺候了他一回。   最后再系上了那块她送给他的玉佩,本想送给他一串珊瑚,没送成,又想给他缝个荷包,还是没完成,到头来什么都没有。   她这妻子当得也挺失责的。   看出了她眼里的沮丧,裴安心里也不是滋味,往日他无论去哪儿不是干脆利落,没有半点顾及,怎么也没料到,有朝一日会经历这样的离别愁绪。   他搂住她肩膀,也想给她留个念想,将她扶到了妆台前坐下,取了台面上的乌木梳,一手握住她的青丝,一手从她的头顶上慢慢地刮了下来。   怕弄疼了她,他没用什么力,不痛不痒地刮过,头发丝儿几乎都没沾到。   芸娘只听说妻子替夫君挽发,没见过反过来的。那股子只有自个儿独一份的宠溺,让她很想恃宠而骄一回,可见他一个七尺男儿,平日里冷冰冰的,谁见了都杵,突然干起这样的细活儿来,着实为难了他,芸娘伸手去拿他手里的木梳,“郎君莫让人笑话了,我来吧。”   “谁敢笑话?”裴安手绕开,不让她夺,继续替她梳着,不小心扯到了发尾,他从铜镜中看了她一眼,“疼吗。”   芸娘摇头,“不疼。”   裴安慢慢地替她梳着,实则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梳成她平日里的模样,弑君报仇,他一句话说得快,但实际要多久,谁能保证,他只想让她记住自己,莫要忘了他。   曾经听邢风唤她闺名,他很不是滋味,想着定要给她再取个旁的什么名字来,只有他只能唤的,这会子倒是突然不介意了,唤了一声她的闺名,“宁宁。”   她声音嗡嗡地应了一声,“嗯。”   他握住她的肩,缓缓地俯下身来,看着铜镜中的小娘子,前后几月的心境,已完全不同,他凑在她耳边,低声地道,“我裴安这辈子从未对谁动过心,同你定亲,确实是为形势所逼,可如今,我爱上你了。”   说不清是何时动的心。   是她冒雨前来替他送信,对他说出那句,“我不想你出事。”,还是之后为了维护他,不顾自己的形象,拿包袱砸人头。又或是她捧着手,让太阳落进他们圈起来的掌心里,总之,他是越陷越深,意识过来,早已刻了骨。 第84章   他一句说完,她眼泪“啪嗒”一声落了下来,贴在莹白的脸上,忘了去抹,回头就那般一把抱住了他。   幸福突然降临在自己头上,之前她努力寻找的蛛丝马迹,也不用再去猜测了,从他口中得到了自己想要听的话。   作为夫君,他几乎给了她该拥有的一切。   自由,安稳,包括感情。   小娘子该有的她都有,没有的她也有,她不用再去羡慕谁,她已有了这天底下最完美,能将她拥入怀中,互诉情话的郎君。   虽有些晚,没给两人温存的时日,但日后回想起来,这辈子已足矣。   裴安自个儿表明了心意,本想问她一句,她是什么心思,是不是非他不可,还是说只要是她的夫君,她都会去心疼,不舍。   那问题反反复复在他脑海里明了又灭,灭了又明,俨然已成了他心结,可见她这般抱着他,抽搭搭地吸着鼻子,又不想再问了。   无论之前如何,如今她扑在他怀里,落下的泪也是因为他。   他从来不信神,头一回在心中默念,祈祷神能佑她平安,等他回来。   时辰到了,童义和青玉进来,见两人抱在一起,难舍难分,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,守在门口。   童义也跟着惆怅了起来,主子将他留给了夫人,没让他回临安,这一去,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主子,他也舍不得......   回临安的东西都收拾好了,赵炎和邢风也被卫铭赶上了马车,只等裴安下令出发。   日头照到了门前的柱头上,人才从里出来,芸娘一路将他送到了门口,倒也没再说什么,安安静静地看着马车往前驶去,慢慢地消失在了视线内。   裴安最后撩了一下布帘,见那道香妃色的身影还在,小小一抹张望着立在门口,也只一眼,便什么也看不到了。   放下布帘,心肝子紧得发疼,他咬了咬牙,先前脸上有多少柔情,如今那脸色便有多落寞。   他一刻都不想耽搁,一出城门,便不再乘坐马车,骑马朝着临安飞驰而去。   —   等姜大人从果州的官道上赶回来,恰好在城门口遇上了裴安,当下一愣,赶紧追上去,急声唤道,“裴大人!”   “守住江陵。”裴安留下一句,带着张治,马蹄子一扬,瞬间没了身影。   姜大人从马背上翻下来,一屁股坐在地上,忙活了这两日,白忙了,张治还是被带走了。   按理说,顾老将军今日也该到江陵地界,可他派去的人往前走了几十公里都没见到人,今日天没亮,他亲自跑了一趟,依旧没见到人。   顾老将军没来,人已被带走了,一切都是徒劳。   姜大人缓了好一阵才起身,一脸颓败,正准备跨上马背回府,只见前面马车上突然滚下来了两团人影,灰头土脸地爬起来,朝着他急急奔来,招手唤他,“姜大人。”   赵炎,邢风。   姜大人:......   该留的没留下来,该走的却如同瘟神,还送不走了。   这江陵迟早是个危险地儿,他们不想要命,自己也拦不住,眼下谁也指望不上,一堆烂摊子摆在眼前,是死是活,全看天命。   人的预感总是很灵,且越是糟糕的事情越准。   第二日一早,几匹快马,相继到了江陵知府。   第一匹快马,从襄州传来,明阳公主杀了北国的一位皇子,如今已逃回了南国。   第二匹快马,北人的两万兵马已经冲破了襄州边境。   第三匹快马,顾老爷子得知襄州有难,已临时转道去了襄州,让知府随时做好应战的准备。   天彻底地塌了。   每一道消息,都如同天雷砸下来,没给人半点喘气的机会。   姜大人只能尽自己的全力,豁出性命,去保住这座摇摇欲坠的城池,快马加鞭,派人通知临安。   可力量有限,顾得了这头,顾不了那头,百姓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,开始慌乱,大批地往城外逃,眼见形势越来越乱,关键时候,邢风出谋划策,让人封锁过关口,关上城门,城内所有的人都不许进出。   避免北人通风报信,又一不做二不休,先下手为强,一夜之间,捉拿了城中所有的北人,全都关进了地牢。   —   昨日裴安一走,童义便交给了芸娘一个大匣子,“主子让我拿给夫人,说他答应过夫人,绝不会食言。”   芸娘接过来,打开,满满一匣子的珍珠,颗颗都是碗口那么大。   芸娘转过头,让眼眶内的泪珠子掉了个痛快,哭够了之后,便去了城外的宅子,让童义去外面制作了几面旗子,上面印上了大大的“裴”字。   今日旗子都做好了。   童义刚拿回来,便听到了消息,急忙赶到了城外的宅子,神色匆匆地催她,“少夫人,刚接到消息,明阳公主那边出了岔子,不知怎么着,将北国的皇子给杀了,江陵这边又出了乱子,如今北人一怒,攻入了城,咱们得立刻出发,去果州。”   他答应过主子,要平安地将她送到果州。   芸娘神色愕然了一阵,之后倒是平静了下来,本就躲不过,这一日迟早得来。   芸娘没跟着童义走,从他手里拿过旗子,去找王荆,不再唤他王叔叔,而是唤了一声,“王副将。”   王荆一愣,随即反应过来,“属下在。”   “立即召集兵马。”   几个月前,她头一回听到自己手底下多了两千人马时,她还曾恐慌过,不知该如何面对。   今日她站在两千兵马面前,拿出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,对着众人朗声道,“家父王戎迁承蒙各位将士爱戴,等候至今,临终前膝下无儿郎,唯有一女,我姓王,王戎迁唯一的后人,单名一个芸字,今日我愿意接替家父遗愿,即日起,你们便是我王芸的将士,我答应带你们上战场杀敌,讨伐北人,但我的身份是临安裴家的少夫人,你们可愿意?”   王荆心头一震,惊愕地抬起头。   只见其小小的身板子,站在大军面前,瘦瘦弱弱,不堪一击,可那眼中却看不出半点惧色。   虎父无犬子。   将军二夫人铁骨铮铮的人物,后人又怎会逊色,片刻后,王荆头一个跪下,“属下誓死追随夫人。”   当初将军以死保住了他们两千户,若不是将军,他们早已成了战场上的亡魂,活下来的这条命,便也是将军的。将军不在,他的后人继承,理所应当。   无论是什么名头,能让他们回到战场,与他们而言,已是最好的归路。   所有的将士齐齐跪地,声音震耳。   “属下誓死追随夫人。”   “属下誓死追随夫人......”   扬悠脸色一白,没想到她要上战场,大军面前,她不好驳她,待大军开始准备上马了,她一把拉住芸娘,急切地道,“小姐不可玩笑,战场不是小姐该去的地方,奴婢答应过夫人,要护住小姐,奴婢即刻送你去果州。”   芸娘看着她,那双灵气的眸子内没了一丝光亮,半晌才摇了摇头,“姑姑,我躲不了了,这个世上有我在乎的人,我想要保护他。”哪怕粉身碎骨。   —   江陵死守不是办法,最好的是出兵支援襄州。   赵炎在听说明阳公主杀了北国皇子之后,便也坐不住了,旁人恨不得往江陵里面逃,他倒是拉着邢风,风风火火地去找知府,偏要往战火正激烈的襄州跑。   知府哪里敢放人,急得跺脚,“小郡王,祖宗,你就别再给我添乱了,你姓赵,你要是有个什么事,我怎么同陛下交代。”   “正因为我姓赵,我不能不管。”赵炎突然收起了平时里的吊儿郎当,神色带着几分悲伤,“我不能让天下人都寒了心。”   从临安出来,这个世道是什么样的,他看得一清二楚。   他亲眼看着北人是如何侮辱南国的嫡出公主,知道她那一去,犹如刀山火海,却爱莫能助,眼睁睁地看着她坐上了北国人的马车。   他也亲眼看到了北人是如何欺压南国的百姓,当街强抢民女,甚至强|暴。   在那艘船上,一位妇人跪在他和邢风面前,被北人毒哑,说不出一声话来,只交给了他们一封名册,和一张折叠得陈旧的纸。   纸张上写着:“天地神灵扶庙社,京华父老望和銮。”   他永远都忘不了她看自己的眼神,他无法坐视不管,不单单是因为他姓赵,还因为他也是南国人。   赵炎正热泪盈眶,暗自伤怀,门口突然一阵动静,芸娘带着王荆走了进来,未等他反应,先开口道,“小郡王,得罪了。”   芸娘说完,王荆便上前揪住了赵炎的胳膊,二话不说,将他往外拉。   赵炎完全没反应过来,愣了愣,适才的正经劲儿瞬间没了踪影,急忙回头,求饶,“诶,嫂,嫂子,这是要带我去哪儿,我都给裴兄说好了,我不回临安,他答应了的,真的,不信嫂子去问他......”   芸娘一笑,态度和气,“郡王放心,不让你回临安,只让你去城门口说几句话。”   襄州一旦失守,江陵即危。   皇帝重文轻武,自己不养兵,更不许底下的人私养兵马,王荆的两千人出了城,江陵知府剩下来的那点兵马,完全不够抵御外敌,兵靠不上,只能靠百姓。   这个时候,百姓的情绪已然乱了套,如何引导煽动,跟在裴安身边见多了,她也学了一些,如今倒是用上了。   皇帝没来,有一个姓赵的在,有他做定心丸,先涨涨百姓的势气。 第85章   北人入侵,襄州离临安最近,即便知府派人镇压,也压不住,百姓犹如洪潮挤在城门前,势要破城门出去逃生。   赵炎在哄吵中被拉上了城墙,望着底下密密麻麻,拖家带口,甚至卷着被褥背着锅碗瓢盆的百姓,也不用王荆再押着他,自己抬脚站在了最高处。   他在瑞安王府的身份卑微,儿时曾因被兄长嘲笑,“奴婢之子也有资格拿起圣贤书,简直是笑话。”之后他便再也不想读书,成了临安城内混吃混喝的纨绔,别说这天下,朝廷上的一切大小事,都离他太远,他够不着,也不想够。   就连他小郡王的名声,都是靠着拍皇帝的马屁,才得以稳住。   如今走了这么一趟,看尽了天下苍生的苦难,邢风说得没错,奴婢之子又如何,他生在南国,便是南国子民。   眼下的乱世他不能不管。   他没读什么书,也没什么口才,一开口便打了一个结,转过头心虚地扫了一眼芸娘,又看向身后的邢风,“本王该说什么?”   邢风冲他一笑,“郡王由心而发便可,真诚最可贵。”   赵炎斟酌了片刻,回头冲底下的人群,吼了一嗓子,“大伙儿安静一下。”   底下的人依旧一团乱,完全没听他说话,赵炎抓了一把脑袋,“安静,安静,你们听说我,就两句话......”   芸娘看向王荆,王荆吹了一声号角,底下的人终于收了声儿。   赵炎被这一闪,脑子里刚想的词儿,没了影踪,情急之下,也只剩下真情实意,冲底下的人高声道,“我是临安瑞安王府的郡王赵炎,北人这些人涨势欺压我南国,取我南国的血汗之财,辱我南国尊严,来我南人的地盘胡作非为,强抢民女,倒卖我南国妇孺,今日天狼更是挥军浸我南国,新仇旧恨,是可忍孰不可忍,他北人有铁骑,我南国有热血爱国的儿郎,有临危不惧的女郎,巾......”   赵炎卡了一下。   邢风凑上去,提醒,“巾帼不让须眉。”   “巾帼不让须眉,我们要让北人知道,南人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,我们也有利爪,今日我得圣意先前来支援江陵,南人不可侵,江陵知府必定会全力抵御外敌,还有我身后的......”赵炎回头望了一眼王荆手里的旗子,“裴......”怎么是裴,赵炎错愕了一瞬,也管不了那么多了,硬着头皮道,“裴国公府,裴家军,增援我江陵。”   “裴家?哪个裴家?”底下的人开始议论了起来。   “还能有哪个裴家,没听说吗,是圣上旨意,定是临安的裴国公府。”   “临安裴家,当年是镇守一方的霸主,他们要是来,那咱们有救了......”   人到绝望时,最需要的便是希望,哪怕一点,都能打起精神来。   杨悠混在人群中,及时煽动,“说得对,我们不能放弃,自打出生我便身在江陵,落叶归根,我哪儿也不去,谁要想入侵,这条命豁出去,拼死一搏。”   在场的人,哪个不是江陵土生土长的,谁又想离开。   百姓的声音渐渐地冒了出来,“北人是什么样,大伙儿这些年都见识过了,咱们是等着他们虐杀,还是举起手里的刀,就算是死,也要在他们身上戳出一个窟窿。”   “对,圣上既然来了圣旨,定不会不管咱们,且还有裴家军在,只要守住江陵,定能赶走北人。”   “咱们不逃了!逃能逃到哪儿去,家国一灭,岂能有我等安身之地,尸骨埋在他乡,死后魂魄都回不来!”   邢风让赵炎真诚,没让他撒谎,更没让他乱传圣旨。   见此阵势,他身后的小厮脸色都吓白了,“郡王使不得啊,假传圣旨,诛九族啊。”   赵炎听着底下的百姓回应,正在气势上,一脸正气,回头豪迈地道,“我瑞安王府的百来口人命,换取南国百姓几千上万,乃至整个南国,不值当?”   值不值当,得等刀子架在他脖子上才知道,这时候他倒不怕被王爷打断腿了,小厮腿都开始打颤。   横竖都是诛九族,赵炎一不做二不休,回头对芸娘一笑,“嫂子放心,你,你这些人,都是我指使的,我同裴兄立过誓言,兄弟的媳妇儿就是我......一日兄弟,终身情谊,不求生前同床,只求死后同......”   他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,还是别说了,及时收住,“那个,总之,嫂子,今日所有的罪,我来背。”   他没问芸娘,这些人是从哪儿来的,听王荆叫他小姐,心头多少也明白。   圣上不作为,苍天之苦,总有人不甘愿等死,战事一起来,恐怕不只是王家,其他地方也陆续有人起义。   自从裴安相识,他几乎都是被护的那个,儿时被人欺负,次次都是裴安替他出头,揪住对方的领口,提到他跟前,要他尽数还回去,那些年,他之所以能在临安城内挺直腰杆子,是裴安给他的勇气,这么多年,他一次也没彰显过自己的本事,这回终于有机会了。   赵炎想到这儿,周身都是劲,紧捏了一下拳头,暗自道,“裴兄,嫂子在这儿,我一定替你保护好。”   今非昔比,如今的圣上怕也活不了多久,芸娘也没推辞,抱拳道,“多谢郡王。”   有了‘圣旨’在,一切都好办,芸娘光明正大地带着王荆两千兵马,午后便出了城门。   赵炎和邢风一道,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赶往襄州。   芸娘同王荆、杨悠走在前面,小小的身影骑在马背上,脊梁挺得笔直,脸上的坚毅,已同往日完全不同。   那个躲在院墙内,担心着日后出来,没人同她说话的小娘子,已离他越来越远,远到她自己恐怕都忘记了,唯还留在他心头,迟迟无法释怀。   她说他不欠他,实则错了。   他欠她太多了。   曾对她许下的诺言,他一句也没实现。   来了江陵之后,他第一眼见她,是她从府外归来,他本想迎上去,却见她扬起唇角,朝着跟前的长廊望了过去。   长廊上,裴安正提着灯笼。   郎情妾意,夫妻和睦,如今她幸福美满,他没有任何说服自己的理由,去打扰。   今日临走时,她同知府说的那句,“我替我夫君裴安,请求征战。”他也听到了。   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,羡慕、嫉妒都有。   他不是圣人,也会去想,若是当初自己不惧威胁,没有同她退婚,她嫁给了自己,是不是也会这般维护于他。   答案是肯定的。   她会。   他知道她的好,比任何人都清楚,但他错过了,越往回想,心口的悔意和对自己的痛恨便越深。   此时再看她骑在马背上,更多的似乎是心疼。   他承认,当初上了江陵的船只,之所以没下来,并非是因赵炎的蛊惑,而是自己也存了私心,想跟过来,为她而来。   他想要护她安稳,但她已不需要他的保护,自己长出了一身盔甲,有了她想要保护的人。   酸涩之意,溢出喉咙,如今大抵能做的,也只有默默地守护,去弥补曾经对她的食言。   赵炎注意邢风好久了,见他目光一直看着芸娘,忍不住凑过去提醒道,“邢大人,她是我嫂子,眼神儿收敛些。”   邢风没搭理他,但目光到底是收了回来。   “邢大人放心,等回到临安,什么样的小娘子没有,到时我能给你介绍一堆,不过咱们有一说一,你要想继续找嫂子这样的,还是趁早打消了念头,别到头来,一辈子都娶不到媳妇,人要懂得看清形势,咱退而求其次,别跟自己过不去......”   邢风:......   他闭嘴没人当他哑巴。   —   两千士兵,都是铁骑,到了第二日,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,原地扎营歇息时,邢风才同芸娘打上正面。   她依旧唤他,“邢哥哥。”   为了这么一声,彷佛一切都值得了,邢风温和地一笑,旁的没有去问,只关心了一句,“累吗。”   芸娘摇头。   沿路过来,四处都是逃难的流民,覆巢之下焉有完卵,战事一起,头一个遭殃的便是百姓。   芸娘看着跟前逃命的人群,上至七老八十,下至啼哭的婴孩,怕是早已家破人亡,她如今起码还能完整光鲜地站在这儿,她有什么可累的,唯有心中生出了挂记,不知此路前去会如何,会不会也像这些人一般,一家人亡命天涯,从此夫妻再也不能团聚。   算日子,他应该出了江陵地界。   从江陵出来,芸娘便换上了男装,发丝竖起来,戴上了发冠,俨然一个假小子,这番打扮倒是多了一些飒意,一眼瞟过去,突然看出了几分二夫人的影子。   见她目光呆滞,神色露出怅然,邢风吸了一口气,肋下一块隐隐作痛,“宁宁长大了。”   人怎可能不长大。   要是可以,芸娘倒不像要这样的成长,从前关在院子里,什么都不用想,嫁给裴安,万事有他顶着,她什么都不用考虑。   若是此时他在这儿,定会样样都谋划周全,她只需跟着他的脚步便是,可他不在了,她只能面对,倒也意外自己还有这样的勇气,当真敢将兵马领向了战场。   她不怕死,但怕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,怕等不到他食言,自己先食了言。   她神色恹恹地耷拉着眼皮,不再看人群,转身同邢风一笑,“邢哥哥从前便心系天下,如今留下来御敌,百姓定会铭记在心,感激于你。”   她说出这么一句,他很想反驳,但已经没了意义,他来江陵的目的,这辈子注定了只能埋在心底,无论如何,也说不出口了。   见她脚步一转,朝着马匹走去,邢风终究还是自戳心窝子,苦涩地说了一声,“好好活着,他还在等你。”   ‘他’说的是谁,彼此心里都明白。   尽管他心如刀绞,但此时似乎只有这个理由,能让她冷静下来。   芸娘点头,“嗯。”   她知道。   —   队伍休整了片刻,补给好了,继续出发。   越接近襄州,流民越多,开始相互抢夺食物,到处可见哭天撼地人百姓,俨然一副乱世之态,可想而知深受战火的襄州,会是什么景象。   杨悠劝说无果,便也懒得再费口舌,同芸娘交代,到了襄州之后的对策。   两千兵马认主,她将他们带到襄州后,任务便完成了,接下来就由王荆带队上战场,杨悠护送她去果州。   芸娘舞不动刀枪不会去战场上添乱,但两千兵马在哪儿,她便在哪儿,江陵百姓尚能拿起手中的锄头、菜刀,捍卫自己的家人,她也能。   队伍刚出发不久,身后突然一阵马蹄声传来,快马加鞭,尘土都扬了起来,队伍身方的千户王文立马掉转马头,挡住了来人的路,高声问,“何人?”   来人是钟情,瞅了一眼队伍的旗帜,问,“这裴字,可是临安国公府裴家?”   王文道,“正是。”   “那我就找对了人,属下钟清求见裴大人。”   芸娘远远见到那人打马过来,曾在林子里见过钟清,几乎一眼便认了出来,正疑惑他怎么来了这儿,钟清却是一脸急切地问她,“夫人,裴大人呢。”   芸娘一愣,她记得没错,钟清当初已被裴安派回了健康,这时候过来,且还不知道裴安已回临安,必定是发生了大事,连日赶来的江陵。   事情紧急,钟清将她请到了一边,长话短说,“禀夫人,皇上已对堂主生疑,半月前将老夫人召到了宫中,属下无能,没能接出老夫人。”   芸娘心下一沉,只觉得整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。   钟清又道,“据探子打听的消息,萧家大公子回到了临安,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,说皇帝要找的人早已经死了,江陵传回去的消息只是幌子,陛下因此对主子也生了疑,正沿路让人查办主子,属下前来,便是知会此时主子不可贸然回山......”   太阳光照在头上,芸娘只觉一阵晕厥,缰绳都几乎抓不住。   走之前,裴安将自己的计划全都说给了她,明春堂在南国两界的光州之地,他回去的头一遭是去山里召集人马。   若是皇帝的人知道,芸娘不敢想......   就算他能脱身,可国公府的老夫人对他意味着什么,她比谁都清楚。   在这世上,他只剩下那么个亲人了。   断不能出岔子。   除非在那之前,有人先回临安,稳住皇帝,可他还有什么人呢,除了她之外。   来不及了。   走的那日早上,他将她抱在怀里,说他这辈子大抵是完了,喜欢上了一个人,只想腻在她的温柔乡里,连斗志都没了。   她又何尝不是,喜欢他,她连命都能豁出去。   分开的这两日,她内心的恐慌一日胜过一日,怕自己先葬送在此地,他回来见不到人,该怎么办。   更怕他报不了仇,含恨而去,她又该怎么办。   心尖上的担忧,铺天盖地地压过来,压得她喘不过气来,刀山火海又如何,她更怕两人再也见不着,怕他痛不欲生。   这辈子即便是死,她也要和那个人死在一起。   芸娘咬住牙,调转了马头,面朝着两千大军,突然道,“各将士听令!”   “属下在。”   “属下在......”   芸娘扫了一眼大军,和那面映着‘裴’字的旗帜,眼中泛出前所未有的坚定,随后看向王荆和两个千户,“我王家世代无鼠辈,裴家世代更是英雄,今日我下令,所有裴家军,杀天狼,祭红缨,万死不辞!”   说完,她又高声道,“半月后,我若还没消息,你们便自由了。”不需要再等她,杀敌也好,隐退也好,做他们想做的。   最后她望向杨悠,“姑姑,保重。”   杨悠还未反应过来,便见她拉住缰绳,狠狠地夹了一下马肚,冲着钟清道,“回临安。”   青玉不会骑马,坐在了童义的马背上,见到主子走了,急得掐了一把童义大腿,“愣着干什么,快跑啊。”   童义疼的脸抽搐,当下一扬鞭子,紧追而上。   杨悠也追了半里,看着马背上飞驰的人影,使足了劲儿,绝望地唤了一声,“小姐!”可回应她的只有渐渐远去的马蹄声。   芸娘一路未停。   归心似箭。   那日两人从山里逃出来,他背着她问她,“若当初我没上门,也没同意与你成亲,你嫁给了旁人,也会对他这么好吗?”   她当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,如今明白了。   她不会,她爱上的只有他裴安,只会对他一人好,非他不可。   —   裴安离开江陵后,快马加鞭,三日的功夫,已经到了鄂州。   人不歇息,马匹也要歇息,夜里打算在鄂州的一处客栈打尖,刚进地界,便见城中百姓一片惶恐,个个都在聊着战事。   几人这三日一直在路上,无法得知外面的消息,卫铭打探了一圈回来,神色紧张地禀报道,“主子,北人开战了。”   裴安眉目一拧,北人这些年拿着南国上贡的金银珠宝,同南人一样,也乐得安逸,时不时威胁一下,并不想大动干戈,怎么突然说打就打。   “从哪儿攻的。”   “襄州。”   还真是襄州,襄州离江陵,快马一两日就到,裴安眼皮一跳,“联络明春堂的人,问个清楚。”   “是。”   两刻后明春堂的人来了,事无巨细地禀报道,“据山头打探而来的消息,明阳公主到了北国,被三皇子羞辱,当着众人的面,欲让属下替他圆房,公主一怒之下,杀了三皇子,北人被激怒,停在襄州的两万兵马,立马攻入了襄州边境,势必要让南人交出明阳,替三皇子报仇,堂内兄弟三日前便探到了消息,正在各处找主子,没想到主子到了鄂州。”   裴安心下陡然一沉。   三皇子,北国令妃之子,虽不受恩宠,外戚却厉害。   别说两万人马,后面恐怕还有大军在等着。   顾震这些年,顶多养了一万兵马,在加上王戎迁留下来的两千,也就勉强能抵抗最初的两万北军。   但无论是输赢,都讨不到好,失败,下一个城池便是江陵,若成功,便不只是三皇子,北国皇帝也该生心戒备了。   襄州危,江陵也危。   她还在那。   突然而来的恐惧,似是一道漩涡将他卷裹进去,透不过气来,一时满脑子都是那张脸。   想起在芦苇丛外,她躺在自己怀里,奄奄一息之时,那股子无力回天的悲凉,再一次窜了出来,他突然坐立不安,仰起头来,吐出一口气。   又想起走的那日早上,她从身后抱住自己,脸贴在他的背上,一句话都没说,心里定也是万分不舍。   他看到了她流下来的眼泪,抱着他不松手,同他撒娇,“郎君能替我梳一辈子的头吗。”   他答应了她,“好。”   她含着笑,立在马车前,最后同他说了一句,“我等郎君回来。”   巷子门前那道孤零零的身影,从脑海里浮现出来,怎么也挥之不去了。   她要是就这么去了,他该如何,他不敢去想,但大抵也觉得人生没有了任何意义了。   原本家人死的七七八八,唯一支撑着他走到今日的便是仇恨,如今突然有那么个人钻进了心里,让他除了复仇之外,对这世间重新燃起了盼头,又要将它掐灭,再让他经历一回生离死别,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承受。   襄州战火一起,江陵必定第一时间收到消息。   他走的第二日,她就应该知道了,以她的性子定不会乖乖地回果州,不知道她会不会害怕,心里定在盼着他早日归去。   可他这一趟回临安,要的是皇帝的狗命,怎可能快得起来。   再快的马匹,单是来回路程都要个把月,等他再回去,她还在吗,她姿色惹眼,怕是头一个便会成为北人的目标。   又想起那日在街头,北人看她的目光,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。   跟前明春堂的人,见他迟迟不说话,想了起来,又将一个竹篮递给了他,“对了,主子,这是何老让我转给您的,说是上回主子和夫人留在船上的东西。”   裴安眼皮子落下来,伸手接过。   竹篮内是一个绣绷,上面已经绣好了一个‘安’字,后面的宁,还有一半没完成。   安宁。   只有两个人在一起了,他们彼此才能凑出“安宁”二字。   罢了,他做不到丢下她,她没了,复了仇又如何,继续陷入悔恨,痛不欲生吗。   她还是活生生的,等着他去救她,复仇,来日再报吧。只要他活着一日,迟早会取了赵涛的脑袋。   裴安拿着那块绣绷,站起来,吩咐卫铭,“回江陵。”   一旁张治瞬间傻了眼,追出去,“裴,裴大人......”好端端的,怎么又要回江陵了,皇帝不杀了?   不能够啊,赵涛人头不落地,他怎能就这么走了。   “张大爷先回临安,城外等我消息,半月后我若没找上门,你自己请便。”裴安说完,去了马厩,吩咐卫铭,“发信号,通知各路暗桩,召集山上人马,直接从光州往襄州方向攻。”   襄州如今水深火热,北人的注意力只会在前面的江陵,担心其支援兵将,不会留意到两侧,光州过去从敌人左侧攻击,打他个措手不及,能节省顾震不少兵马。   卫铭应道,“是。”   “另外派人,一定要找到明阳。”五万兵马不拿到手,他也不知道能抵抗到何时,“再派快马回临安,禀报皇帝,明阳公主人在襄州,不甘被北人所辱,率领百姓与北国挑起了战事,受辱过程说得越详细越好,且还要当着文武百官面前说。”   他赵涛要想坐享其成,做他的春秋大梦。   —   芸娘跟着钟清,一路快马,每日只歇息一个多时辰,醒来便又在马背上,照着裴安的路线,赶往江陵。   两日后,也到了鄂州,只在酒馆买了干粮,装了水,并没有过多的停留,继续往前赶。   出了鄂州后,从林间穿过,抄了近道,第五日刚下官道,正打算弃马走水路,直下临安,好节约路程,便在官道上遇上了一人。   张治。   裴安走的那日,将人押上了马车,芸娘见过他,马匹从他身旁呼啸而过,张治认出了她,她也认出了张治,一个忙追上去,一个及时停了下来。   张治见到芸娘,犹如见到了救星,那日突然被裴安丢弃在了鄂州,打乱了所有的计划,他完全乱了方寸,一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,唯有听他的吩咐,先去临安。   “夫人,您可算来了。”张治说完,往身后看去,却只见到了两匹马,没见到裴安,不由一愣,“裴大人呢?”   芸娘到了嘴边的疑惑,被张治先问了出来,顿时眉目一拧,问他,“不是同你一路?”   张治:......   完了,没遇上。   老天可真会开玩笑,张治有气无力地道,“五日前,裴大人得知北军已攻入襄州,担心夫人的安危,连夜回了江陵,撂挑子不管了。”   张治说完,芸娘半晌都没反应。   赶了这一路,她嘴唇已经被风吹得发干,脸色也白了许多,此时坐在马背上,一身风霜,眼珠子定定地瞧着前方,突然没了神儿。   张治想起这一桩,只觉得命运弄人,不由哀叹了一声,继续道,“旁人都道裴大人冷血无情,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,如今一瞧,他当真是爱极了夫人,夫人可知,当年裴夫人和先皇后是如何去的?” 第86章   八月,天气说凉就凉,道路旁边的一排枫树,叶子开始泛黄,秋风一吹,簌簌作响。   一行人坐在茶肆前的桌旁,芸娘在张治对面,似是风吹进了眼睛,眼珠子红彤彤,脸上却没什么颜色。   那日裴安告诉过她,国公府裴夫人的死并非病逝,而是自缢,她也没问缘由,大抵知道同皇帝脱不了干系,可没想到,会是这般龌龊的真相。   得凤凰者得天下,荒诞至极。   她无法想象他那样骄傲的一个人,知道这些时会是什么样的锥心之痛,当是恨不得立马将仇人千刀万剐,剜心剜肺。换做是她,这天下如何当也无心再管了,他回去复仇是对的,可他人到了半途却回来了,错失了最好的机会,放弃了自己的仇恨,回到了江陵,就因为她在那儿。   到底要什么样的感情,才能让他将家族五条人命,母亲受辱这样的深仇大恨搁在一边?当真如他所说,爱上一个人,什么都能放下,志向没了,仇也不报了,回到她身边,只想守住她的平安吗?   她难受得想哭,这会子,倒是希望他能有几分理智,别顾自己的死活了。   五日前他从鄂州出发,如今怕已到了战场上,他一到,明春堂的人也会到,皇帝已对他生了疑,要是得知他有人马,以皇帝的作风,绝不会派兵去支援,且还会借机安一个罪名在他身上,将他和这些抵抗北人的将士,尽数歼灭,回头割去襄州、江陵,再派人同北人谈条件求和。   她不能回头,要往前走。   张治不过是发发牢骚,说完这些也没指望能改变什么,“裴大人说,半月后他要是不来,就让我自个儿看着办,我这些年躲在江陵,也躲够了,横竖我是不想回去了,伸脖子一刀,怎么也得扯掉他赵涛身上的一块肉,趁天色还早,夫人回......”   张治话没说完,芸娘突然起身,招呼身后三人,“去码头,上临安。”   他去了江陵,她便回临安,他放下的仇恨,她来替他报,以他裴安少夫人的这条命去换老夫人,皇帝定也乐意。   计划不变,几人继续往前走,午后赶到了码头,再一次坐上了船只,直下临安。   当初在江陵,他将自己的谋略几乎都说给了她,她都记得。   芸娘先找了钟清,问他,“建康有多少明春堂的人。”   钟清立在她身侧,早就主意到了她腰间系着的那块令牌,见令牌如见堂主,肃然回答道,“两千人马。”   原本建康只有一千人,上回裴安下令备战,从其他地方来了一千,临时又取消,这一千人还未来得及撤退,目前都在建康。   “所有人原地待命,不可有任何风吹草动。”芸娘看着钟清,神色认真地交代道,“让人散播一道消息,说明阳公主在北国受辱,杀了三皇子,北人派了两万兵马追杀,如今公主人逃到了襄州,鼓动周边的百姓起义,不少人已参与其中,誓死抵抗,襄州犹如铜墙铁壁,没被敌军攻陷。”   这一趟裴安本是奉圣命护送明阳公主,她出了意外,他去解救,便是圣命,理所当然。   趁机也将顾家军,裴家军,明春堂的人马,先算在明阳头上,摘清裴安和她的嫌疑再做下一步打算。   襄州守住了,给了南国的百姓希望,让他们知道,这样打下去,南国不一定会输。   就算皇帝想议和,五万雄兵不去支援,百姓的声音加上朝中不凡还有一些真正爱国的臣子,也能先拖延一段日子,不让他对裴安和这些起义的兵马动手。   得知裴老夫人被皇帝接进宫中的消息后,钟清一路快马加鞭,要见裴安,却始终没见到人,一来一回,将之前所有的计划都打乱了,大半个月前主子下令备战,之后又没了动静,明春堂所有的人都在等着他的命令,接下来是要攻进临安,还是要退回山上,没见到主子,接下来该怎么办,老夫人那边该怎么办,钟清也完全没了主意。   如今见芸娘冷静地下了一道命令下来,有条有理,不由眉头一扬,算下来,自己比她大不了多少,上回见她,还是一名娇滴滴的小娘子,跟在堂主身后,见到自己还吓得偷偷捡起一块石头握在手里,如今再看,她端端正正地站在那儿,姿容依旧绝色,眸子里却多了一道坚毅,冰冰凉凉的,倒是有了几分主子的狠劲儿,莫名清冷了起来,愈发有了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味道。   芸娘见他目光大剌剌地看过来,迟迟不收,出声提醒了他一声,“钟副堂主?”   钟清醒过神来,及时撇开目光,抱拳领命道,“是,属下遵命。”   见完钟清,芸娘去找了张治,直接开门见山问他,“张大爷怕死吗?”   张治嗤声一笑,“草民这条命苟且活着,全靠一腔仇恨,死不怕,就怕报不了仇。”   芸娘点头,“既如此,张大爷便将你和皇后的事,事无巨细,一一告诉我。”   —   芸娘登船之时,裴安早已到了江陵。   知府姜大人听手下的人禀报,裴大人带着兵马来了,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,再三确认说的是裴安,才赶紧骑马去了城门。   姜大人爬上城门,见底下乌泱泱一片,少说也有两千人,虽都穿着百姓的衣裳,可无论是气势还是拿刀枪的姿势,都像是经历过战场下来的朝廷兵马,再看前面马背上身穿墨色劲装,一身英姿的人,当真是裴安后,姜大人一脸意外,激动地从楼上滚爬下来,急忙让人打开城门,“快、快开城门,迎接裴大人......”   见到裴安,姜大人第一句话便是问,“裴大人可算是想明白了,张治呢?”   “死不了。”裴安回了一句,打马入城,到了知府才问姜大人,“少夫人呢。”   姜大人一愣,疑惑地道,“少夫人不是去找裴大人了吗,没遇上?”   从襄州到临安,得经过江陵,日前,芸娘突然从襄州回来,门都没进,只同他和姜夫人打了一声招呼便走了,同行的还有一位不认识的年轻人,叫钟什么来着,姜大人见裴安脸色一僵,猜到是真没遇上,赶紧禀报道,“裴大人上回走后,夫人便带着裴家军,去往襄州支援顾老将军,日前,夫人又突然带着童公子和婢女,打道回府到了江陵,说要去临安,卑职倒是问了一句,夫人说,皇帝已对裴大人生了疑,将老夫人接进了宫中,她必须得回去。”   又道,“对了,随行还有位钟公子。”   裴安两边太阳穴一跳,眼睛阵阵发花,“什么裴家军?”   姜大人恍然一悟,知道他还不知情,解释道,“裴大人不知,夫人已将王荆的两千兵马,改成了裴家军,说要替裴家正名,就算是死,也要以裴家少夫人的名义,刻在裴家的墓碑上。”   裴安几日没歇息,满脸的风尘和疲倦,双眼也熬成了血丝,听完脚步顿在长廊下,半晌都没挪动。   姜大人见他此番反应,大抵猜到了他回来是为何意,又不太确定,“裴大人回来,是为了找夫人?”   那他带来的那些兵马又是从何而来。   裴安没应,实在太累,走到边上廊下的一排靠椅上坐下,歇息了片刻,问道,“襄州什么情况?”   姜大人本想让他进屋再说,见他如此神色,也不敢再多说,答道,“顾老将军半路折到了襄州,加上两千裴家军,北人的两万人马暂且退到了十里之外。”   裴安侧头将腰间芸娘给他的那枚翠绿玉佩,取下来,递给姜大人,“交给顾老将军。”   外面的两千人马,都是曾经的顾家军。   裴安当夜从鄂州返回,快要跨过鄂州地界时,突被一群人举着火把追了上来,见到他便问,“可是顾老将军有召?”   芸娘给了他那块玉佩后,裴安一直挂在腰间也没遮挡,落入了不少人眼睛,跟前的一伙儿,便是认出了此物,追上来,拦住了他。   原本以为不过是一枚祖传的美玉,如今方才得知,是顾老将军当年留给部下的联络之物。   物归原主,他将玉佩还给顾震,有了这些兵马,再加上光州明春堂的人,他当也能撑一阵。   姜大人伸手,还未接过来,底下的侍卫跑着趟子,匆匆来报,“大人,前方襄州来报,顾老将军不幸中了箭,如今是裴家军王荆在守。”   姜大人一震,一股凉意,瞬间从头窜到了脚,捏着喉咙口问,“顾老将军人怎么样了?”   裴安的眼皮也跟着一跳,手中玉佩没递出去,收了回来。   侍卫暂且只收到中箭的消息,禀报道,“只说中了箭。”   姜大人无力地往后退了两步,哀痛一声,“我南国当真要完了吗。”顾老将军那么高的年岁,中了箭,岂能轻松。   裴安迟迟没说话。   世道一乱起来,完全不照着你想要的路子来,一桩接着一桩,将人逼得难以取舍,若是以前,他没有什么好犹豫的,从江陵回到临安,一刻也不会停留,如今呢,牵绊太多,只因心头有了那么一个人,做起事情来,便也要考虑到她,不只是她,还有她在乎的人。   父母都走了,留下了一个不亲不热的老夫人,顾老将军若是死在了战场上,她算是彻底一无所有了。   她用尽了自己所有的筹码,顶着裴家少夫人的名头,去往襄州时,必然也是赌上了自己的性命,为的是想替他裴家正名。   记得她曾替他抱不平,“若是阿舅阿婆还活着,郎君定是临安城内鲜衣怒马的尊贵公子哥儿,若那时候遇上,也不知道郎君会不会看得上我。”   她说,这世间万物,唯有太阳它从不分善恶,普照众生,人人都能触碰它的资格,是黑暗还是阳光,全凭自个儿怎么想。   谁不想活在阳光底下。   曾少年时,他确实也有一腔爱国之梦,梦想着天下安定,山河永固,只是这样的念头,早就被仇恨淹没,没了踪影。   这些梦委实也算不得什么,但他这般回去,顾震一死,他如何向她交代,她纵然不计较,他也良心不安。   老祖宗此时在皇帝手里,为的是牵制住他,他没动静之前,皇帝也不会将她怎么样。   定下主意,他站起身来,吩咐知州姜大人,“开城门,去襄州。”   突如其来的噩耗,砸得姜大人昏头转向,还未从一团乱麻中梳理出来,便见裴安站了起来,先前脸上的疲倦一扫而光,爬着血丝的眼睛,露出几道锋芒,厉得让人不敢逼视。   姜大人反应迟钝,下意识跟着他走了几步,才回过神他那话是什么意思,脸上猛然生出了希望,激动地道,“卑职就知道裴国公此等大义之人,膝下绝无懦夫,卑职替天下苍生感谢裴大人......”   裴安懒得听他的这些恭维之词,吩咐道,“派人沿路去追,找到少夫人,告诉她,我在江陵等她,”   上回吃了那么大一个亏,她断然也不会走水路,此时她怕已快到盧州地界,追是追不上,但等她到了建康,有钟清在,必定会知道自己没回临安。   届时,再派人将她接回来。   —   裴安难得算错一回,芸娘还是走了水路。   从江陵赶到建康,芸娘只花了半月,战火烧不到的地方,建康还是一片热闹,同离开时一样,街头两岸灯笼高挂,街上小贩吆喝着买卖,茶楼里人海如潮,四处都是满座,文人墨士喝茶斗诗,繁荣景象,与她看到的襄州,完全是两片天。   北人的军队已然跨进了南国疆土,也不知道这样的安宁,能维持到何时。   此一去,芸娘便得将自己的身份过度到明面上,以裴家少夫人的身份入临安,钟清和张治不能再往前。   到建康前,芸娘便吩咐了钟清去找人头,模样与张大爷越相似越好。   到了建康,便同张治道,“张大爷不能与我再同路,还请张大爷给我一件你和皇后的信物。”   从江陵过来,一路马不停蹄,到了船上,芸娘一项一项地事情交代给了二人,见她眉头都没皱一下,规划得周全详细,钟清和张治心中都生出了佩服,张治仿佛又重新燃起了希望,从手指上取下了一枚玉扳指,递给了芸娘,“可惜草民帮不上什么忙,这一趟回去,夫人千万得当心。”   芸娘点头,“待我回到临安,时机成熟,会与钟清送信,替你找个可靠的身份,送入城内。”说到此处,她突然有了几分同病相怜,顿了顿,轻声道,“愿你和夫人早日团聚。”   这建康的灯火太亮,不由让她想起了他给她买的第一个灯盏,马骑灯,也叫走马灯。想起那日晚上两人走进巷子里,彼此紧张,慢慢靠近的朦胧爱意,还有他告诉自己的那句,不该她来保护他,他是她的夫君,以后当由他护着她才对。   他做到了,他在保护她。   成亲不过短短三月,似乎已有了一辈子都回味不完的回忆。曾经在一起画面如同蜜糖蔓延在心口,溢出唇角,眼下的苦楚似乎也没那么艰难了,待熬过这一回苦难,两人定会迎来明朗的未来,一辈子都不离不弃。   翌日一早,天色刚亮,芸娘便收拾妥当,提着‘张治’的人头,上了马背。   钟清将其送出山头,“临安有我明春堂的暗桩,夫人日后有任何指使,可直接拿令牌,去南街柳巷的布桩,只需亮出令牌即可。”   他不说,芸娘倒是忘记了裴安给过她一个牌子,就系在她的腰上。   钟清提醒道,“夫人的这块令牌,可调动明春堂所有人,还请妥善保管。”   芸娘愣了愣,本以为只是明春堂的入门令牌,倒不知自己将他裴安的家当一直都系在了腰上,似是冥冥之中早已主定了一般,知道她要回临安这一趟。   不能再耽搁,钟清退后一步抱拳,“属下在建康随时恭候夫人的消息,夫人万事当心。”   “好。”芸娘点头,拉住缰绳,带着童义和青玉快速朝临安赶去。   —   皇宫。   皇帝近日来,眼皮子一直跳得慌,自打萧侯府世子被捉拿回来,他心头一刻都没安宁过。   张治早死了?江陵散播出来的消息是假的。   这得要多大的胆子,和多大的本事,才能遮了他暗插的眼线,是江陵知府的奸计,还是他裴安的计谋,他一时半会儿还摸不准。   纵然他萧世子狗急跳墙,一番攀咬,可他说的却是裴安早就已经知道了当年之事。   若当真知道,他能忍辱负重这么多年?还能替他干了这么多缺德事,让裴家那等英武干净的门楣,沾上无辜的鲜血,背上污名?   当年,正因为他不想让裴家干干净净,恰好又看到了他的文章:忠君忠国,君主为天,不可违逆......   字字句句都写到了自己的心里,他便点了他为状元,旁人无法玷污他裴家,裴家自己人可以,是以,当他说要进正风院当督察史,他求之不得,这些年,他就是自己手里的一把刀,他往哪儿指,他便砍向哪儿,善恶不辨,无论忠奸,终于败光了名声,成了人人喊打得过街老鼠。   外面的那些个传言,他都听到了,‘奸臣’这顶帽子,落在他裴家的头上,倒是让人觉得新鲜。   他此番用意,便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,为君主效力,就别想自己一身干净。   萧家毕竟是阶下囚,保不准想让自己和裴安反目,让他们都落不到好,但皇帝又不得不怀疑,万一裴安当真生了反心,不可不防,当日便让人将裴老夫人接到了宫中,美其名日是来休养,实则为软禁。   今日不用早朝,皇帝起来得晚,王恩伺候他洗漱完,正替他穿衣,便听他问,“裴安可有回信?”   “奴才暂时还未收到信儿。”王恩见他忧心,宽慰道,“陛下放心,裴大人离了陛下还能活不成?奴才上回走了一路,朝堂的那帮子人可没一个安分,要不是陛下派了奴才前去,震呵了一番,能不能平安到江陵都难说,况且还有裴家老夫人在,他能生出什么事?莫不成当真想让裴家剩下一根独苗子?”   这话虽有些难听,但道理在。   皇帝心口的忧虑松了一些,“那朕就等他回来,看看他如何交差。”   王恩笑着应了一声“是”,刚扣上了玉盘上的卡扣,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   襄州和江陵派回临安的快马,终于赶到了。   襄州使者跪在殿外,急声禀报道,“启禀陛下,北人两万大军,于半月前,攻入襄州,襄州知州周大人请求陛下支援......”   江陵使者接着禀报,“江陵已派出所有兵力支援襄州,知州姜大人请求陛下支援......”   两道声音,如同惊雷轰炸下来,跳了几日的眼皮子,噩兆总算是落到了头上,皇帝半晌都没反应过来。   想不通好好的,北人怎么会攻进来,皇帝慌慌张张地让使者进来问了个详细。   使者如实禀报道,“一月前,明阳公主在北国不堪其辱,杀了三皇子,北人大怒,攻入襄州。”   皇帝只觉气血攻心,脑子一阵晕厥,倒退了两步被王恩扶住,全然没去听前半句,只听到一句杀了北人的三皇子,气得脸色青一阵的红一阵,连骂了三声“逆子”,痛声道,“她是想要反了吗?”   王恩忙扶住他,“陛下息怒,龙体要紧......”   皇上气得不轻,半晌才伸出一根手指头,颤巍巍地道,“传,所有的人都进宫。”   —   一到上午,消息已传遍了临安,整个朝堂人心惶惶,多数的声音几乎都是求和,只有少数官员怒声斥责,“人都打到门前了,还要求和到何时?”   双方争论不下,一个时辰过去,迟迟给不了定夺。   若是不战而降,大不了给北国一个襄州,自己再派人去议和,送上些珠宝了事,可如今双方已见了兵刃,要想让北人平息怒火,没那么容易。   且那逆子,杀的还是三皇子。   皇帝一想起来,便咬牙切齿,早知如此,当初就不该让她去北国,病死在南国,也比她跑去北国惹事强。   可如今已然出了事,后悔也没有用。   南国多少兵马,北国多少兵马,战争一起,无休无止,这江山怕是要彻底断送在他手上了,不议和还能如何。   意料之中,皇帝终究还是选择了议和。   议和的人还未走出临安,那头战火之地的消息,便铺天盖地地传了回来。   明阳公主人已回到了襄州,鼓动百姓起义。   瑞安王府郡王赵炎,已奉圣上旨意坚守城池。襄州、临安两地无兵无将,抵抗之人,皆为百姓。   “谁的旨意?”皇帝不相信。   王恩照着听来的消息,埋着头小心翼翼地禀报道,“瑞安王府小郡王,传了陛下的旨。”   他今儿才听说北人攻了进来,哪门子的旨意。   假传圣旨,好得很!这是完全不将他放在眼里了,皇帝嘴角不断抽搐,一袖子扫了桌上的物件儿,“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逆子,个个都有本事!”   开战的圣旨都传出去了,又拿什么去议和。   皇帝一屁股跌坐龙椅上,半晌后,到底还要得他决断,慢慢地冷静下来,目中渐渐地露出一股阴霾,狠绝地道,“传旨,捉拿反贼赵月灵,赵炎,瑞安王府所有人押入大牢,即刻起,派人去北人议和,割城池襄州,江陵予北国......”   此诏一出,朝中一片哗然。   不少臣子堵在门外,冒死求见,陛下一个都不见,闭上门后终于想了起来,“裴安呢,他不是人也在江陵?”   裴安的行踪,使者倒是一问三不知。   裴安在江陵,不可能没有动静,皇帝心头正纳闷,到了第二日早上,宫门一打开,太监便上前禀报,“裴家少夫人求见。”   裴家少夫人?他早听说了,此次一并跟着裴安去了江陵。   皇帝一愣,立马道,“赶紧宣!”   —   芸娘快马赶了一日一夜,途中没有歇息,凌晨进的城门,一身风尘,身上的衣裳都没换,直接进了宫。   一入宫门,芸娘便将张治给她的那枚玉扳指,交给了青玉,“去找皇后,让她务必来一趟。”   青玉点头,寻了个要解手的由头,从岔路出去,急忙去了皇后的宫殿。   活了快十七年,芸娘还是第二次进宫,许是头一回便没留下什么好印象,之后再也喜欢不起来,目不斜视地跟在引路的太监身后,对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提不起兴趣。   进了金殿内,往里走了两间,闻到了一股浓浓的流脑熏香,跟前的太监及时止步,芸娘便也了然,将手里的木匣子搁在一旁,跪下行礼,“臣妇王芸叩见陛下。”   皇帝往日听过不少她的传言,临安第一美人,倒还未亲眼见过,如今一见,身上的衣裙染了泥土,略显狼狈,身形倒确实娉婷婀娜的。   “少夫人一路辛苦了。”皇帝说完转头吩咐王恩,“赐坐。”   “谢陛下。”芸娘没起来,继续埋头道,“臣妇受夫君所托,有要事回禀圣上。”   等了这么几日,可算是有他裴安的消息了,皇帝纵然知道裴安多半还未回京,还是问道,“裴大人没回来?”   “禀陛下,战事一起,夫君顾及公主和郡王的安危,暂且留在了襄州。”   皇帝脸色一黑,果然还在襄州,他留什么,那两逆子,死了便死了,正好拿给北人交差,用得着他去护。   想是如此想,但也知道他身为臣子,不能不管公主的死活,皇帝深吸了一口气,心口郁气愈发浓烈。   芸娘拿起身旁的木匣子,又道,“知道陛下担心,夫君特意让臣妇先回临安,带回陛下想要的东西。”   皇帝愣了愣,适才着急,倒也没有注意到她手边的木匣子,转头示意王恩。   王恩上前接了过来,背着身子先打开,里面一颗人头,面部已经腐烂。   从江陵到,走了半个月,气候又大,腐成这样,倒也正常,王恩转过身,将匣子递上,皇帝瞅了一眼。   张治?   当真找到了?   可面容模糊,只能大致瞧出个模样,是不是张治,经萧世子那么一说,皇帝还真有些怀疑,为了交差,裴安随意给了颗人头也不是不可能。   皇帝挪开视线,眸光锐利地看向芸娘。   芸娘这回倒是抬起了脸,温温婉婉,不卑不亢,皇帝的目光一落过去,顿时失了神,临安第一美人,当真名不虚传......   皇帝正愣着,门外太监走了进来,“陛下,皇后娘娘来了。”   自打得知北人攻入襄州后,皇帝这几夜都歇在了皇后那儿,整夜抚着她后脖子上的那块凤凰胎记,仿佛多摸一阵,第二日张开眼睛,就能听到北人撤兵的消息。   她倒是来得正好,认一下人,皇帝抬手,“宣。”   片刻后温氏走了进来,芸娘跪在地上,见不着人,只能听到脚步声,轻轻缓缓,立在她旁边不远处,蹲了一个礼,“陛下。”   皇帝:“免。”   木匣子被王恩搁在了地上,温氏刚一抬头,便见了个正着,顿时一屁股坐在地上,随后脸色惨白,迟迟说不出话来,泪珠子无声地落在脸庞上,良久才抬头看向皇上,泪眼婆娑,无不可怜地哀声问道,“陛下不是答应过我......”   几年的夫妻,到底不会认错。   还真是张治。   皇帝看了一眼皇后,敷衍地道,“晚些时候再说,你先回去.....”   皇后不走,继续质问,“陛下是要逼死臣妾吗。”   皇帝担心她豁出去什么都不顾,赶紧让王恩将人拽走,回头再看芸娘,脸上的疑色也褪去,“少夫人快起来。”   芸娘这才起身。   皇帝又问了她一些裴安的事,芸娘都一一作答,“若非臣妇身子骨不便,只怕还会早到两日,也不会让陛下忧心。”   “身子骨不便?”皇帝面露疑惑,再一瞧她脸色倒是有些苍白。   芸娘垂目,低声禀报道,“启禀陛下,臣妇已有月余身孕。”   皇帝愣住,待反应过来,心境倒是明亮了。   这萧世子果然在乱咬。   他裴安的骨肉都派回临安了,还能如何?这回皇帝对裴安算是彻底地安了心,“有孕是好事,少夫人好生休养。”说完又道,“正好裴老夫人今儿在宫中,你待会儿回府,可一并接回,好生团聚。” 第87章   此时正是他用人之际,也不能让裴安寒了心,要是知道自己扣了他的人,指不定还当真反了,不如将人送回国公府,暗里找些人看着,只要不让他们在裴安回来之前,离开临安便是。   芸娘谢了恩,从勤政殿出来,头顶的太阳隐进了云层,跟前层层叠叠的琉璃瓦,一股子阴飕飕,秋季的味道越来越浓。   国公府老夫人被接进宫后,由头是让她养老,住进了西宫一处偏远的宫殿,从此过去,得经过皇后的凤鸣殿。   皇帝专门派了人婢女领路,快到凤鸣殿时,迎面突然走来了一群人,走到前头的一位姑姑,老远便冲着这边的婢女一笑,到了跟前,热络地打起了招呼,“哟,妹子在这儿呢。”   “言姑姑。”奴婢行了个礼。   被唤言姑姑的婢女,转头让身后的婢女上前,将一件熏好香的袍子递了过来,“这是皇上明儿要穿的,娘娘已备好了,本打算送过来,碰到了妹子,便劳烦妹子带回去。”   婢女有些为难。   言姑姑往她身后一瞧,低声问婢女,“这是去哪儿。”   奴婢凑在她耳朵跟前,“裴家少夫人,去西宫接裴老夫人。”   “西宫?巧了,我正好顺路。”   奴婢还是有些犹豫,回头看了一眼芸娘,芸娘冲她一笑,“无妨,不过是几步路,指个方向,我自己寻过去也成。”   婢女见芸娘不计较,便也没推辞,接过言姑姑手里的衣袍,“那就劳烦姑姑了。”   见婢女转身回了勤政殿的方向,跟前的言姑姑这才对芸娘蹲身行礼,细声道,“娘娘正在等少夫人,少夫人这边请。”   芸娘跟在言姑姑身后,转过了两个甬道,在一处假山后见到了皇后。   芸娘从未见过皇后,适才听了个声儿,想着是个温柔的人,如今一见,面相更温柔,姿色也不差,端庄秀丽。   “臣妇见过皇后娘娘。”芸娘才蹲了一半,对面皇后一把将她扶了起来,“少夫人不必见外。”说完面色带了些自嘲,“我又算哪门子的皇后。”   两人之间的事,芸娘都听张治说了。   可皇上将她从张家强行接入宫中,距今已有十来年,且她与皇上也有了皇子,芸娘不敢确定她是什么心思。   那扳指递给她,也只有五成把握,她能来认人自然最好,不来,自己留在宫中换老夫人出来,也不成问题。   最后她来了,便是站在了张大爷这边,这些年张大爷的艰难倒也不枉费。   芸娘将话带到,“张大爷让娘娘不必担心,照顾好自己。”   皇后双眼一红,拉着她问,“他还好吗。”   芸娘点头,“他很想见你。”   闻言,皇后的眼泪瞬间冒了出来,脸色无尽悲凉,喃声道,“十年了......”   芸娘不能呆太久,捡重要的话说,“如今局势难定,谁也无法保证以后会如何,娘娘是想留,还是想出去,我等娘娘消息。”   皇后温氏几乎想也没想,一把攥住她的手,慌忙环顾了一下四周,凑到她跟前,哀求道,“少夫人,我这条命能不能活着,已无所谓,我求求少夫人,定要将太子带出去,交给他。”   芸娘一愣。   皇后也没有多解释,但面上的神色已经告诉她了一切。   皇后十年前进的宫,太子今年正好十岁......   芸娘心下一阵愕然,倒也明白了她为何毫不犹豫地做此选择,既如此,更好办,直接道,“宫中我无人,探不到消息,娘娘万不可漏出一丝端倪,张大爷就在城外等着,时机一到,他会来接你。”   皇后双目终于露出了一丝希望,忙点头,“行,我明白。”宫中眼杂,皇后也不敢多耽搁,长话短说,“萧世子在鄂州被擒,回来后见了圣上,供出当年之事,一口咬定裴大人已知情,圣上疑心重,即便如今放松了警惕,不保证再次起疑,少夫人还是想个法子,尽早将老夫人送出去,你自个儿也要当心......”   芸娘点头,“多谢。”   从假山后出来,芸娘径直去了西宫。   老夫人正坐在摇椅上,听明婶子给她唱家乡的曲儿,婉转的声音没有半丝停顿,传出远门,芸娘在这边墙外便听到了。   言姑姑笑着道,“少夫人放心,老夫人进宫后,娘娘一直都在关照,身子骨都好。”   芸娘笑着道谢,“娘娘费心了。”   言姑姑道了一句,应该的,没再往前,“少夫人进去吧,奴婢就先告退。”   —   离开临安满打满算,已有三月,芸娘跑了这一路,脸上身上都是一身风尘,进去后,裴老夫人一时没认出来。   明婶子倒是眼尖,一眼就看了出来,嘴里的曲儿一断,立在那激动地说不出一句话来。   芸娘走到老夫人跟前,跪下来,冲她一笑,“祖母,我是芸娘。”   裴老夫人神色一震,缓缓地从椅子上起身,目光定定看着跟前的这张脸,确定这小娘子,就是她那位漂亮的孙媳妇儿后,颤巍巍地伸手去摸她的脸,“芸娘?真是芸娘......”   比起离开时,裴老夫人一下老了许多,芸娘喉咙疼得发紧,也替心里的那个人心疼,他可就只剩这么一个亲人了啊。   芸娘倾身,轻轻抱住了她,“祖母,孙媳妇儿回来了。”   裴老夫人终于回过神来,手搭在她肩上,皱眉道,“那混小子是怎么照顾人的,怎么还瘦了呢......”   芸娘收住心头的情绪,抬头笑着道,“是我自个儿吃得少,都说瘦了好看呢。”   “谁说的?这南国就找不出比我孙媳妇儿更好看的小娘子来。”裴老夫人端详了她一阵,心头一酸,终究是没忍住,突然道,“你就不该回来。”   经历过丧子之痛,如今是个什么样的世道,裴老夫人怎可能不知,只是没想到,还是将这丫头卷了进来。   她活到了这把数岁,死了就算了。   早在裴安离开临安时,她便交代了好了,不用顾忌她,莫要回头。这节骨眼上,他怎么就放心让这丫头回来。   芸娘心头一刺,面色却是一派轻松,“祖母在这儿,怎可能不回,夫君一直挂记着祖母,过不了多久也会回来,担心祖母一人孤单,特意派芸娘先行一步,芸娘这就接祖母回去,回咱们的家。”   知道她不在江陵后,裴安必定会立马赶回临安,最迟半月,一家人便能团聚。   她能找到这儿,必定是见过了圣上。   之前就她这把老骨头,如今裴家少夫人回来了,筹码更大了,裴老夫人紧紧地握住她的手,哽塞了一阵,没再多说,点头道,“好,咱们回家。”   —   上回离开国公府,她心头装着的全都南国的大江山河,满心期待地上了马车,如今再踏进来,不过三月,却让她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凄凉。   将老夫人送回院子里安顿好后,芸娘才出来,打算回自己的院子更衣。   走出长廊,两条岔路口突然摆在眼前。   芸娘:......   她院子在哪儿......   嫁进国公府的第三日,她便跟着裴安离开了临安,也没怎么逛过,还真找不到路了。   见芸娘脚步一时杵在那不动,身后童义看出来了,抿唇一笑,主动上前带路,“少夫人这边请。”   青玉却没给半分面子,凑上来直接戳破,“姑爷要是知道主子回来,屋都找不到,指不定怎么笑话呢。”   芸娘:......   青玉一说,芸娘脑子里倒是幻想出了他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,神色顿时一囧,警告道,“不许说。”   一行人刚上院子,连颖便从长廊上冲了过来,声音呜咽,“主子,我可想死您了。”   死里逃生几回,青玉真心怕了,不知何时迷信了起来,一声止住,“什么死不死的,好好说话。”   “主子,您可算回来了,您给奴婢的那鱼苗子,奴婢洒在池塘里,每日喂着,个个都肥出了膘,都快要生崽了......”   连颖一路叨叨,指给她看自己种的花花草草,不得不承认,连颖收拾院子确实是一把好手,比起之前院子多了一股人气。   进了门后,里面倒是没怎么变,还是原来的陈设,喜床还在,净室里面的大浴桶也还在。   当初不经意的东西,如今都成了最珍贵的回忆,无论看哪儿,都有他的影子,算日子,他早到了江陵,也已知道自己回了临安......   上船之前,芸娘便让钟清托人给他带了信,告诉他,她先来临安,十来日了,也该收到了信。   今日她将‘张治’的人头送给了皇帝,又在皇帝面前称孕,算是洗清了皇帝对他的嫌疑。   可最多能撑两月。   —   襄州   北人两万人马攻入南国,按理说没有兵马把手的襄州,当日便能攻进,可意外地连攻了三次城门未果,显然超出了预料。   南人这些年是什么样,北人都清楚,拿他们领头将军的话:一群懦夫。   不敢提刀枪,任人欺负的缩头乌龟,有何可惧?   北国的两万大军驻守在边境已有了一段日子,本也不是为了攻打南国,不过是借着南国边境肥沃之地,养养兵马,顺带震慑一下南国皇帝,警告他别耍什么花招。   南国和亲,也只是走个形式,北国皇帝压根儿就没提想要什么南国的嫡出公主,不过是底下小小的使者故意刁难,提出非南国嫡出公主不娶,以此想看看南国皇帝的笑话,谁知南国皇帝太过窝囊,还真将自己的亲生女儿送入了北国。   可这公主比她老子麻烦多了,新婚当夜,竟敢杀了三皇子。   一个南国的公主,跑到北国来,杀了皇子,南国皇帝一怒之下下令,让两万屯兵即刻攻入南国,势必要捉拿明阳。   本想要南国成千上万的百姓来替他北国皇子陪葬,谁知却连城门都进不去。   两次没能攻入城门,北人终于察觉出了不对劲。   顾震,当年的顾家军,曾令北国不少将士头疼,在他手里吃了不少亏,很快有人认了出来,第三次攻入城门的便是北国的一位老熟人。   温敦将军。   两人在战场上初次相见,温敦还只是一个毛头孩子,十几年过去,一个正值壮年,一个却已是垂暮之人。   顾震中了一箭,温敦失了一条胳膊,双方都没讨到好,各自回到营地休整。   当夜温敦咽不下这口气,第四次夜袭攻门,殊不知襄州早有防备,城门上浇了火油,北人爬到一半,只觉身上一片湿滑,夜里看不清是什么东西,凑到鼻尖一闻,方才脸色大变,正欲撤回,南国一只火把扔下来,顿时火光照亮了半边天,北人一个都没跑掉,城墙内有沙石隔断,火势燃起来,只能往城墙外蔓延,整个墙面,连着草地霎时之间成了一片火海。   与此同时,南国的城门突然打开,两千余精兵,举着‘裴’字旗,从里反杀,直击营地,积攒了五六年的怨气,全都发泄了出来,这一战北人死伤惨重。   四次破城,北人竟然失了一万余兵马,襄州大胜。   但接下来怎么办。   襄州一座城池加起来,没有一千兵马,若非顾震前来支援,早就沦陷,如今顾震受伤,若是北人下一次再攻,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抵御得住。   顾震带伤退入后方休养,城门的防守暂且由王荆接手。   顾震已有五十多岁,平日里舞刀弄枪,身子骨倒也壮实,可人一旦受了伤,瞬间憔悴了起来。   箭头取出来后,时而昏迷,时而清醒,梦呓了几次,一直在唤,“宁宁......”   邢风在他身边伺候,拿帕子沾了他额头的汗,应道,“顾老将军放心,芸娘一切安好。”   前几日邢风一到襄州,便遭受了顾家三辈人的冷眼,多年来,顾家一直将他当成了未来的姑爷,可他竟然悔了婚,本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相见,结果自己送上门来,顾家能有什么好脸色给他。   顾家表公子,当场讽刺了一声,“我还以为看错了呢,原来真是负心汉。”   邢风也没恼,确实是自己有负在先,挂着一张笑颜,热脸贴冷屁股,主动搭话,“顾老将军,顾二爷,顾公子......”   换来的也只是冷哼。   这几日顾家二爷和顾公子,一直在守城门,他一个文人上不了战场,便拦了照料老将军的活儿。   第二日下午,顾震终于清醒了一些,看到邢风,也顾不得埋汰他了,急声道,“找到宁宁,取玉佩,召回兵马。”   此一战北国大败,皇帝定会心生戒备,下一回攻入城门的便是北国大军。   南国再无援军前来,襄州多半守不住。   听他说起玉佩,邢风脸色顿时一僵,顾震瞥了他一眼,目露嘲讽,“你之前佩戴过的那枚。”   顾震人不在临安,眼线却在,他邢风和宁宁之间的事,全都传进了顾家人的耳朵,玉佩他戴了好几年,顾家怎不知道。   如今在他身上没见到,定也是退给了宁宁。   这话似是戳到了邢风的痛处,脸色一白,顾老将军可没功夫看他这副伤怀样,怕自己待会儿又昏睡过来,赶紧交代,“让人找到宁宁,拿上玉佩,去各地召集曾经被打回原籍的顾家军。”   当年他给了芸娘母亲,本想让她拿去反了那狗贼,带宁宁逃出临安,回果州,她却到死都守在了王家。   国难当头,各地的将士,恐怕早就在候着了,有了那一万多的人马,加上自己这些年养的兵马,还有王荆手里的两千多精兵,姑且能同北国周旋月余。   顾老将军算是找对了人,玉佩此时在哪儿,邢风比任何人都清楚,顾老将军说完,邢风便道,“玉佩不在宁宁身上,在裴大人手里。”   可此时裴安已回了临安。   顾震一愣,随后一咬牙,要起身,“罢了,我亲自走一趟,你扶我起来......”   “顾老将军......”邢风紧张地起身,正欲阻止,外面顾家的侍卫进来,满脸喜悦地禀报道,“顾老将军,姑爷来了。”   顾老将军头一个反应是看向邢风。   不对,不是这棒槌。   他顾家的姑爷是裴家世子裴安。   反应过来,顾老将军的态度完全不同,赶紧道,“人呢,赶紧请进来。”   片刻后,裴安掀帘走了进来。   裴安这些年的名声,家喻户晓,顾老将军听过不少,今日还是头一回见到本人,确实一表人才,无论是气度还是模样,完全碾压跟前的前姑爷,不由颇为满意。   裴安倒是见过顾震。   十年前来临安交兵权,正逢父母双亡,还曾到府上来吊过丧。十年过去,曾经的将军也抵不过岁月的侵蚀,躺在榻上,俨然已成了一位老人,裴安上前跪下行礼,随着芸娘唤了一声,“外祖父。”   顾老将军费力地抬手,“都是自己人,不必见外。”   真正的姑爷来了,邢风识趣地退了出去。   裴安起身坐在了适才邢风的位置,看了一眼顾震肩头的伤,“外祖父身子如何?”   “死不了。”顾老将军重新躺回到了床上,眼里的斗志又燃了起来,“温敦那黄毛小儿,想要老夫的命,没那么容易......”   裴安上手揭开纱布瞧了一眼,箭头挺深,怕是见了骨,若被她看到,指不定又要哭上一场,“北军已退,外祖父先安心休养。”   “芸娘呢?”顾震早听邢风说,她回了临安。   回临安也行,这时候的临安,怎么也比襄州安全。   裴安却道,“路上错过,我已让人快马沿路追上,过几日应该能到。”   顾震愣了一下,突然叹声道,“你也不该来,走都走了,回来作甚?我顾家死在战场上,此生无憾,可万万不能便宜了昏君,此战一起,还不知道他赵涛会生什么心思,你裴家还在临安......”   裴安轻轻捏了一下拳,到底是没说话。   裴安适才一进来,顾震便看到了他腰间的玉佩,老天不亡他啊......   清醒了这么久,已是奇迹,顾老将军还想再交代几句,黑暗毫无预兆地盖下来,再次陷入昏迷。   紧接着城门上响起了号角声。   北人又来了!   有军医照料,裴安走出了屋子,襄州知州周大人早就候着了,见他出来,忙上前招呼,“裴大人。”   裴安一面走去马匹,一面问他,“如今什么情况。”   周大人急得哭,伸出一个巴掌,“第五回 了,不攻破城门北人怕是不会死心。”   “谁的人马。”   知州一愣,答不上来。   裴安又问,“将领是谁。”   “温敦失了一条胳膊,断不能再上战场,适才听小郡王报回来的消息,叫什么阿迭瞑。”   老熟人了。   裴安翻身上马,偏头吩咐周大人,“即刻派快马回临安,送捷报,襄州无恙。”   这......   敌军不是又攻来了吗,不应该报失守,请求圣上派援兵?   周大人虽不太明白,但他是裴安,圣上跟前的红人,他说什么那就是什么。   裴安又回头对卫铭吩咐,“放出消息,如圣上英明,所有的功劳都算在他赵涛头上。”   他不想打,非得逼他打。   —   战事一起,整个南国沸腾了起来。   消息一件一件地从襄州传回了临安,一日过去,明阳公主是如何在北国被三皇子侮辱,详细得不能再详细。   堂堂公主,代表的是一国颜面,他北国三皇子竟然让一个部下当众替他圆房,堪称奇耻大辱。   杀了又如何。   应该杀。   临安百姓跟着裴家活了半辈子,加起来都没有这些年受的窝囊气多,心头早积下来怨愤,见朝中有臣子带头去城门,个个都跟在了身后,将皇帝派去议和的人封在了城门之内。   皇帝得知,气得脑仁发疼,派兵镇压,谁知越是镇压,百姓的情绪越激动。   “北人猖狂,欺我南国,辱我南国公主,此等大仇,不能忍......”   “恳求陛下派兵支援。”   “求陛下派兵支援......”   动静之大,坐在皇宫内似乎都能听到,皇上一怒之下,将带头闹事的礼部尚书李家捉拿,关进了大牢。   上回清理堂派,李家就不省心,最后看在李家一门忠烈的份上,只发配了一个李家公子,如今竟还不长记性,又带头来闹,皇帝当场剥了李家的尚书之位。   李尚书也是个硬骨头,身在地牢,还在高声喊,“圣上今日能杀了微臣,来日就等着北人踏平临安,推倒皇宫。”   “疯子!一群疯子!”皇帝断然有刀在手,却奈何不了那些不怕死的,气得夜里睡不着,又开始抚着皇后后脖子的胎记,发起了牢骚,“北人多少兵马,南人多少兵马?要朕拿五万人去给北人塞牙?朕还没糊涂,万不得已,朕还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呢......”   僵持了十来日,襄州传回来的信息,渐渐地变了方向。   一个一个全是捷报。   襄州一共击退五次北军,北军伤亡无数,从十里,退到了五十里。   皇帝还未反应过来,城中百姓的声音也慢慢地变了,之前个个闹事大多骂他昏君,如今却是高呼,“圣上英明。”   就连李尚书在牢中,也没了声儿,开始感激他,说什么圣上终于清醒了,没弃苍生于不顾。   皇帝完全摸不准到底是怎么回事,莫非明阳当真有这般大的本事?   正纳闷,王恩及时拿了一封信进来,递给了皇帝,“陛下,裴大人送回来的亲笔信。”   皇帝接过,急忙展开。   确实是裴安的亲笔。   大致的内容:襄州,江陵等地,百姓起义追随殿下抵御北人,其力量势不可挡,不容小窥,臣暂且留在襄州,替陛下守住江山。   最后一句:臣在,陛下的江山在。   裴安的信,再加上刚收到的那些捷报,襄州还真的保住了......   皇帝一阵意外,神色愕然。   倒也不是不可能,明阳确实是个有主见的,自己还曾遗憾过,她非儿郎之身......   王恩见他神色犹豫,及时道,“陛下,奴才以为,如今这局面,倒是个机会。”   “怎么说?”   “陛下想想,若是当真赢了,陛下可是不费一兵一卒,便得了民心,还能杀了北人的威风,如今北人能退到五十里,再下来,百里也不是不无可能,此战要是让他们吃了苦头,北人必然不敢轻易来犯,咱这些年受的气,也算是出了。”   这话,诱惑倒是很大。   北人这些年,动不动就来要挟他,他能不恨,自然是恨,不战是因为知道自己打不赢,但要能打赢呢?   皇帝突然有了几分激动。   “要是输了呢?”   “输了,不外乎还是照着陛下之前的法子,同北人议和,让殿下和手底下的那些人,去认个错,北人这些年伸手习惯了,给些金银珠宝,割两座城池,必然也就消气儿了,横竖都是一个结果,陛下何不趁着机会,搏一搏。”   博输了,同如今一样。   赢了,可是翻天覆地的变化。   皇帝多少动了心。   当夜去了皇后那儿,心情也好了许多,搂着她道,“凤凰腾图得天下,你说,你当真会是朕的福星吗?”   —   皇帝收到了裴安的信,芸娘也收到了。   他留在了襄州。   没回来。   芸娘捏着信,说不出高兴还是难受。   一番下来,阴差阳错,俩人竟然调了个位,他替她上了战场,她替他回来守住裴家。   两人都没往回走,都一样,想守住对方心中紧要之事。   这两日传回临安的消息,芸娘都听说了,旁人不知道襄州的情况,她清楚,百姓个个都在欢呼,只有她知道,没有那么简单。   就算外祖父的兵马,和王荆的兵马加起来,也只能抵御一阵,北人嚣张了这么多年,一直当软柿子捏的南人,突然硬了起来,必然不会罢休。   裴安能放此消息出来,是想要援兵。   芸娘一刻都不敢松懈,却一时又揣摩不透皇帝如今是什么心思,正犹豫,当夜皇后便派了人出来,带了一句话,“陛下近日心情不错......”   芸娘明白了,皇帝动了心。   得凤凰得天下......她再推他一把。   芸娘叫来了青玉,让她去了一趟柳巷的布桩,“让钟清使个法子......”   自从捷报不断传入临安后,朝中支持应战的声音也越来越多,就在皇帝犹豫不决之时,临安河道上,突然冲出了一块石头。   石头很是奇特,上面的纹路,是一块凤凰图案,几乎和皇后后脖子上的那块一模一样。   据见到的人说,刚被水冲出来的那阵,水浪飞溅起来,宛如一条真龙。   消息传进皇帝的耳里,皇帝赶紧让人将石头打捞上来,果真是一只凤凰,纹路栩栩如生,比皇后脖子后的印记还要清晰。   皇帝极为高兴,当夜让人放在了寝宫外。   半夜时迷迷糊糊听到一句,“龙身显灵,神仙庇佑,一代明君......”   皇帝一醒来,浑身都是劲儿,堵在胸口的郁气也没了影,连脚步都轻松了不少,当下让人将石头拉在了大殿上,早朝时让所有的臣子观赏了一遍。   边境被犯偏生天降龙凤,臣子们也是啧啧称奇,齐齐跪上朝堂,“恭喜陛下,陛下圣明,天佑我南国。”   皇帝心气儿彻底被捧了起来,一代明君,谁人不想,当着百官员的面,皇帝一扬手,“宣江将军进殿。”   江将军一到,皇帝便下了圣旨,“北人欺我南国公主,犯我疆土,即刻起,派两万兵马,增援襄州。” 第88章   皇帝派援兵的决定一出,朝堂上下一片高呼,“陛下圣明。”南国百姓一时之间编造出了许多赞美他的歌谣,什么明君显世,苍生的救世主......   传进耳里,皇帝的一颗虚荣心算是彻底地得到了满足,加上襄州的捷报,顿觉眼前一片光明,瞬间开阔了起来。   但他派去的两万人马,不单是御敌,他还有旁的打算。   百姓起义的兵马,除了他之外,不能落到任何人手上,派江将军增援的那日,皇帝便下了一道圣旨,“明阳公主到底是一介女辈,手握兵权不适合,等到了襄州,传朕旨意,让她交出兵权,连同朝堂两万援兵,均由裴大人支配。”   他裴安此时便是案板上的鱼,所有的筹码都在自己手上,不怕他耍花招。   明阳再如何,也是他南国的公主,一举一动代表的都是他的意向。   让裴安去攻打北人,打输了,他能同北人谈筹码,大不了将他裴安的人头送给北人解气。   若赢了......   皇帝脸上一道阴郁之色闪过,轻声吩咐道,“待北人一退,寻个机会杀了裴安。”   是输是赢,裴安都得死。   之前他一心想要召回裴安,如今突然改变了主意,北人一退,他是一代明君,南国臣子众心归顺,自己便不再需要他这把刀。   无论萧世子说的是真是假,裴安于他而言,始终是个危险。   襄州大胜,百姓必定会奉他为英雄,之前自己的一番心思便也白忙乎了。   若是死了便不一样了,张不了嘴,一切由自己说了算,到时寻个败军之将,贪生怕死的名头还不简单。   裴安不用再回临安,他裴家永世都别想翻身。   —   皇帝是什么人,芸娘心中有数,那日皇后交代她的那句话,她早有掂量。   趁皇帝放松警惕这阵,必须得送老夫人离开临安。   可此时要从皇帝眼皮子底下送走老夫人,还能让他不生疑,唯有一人能办到。   灵石现世的当夜,芸娘便一人骑马去了一趟王家,黑色斗篷挡住了脸,也没报自己的姓名,敲门后,只将随身携带的一个荷包,递给了门口小厮,“拿给老夫人,我有要事相禀。”   小厮进去报信,芸娘立在门外候着。   中秋当夜她在路上,月亮都顾不得看上一眼,现下快月底了,月亮依旧明亮,圆圆的如同一个大玉盘子,银光洒下来,照向王家的府门,头上那块‘王宅’的牌匾,泛出了莹莹光辉。   当初皇帝赐下府邸后,祖母便让人制作了这幅牌匾,王姓撞上了天家的‘王’,特意改成了‘宅’字。   在此住了十几年,也算是最熟悉的地方。   自从上回出嫁之后,她再也没有回来过,当日离开临安走得匆忙,连门都没回,只让连颖给王家祖母带了个信。   如今人倒是回来了,走的却不是明路。   芸娘等了一阵,小厮打开门,提着一盏灯笼引路,“姑娘请吧。”   夜里府上没什么,廊下一片安静,芸娘趁机左右打探了一番,倒是一点都没变,尽管外面闹翻了天,这座深门宅院永远一片宁静。   一股子死气沉沉的气息压下来,心头不由闷了闷,芸娘不再看,埋头跟着小厮一路到了老夫人院子。   老夫人似是已准备歇息了,外间的灯火已灭,只留了里屋一盏油灯,星豆灯光,模糊不清,瞧路都有些吃力。   芸娘被丫鬟带进屋内,这才揭开头上的斗篷帽子,跪地同跟前坐在软榻上的老夫人请安,“孙女拜见祖母,问祖母安。”   秋季天凉了,王老夫人披了一件披风在身上,灯火太暗,看不清楚神色,听声音,倒和之前一样平淡,“起来吧。”   芸娘起身,陈嬷嬷赶紧给她搬了一张凳子,一脸高兴地道,“三娘子总算是回来了,老夫人心头一直挂记着呢。”   王老夫人开口却完全没她所说的那样热情,“你怎么来了。”   芸娘回临安已快半月,王家人自然听说了,她没回娘家,夜里却走了这么一趟,必然是不想让人知道。   不想让人知道的事,多半也不是好事。   芸娘没有兜弯子,直接说明了来意,“孙女有一事相求。”   王老夫人一笑,语气生疏,“你已是国公府的少夫人,要什么没有,我能有什么好帮的。”   换做往日,芸娘定会打退弹鼓,从小她就怕这位祖母,一脸严厉,谁都不亲,如今却没有半分退却,再次跪了下来,神色不畏不惧,“孙女出嫁之前,祖母曾对孙女说过,到了夫家,一切以夫家为重,体贴夫君,孝敬长辈,不要让王家脸上蒙羞,祖母教导孙女的这一席话,孙女一直谨记在心,且严苛遵守,孙女已是裴家人,如今家人有难,孙女不能坐视不管。”   王老夫人眸光动了动,仍没松口,缓声道,“你的家人你想保护,自己使力便是,何须来求我,我一把年纪,哪能帮到你。”   “能不能帮,端看祖母想不想。”芸娘抬起头来,看向跟前的老人,生平头一回直视那双眼睛,“祖母乃大儒之后,一生饱读诗书,受世人尊敬,自也明白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的道理,但祖母能冒风险,将父亲的两千兵马交到孙女的手上,必然也早料到了朝堂的动荡,想为王家谋一份出路。”   往日芸娘见到老夫人,都是一副怕被吞了的模样,何曾这般硬邦邦地同老夫人说过话。   边上的陈嬷嬷一震,朝王老夫人望去,王老夫人倒是一脸平静,轻飘飘地道,“不是姓裴了吗。”   襄州开战之后,所有的消息都是姜大人和姜夫人在把控,连皇帝都听不出个真实的来,芸娘没料到老夫人会如此清楚。   转念一想,倒也没什么想不明白的,王荆她能同王荆联络多年,两千兵马即便是给了她,也会留下她的眼线。   芸娘今日过来用的是裴少夫人的身份,一切都是以裴家为主,同娘家表明了自己的立场,也算是划清了界线,断然不会因此放弃。   芸娘埋下头,灯火照不见的地方,一双眸子清冷坚决,“当今圣上多疑,孙女姓王。”   两千兵马能抹得干净,她这个人不能。   她一日活着,便一日顶着王家血脉,王家拖不了干系。   这回王老夫人脸上终于有了变化,一双眼睛落在她身上看了好一阵,轻嗤一笑,“你这是在威胁祖母?”   芸娘磕头,“孙女不敢。”   “孙女只是想告诉祖母,裴家乃一代枭雄,裴国公之所以而亡,是因他心怀天下,甘愿而亡,其子裴安,承父之才,文武双全,有智有谋,不一定会输,祖母谋的这一条出路,是目前最有希望的一条,凡事都有代价,孙女愿意来做这个代价,今日孙女在此承诺祖母,若来日有难,我王芸绝不牵连王家。”   这一番话,句句肺腑,深更半夜不惜与自己娘家谈起了筹码,甚至愿意牺牲自己,为的全是裴国公府。   看来那裴安,待她确实不错。   王老夫人顿了顿,问道,“你想如何。”   “孙女恳求祖母,送裴老夫人出城。”   外面的消息一传进来,皇帝第一个会揪裴家,届时一个都跑不掉,王老夫人看了她一眼,“你呢,不打算走?”   “临安乃裴家生根之地,裴家在,孙女在。”   王家自父亲那辈之后,一代不如一代,到了如今,没一个拿得上台面,很少再出这等不畏生死之辈。   襄州的消息她都收到了,没想到昔日的瘟猪子,倒有了他王家的几分骨气,王老夫人沉默片刻,应了下来,“好。”   芸娘再次磕头,“多谢祖母。”   王老夫人没再留她,转头看向陈嬷嬷,“送客。”   芸娘起身告退,人走出屋子了,陈嬷嬷才看向王老夫人,叹了一声,“老夫人,你这是何必......”   没消息的时候,一路派人打听,好不容易人上门来了,却是这番态度,三娘子见了不寒心才怪.....   王老夫人伸手让她来扶,走往床榻,不急不慌地道,“既然决定淌这浑水,更需要明哲保身。”   陈嬷嬷似懂非懂,又道,“三娘子变化挺大。”   王老夫人没应,过了一会儿才道,“像她娘。”   王老夫人自己也是个女流之辈,在她眼里,倒也没有什么男女歧视,人是她王家的,只要姓王,当真是个有出息的,王家门楣自会沾光。   “最近抄写的佛经整理好带上,明日进一趟宫,呈给圣上,天赐的灵石,应受香火供养。”   “是。”   —   芸娘从老夫人屋里出来,走到前院的长廊时,对面突然多了一盏灯笼,王家二公子喝了花酒刚回来。   这大半夜,府上来了人,主仆二人都好奇地看了过来,廊下每隔一段,都放置了一盏油灯,二公子身旁的小厮看了一阵,突然一愣,“怎么像是三娘子?”   二公子一扇子敲到他脑袋上,“三娘子回家用得着赶这大晚上,不知道白天来?”   小厮立马捂头,“也是。”   “赶紧走,别让母亲看到,明儿要事出不去,拿你是问......”   说话声传入耳,芸娘脚步未停,埋着头匆匆出了府门,去了西南角,牵出马匹翻身上马。   回到国公府,月亮已升上了高空,青玉和童义立在门口正等着,见她回来了,童义上前去牵缰绳,青玉举着灯笼上前。   随她进了门,走了一段,青玉才凑在她耳边,低声道,“宫里来了消息,陛下增兵两万,支援襄州。”   能从皇帝手里要出两万兵马,实属不易,芸娘松了一口气,有了两万兵马,襄州的胜算又加了几成,定能再坚持一阵。   但留给她的时间却不多了。   两万兵马一到襄州,襄州的局势再也瞒不住,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,就算把控得再严实,风声也会传进皇帝的耳朵。   届时知道明阳公主并不在,而是裴安和顾家在襄州同北人抵抗,皇帝定会勃然大怒。   而她等的就是这个时候。   此次皇帝派兵攻打北国,得了民心,再天降神石,寓示着天子圣明,朝中反动他的声音彻底地消失,个个归顺于他,便也不再需要裴安这把刀,有裴安在,反而成了他的一个污点。且张治的人头也已经拿到,加上国公府同他的恩怨,无论是从哪一点考虑,皇帝都不会再让裴安活着回到临安。   可皇帝圣君的形象一旦树立了起来,便没有那么容易脱得掉。   待襄州的真相传回来。   不只是皇帝,世人都会知道,襄州并非是南国公主明阳在把守,而是‘死’去的顾家老将军,被世人唾骂的‘奸臣’裴家、还有两千余名没有身份的活死人王家军、在拼死守护,只会让皇帝骑虎难下,纵然他心中再恨,也不会明面上去为难,裴安反倒更安全。   她便借此机会,恢复裴家的名声。   北人攻入南国时,是顾家,是王家,还有国公府世子裴安以死在抵抗,此番功劳,谁也别想抢了去。   可唯一一点弊端,皇帝虽不能对裴安怎么样,国公府却还在临安,他的妻儿,老祖宗还在。   如今,老夫人已有了着落,便只剩下了自己。   她不会走,她要留下来,即便是最后一刻,她也要将皇帝堵死在临安,等着裴安归来。   芸娘将脑子里的事情,重新梳理了一遍,转头同青玉道,“明儿再同宫中递个信......”   上回裴安同她计划时,说的是中秋,殊不知中间出了这么多岔子,一番耽搁,中秋已过,下一个节气便是半月后的重阳。   明春堂的人该进来了。   两人交代完,一回到屋里,连颖便迎了上来,“老夫人担心夫人身子,适才派人送来的一盅燕窝。”   她在皇帝面前称孕,自然要做全套,如今府上上下都知道她有了身孕。   老夫人也知道,一日三餐都会让人送补品。   跑了这一趟,确实有些饿了,芸娘坐在外面的圈椅上,让连颖将燕窝端来,捧着碗喝了大半,精神似乎好了一些。   回到临安大半个月了,芸娘一刻都没松懈过,生怕自己一个闪失坏了事,深知绑在她身上的早已经不是她自己一条命,而是几个家族,成千上万的性命。   心头的事情太多,偶尔半夜醒来,再也睡不着,熬到天亮,精神自然没了之前,倒是像极了初孕时的反应。   芸娘坐在圈椅上看了一会儿月亮,一安静下来,脑子里便全是那张脸。   看了一阵,她闭上眼睛,眼睑遮住了微红的眼圈,及时掐断了心头攀爬上来的思念。   裴安,一定要平安。   —   襄州。   北军四次攻门未成功,已恼羞成怒,第五次攻门时,来势凶猛,乌泱泱的兵马从对面冲上来,从远处看,如同成千上万只蚂蚁,密密麻麻,马蹄所到之地,掀起了黄沙风暴。   赵炎站在王荆的身旁,眼皮子一跳,“这都是人吗......”   王荆听到此话,侧目看来他一眼,笑道,“小郡王怕了?”   赵炎吞咽了一下喉咙,“怕什么?从小就没我怕过的东西......”   话音刚落,一只箭头突然飞了过来,落在了马前不远处,赵炎脸色一白,忙往后退,骂了一句,“靠,乌龟王八蛋,百里穿杨啊!”   身旁的弓箭手也瞬间紧张了起来,手中弓箭不由拉满。   “原地待命!”王荆一把勒住缰绳,及时稳住军心,神色紧张地盯着敌军一点一点地接近,一直等到对方到了弓箭射程范围内,才拔出腰间长剑,高声道,“放箭!”   号角声立马响了起来。   敌军很快靠近,来的全是铁骑,少说也有两万人马,就算立在那不动,让南人的弓箭手挨个射,也能让人手软。   赵炎头一回见到这样的阵势,面上再无玩笑。   王荆的神色也微微起了变化。   两万精力旺盛的铁骑,对一万余疲惫的残兵,就算他有那个信心,底下的这些人难免会胆怯。   王荆举起手中长剑,正欲重振军心,后方城门突然打开,一阵马蹄声,带着声声呐喊冲了过来。   赵炎、王荆齐齐回头,只见前头一人,身穿戎装,一手握长剑,一手勒住缰绳,飞驰而来,即便只能看到半张脸,单凭其如松的身姿,和那熟悉的气势,两人一眼便认了出来。   王荆一震,没反应过来。   赵炎也愣在了那,不敢相信,抹了一下眼睛,再睁开,神色才激动地喊了一声,“裴兄!”   裴安没有理他,坐下铁骑未停,抽出长剑,带着身后的两千余骑兵,直奔前方北人而去,明朗的声音留在了身后,“临安国公府裴安,奉命率朝中一万援兵,助襄州,不杀天狼终不还。”   裴安两千余人马当先冲了过去,再听有一万援兵,军中的士气瞬间鼓舞了起来。   王荆举起手中长剑,眼中无半点惧色,对着身后的一万余将士,激扬地道,“我南国儿郎无懦夫,犯我家国者,死!不杀天狼终不还!”   “不杀天狼终不还!”   “杀!!”   战鼓鸣雷,号角声震天,所有的兵将飞快地朝着对方而去,顷刻之间,两方人马汇集在了一起,厮杀声响彻了半天边。   刀剑相碰,鲜血飞溅。   愿得此身长报国,何须生入玉门关......   我南国儿郎,愿向天地奉上一命,换家国永固,后辈不受欺凌。   北人将领阿迭瞑,一眼便看到了前面的裴安。   当初在建康,一个接亲,一个送亲,两人曾打过交道,若非裴安卖他一个面子,他恐怕早已被闹事的百姓刺杀。   倒是没想到,如今竟然到了马背上,是一条汉子。   阿迭瞑冲他一笑,目露嚣张,“裴大人,别来无恙,念在本将同裴大人相识一场的份上,今日我给裴大人留了一个全尸,如何?”   话音一落,一只羽箭迎面朝他飞来,阿跌瞑脸色一变,慌忙偏头,箭头几乎擦着他的鬓边刮过。   卫铭收回弓,继续对准了他。   阿迭瞑当场骂了一句北人语,提刀冲向裴安......   —   损失了两万兵马后,北国皇帝派来的都是精锐。   半个时辰过去,却并没有发挥出多大的优势,不过往前进了十里,连城门都摸不到,阿迭瞑渐渐地开始着急,“上弓箭!”   后方的军队刚列出来了一个阵型,还没来得及架上弓箭,侧方突然传来了一阵动静,来势凶猛,连着脚下的一块土地都在震动。   北人错愕地回过头,只见黑压压的一群山匪,喊着口号,凶猛地杀了过来。   光州明春堂的一万人马到了。   三十名单将,个个都是狠角色,铁钩子甩过来,一勾便是血肉模糊。   阿迭瞑脸色遽变,高声喊道,“退!”   “撤!”   裴安早就料到了,亲自率马,堵住了他去路,坐在马背上,这才取下头盔,露出了带血的一张脸,白皙的皮肤被鲜血浇染,莫名透出一股让人惊悚的妖艳,将适才的那份轻狂还给了他,“留你半条命,如何?”   —   第五次攻门,北人将领阿迭瞑投降。   北国两万人马,再次沦陷在了襄州城外,所有的马匹粮食均被南人所占。   不仅如此,南人开始反攻,趁机占领了北国边境的一座城池,连夜架起了盾墙,将战场移到了北国。   襄州取了空前的大胜,整个城池一片欢呼声。   王荆和赵炎留下来,清理战场,安抚伤兵,裴安则带着明春堂的一帮子人到了后方安置。   一路上,裴安耳朵就没个安静。   “老夫早就说了,堂主此等大义之辈,不可能弃我南国百姓于不顾,老夫今日能活着见证屠宰天狼,死而无憾。”   一名副堂主看了一眼秦阁老红润的面色,“我看您老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,有咱堂主在,多活几年,看看盛世再闭眼也不迟。”   光州之地,山清水秀,大山里又甚是养人,秦阁老比起上回确实胖了许多,面色一囧,“老夫有说要死?”   周围的人顿时起哄笑了起来,“阁老长命百岁。”   裴安走在前面,一句未吭,倒也跟着笑了笑。   适才说话的副堂主追上,面露疑惑,“堂主怎么说打就打?莫不是赵涛那狗贼,又出了什么花招。”   裴安还未答,前兵部尚书,转头便道,“你懂个屁,赵涛能有如此明智之举,他就不是昏君了,堂主这是战略,不到关键时候,不露底,不乱予人希望,乃兵家之道,关他赵涛屁事......”   自打这帮臣子陆续进了山头,山里的山匪开始端起了礼仪,满口之乎者也,那堆臣子倒是粗鲁了起来。   边上一人叹息道,“也不知道堂主这无名英雄,何时能得以正名。”   “他们懂个屁!堂主不是英雄,这天底下都是狗崽子养的了。”   裴安:......   上回传令,只说让副堂主领军前来,没说要这帮子老臣也跟来,如今混在一起,简直乌烟瘴气。   裴安让知州周大人腾出了一个宅子,将一帮子人都塞在了里面,“天色已晚,各位先安置,明日辰时准时议事。”   裴安安顿好了明春堂的人,又去了一趟顾老将军那。   得知南军大胜之后,顾老将军兴奋了好一阵,这会子正睡着,顾家二爷、顾公子忙着清点顾家军,屋里只有邢风在守。   见裴安进来,邢风起身,让出了位置,错身时,目光无意从他腰间玉佩上扫过。   裴安似是注意到了,看来他一眼,也没再往前走,突然将腰间的玉佩取下来,朝邢风递了过去,“嗯?”   这番赤果果的讽刺,邢风嘴角明显一抽。   他何意?   裴安脸上倒是没有半点讽刺之意,笑了一下,道,“邢大人跑一趟?”   邢风不明,抬头看向他。   裴安:“此玉佩乃夫人所赠。”   邢风:......   他知道。   “邢大人也曾佩戴过,但应当还不知其中作用,此为顾老将军......”   邢风实在受不了他这副得意劲儿,忍无可忍打断,“下官知道。”   裴安神色有些意外,顿了顿,“既如此,我也不必再解释,邢大人乃文官,守在这襄州也无用。”   邢风深吸了一口气。   他不踩上一脚,过不得了。   “邢大人是个明白人,朝堂的兵马能不能来,谁也不知道,若北国一意攻城,单靠本官手上的人,抵御不了多久,邢大人文采非凡,有谋有勇,拿此玉佩,去各州跑一趟,将朝堂当年遣散的顾家马召回。”   朝中形势邢风自然清楚,但想不明白他裴安为何突然如此大度。   “邢大人召到兵马后,不必再回襄州,即便朝廷的五万兵马当真支援到了襄州,也无法与北国如今的兵力抗衡,邢大人从光州潜入北国,扮成胡人或是贼寇,先扰乱北国,趁乱杀了二皇子,栽赃到三皇子的人身上,引起内乱,如此,我南国尚且还有一丝希望。”   果然。   这等馊主意,也就他能想得出来。   杀二皇子......   他索性直接让自己去送死得了。   “并非我有意刁难邢大人,此任务只有邢大人能完成,三皇子死后,北人立马封住了关口,明阳必然还在北国,谁去她都不会放心,唯独邢大人,到了北国有明阳领路,再以邢大人的聪明才智,定能成事。”   邢风脸色彻底变了。   裴安将玉佩又往前一递,“成大事者不拘小节,南国千万百姓,还等着邢大人解救呢。” 第89章   一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,成功地将邢风送上了去城外的马背上,天边泛着青,还未完全亮开,裴安点了一位明春堂的副堂主和两名侍卫跟着邢风,将其送到了城门。   裴安看了一眼那块重新回到他腰间的玉佩,终究还是有些刺眼,不拘小节者,又何止他邢风一人。   “邢大人保重。”裴安没再看他。   “裴大人也保重。”尽管很不待见跟前的这个人,想起芸娘那日担忧的神色,他要当真死在了战场上,她必然会伤心,同那日和芸娘说的话一样,再一次自戳心窝子,“她在等着你。”   裴安意外地抬头,邢风已勒住缰绳,转过了身,马蹄一扬,正准备出城,赵炎突然追了上来,“邢大人,邢大人等等......”   赵炎跑着到了邢风马匹前,将手中短刀递了上去,喘着粗气道,“知道邢大人使不惯刀剑,我特意让人打造了一柄短刀,此一去,路上定不会太平,拿着防身用。”   邢风没同他客气,弯身接了过来,“谢过郡王。”   “客气啥。”赵炎经历了几战大战,脸上比之前多了几分儿郎的硬气,冲他一笑,“邢大人可还记得那日咱们在船上许下的承诺?”   那日两人在北人的船只上,亲眼见到了被倒卖和强抢去的南人,是如何被北人欺凌虐待。   还有那位妇人饱含泪水,递给他们的纸条。   邢风点头,念道,“天地神灵扶庙社,京华父老望和銮。”   两人承诺过,待南国他日强盛,一定会接他们回家。   邢风自然没忘。   从健康到江陵,两人死里逃生,赵炎早就拿他当兄弟,“既如此,我等邢大人平安归来。”   邢风抱拳,“郡王保重。”说完没再耽搁,双腿一夹马肚,快速地出了城门。   —   彻底看不到人影了,赵炎才回头,裴安已经走出好远了,赵炎赶紧追上,“裴兄,我还没问你呢,你怎么来了,嫂子呢?”   没等他应,赵炎又道,“裴兄,你不知道嫂子有多厉害,我都不敢惹她......”   裴安终于侧目过来。   赵炎嬉笑道,“以后我讨媳妇儿,也讨嫂子这样的,你都不知道这一路上邢大人眼红成了什么样,这要是我,到手的好媳妇儿让给了别人,我也难受啊。”   适才还拿人是兄弟,难舍难分,转个眼就将人卖了。   裴安懒得看他,突然问,“圣旨是你传的?”   赵炎一巴掌拍在胸膛上,一脸自豪,“身为男人,就该有担当,我总不能让嫂子背上违逆的罪名,且我姓赵,吃了这么多年的皇粮,不能被百姓白白供养了.......”   “谢了。”   和裴安相处了这么些年,赵炎还是头一回从他嘴里听到感谢,一时心花怒放,忘了挪动,愣了好一阵,才反应过来,“应该的......”   裴安脸色却无笑意,“以皇帝的性子,瑞安王府恐怕已尽数入狱,你做好心理准备。”   假传圣旨,诛九族。   但他姓赵,九族是诛不得了,否则陛下也得被斩,但瑞安王府必然会被他牵连。   赵炎的脸色到底是变了一些,自姨娘死后,府邸内已没了自己在意之人,可无论如何也是自己的家人,他一咬牙,“待击退了北人,我回去认罪,要杀要剐,我赵炎一人担着。”   当初被芸娘拽去城门上,他看着底下惊慌失措的百姓,多半是凭一腔热血,可如今手刃过敌人之后,他愈发坚定当初的决定。   大不了被五马分尸,痛过了就好了。   他不后悔。   裴安对他这股傻劲儿倒也见怪不怪。   儿时曾替人出头,带头的人都走了,他还留在那,被打得鼻青脸肿,口里还在嚷着,“有事冲我来,别伤我兄弟。”   这么多年,毫无长进。   裴安去了明春堂所住的宅子,带着赵炎一道,之前赵炎忙着杀敌,被留在了后方,压根儿注意到最后来的那些援军到底是些什么人,如今进院子一看,竟然见到了好几张熟悉的面孔,脸上血色顿时一退,指着跟前一众‘死’去的臣子,“这,这,鬼,鬼......”   兵部尚书余大人是个急性子,“鬼了个头,见过敢在光天化日下出没的鬼?”   赵炎瞪着一双眼睛,转头看向裴安,“裴兄,你,你能看到他们吧?”   裴安难得捉弄起人,“有人吗。”   赵炎吓得猛往后退,脚绊在门槛上,险些摔个狗吃屎,跟前顿时一阵哄笑,“没想到小郡王胆子如此之小,堂主可别把他吓出个好歹来。”   “人都到齐了?”裴安收起玩笑,正色道,“堂屋议事。”   一行人吵吵嚷嚷,跟在裴安身后又开始七嘴八舌。   “这次进攻还是太急,若是能提前布阵,损失更小,魏将军呢......”兵部余大人问。   “见顾老将军去了。”   “等他回来,下次进攻的战略,要从长计议。”   “粮草之事得跟上,早听说附近几个州府富得流油,战事一起,定会私藏粮食,得去几个厉害点的,务必要让他们吐出来......”   “那好办,我明春堂哪个不是厉害的主。”   “杨大人,咱财政这块,还缺多少......”   赵炎彻底地呆在了那儿,比见鬼还惊愕,猛掐了一下自己大腿,不是做梦,这不是临安朝堂,这儿是襄州。   “嘶——”腿上传来一阵疼,赵炎终于拉回了几分神智。   秦阁老去了一趟茅房回来,见赵炎傻愣愣地歪在门槛上,伸手扶了他一把,“小郡王怎么在这儿。”   赵炎:......   此时太阳出来了,跟前秦阁老的影子落在阳光底下,比他自己的还清晰。   裴兄是神仙吗。   还能续命的。   —   北人损失了四万兵马,南人这边算上残兵尚不足一万,对于实力悬殊的南北两国来说,简直是惊天奇闻。   裴安没杀北人的将军阿迭瞑,而是让他亲自挂起了白旗,同之前的温敦将军一样,一左一右各失一条胳膊。   寓意,砍掉北国的左膀右臂,振奋军心。   包括北人所有的被俘,裴安也没有杀,将其排在了新筑在北国境的盾墙前,这些人是死是活,全看他们北人要不要进攻。   接连五次,一次比一次惨重,在未商谈出更好的战略前,北国不会贸然再开战。   南人借此休整。   有了裴安带来的那群臣子,乱成一团的襄州,迅速被治理得井然有条。   兵部,户部在,再加上顾老将军,王荆,筹粮草,造兵器,排兵布阵,事事都规划得仔细。   去各州要粮食的人选,最后归到了秦阁老头上。   论资质,论人脉,都非他莫属。   且是秦阁老主动自请前去。   前朝戚太傅,又连夜编了一曲鼓舞军队士气的曲子,天没亮就开始让人跟着他唱,教会了明春堂的人,又去教顾家军,裴家军。   两日后,曲子传遍了军中,所有的人一哼上周身都是劲儿。士兵们时不时吼两嗓子,越唱越兴奋,士气确实高涨了许多,连营帐中伤员的痛吟声也减少了,一痛起来立马高歌。   裴安耳朵长出了茧子,好不容易趁着安静,歇了个午觉,廊下的赵炎一嗓子唱开,裴安眼角一抽。   赵炎丝毫不知情,推门进来,“裴兄,嫂子来信了。”   裴安昏头昏脑的瞌睡瞬间醒了,从床上坐了起来。   赵炎将送信之人放进去,那人立马上前问安,禀报道,“夫人先回了临安,夫人说让堂主放心,她知道分寸,要大人一定要保重,只要大人一日活着,她和老夫人都安全。”   裴安看着跟前的送信人,目光恍惚,半晌都没回应。   同他一样,她没往回走。   回临安了......   仔细一想,这样的结果,似乎并不意外,他早该想到。   之前她缠着自己要回临安时,便说过,“我既然嫁给了郎君,便是裴家的人了,郎君给我的好处我都沾了,责任我也应该背负,郎君要同阿舅阿婆两个小叔子报仇,我岂能去躲清净,待将来到了九泉之下,我该如何去面对他们。”   她脑袋聪明,什么事都瞒不住她。   明知道自己回了江陵,她却仍然替他回了临安,感情固然是牵绊,但也是一道盔甲,在他放弃一切全心全意为她着想时,那个人也在为了自己甘愿冒险,给了他同等的回应,告诉他深陷其中的并非只他一人,她也在为着他考虑。   此时他担忧她安危的同时,心田又冒出了一股热流,渐渐升温,燃得他胸膛阵阵发烫,又酸又胀。   报信的人禀报完便退了出去。   裴安一人呆了一阵,慢慢地走去案前,伏案一笔一笔地写起了书信。   国公府此时定已被监管了起来,所有进国公府的信件,都会经赵涛之眼,信中没提重要之事,只写了一些琐碎之事。   天气如何,吃了什么,歇息得如何,又告诉她不用担心,北军暂时已退,没写什么事,不知不觉字迹已是满篇。   末尾时落了一句:定不负,相思意。   夫——裴安。   —   临安。   离重阳还有五日,童义从街市回来,抱了一堆的新缎子,交给了府上的裁缝,“夫人说换季了,给大伙儿都添几件新衣。”   送完缎子回来,童义关了门,才同芸娘禀报道,“夫人,柳巷有了消息,建康知州今日派人递了折子进宫,请求重阳节进临安,为皇上献花车、舞女庆贺。”   芸娘正在挑珊瑚珠子。   上回在建康被骗差点买到假的,回来临安后,便让童义打听,花高价钱,买了几批上等的真货回来,再从中挑出成色好的,打算自个儿串。   同童义说完,她停了手里的活儿。   建康的知州留给她的第一印象委实不太好,这回倒是办了一件好事。   如今皇帝尚还在梦里,也是最放松警惕之时,钟清的人和张治能不能进来,还得看皇后娘娘去推一把。   她转头看向青玉,“递信给宫里,告诉皇后,时机到了。”   —   自从襄州传回捷报,击退了五次北军,又得了凤凰灵石,临安城内的百姓开心,皇帝也开心,往日不想上朝,是懒得听朝堂上那些臣子要么咄咄逼人,要么勾心斗角,今天弹劾这个贪了,明儿又弹劾那个贪了,如今不一样,朝堂上的风气完全变了,一股清风,所有的臣子都对他恭恭敬敬,服服帖帖,上奏的折子,也都是好事儿。   不只是建康,附近的几个知州都来了折子上奏,要来临安献花车。   比起之前,如今的景象,俨然才是真正的太平盛世。   想起近日皇后因张治的死,同他怄气,一直闷闷不乐,昨儿更是倒在床榻上熬上了药,他过去探望,听她同身边的婢女说起她年轻时见过的花车鼓舞。   一个卖茶的商户,岂能同他一国之君相比。   她喜欢看热闹,他便让她见识一下何为真正的热闹,所有上表要进临安献歌舞的折子,皇上都应承了。   且下令重阳当夜不禁宵。   从朝堂上回来,底下的太监又递给了他一份名册,“陛下,适才王老夫人派人送来的,说是重阳节快到了,打算带几个礼佛的妇人去安国寺,祭拜灵石,替南国和陛下祈福。”   这事皇帝知道。   王老夫人那日进宫,献上了自己亲抄的一份佛经,虔诚地道,“既是天赐的灵石,便应该受香火供奉。”   王老夫人的父亲,乃父皇当朝时的大儒名家,与秦阁老齐名,但比起秦家那个老顽固,王老夫人明显通透得多。   这些年她从不参与朝政,只默默替皇室礼佛,也不攀附权势,屋里的几个后辈,除了那位三娘子意外嫁给了裴安之外,旁的几位公子姑娘许下的亲事,都是中规中矩的门户,算起来,还没他王家门第高。   皇帝对她王家的印象不错,她说的没错,灵石确实应当移去寺庙。   当日皇帝便让人将灵石他抬去了安国寺。   王老夫人便提出要亲自携城中命妇,去上香抄佛,今日当是已拟好了名册,皇帝从太监手里接过,展开扫了一眼,都是一些礼佛的妇人。   意外地,国公府老夫人也在列。   皇帝脸色一亮,倒觉得甚是满意。   裴家老祖宗,先烈裴国公的母亲,要亲自替他礼佛求福,怎不让他高兴。   正好让临安城的百姓瞧瞧,谁才是这临安的主子,这天下的主子。   “大儒之后,果真不同,还是王老夫人会办事。”皇帝夸了一句,同王恩吩咐道,“告诉王老夫人,朕准了。”   —   裴安的书信到芸娘的手中时,已是重阳前一日。   老夫人明儿早上就得出发去安国寺,钟清那头已经联络好了,明夜进城后会立马去安国寺,接老夫人出城。   芸娘心头一直绷着,早早起来,便让青玉收拾东西,替老夫人装上了马车。   出了临安一路颠簸,怕她受罪,芸娘让青玉垫了好几床被褥在榻上,收拾完,才去了老夫人院子里,陪着她说了一个下午的话。   怕她不愿意走,芸娘没提前告诉她,她已交代好了王家祖母,等到了安国寺,再告诉她。   晚饭,芸娘也留在了裴老夫人屋里,裴老夫人让厨子照着芸娘的胃口做了一桌子菜,芸娘还是没什么胃口,裴老夫人看在眼里,心疼地道,“怎么脸色还越养越差了,这害喜啊,最是磨人,吃不下也得吃一些,别败坏了身子。”   芸娘乖乖地点头,扒了两口饭。   旁边明婶子一笑,逗趣儿道,“少夫人这肚子里的孩子,多半也是想自个儿爹了,不见着人不消停。”   话音刚落,府上的小厮突然走了进来,手里捧着一封信,神色高兴地同老夫人问完安,又看向芸娘,“少夫人,世子爷来信了。”   信件走的是明面,今儿侍卫才送到。   裴安留在襄州的消息,裴老夫人早就知道了,芸娘也没藏着,当着老夫人的面拆开信封,取出信笺展开。   祖孙二人的头顿时凑在一块儿,齐齐瞧了过去。   开头便是:吾妻宁宁。   “宁宁?”裴老夫人一愣,看向芸娘,笑着道,“这闺名好啊。”   芸娘脸色一红,所幸信里没什么要事,说的都是琐碎,也提到了老夫人,让她保重身体。   “这么远来一封信,就一篇,一眼便到了头,白瞎了他状元的名头。”裴老面儿上说得轻松,眼眶却陡然生了红。   芸娘心下酸了酸,面上未显,笑着道,“要是写多了,就不像郎君了。”   “也是,就他那闷葫芦,能写这么一篇,已是难为他了。”自裴安走后,平日里老夫人很少提起他,可如今那神色中全是牵挂。   白发人送黑发人,死得死亡得亡,跟前就只剩下那么个孙子了,她能不挂记吗......   芸娘收了信装好,握住老夫人的手,轻声道,“祖母放心,裴家儿郎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儿,郎君文能点状元,武能擒贼,即便是到了战场上,也是英勇之将,这临安城是他的家,芸娘相信他很快就能回来,这些年郎君与祖母相依为命,在这个世上,他可只剩下祖母一个亲人了,祖母定好保重好自己的身子,不要让他担心,免得等他回来,又要伤神。”   前半句裴老夫人赞同,可后半句她不爱听,转头故作斥责,“你就不是了?你可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,孩儿他娘,咱们这一家子,缺了谁都不行。”   芸娘喉咙一梗,点头,“祖宗说得对,我也保重,定会平平安安地等着他归来。”   —   晚饭后,芸娘也没急着走,伺候老夫人歇下了才出去,没回院子,径直到了明婶子屋子。   她如今怀有身孕,老夫人不可能丢下她一人独走。   听丫鬟说少夫人来了,明婶子愣了愣,赶紧请了进来,见到芸娘,一脸担忧地问道,“少夫人可是身子不舒服?”   芸娘摇头,抬脚跨进了门槛,回头将门一栓,便对着明婶子跪了下来,“明婶子,芸娘有一事相求。”   明婶子吓了一跳,忙伸手去扶她,“少夫人这是何意,赶紧起来,有什么事你直接吩咐便是,何来求我一说......”   芸娘没让她搀扶,坚持跪在了那儿,抬头看着她,目露感激,“此一跪,是我身为晚辈应当跪,明婶子这些年背井离乡,无微不至的地照顾老夫人,芸娘替郎君感谢明婶子。”   “老夫人是我姑母,我照顾她不是应当,少夫人快莫说这些了,赶紧起来......”   芸娘却突然道,“国公府如今的局势,明婶子心头应该也有数,郎君身处战场,皇帝猜忌,关键时候难免不会拿我和祖母孤儿寡母作要挟,到那时,别说我和祖母,怕是郎君也活不成。”   明婶子一愣。   上回裴老夫人都被皇帝请进宫里去了,国公府是个什么形势,明婶子怎能不知道,只不过平日老夫人让她莫要显露出来,吓到了少夫人。   芸娘继续道,“所以,祖母必须得走,明日的安国寺礼佛,一切我都打点好了,待老夫人到了安国寺,夜里便会有人来接应,明婶子记住,那人姓钟,单名一个清字,是郎君的亲信,明婶子跟着他,无论如何也要将老夫人送出城外。”   明婶子愣了半天,才回过神来,“那,那你呢?”   “明婶子先送老夫人走,我留下来还有事情要做,等结束后,再出来同老夫人汇合。”   明婶子又不是傻子,怎可能信她这话。   裴安还在战场上,国公府要是突然人去楼空,必定会引起皇帝怀疑,到时候一怒之下,安上一个谋反的罪名,裴安还能活?姑爷安稳之前,裴家必须得留个人。   她不起来,明婶子便随她一道跪下,呜咽道,“可少夫人要事有个三长两短,老夫人岂能一人苟活?”   “明婶子放心,我不会有事。”芸娘一笑,眸子清明,心意坚决,“国公府该讨的公道还没讨回来,五条人命债也没讨回来,我不会离开,裴家在,我便在。可郎君......总得给他留下一个亲人。”   明婶子眼泪夺眶而出,“可你身怀.......”   “我没怀孕。”芸娘看着明婶子愣住得神色,解释道,“那日称孕不过是我用来打消皇帝的顾虑。”   说完,芸娘又要对她磕头。   明婶子一把拉住她,将她抱进了怀里,哭着道,“少夫人可使不得了,婶子答应你,答应你......”   裴家积了这么多的德,总算是得了一样福报,娶了这么一位少夫人。   —   第二日重阳,举国欢庆。   王家领路的马车早早便候在了外面,芸娘搀扶着裴老夫人的胳膊,缓缓地将她送去门口。   裴老夫人一路嘱咐,“你王家祖母说,要呆上七日才灵,这段日子我不在府上,你可要好好吃饭,待我到了定国寺庙,向菩萨求求,保佑你少受点罪......”   芸娘一笑,“好,多谢祖母,祖母也要好好保重身体。”   “放心,我身子骨硬朗着呢......”   芸娘一直将老夫人搀上了马车,才退回来,明婶子上前,趁机偷偷一把捏住她的手,低声道,“少夫人可千万要保重。”   芸娘点头,“婶子放心。”   芸娘立在门口,看着车轱辘子动了起来,慢慢地驶离了巷子,心头的一块石头也随之落了地,顿觉轻松了不少。   彻底看不见了,芸娘才回头。   一进院子,脸上的神色便是一肃,问青玉,“宫里来消息了?”   青玉点头,附耳道,“今儿夜里,皇后娘娘说要带太子出来。”   芸娘一愣,“皇帝答应了?”   青玉笑了笑,“那昏君这会子正飘在云层里呢,估计自个儿姓什么都不知道,还以为自己捡了个便宜,抢了人夫人,这现成的儿子都有了,要奴婢说,就等他老死,张家的儿子上位,让全天下人都知道,他戴一顶大绿帽子。”   确实是个良策,但芸娘可等不得,将手里的令牌给了童义,“调人把太子劫了。”   让皇帝先为别人的儿子哭上一场再说。   两万兵马也快到襄州了,过不了几日,襄州的消息必会传进临安,皇帝还有得气。   —   重阳当夜。   天色还未黑,城门口便是一片车水马龙,附近几个州府的花车排起了长龙,缓缓地涌了进来,看热闹的百姓也不少。   因皇帝下了令,今夜与民同乐,城门口查的也不严。   来的人尤其多。   坐在皇宫内,都能听到外面的热闹声。   王恩替皇帝穿好了龙袍,见他面色明显揣着期待,笑着恭维道,“陛下圣明,乃一代明君,这番万民朝天的景象奴才可是好些年都未见过了。”   这话倒说得没错。先皇当政之时便受金人骚扰,几年为帝也是夹着尾巴在做人,最后还死在了乱贼手中,哪儿有今日的扬眉吐气。   皇上笑了两声,倒也知道谦虚,“这话可不能乱说,赵家祖辈,哪个不是朕要效仿的明君?”   王恩弯腰,“是。”   “皇后呢。”   “禀陛下,娘娘已准备好了,太子殿下也在,就等着陛下。”   “走吧。”   戌时一到,由禁军开道,护送皇帝、皇后和太子从正门庆德门出宫,沿着大道开始游街。   各州府送来的花车,层层叠叠地排在了道路两旁,灯火一亮起来,如同点了天灯,五颜六色,争奇斗艳。   皇帝的龙辇缓缓而至,人群中开始高呼。   “陛下万岁。”   “圣主明君,佑我南国......”   一道一道的声音传入耳朵,皇帝很是受用,抬手扬了扬,亲和的同百姓打起了招呼。   皇后坐在他身旁,紧紧地握住了太子的手,目光并不在那些花灯上,而是落在了人群里不断地寻找,寻了一阵,并没有发现端倪,正失落地移开视线,前面突然有人玩起了杂耍。   皇后眸子一抬,脸色瞬间没了血色,眼睛呆呆地盯着跟前那个喷火的人,周身血液彷佛都凝固了一般。   皇帝突然转过头,“皇后感觉如何,热闹吗?”   皇后慌忙挪开视线,点头,“热闹,有此盛世,皆是陛下治国有道。”   花车上的灯火交错,皇帝并没注意到她的脸色不对,捏了捏她和太子的手,笑道,“皇后喜欢,就好好养身子,待身体好了......”   话没说完,旁边的花车突然燃了起来,火光瞬间窜上了天。   皇帝脸色一变。   禁军立马围上,“保护陛下。”   “陛下,娘娘,先下龙辇......”   人群也开始哄闹,“走水了......” 第90章   火势一窜起来,火光滔天,离龙辇很近,热气都扑在了脸上,皇帝吓得躲到了边上,王恩赶紧伸手将其搀扶了下来,后面的太监再去拉太子和皇后。   好好的游街,突然走了水,谁也没有料到。离取水的地儿远,禁军又没准备,灭不了火,只能带着帝后和太子先离开此地。   可平日里这一条道挺宽,今儿被花灯摆满了,又是人山人海,皇帝想逃命,百姓也想,一乱起来,一条道路全被堵住,皇帝脸色慌张,直呼,“护驾!”   禁军统领钱统领立马上前,让禁军围成了一个圈,拿着刀在前开道,皇帝也不用王恩扶了,双手提溜着龙袍摆子,紧紧地跟在禁军身后,走得比谁都快。   终于从水势之地逃了出来,皇帝立在一处拱桥上再回头望,红彤彤的一团红光,已在身后五里之远,如一个燃烧起来的灯笼,冒着滚滚浓烟。   百姓的哄闹声也越来越远,皇帝这才松了一口气,目光扫向身后,却只看到了王恩和几个太监。   皇帝一愣,愕然质问道,“皇后和太子呢。”   王恩也没注意,皇帝实在是跑得太快,他追都追不上,哪里有功夫回头,如今被皇帝一问,回过神来,回头一望,身后除了两个气喘吁吁的太监,哪里还有皇后和太子的影子。   王恩不知道,钱统领更不知道,皇帝催得急,他一直在前为他开道。   且多数禁军都护在了前面,没能顾到尾巴,只记得是有几个禁军在后护着皇后和太子,怎这会子人就不见了呢。   众人终于反应过来,脸色齐齐生了变化。   完了!   皇后和太子没救出来。   没用的东西!   皇帝眼睛一闭,只觉一股怒意冲上来,头都要冲裂了,骂道,“一群酒囊饭袋,赶紧去给朕找!”   —   皇后和太子在半道上,便被一群百姓冲散了一回,前面的禁军也察觉到了,回头看去时,见皇后和太子已被身旁的几个禁军护住又跟了上来,便没再担心。   走了一段,搀扶在皇后和太子左右的两名太监,突然一声闷哼,倒在了地上,身旁的‘禁军’一把拉住皇后的胳膊,“娘娘,这边。”   是个女声。   皇后和太子只慢了一步,前面的道路便被人群涌上,彻底地隔断。   皇后被三位‘禁军’匆匆地拉了出来,身影很快被淹没。   禁军继续带着她往前,穿进了一条小巷,到了一间铺子前才停了下来,揭开头盔,露出了一张艳丽的面孔。   是程娘子。   程娘子推开了跟前铺子的门,同皇后道,“人在里面等着,娘娘进去就是。”   十年来,每日每夜,她都在盼着这一刻,可到跟前了,皇后突然又有些紧张,脚步不敢往里跨了,身旁的太子拽了一下她的手,抬头兴奋地问,“母后,里面是不是给儿臣准备的礼物?”   出来前皇后便偷偷告诉了太子,今夜会有一个惊喜的礼物给他,但他谁也不能说,父皇也不能。   皇后看了一眼天真的太子,唇角勉强一扯,点了点头,终是拉着他走了进去。   程娘子从外拉上了门。   屋里没有点灯,漆黑一片,太子到底是有些害怕,抱住皇后的胳膊,刚要往她怀里钻,屋内突然喷出一道火来,火苗子触到了跟前的一排火油,如同一条长龙,瞬间亮了起来。   太子自来就喜欢这些小把戏,眼睛一亮,看着跟前一张花脸的男子,好奇地问,“你是谁?”   张治没答,缓缓地走过来,蹲在他跟前,抬起袖子将脸上的东西抹了个干净,温和地冲他一笑,“喜欢吗?”   两人没凑在一起,倒不觉得,如今两人面对面,一张脸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。   张治并没有察觉。   他早就知道她和皇帝有了一个儿子,可那又如何,他是他深爱的妻子阿茵的孩子,便也是他张家的人。   太子点头,“喜欢,你还有什么戏法吗?”   张治一笑,“有。”   说完袖口一扫,突然一只鸽子飞了出来,“扑腾”飞到了横梁上,太子不敢相信,赶紧追上去查看那鸽子是真是假。   张治这才起身,看着跟前的皇后。   十年了。   自从见她被劫上了马车,两人便再也没有见过,四目相对看着彼此,眼底的情绪不断地翻涌,无语凝噎。   半晌张治才开口,哑声道,“阿茵,是我没用。”   皇后摇头,眼泪落下来,无声哭泣。   张治颤抖地伸手,替她擦了脸上的泪水,水汽粘在手上,一股温热,张治再也没有忍住,热泪满眶,活了一把年纪,竟哭得如孩童,紧紧地握住皇后的手,哽声道,“阿茵,我这就带你们走。”   今夜就出城,天涯海角哪儿都行,再也不用分开。   皇后却含泪摇头,“你先带太......带添儿走。”   张治一愣。   添儿?   ‘添儿’这名字,是两人成亲后不久,他亲自替他们将来的孩子取的......   皇后知道他惊愕,可她没时辰去解释,她和太子突然失踪,皇帝定已察觉,马上就会有人找过来,直接道,“他不是太子,他姓张。”   张治呆愣在那。   “十年了,我们这般回去又能去哪儿,只要他一日在位,便没有我们的安身之地,你先带添儿走,少夫人宫中无人,如今只有我能帮到她。”皇后看着张治,神色悲痛又肃然,“皇帝没想留裴安的命,他不会让他回临安,早同江将军下了密令,待战事结束,便杀了他。我不敢告诉少夫人,怕她乱了分寸,你出去后,立马派人通知裴大人......”   —   禁军出去才一刻不到,皇帝的耐心便耗尽,急得在拱桥上来回踱步,怒声道,“要是今儿皇后和太子有半点闪失,朕便让你们人头落地。”   游个街,连皇后太子都游没了,他这皇帝岂不成了全天下的笑柄?   底下一群太监早就跪在了地上,瑟瑟发抖。   火势还没救下来,仍在往外蔓延,皇帝听着耳边百姓的吵闹声,只觉聒噪难耐,“援军到了没?”   若是换做平日,从闹市到皇宫,快马一刻就到了。   可如今街上不只是人,还有花车,一乱起来,花车全都弃在了半路上,横七竖八,马匹过不去,只能靠着一双腿。   这才一刻,报信的人估计还在路上呢......   王恩磕头,“陛下,快了。”   一句快了,皇帝又等了两刻,不仅援军没来,出去搜救的禁军也没个消息,皇帝一脚踢在王恩身上,“都是些没用的东西!”   刚踢完,石桥对面的人群中,突然传出一声,“陛下,皇儿......”   皇上一震,皇后?   “快,快,是皇后......”   这回手底下的人倒是反应快,几个太监和禁军迅速从人群堆里接出了皇后。   皇后脸上沾着黑灰,衣裙也被烧毁了一些,到了皇帝面前,满脸担忧,急切地问,“陛下可安好?”   “朕没事。”皇帝见她狼狈成这样,必然受了苦,上前拉她,拥入怀里安抚了几句,便问,“太子呢?”   皇后瞬间从他怀里抬起头,脸色都变了,“太子没和陛下在一起?”   皇帝神色僵住,猛然回过神来,转身便对着一群人怒吼,“愣着干什么,快去找啊,找太子......”   —   闹市的火早已扑灭,城门也封了,到了三更锣响,还是没有太子的消息。   皇帝已回到了皇宫,坐在龙椅上眼皮子隔上一阵便颤上一回,堂堂太子,竟然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,失踪了。   可不是天大的笑话。   跟前木几上的东西,被他扫了几回,干干净净,大殿下齐齐跪了一片,鸦雀无声,唯有皇后抽抽嗒嗒的哭声时不时落入耳边。   皇帝突然又暴躁了起来,怒视着皇后道,“哭什么哭,要不是因你,朕会去游街?”   花车就那么好看?   不过一个商人,十年了,竟还让她惦记,一国之母,比不上一介商妇,她是眼瞎还是心瞎。   如今太子不见了。   怪谁?怪她!   骂完皇后,皇帝似乎还不解气,“谁?谁提议的游街?给朕找出来,赐死。还有烧起来的那辆花车是哪个州府的,查清楚,脑袋也一并砍了。”   底下的人大气都不敢出。   发了半夜的怒,到这会子已没了力气,皇帝一摆手,“找不到太子,你们个个都去陪葬吧。”   底下顿时一阵讨饶,“陛下饶命......”   皇帝累了,起身正准备摆驾回寝宫,外面一位太监匆匆地走了进来,头磕地,“陛下!”   皇帝当是太子有消息了,眼巴巴地看着他。却见那太监趴在那里,头也不敢抬,颤抖地禀报道,“安国寺今儿夜里也着了一场大火,凤凰灵,灵石,没了......”  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,样样都砸在皇帝心头上,皇帝站在那,气血突然倒流,眼前一阵一阵发黑,身子一歪,一屁股跌坐了下来。   “陛下......”   —   襄州捷报,抵御了北人,又天降灵石,一切都值得高兴,可一个重阳节,却出了这么大的乱子。   太子没了。   天降灵石也没了。   天灾?不可能,这是有人故意为之,胆大包天,太岁头上动土,敢挟持一国太子,当天夜里便查出了那辆着火的花车,是乃建康知州所献。   皇帝一刻也没犹豫,立马让人去建康捉拿,可等皇帝的人到了建康,知州一家子却不见了人。   摆明是提前规划好的。   一国太子被人挟持,便家国大事,第二日早朝,众臣子跪下参拜,不停地出谋划策。   前段日子,个个高呼圣上万岁,皇帝还以为这些人当真诚信归顺,没有人再忤逆他了,可如今呢,一个建康的知州都敢挟持太子。   他没那么大本事,还有帮凶。   且敢肯定,就在这些人之中,皇帝看着底下这些阴险狡诈,口是心非的满朝百官,心里满是厌恶,疑心又从心底冒了出来,看谁都有嫌疑。   臣子的建议,皇帝一句也没听进去,反倒是认为这些人在看他的笑话。   想要看他笑话,那就要看看他们有没有那个本事,整个南国都是他的,还愁找不出来几个人?   可要找谁来接整个案子,皇帝将朝中那帮臣子的脸都过了一遍,没有一个满意的。   最后还是听到皇后哭诉,“要是裴大人在,太子怎可能会出事.......”这一提,皇帝倒是想了起来,御史台本就是他设来专门纠察这些官员,肃正纲纪的地方。   即便裴安不在,下面还有人。   皇帝当日便找来了御史台的中臣林让,大笔一挥,拟了一道圣旨:即日起携两万兵马务必要寻回太子,通缉建康知州吴玠,活要见人死要见尸。   他不只是搜城,他还要搜国。   此道圣旨一颁发出来,整个朝堂一片哗然。   襄州被北人攻打,南国危在旦夕,皇帝上回也只派了两万兵马前去支援,如今为了寻太子,竟然也派两万兵马。   还在南北两国开战的节骨眼上。   战乱时期,人心本就不稳,他如此贸然决定,只会让百姓陷入恐慌。且襄州如今是保住了,可北人铁了心地要攻打南国,长此下去,兵力悬殊的南国又拿什么去抵御?   朝中一部分忠臣,本以为他突然醒悟了,如今一看,更离谱。   个个都跑去了御书房外,求他收回成命。   “陛下三思啊,大战在即,离不得兵马......”   皇帝一听更气,他本就没想打这一场仗,是这群人,是他们将他架了起来,逼着他打。   如今又来劝说他,一国太子,他皇帝的儿子,都该没了?   皇帝一怒之下,直接挥手,“押下去,凡是来反对朕的,一律当作抗旨,都关起来,送入地牢。”   不怕死的都被他押入了地牢,余下一群见风使舵的文臣,再也不敢说上半句。   当日圣旨便到了御史台林让手上。   午后林让进宫领命,一到皇帝跟前“噗通”一声跪了下来,“臣领旨,定不负陛下使命。”   “起来吧。”   林让却没起来,跪在那眼眶红红的。   皇帝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,正欲问,林让突然磕头,“家母年迈,身子骨一向不好,患有心悸,还请陛下照拂一二。”   皇帝一愣,疑惑地看向旁边王恩。   王恩忙凑到他耳边道,“皇后娘娘听说陛下要派林大人去寻太子,便让人捉拿了林让的家眷,关在了凤鸣殿,说人只要有了牵挂,才不会叛主,做起事来也能上心。”   皇帝一脸意外,相处十年,皇后一直温温柔柔,连蚂蚁都不忍踩死一只,如今也知道挟持人质了。   果然这再温柔的女人,一旦自己的孩子出了事,什么都能豁出去。   看来,多半也是急疯了。   这一招倒是提前被她想到了,皇帝示意王恩,让他将托盘里的令牌,送到了林让跟前。   见林让接到了手上,皇帝才道,“林大人放心,宫中有太医,又有皇后照拂,令堂还能出什么事?”   —   从皇宫出来,林让便让人收拾好细软,黄昏时携令牌,即刻出了城门,去临安城外领取两万兵马。   一路快马加鞭,刚上城外的山路,便被一辆马车横在道上,拦去了去路。   林让赶紧勒住缰绳,提声询问,“何人?”   话音刚落,对面马车内的人便撩开了车帘,只见一位身穿黑色斗篷的人,从马车上下来立在了跟前,抬手缓缓地揭开了头上的斗篷帽檐。   马车旁的两盏灯火,刚好照在她脸上。   一张脸面容绝色。   当初裴安去娶芸娘,还是林让组的唢呐队去迎亲,林让怎不认识,神色一愣,满脸疑惑,“少夫人?”   上回听说她回来了,林让还托人到国公府走了一趟,打探了一些裴大人的消息。   不明白她此时怎么在这儿,林让翻身下马,朝她走了过去,芸娘转头向童义递了个眼色,童义吹了一声哨声。   夜色下,只见几辆马车慢慢地边上的林子里驶了出来。   林让不明所以,望了过来。   片刻后马车停稳,帘子被掀起来,一半大的孩童跳了下来,稚嫩的童声传来,唤他,“父亲。”   接着林家家眷,包括他年迈的母亲,一个一个地都完好地站在了他跟前。林让呆立在那,震惊地说不出话来,转头看向芸娘。   芸娘对他一笑,“当初在渡口,林大人曾欠郎君一个人情,如今我便要向林大人讨回来。”   这桩人情,林让自然记得。   若非是裴大人相护,他早就没了命。   “少夫人请说。”   深秋的夜风扫在芸娘身上,衣裙被吹得簌簌作响,她抬头看着林让,神色肃然清明,“不瞒林大人,襄州的战事并非想象中那般轻松,没有百姓口中的明阳公主,也没有数以万计的百姓起义,只不过是郎君,还有曾经在战场上下来的那些战士,知道襄州有难,他们甘愿拿起刀枪,以自己的性命,不图回报不图名,咬牙坚守在了战场上,只为替我南国万千百姓守住了家门。”   夜间的林子一片安静,只有芸娘清脆的声音,不徐不疾,落地有声,每一个字都敲在人心上。   林让的神色愈发愕然。   南北开战后,襄州每回传来的都是捷报,所有人都在欢呼,不是明阳公主,没有军队,而是裴大人......   林让脸色慢慢地起了变化。   南北这些年兵力如何,他岂能不知,实则也不用芸娘提醒,只要稍微从梦里醒过来,便会明白,南国兵力悬殊,即便是拼上五万雄兵,也不一定是北人的对手,单凭南国起义的百姓,又岂能打败北人。   芸娘又道,“林大人心性秉正,当知覆巢之下无完卵,北人一旦南下,南国将会覆灭,到时不只是林大人,南国所有的百姓,都将会生灵涂炭,家破人亡,郎君曾说,大难当前,倘若自己都不知道拿起刀枪保护自己,保护身边的人,又怎能去指望别人?皇宫大殿上的那把龙椅是陛下的,可这江山不是,是你我每一个南国百姓的家。”   芸娘顿了顿,哽了一下喉咙,哽声道,“所以,我恳请林大人即刻出发去襄州,支援郎君,驱赶北人,守住我南国疆土。”   芸娘说完,耳边依旧没有半点声音。   林让站在那,神色一时千变万化,芸娘的这一番话,无疑将他身为儿郎对家国的那分抱负都挑了出来。   国有难,匹夫有责。   那些隐退的兵将尚且还能不顾性命,不图名声去捍卫自己家国,他一个朝廷命官,又怎能无动于衷。   可一旦迈出这一步,便是抗旨,谋反。   诛九族。   如今他林家一家老小都被接了出来,都在跟前,诛是诛不了,但免不得这辈子都要背上一个谋反的名声。   将来若好了,有了明君,林家还有希望翻案。不好了,一辈子都会在外逃亡,回不了家,归不了宗。   若是只有他一人,孑然一身,他听完芸娘的话,不会有半点犹豫,一口应承下来,到底牵扯到家族的东西,他做不了住,林让回头缓缓地看向自己的母亲,林老夫人似是知道他的想法,对着他一笑,点头道,“去吧。天上神灵在上,今日家国有难,我林家不能坐视不管,不求名利,只为护万千国人不受欺凌,将来无论是什么结果,林家都甘愿承担。”   林让眼眶一红,当下跪地对着老夫人磕了三个响头,“孩儿谨遵母亲教诲。”再起身上前同家中妻儿道别。   芸娘没去打扰,背过身候着。   片刻后,林让走了过来,声音有些沙哑,“卑职家中老小,便拜托少夫人了。”   芸娘点头,“林大人放心,有我在,他们便在。”   林让拱手抱拳,“少夫人保重。”   芸娘弯身回了一礼,“林大人也保重。”   —   翌日,皇帝派了两万兵马搜国寻太子的消息,便遍传了大街小巷,之前那些夸赞圣上英明的歌谣,一夜之间,都没了影。   不仅如此,还传出了一个谣言。   说那夜皇后游街,有人认了出来,和当年临安首富张家的少夫人,极为相似。   起初谣言传出来,没几个人在意,毕竟这天下长得像的人很多,张家少夫人怎能与一国之母的皇后比。   可不知怎的,突然有人提起了凤凰印记,说张家当年发家,靠的便是少夫人身上的那块凤凰印记,张家大爷因此得了灵感,在茶会上一招茶百戏,拉出了凤凰图腾,那凤凰栩栩如生,久久不散,从此一展头角,因此而出名,开了茶楼,之后慢慢地发了家,成为了临安首富。   这事当年商场上的人大多都知道,可后来张家家破人亡,便鲜少有人再提起,过了这么多年,知道的人也少了。   留言一传出来,宫中那些个伺候过皇后的婢女,个个心头惊愕。   虽知道是杀头的罪,可怎么也管不住嘴,一个没忍住,到底是传到了外面,顿时风越吹越厉害。   样貌像,连凤凰图腾都一样,这也太巧了。   又听知情人说,张家遭难的那夜,一片惨叫声,似是有兵马出入,阴谋论一旦起来,一个接一个,传得有鼻子有眼。   不怕死的人,还编造出了歌谣:得凤凰,得天下,那管娘子有夫家,是民是臣都得孝,你说可笑不可笑。   歌谣传进皇帝耳中,皇帝龙颜大怒,“谁?谁传出来的,谁有这么大的胆子?!给朕找出来,诛,诛九族......”   皇帝将见过皇后凤凰图腾的婢女,都一一处死,自己也被气得躺在了龙榻上。   这一举动,无疑是坐实了谣言。   君抢民妇,还封为了一国皇后,荒唐至极!   臣子震惊,百姓唏嘘。   而一切也像是有预兆似的,临安接连几日,下起了暴雨,不少农田被淹,江河里的水也涨了不少。   曾经被冲出凤凰灵石的河道岸上,河水居然成了红色。   太子失踪,灵石烧毁,江水流出了血泪,百姓们终于意识到了不对,会不会是拜错了主?   天神要怒了!   整个临安城人心惶惶,有百姓开始祭拜天神,求其原谅。   襄州的消息,便是在大雨的第三日传回了临安。   不仅是襄州,江陵、光州、盧州,好几个知州的使者都到了临安。   “启禀陛下,襄州兵马告急,粮草告急。”   “启禀陛下,江陵百姓受战火波及,已缺粮数日。”   “启禀陛下,盧州北人起义,掠杀我百姓,请求支援......”   “启禀陛下,光州已被北人入侵......”   .......   一道一道如同惊雷的消息,完全打破了前几日粉饰的太平。   这才是真实的。   而封锁在襄州的真实消息,也彻底地传了回来:明阳公主不在襄州,留在襄州的人是国公府世子裴安,还有曾经威名赫赫的顾家军统领,顾震,是他们在拼死抵抗北人。   消息一传进来,百姓一片哄然,如同醍醐灌顶。   守住南国的不是皇帝,而是曾经驻守在临安的裴家,和隐退家乡的顾老将军。   失灵被毁,江河流出了血泪,原来当真是他们拜错了主啊。   当年那个带着临安百姓在此安家,护了他们几十年平安的裴家,如今依旧在护着他们,守住了国门。   裴家一代袅雄,岂有懦夫。   不只是百姓,朝中不少臣子也是一片震惊,震惊顾老将军竟然没死,更震惊坚守了近两月城门的人,会是人人口中的‘奸臣’裴安。 第91章   自从重阳节游了一次花车后,一切都开始天翻地覆,皇帝如同九重天上坠落到了地狱,噩耗一件接着一件。   每一件都能让他心火焚身。   皇后的身份暴露,皇帝强抢民妇,一夜之间家喻户晓,这么多年费尽人力杀张治有什么用,白忙乎了,最后还是落得个众人皆知的下场。   皇帝的脸面,也算是彻底扫地了。   皇帝倒在了病床上,王恩宽慰道,“陛下乃一国之君,这天下什么不是陛下的,皇后娘娘同陛下伉俪情深,想要在一起,天经地义,那些个藐视天威,忤逆圣意的人,杀了便是。”   倒也没错。   皇帝派人那些个传出流言的人,全部都抓了起来当场斩杀,以震天威,几日后耳边终于清净了。   民与天斗,简直不自量力。   前段日子还敬奉他为明君,赞扬他是南国的圣主,转个眼的功夫,就能编排埋汰他了,拿他当笑话,这算是哪门子的忠君之道。   一群虚伪的东西,同朝中那帮臣子一样,从未真正对他忠心过,要想他们臣服,就得让他们知道痛,痛了才会长记性,也才能明白何可为,何不可为。   可糟心的事情,岂止这一桩,几个知州的人使者一来,每一个都在张口问他要人要粮。   不是说襄州守住了吗。   北人被击退了吗。   多少个捷报传回来,万民欢腾,他的两万兵马刚到,这才过了多久?又兵马不足了。   战事一起来,就是个无底洞,这一点他比人任何人都清楚,所以,这些年他一直在主和,同北国也相安无事。   好好的日子不过,偏要怂恿他开战,当初襄州开战之时,就该让人去议和,也不至于弄到如今这般地步。   有多大的本事揽多大的活儿。   他怎么就相信了一个女流之辈,能守住城门了?还答应派兵......   他是糊涂了。   皇帝已经后悔莫及,再听着底下臣子还在让他出兵出粮的,心头愈发烦躁,这江山是他的,容不得他们指手画脚。   照着最初计划的那般,皇帝不仅没给各州的增兵和粮草,还再次派人前去北国求和,并捉拿带头领兵的明阳和裴安。   人没走出去,一场大雨突然落下临安,城中百姓一片惶恐。   临安河流了血泪。   天神怒了,要遭天罚了。   百姓将之前供奉皇帝的香火,尽数推到,请求天神原谅,说自己拜错了人。   皇帝听到消息,还未缓过劲儿来,前去襄州支援的两万朝廷兵将,传回来了消息。   襄州压根儿就没什么明阳,只有裴安。   不只是他,顾家那老匹夫竟然没死,还带着私养的兵马上了战场,边关所有的‘圣旨’都是瑞安王府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纨绔颁发。   欺君之罪。   私养兵马。   假传圣旨。   每一桩都在忤逆他的皇威,反了,反了啊!这群胆大包天的逆贼,是当他这个皇帝死了吗。   皇帝震怒,脑子又开始有了晕厥的征兆,即刻宣人,“来人!”   “调兵马,捉拿逆贼裴安、顾震,赵炎,所有在襄州造反的兵将,一一赐死,诛九族......”   守在襄州的兵马,可不只是三两人那般简单。   一一赐死,再诛九族,这牵连下来,相当于屠杀了一个临安城。   天狼进犯国土,作为一国之君,万千百姓的君主,不仅不保护百姓,抵御敌人,反而要屠杀那些在前线保家卫国,英勇杀敌的将士,屠杀自己的子民。   这不是昏君,是什么。   难怪灵石自毁,江河留出血泪,都在向天下预示,天子不作为。   即便是平日里勾心斗角的主和之臣,也被皇帝的行为震惊,齐齐跪在殿上,“圣上三思啊!”   皇帝发怒,“反了!你们个个都要反了朕吗。”   “民心不可失啊,陛下。”   “天狼就在我南国门外,陛下此时要斩杀裴家忠良,屠杀保护我家国的将士,这是要让南国所有的百姓寒心啊......”   他裴家算哪门子的忠良?!   皇帝一句都听不进去,俨然已经疯了,抬手指着跪在地上求情的臣子,“你,你,还有你,都给朕拖下去,不想做官了是吧,朕成全你们......”   “陛下就算是要臣死,臣今日也要唤醒陛下,今日陛下一言一行,都会载入史册,一代昏君,千古骂名,子孙蒙羞......”   皇帝气红了眼睛,拿着案上的茶盏,直接朝人扔了过去,“成,想死不简单,赐死赐死,都赐死。”   臣子大笑一声,“覆巢之下无完卵,我南国完了!一国之君与天狼为伍,屠百姓杀臣子,一代秦阁老,两届兵部尚书余大人,范大人,户部尚书杨大人,戚太傅一家,多少冤魂惨死啊,天神岂能不怒!莫非陛下是要将我满朝百官都杀干净......”   臣子被拖出去,声音越来越远,那些话却一时惊醒了所有人,整个朝堂上的臣子齐齐跪了下来,“陛下三思啊!”   皇帝只觉五雷轰顶,一声一声地骂道,“荒谬,荒谬......”   他们的死与他何干。   都是他裴安干的!他是南国‘奸臣’,他才是罪魁祸首。   可已经没人再听他的了,裴国公世子裴安,正在襄州杀敌,他是南国的英雄,自己是昏君。   可笑之极!!   皇帝对一干不明是非,瞎了眼的臣子,简直是厌恶之极,可再厌恶痛恨,总不能当真将他们都杀光了。   僵持了一阵,最后皇帝无力地一扬手,“退朝。”扶着王恩的胳膊,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寝宫。   躺在了软榻上,皇帝才慢慢地冷静了下来,待呼吸顺畅了,才咬牙道,“裴安,必须得死。”   王恩弯腰点头,“是,陛下,奴才这就让人去捉拿。”   这个时候,他裴安是人人称赞的英雄,所有人都敬仰他,谁会愿意去杀他?   皇帝自嘲的一笑,想不明白,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,眼睛一闭,慢慢地开始去捋,到底是哪儿出了错......   这一捋,突然想到了一人。   “萧侯爷......”皇帝瞬间睁开了眼睛,双目一亮,如同看到了希望,“对,萧家,快将萧侯爷和萧大公子都带过来。”   王恩领命,“是。”   可等王恩让人去地牢提人,萧侯爷和萧家大公子早就没了气儿,王恩赶紧回来禀报道,“听说是昨儿夜里得知裴安立了功,一时害怕,头撞墙,都死了。”   皇帝一愣,神色露出了失望。   一群没用的东西,死也死得这么窝囊。   过了先前的那阵激动,皇帝冷静了不少,思路慢慢地清晰。   “立刻派人去国公府,将那一老一小带进宫。”他裴安再威风,临安还在自己手里,他就不信,他能不顾自己的老祖宗和妻儿。   他要打仗就让他打吧,打赢了这天下依然姓赵。   他要想把自己拽下皇位,便是谋反,他裴家世世代代都将名不正言不顺,背负一个逆贼的罪名,成为旁人讨伐的箭靶子。   王恩忙道,“陛下定是忙忘了,裴家的老祖宗,上回跟着王老夫人去安国寺礼拂,当夜一把火,灵石烧毁,那裴老夫人被困在屋子里,待人进去,早成了一堆灰。”   安国寺事发第二日,王老夫人便让人将伤亡名单送到了皇帝手里。   上面就有裴老夫人的名字。   当时逢太子失踪,皇帝也没心思看,不由捏了一把眉心,死了就死了,“将少夫人请进宫,就说宫里的太医多,替她好好把把脉。”   老东西死了,还有妻儿,抓来同样凑效。   —   落雨天,人被困在屋子里出不去,前回的珊瑚珠子挑完了,统共一百零八颗,今儿芸娘挑灯坐在桌前拿丝绵一颗一颗地串了起来。   红彤彤的珠子,堆在一起,像极了红豆。   相思苦,几人愁,往日从不知是何滋味,如今尝到了,牵着人心肠,一闲下来,眼前脑子里都是那么个人。   有时候人恍惚,总觉得还是在江陵府,他就站在自己身后,她回头想和他说话,空荡荡的,什么也没见着,才回过神都是自个儿的错觉。   襄州的消息已经传了回来,外面的天彻底乱了,今儿早上起,便有不少百姓到国公府门前,又是送鸡蛋,又是送菜的,跪在门前,感谢裴家保住了他们的平安。   芸娘让童义去了门口应付,东西没有收,但话说得漂亮,“承蒙各位父老乡亲的厚爱,少夫人说了,让大伙儿不用担心,裴家世代都是勇猛善战的英雄,当初裴国公能带着大伙儿安居在临安,不受战火侵蚀,如今世子爷也一样,只要国公府在一日,临安便在一日。”   什么功高震主,芸娘也不怕了。   这临安本就不是他姓赵的,半道上逃窜而来的丧家之犬,他算哪门子的主。   她就是要让临安的百姓知道,没有裴家,不会安宁,南国也不会安宁,先前白白送上几十年的功劳,替他人做嫁衣,这样的糊涂事儿有过一回,断然不会有第二回 。   这会子百姓都上门来了,皇帝必然也知道了消息。   怕是恨不得将裴安和国公府挫骨扬灰。   可已容不得他了,他奈不了裴安何,手里能拿出的筹码,也就只有自个儿一人,芸娘知道很快宫里就会来人,抓紧时辰,将珊瑚串好。   日昳后,外面似乎有了动静声。   时辰倒是掐得好,手串刚做成,芸娘起身,将红彤彤的珊瑚珠子戴在手上,绕了几圈,回头叫童义,递上了手中令牌,“你主子的仇能不能报,全靠这一回了。”   童义接过,始终放心不下,咬牙道,“少夫人此一去怕是凶多吉少,奴才看倒不如直接反了,明春堂纵然只有两千余人,可如今昏君失了民心,要是反起来,不一定就会输......”   芸娘摇头,这法子便是当初裴安同她商议的结果,造反就造反,一切豁出去,什么都不怕,可如今,眼前已经有了更好的出路。   “裴家世代忠烈,如今好不容易正了名,我怎能再往自己身上泼墨,去让世人诟病?”   今日百姓觉得裴家好,是他们需要裴家,明儿呢,形势一变,保不准便会见风使舵,拿今日的短板,骂国公府一句‘逆贼。’那篮子里的鸡蛋,就该往府门上扔了。   这段日子芸娘为了裴家,日夜合不上眼,童义都看在眼里,眼眶一红,“奴才答应过少夫人,寸步不离......”   “宫中还有皇后娘娘,你不用担心,外面的事要重要万倍,城中火油务必要收集来,盯紧了渡口,等我消息。”   说话间,宫中太监已进了院子。   王恩亲自出来接的人,进门同芸娘问了个安,笑容可掬地道,“陛下体恤裴大人在边关杀敌,家里少夫人怀有身孕,无人照顾,特意让奴才带少夫人进宫,宫中太医多,也好方便照料。”   芸娘一笑,蹲了个礼物,爽快地应了下来,“臣妇叩谢陛下,那便叨扰了。”   近几日落雨,天气陡然转凉,芸娘出来时,连颖替她披了一件浅粉的披风,映照着她脸上莹白的肤色,容颜赛过了桃李。   一行人刚从里头出来,百姓立马扬起了脖子,一眼便落在她身上。   几年前,王将军的尸骨被送回临安,她去城门迎接,一现身便被惊为天人。   后来也有人在茶楼一睹过她的芳容,临安第一美人的名声愈发坐实了。   今儿再见,除了那副美人骨外,身上多了一股淡然和清冷,甚至有几分傲气,嘴角的笑容让人触手可及,可眸子底下冷冷冰冰,又将人拒人于前之外。   这番气势,愈发像极了不可亵渎的神女。   天底下也只有裴家这样的忠烈英雄,与其相配。   百姓见来的人是太监,知道是宫里的人,想起昏君干的那些龌龊事,齐齐堵住了王恩,高声质问,“你们要将少夫人带去哪儿?”   “裴大人如今人在襄州杀敌,昏君又要做什么幺蛾子,是要将裴家再变成第二个张家吗?”   一听张家,便想起了当今的皇后,百姓情绪一下激动了起来,不断围上来。   “裴世子还在前线替咱们守住家门,要是知道自己的妻儿被昏君捉去,不知该如何寒心,大伙儿可不能让保卫家国的英雄失了家人,今日就算拼上这条命,也不能让昏君带走裴家的人。”   “昏君霸臣妻,抢民妇,保护少夫人!”   “保护少夫人......”   囔囔间,有人开始去推马车,有人上前来拉拽王恩,王恩的袖口被一只手拽住,吓得脸色一白,忙让人上前,“刁民!一群刁民,是要造反了?快,快给咱家拉开。”   今儿来的百姓少说也有上百人,宫里来的太监能有几个,哪里能拉得开,芸娘看着王恩被拽入人群,也不发话。   王恩的帽子掉了,头发散出去,被薅了好几把,痛得直叫,忙喊道,“少夫人,您得说句话啊,陛下一片好心,不过是请您去宫中,替您把脉......”   芸娘这才开口,“大伙儿都停下来。”   童义接着一嗓子,“各位临安的父老乡亲们,先冷静......”   人群这才慢慢地安静了下来。   芸娘立在府门前,看着跟前满脸怒容的百姓,不免有些动容,目光微红,真诚地道,“各位都是有家有室之人,朝廷命官,咱们不能碰,头上三尺有清明,律法治不了的,天理自也饶不了他。”她一笑,信心满满,“裴家军会大胜而归,我也会平安回来。”   说完,芸娘抬步,自个儿走去了宫中的马车前,登上了马车。   帘子落了下来,王恩才反应过来,慌张地捡起地上的帽子盖在头上,赶紧让马夫赶车,“还愣着干什么,还不快些接少夫人进宫。”   马车轮子一动,终究向宫中驶去。   宁愿自己踏入那龙潭虎穴,也不愿百姓沾上罪孽,将心比心,百姓岂能不明白,不少人开始抹泪,眼巴巴地目送着马车走出了巷子,心头对皇帝的昏庸更加痛恨,有人跪在地上,仰头接着天上的雨花儿,悲切地道,“天神开开眼吧,赐给这世道一个明君,忠良能得以回报,将士亡灵能得以安宁,百姓不再担惊受怕......”   —   两万援军刚渡过建康,裴安便接到了消息。   能让皇帝吐出这些兵马,等同于虎口拔牙,再听春明堂的探子将临安发生的事情说完后,裴安便知道,她暗里使了不少的力。   她一回临安,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,心头却还在惦记着他。   天降凤凰灵石,她这招倒是出乎意料的管用,可就像是筑起来的河堤,保住了周边百姓,让他们有了逃命的机会,一旦洪水暴堤,她自个儿便被淹没在了里头,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,直到被冲毁,影儿都见不着。   两万兵马一到,襄州的局势便会传到临安,到那时,她的处境会更加危险。   赵涛那条丧家之犬,什么事做不出来。她身在龙潭虎穴,比他的处境还要凶险,他得尽快赶回去。   等不到北人先攻,也等不了邢风的消息,想到她可能要经历的苦难,裴安一刻也坐不住,拿起桌上的长剑,打算召集兵马,直接攻入北国,拼他个你死我活,待走出门口后,抬头看到城门上挂着的那面黑色旗帜,一个大大的烫金‘裴’字,迎风飘着,又生生卡住了脚步。   越是着急,越要冷静,自己的这条命折了便折了,她还在等着她,若是自己出了事,她才是真正的没了退路。   裴安紧紧捏着手里的剑,拳头泛青,心火和担忧无处发,去了一趟地牢,让人将阿迭瞑带到跟前审问北人的兵力。   先前的耐心都用完了,怎么狠怎么来,在建康的那两年里,落到他手上的人没一个不哭,如今他亲自操刀,纵然是蛮横的北人阿迭瞑也吃不消,初时惊叹他这样的玉面小生,怎会如此阴毒的招数,之后只剩下了痛哭流涕,甚至后悔当初就应该死在建康,也不会受这场罪。   审了一天,阿迭瞑周身已没一块好肉,想死又成不了,吊着一口气,实在受不了痛,便也招了。   北国的兵力,连北国皇城的布防图都画了下来。   等朝廷的两万将士一到,裴安亲自挂帅,从北国兵力最弱的一座城池开始攻,连攻了两座城后,北国皇帝坐不住了。   一个做了十来年懦夫的南国,不仅守住了城门,竟还敢公然挑衅,反拿了北国的城池。   一群饭桶!   这些年倒是被南国养得懒惰无能了。   北国皇帝将所有吃了败仗的将领都撤了下来,换上了新的人,再次派出五万人马。   南国兵力却极为狡猾,攻下一座城池后也不占领,立马退军,继续下一个,等到北人赶到,南军已经回头去了另外一座城池。   北人在后面追,南军便在前面一直攻打北人,几日下来,北国民声一片哀怨,一听到南军的高歌,便开始惊慌失措。   北国皇帝哪里受得了这口气,一怒之下,让一国太子亲自出征,又将驻守在蒙古北边的十万兵马调了回来,势必要给南国一个教训。   林让带着两万兵马赶到襄州时,裴安正带着所有的兵马,正面同北军交战。   北国的太子多少还是有些本事,清楚南国的局势,骑在马背上,看着裴安笑道,“南国果然还是一群窝囊废,这等时候,竟然还靠一个‘奸臣’来守护。据孤所知,南国子民,可没少骂你裴大人。”北国太子‘啧’了一声,替他回忆,“什么奸臣贼子,千古罪人,不得好死。”   北国太子目露怜悯,“他们都这样骂裴大人了,裴大人还要拼命守护,他们可知道?可会承你的情?”北国太子摇头,“不会,说不定等裴大人回去,你们那位君王不仅不会领情,还会赐你一桩谋逆的罪名,抄了你裴家,斩杀你妻儿......对了,听闻裴大人娶的那位新夫人,容颜绝色,指不定也不会死,会被你们君王纳入宫中,日夜让她伺候......”   裴安眸子微微颤了颤,死死地勒住缰绳,卫铭脸色一变,手里羽箭射出去,“狗贼,闭嘴!”   北国太子往后一躲,身旁的人立马替他挡住了弓箭,也不恼,继续道,“裴大人不寒心,孤都替你寒心。想想十几年前,临安可是你裴家的,临安的节度使当的好好的,非要将那昏君接进来,这几年你们裴安过得可还好?好像也不太好,家中后辈似乎只剩下裴大人一人了?”   北国太子这一番话,完全戳中了裴安的痛楚,将那伤口撕开,一把一把地撒着盐。   无论是哪一桩,都能乱了裴安心智,心生犹豫。   裴安不可能无动于衷,他也恨,若非阴差阳错,他此时也不会出现在这儿,要说他是为了赵涛,为了百姓在作战,非也。   他恨不得将赵涛千刀万剐。   可他如今的局面,确实也如北国太子所说,并不乐观,这也是他最初早就想到,无论姜大人如何劝说,他迟迟不为所动的原因。   这天下如何,与他何干,他只想要赵涛的狗命。   就算北国太子不挑拨,他心头的恐惧也一直都在。   怕到头来,自己不但没有报成仇,还走了父亲的老路,替他赵涛做了嫁衣,如此,他就算是死了,灵魂也不会安宁。   如果不走这条路,那便是另一条路。   让北人攻入南国,霸占领土,抢夺财物,掠杀百姓,从襄州一路直下,再攻入裴家世代守护的临安,将父亲拱手相让,宁愿忍受妻子被辱,宁愿自尽,也要保住其平安的临安变成人间地狱,民不聊生......   他无法选,太难抉择。   可在两条路之间,突然多了一个牵动着他心思的人,让这一场抉择失了平衡,倾向了后者。   她告诉他,“覆巢之下无完卵,当真到了那一步了,郎君去哪儿,我便去哪儿,就算最后这山河千疮百孔,无地可落脚,九幽之地,她也要同他一块儿随行。”   要她经历战火的吞噬,跟着自己颠簸流离,他做不到。丛芦苇丛走出来的那一刻,他就暗自发了誓,不会让她再经历苦难。   心中坚定了下来,先前的刺激于他而言,也没了用处,眸子里的煞气褪去,重新被清冷覆盖,淡然地问,“太子殿下知道的倒是挺多,不知太子这番挑拨离间,为何意?”   北国太子说了这一大堆,自有他的目的,“我北国君主,深明大义,善待臣民,从不苛待将士百姓,裴大人何不弃暗投明,待攻下南国,孤答应你,临安给你,封你裴大人为王侯,功名双收,享几辈子的荣华富贵。”   旁边的赵炎一听,忙提醒道,“裴兄,可莫要着了他的奸计,北人生性残暴,从不讲信用。”   北国太子目光不由看了过去,“这位是?”   “瑞安王府赵炎。”   北国太子一愣,“姓赵啊,是替你们那位昏君,来监视裴大人的?”   他这挑拨离间的本事,简直就是登峰造极,赵炎‘呸’了一口,“一国太子,竟有如此卑鄙之心,你这太子之位,怕也来得也不光彩。”   北国太子懒得理会他,看向裴安,“裴大人考虑得如何?”   裴安一笑,“我裴安做过“恶魔”,做过‘奸臣’,唯独不知该如何做叛徒。”   北国太子脸色一变,“裴大人的意思是非要刀刃相见?”   裴安淡然地道,“见不见,得看太子殿下的意思。”   北国太子眉头皱了皱,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。   “一个女子,再大的本事,她能徒手打过满屋子的侍卫,杀了堂堂皇子?且还是在异国他乡?”裴安学着之前太子那般摇头,“我觉得不太可能,太子殿下认为呢?”   北国太子脸色一僵。   “三皇子仗着外戚的势力,这些年在你们圣上面前出尽了风头,受封亲王,态度嚣张,就连太子殿下都让忍让几分,听说二皇子还经常受他打压,如今人死了,乃南国公主所杀,有仇报仇,有怨报怨,三皇子外家急红了眼,两月的功夫,折了十几个将士,四五万兵马在襄州,谁受益?”   “是太子殿下和二皇子受益。”先前他挑拨离间,裴安以牙还牙,尽数都还给了他,“可太子殿下别忘了,你的嫡母先皇后已经薨了,不出意外,二皇子的生母荣贵妃,这个月将会册封为皇后,有生母照应,这等上战场杀敌之事,自然也轮不到他,说不定如今正陪着你父皇喝茶,一家三口其乐融融。” 第92章   两国开战,要堂堂一国太子上战场,背地里已有不少人在议论猜忌,说他失了宠,待荣贵妃登了宝座,太子之位迟早会易主。   如今竟然又被一个南国臣子挑明了厉害,北国太子脸色顿时不好看。   到底知道大战当前,不能被对方扰乱了心绪,心绪不稳,乃作战大忌,太子努力平静下来,牵着马退后了几步,看向裴安,脸上再无适才的和气,阴沉嚣张地道,“既如此,孤便同裴大人战场上相见,裴大人放心,孤定会将裴大人的尸身保全了,挂在城门上,等你家中老夫人,妻儿前来认领。”   裴安没同他乘口舌之快,手中狮子盔罩上头,勒住缰绳,马匹同样退后。   一场厮杀不可避免,两军气氛剑拔弩张,一触即发。   裴安拔出长剑,举到头顶,身后战鼓鸣起,“咚咚!”的鼓声,传遍战场的每一个角落,敲在人心上,震动着胸腔,搅动起周身的热血,澎湃激扬。   “列队!”   “退!”   王荆一声喊开,顾家军将领魏将军往左侧退回百步,顾家二爷同样带着兵马,往后侧退出百步,露出身后江将军的两万朝廷兵马。前排早架起了人墙,盾牌相护,数名弓箭手影在后,手中弓箭缓缓拉开。   “天狼犯我国土,杀我国人,辱我国魂,先烈在前示效,我辈当无懦夫!”   王荆的声音一落,军中一声高歌响起,所有人齐声高歌。   岂曰无衣?与子同袍。王于兴师,修我戈矛。与子同仇!   岂曰无衣?与子同泽。王于兴师,修我矛戟。与子偕作!   岂曰无衣?与子同裳。王于兴师,修我甲兵。与子偕行!   家中父母,莫忧!待儿杀进天狼,膝前尽孝。   家中孩儿,莫怕!待父杀尽天狼,赐你安康。   家中娘子,莫慌!待夫杀进天狼,与子偕老。   南国的父老乡亲们啊,你们莫要惊慌,天狼何可惧?还有我南国儿郎。   你看,他英姿飒飒!   你瞧,他英勇威武!   山河无恙,人间皆安。山河永固,英雄长生!   家国不可犯,以我血肉祭国旗!   歌声嘹亮,感心动耳,热血沸腾,激荡着每一个人的胸腔,那保家卫国的抱负,如同熊熊烈火在燃烧,所有的将士齐齐地起了手里的红缨枪。   “杀!”   “杀......”   杀喊声震动了半边天,南人看着北人凶猛而来,纹丝不动,保持着队列。   待对方的兵马一越过暗线,明春堂福堂主孙良瞬间拉开信号弹,高呼一声,“拉绳!”   埋在土里的几条绳索拉出来,全是密密麻麻的钉耙,一破土,尖锐锋利,扎在了对方的马蹄下,马匹不断嘶叫,冲在前面的北人将士一倒,驻守在正前方的江将军立马下令,“放箭!”   战事正式开始。   号角声,战鼓声,震动天地。   南人统共四万兵马,而北军一共有十五万兵,两万出战,其余全部屯在了后方,两国兵力悬殊,将士们的眼中却无半丝惧怕。   人固有一死。   轻于鸿毛,重于泰山!   为鼓舞士气,裴安同江将军,冲在了头阵,不与小兵纠缠,专擒将领,不断摧毁北人旗帜。   眼见跟前的旗帜一面一面的倒了下来,太子手底下的将领一脸着急,“殿下,两万人马怕是保不住了。”   太子丝毫不急,“南人多少兵马?孤满打满算,算他五万,我们多少?”太子一副傲慢之色,讽刺地道,“他就是个螺旋,转得再猛,也有停下来的时候。不急,今日两万,明日三万,后日五万,孤就同他慢慢磨,看看那位裴大人能坚持到何时。”   北国太子一副胸有成竹。   厮杀了半日,北人先派的两万兵马已溃不成军,太子完全不当一回事,也不让人停战,继续下令,“点三万人,上。”   他要来一场车轮战。   到了第二日早上,外面依旧战火连天,南人即便是铁打的,也不可能打上一天一夜,终究是坚持不住,半夜时便被逼退,不断地在往后移。   北国太子也不着急派大军,就这般慢慢地吊着南军,一步一步地移向城门。   到了午后,离城门已不足一里,北国太子正躺在营帐内睡大觉,一人进来禀报,“殿下,京中来了消息。”   太子眉头一拧,“何事?”   那人立马上前附在他耳边,“二殿下昨日被袭,真凶当场被抓获,一口咬定是完颜勋的人。”   完颜勋,他的人。   太子神色一震,“这等奸计,明摆着就是栽赃,父皇呢?他信了?”   那人摇头,“陛下虽说此时有待查证,但脸色不太好看。”   太子深吸了一口气,翻身坐起来,嘴角都抽搐了起来。   他这位二弟,确实不简单,恐怕就等着他战死沙场,太子殿下面色一阵扭曲,袖子一甩,“速战速决。”   他不能再耗在这儿。   自己太子的地位都将不保了,他哪里还有心陪他裴安在这玩猫捉老鼠。   北国太子派出五万兵马,直接下令,“攻城!”   可待北国的五万大军冲上去时,南人竟开始齐齐撤退,退回到了城门内,待北军一到,城门前突然一条火龙烧了起来,恰逢当日刮起了西北风,火势烧在北军身上,人挤人,一个点一个,想退都退不开。   南国兵马,只管在城墙上,架着火烧的弓箭,车轮射人头。   第三次交手,战场一片生灵涂炭,血流成河。   五万北军,大败!   战事被迫暂停。   北国太子从未受过这样的窝囊气,正在气头上,又得来了京中一桩消息,“探子来报,说看到南国公主进了二皇子府邸。”   太子一阵错愕,冷笑一声,还真是被裴安说中了。杀了同胞弟弟,估计下一个便是他这个兄长了。   “还有一事。”   北国太子极不耐烦,“说。”   “最近城中来了不少贼寇,陛下不堪其扰,派了二皇子镇压,追了几回,都消失在了殿下购置的几个院子外。”   北国太子脑子一阵一阵跳。   “他这是当孤死了?”北国太子一袖子扫了案上的兵书,气得身体发抖,稳了好一阵才稳住,招来兵将,“等不了了,再等下去,怕是待孤一回去,就该褪下太子的冠冕,进诏狱。”   “来人!”北国太子一脸怒火,“上戎装,孤要亲自砍了他裴安的脑袋。”   两军交战五六日,北国太子终于亲自上了马背,清点完剩下兵马,同样率五万人马,来势汹涌,势必要攻城。   裴安也再次跨上马背,带着余下的南人,冲出城门。   双方人马第四回 厮杀在了一起。   拼死一战,惊天动地。   杀得不可开交,南国城门内突然冲出了无数骑兵,北国太子听到动静,正疑惑,前方将领打马回来,急声禀报,“殿下,南国来了援兵。”   太子,“多少?”   “五万。”   北国太子一震,抬头望去。   黄昏的夕阳染红了半边天,只见林让带着两万兵马,气势汹汹地冲进战场,高呼道,“御史台林让,奉旨增援,五万援兵到!”   “五万援兵到!”   “五万援兵到......”   所有的将士齐声高喊,马蹄震动着脚下的土地,朝着战场飞奔而来,马蹄扬起了一片沙尘,也看不清具体多少人马,但见阵势,确实不少。   五万怕都都是少报了。   太子脸色一变,心头起了怀疑,当是着了道,“南国那昏君,这些年竟然装傻卖惨,偷养起了兵马,备了如此一招后手。”   堂堂太子都生了戒备,何况底下的兵将。   刚吃了一场败仗,本以为自己胜在兵马多,如今听到南人也有这么多兵马,一时心头都生了恐惧,打起了退堂鼓。   上了战场,岂能再退回去的道理。   没有不战而降的北人,太子见身边的将士有了退缩之意,大骂了几声后,首当其冲,冲向裴安,“杀南人!割人头。”   对面的裴安站在那动都没动。   等他到了百步之内,裴安突然抬起手,扬唇一笑,手中对准了北国太子,待北国太子和北国将士反应过来,锋利的铁箭已脱弓,从夜幕前的最后一道光线下,飞速穿过,稳稳地扎进了北国太子的肩头。   北国太子当场坠马。   “北国太子亡!”左峰赵炎突然一声高喊,接着便是南国无数将士一声接着一声,激动地欢呼,“北国太子已亡!”   城门上的战鼓,如同雷鸣,北人瞬间慌乱,即便有将领想稳住军心,也为时已晚。   王荆,魏将军,顾二爷,江将军,林让,赵炎,还有明春堂的三十多位单将,带着所有的兵马,冲进敌军,没给北人半点喘息的机会,怒杀北人。   四次交战,北人十五万兵马几乎损了一半,余下的兵马速速退回百里。   十五万兵马,竟被人家五万打得落花流水,还活捉了他北国的太子。   丢人!   丢尽了脸面!   消息一传入北国皇帝耳中,北国皇帝简直难以相信,震惊愤怒之后,终于意识到,南国怕早已不是先前那个任人宰割的南国。   自从北军开始攻打襄州,北军就没有一次讨到好。   再这么下去,别说丢人了,南国说不定要反噬吞了他北国的疆土,而北边的蒙古,知道他北国如此不堪一击,必然会乘火打劫。   接下来,北国将迎来倾覆之灾。   北国皇帝到底冷静了下来,主动发出停站的协议,同时派人前去同裴安谈条件。   —   北国的使者到了襄州城外,却没见到裴安,出来谈条件的人是赵炎和昔日的一帮臣子。   停战的条件:   一、北国立刻撤兵,退回南国边界。   一、南国攻下的邓州以南的几座北国城池,归南国所有。以慰籍那些因北人发动战事而死去的南国将士。   交回北国太子的条件:   将所有被掠去北国的南人,送回南国。北人什么时候交人,南人便什么时候交太子。   这几个条件并不过分。   十日后,北国皇帝颁布了休战书,并打开国门,只要南人愿意,都可回到南国。   —   十月底已是深秋,宫墙上的黄叶飘下来,青玉刚扫完,见又铺了一层,嘴里念念叨叨地拿了扫把出来,气不打一处来,“就这破院子,人走路都嫌打挤,还种什么树,看老娘哪天不把它给砍了......”   青玉的骂咧声传进来,芸娘正倚在窗边,拨弄着手上的珊瑚珠子。   进宫后,皇帝便将她安置在了这儿。   以往觉得皇宫这样威武的地儿,宫殿定是个个都宽敞,如今才知,再光鲜的地方,也有上不了台面的犄角旮旯。   四四方方的一块地,只有正面的那堵墙上开出了一道门,容人通行,其余三面全是高墙,还不如她曾经带过的那个小院。   王家的小院,想想办法,起码还能翻墙,这几面墙,估计虫儿爬到一半也得摔下来跌死。   若是没被关过,几日就该疯了,碰巧她是被关了五六年的人,对于这样的围墙,不过是高低不同的区别。   芸娘没被关出毛病,心思还越来越敞亮,被关了快一月,知道青玉心里着急,出声逗她,“砍了,都砍了,咱青玉姑奶奶都发了话,谁敢不听,今儿晚上,我就让天爷一道雷劈了它。”   青玉被她这不着调的话气得哭笑不得,回头见她一脸没心没肺,顿时丢了手里的扫把,进来摇晃她胳膊,“主子,咱该该怎么办啊,您再使使先头那股神仙劲儿,别到头来,姑爷等不到,狗皇帝先来一招狗急跳墙......”   皇帝这回倒是下了血本,派了重兵把守,谁也不许接触,连皇后娘娘的人都进不来。   “你别摇我,我正看着该怎么跳。”   青玉顺着她目光望去,一脸茫然,“跳什么呀。”   “要不咱还是先赦免了这颗树,你收拾收拾,咱们待会儿爬上去。”   青玉:......   “爬上去,再跌死?不白折腾了吗。”这会子了,青玉也知道她没好点子,苦着脸,“奴婢还是去扫树叶......”   青玉刚走出去,对面墙上开着的那道小门突然被人从外踢开,一位太监先进来,身后紧跟着四名佩刀侍卫。   院子本身就小,几人进来,更显拥挤。   芸娘听到了动静,怕挤,没打算出去凑热闹,倚在窗边没动,倒认识那太监,皇帝勤政殿的人。   那太监隔窗扫了她一眼,之前再如何这些奴才也会敷衍地同她行个礼,如今却是立在那,扯了扯嘴角,脸色阴沉,“少夫人,请吧。”   被关了二十多个日子,无论百姓在外面如何闹,也没让他赵涛心生恐惧,今日终于肯放她出去,只有一个可能。   边关的战事有了结果。   该来的终于来了。   但她不知道是哪种结果。   芸娘心口几跳,气血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,一时没稳住,有些浑浑噩噩,听到青玉进来的脚步声,掐了一下手背,清醒了一些,心头巴望着,恨不得想立马知道是什么消息,可又不敢,怕等来了最坏的噩耗。   见她出来脸色不太好,太监心头多少畅快,半劝半敲打地道,“这为人臣子,头一桩便是忠,三娘子算起来还是姓王,王家乃大儒之后,门庭内个个皆忠良,连王老夫人对陛下都是敬重有加,三娘子可得想好了,是走阳关大道,富贵一辈子,还是想不开要走那独木桥,自个儿找死。”   不叫他少夫人,突然称起了三娘子。   又给了她这么一个抉择。   芸娘先前悬着的心肝,霎时归了位,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,这般威胁便是最好的结果,她怕的是突然将她拖去刑场,让她去认尸。   芸娘心绪稳了下来,也不搭太监的话,只管跟着他往前走,沿路都有禁军把守,甬道上干干净净,已无人在通行。   一看就知道出了大事。   芸娘不动声色,一行人走到甬道尽头,刚转了个弯,前面的太监后脖子上突然一凉,下意识去模,一团白色的东西,黏糊糊,太监眼皮子一跳,骂道,“哪儿来的鸟屎?”   —   勤政殿。   皇帝砸了一堆的茶具,俨然没了理智,大骂道,“叛徒,逆贼!乱臣贼子!朕要诛他九族。”   底下的太监跪了一地,谁都不敢吭声。   皇帝怒声质问,“臣子呢,朕的臣子呢,一个都没了吗?都要反了朕?”   王恩颤声道,“陛下息怒,送信的人刚出宫门,百官很快就会进宫。”   “这群贪生怕死的狗东西,平日里他们骂起朕来,跑得比谁都快,如今贼子谋反,抗旨不遵,此等大逆不道的罪证,他们倒是不来了?要朕请了?”   林让的两万兵马,没去搜救太子,竟然去了襄州支援裴安。   他江槐也抗旨不尊,不仅没杀裴安,还将其护送了回来。   裴安更是得了他四万兵马,如今大胜而归,百姓个个高呼他的名字,更有人说他裴安才配当这天下的主子。   这是要逼宫,谋反啊!他们就能无动于衷?   这话王恩实属答不上来,只能趴在地上,继续劝说,“陛下息怒。”   皇帝不怒才怪,“皇后呢?!就这么几步路,她还没走到?”   “启禀陛下,娘娘正在来的路上。”   话毕,门外一阵动静,皇后一身素白,领着几位宫女,埋着头脚步不急不缓地走了进来,顿礼道,“陛下。”   都这时候了,她倒是冷静。   皇帝可做不到她这样的心气,再见她这身素得有些丧气的打扮,怎么看怎么不顺眼,伸手指着她脸,怒声质问,“你不是说那林让会乖乖听话吗?他的那些家眷呢,你不是都接进宫了,人呢?!”   皇后抬头看了一眼他盛怒的嘴脸,依旧是往日那副温柔的模样,“陛下息怒,臣妾自有安排。”   皇帝吸了一口凉气,鄙夷地道,“你能有什么安排?人都给朕带出来,拉去城门口,一个一个地杀,先剁手,再跺脚,给他林让送出城门,对,还有裴家的少夫人。”皇帝说着抬头看向殿外,“少夫人还没带过来?”   王恩忙回了一声,“快,快了。”   皇帝这回到没发火了,冷笑一声,“朕倒要看看他裴安,为了这么个皇位,是不是连妻儿都不顾。”   这会子没人敢靠近皇帝,唯有皇后上前,“陛下乃真龙天子,心思缜密,运筹帷幄,这南国谁的命,不都抓在陛下的手里,谁死谁生,陛下说了算,他林家,裴家再厉害,也只是个臣子,打下来的江山还是陛下的,陛下想想那孙猴子本事多大多能倒腾,最后不也没逃过五指山。”皇后声音不徐不疾,抬头温和地看向陛下,安抚道,“陛下这般恼怒,不仅伤身,还会乱了分寸,做出不利已的决策来。陛下到时落个容不得功臣的把柄在百官面前,也不占理。”   从认识皇后,十年来,皇帝从未见过她如此一面。   以往她也温柔,可那双眼睛每回见了他,都带着一股子胆怯,如今她望着自己,镇定从容,简直变了一个人。   这时候难得还有个理智的人劝说他,皇帝倒是被她的这副从容态度感染,心情没了那么浮躁,多少听进去了一些。   之前他也确实如此想过,不过是真到了临头,听到这么多人都被他裴安策反,四万兵马也没了,才会气得没了理智。   皇后说得对。   他不能让自己落下个被言官诟病的把柄,更不能给裴安一个光明正大的造反理由。   他不仅不能杀他们,还要封他们的官职,奖赏他们,让所有人知道,即便他们谋反,抗旨不尊,为了这天下苍生,他作为君主都能原谅。   理智上该如此,单是这般想想,便将他憋得心肝隐隐作痛。   皇帝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,不断告诫自己,忍一时风平浪静,待将来自己掌控了局势,不愁没有机会要这些人的命。   皇帝伸手招了皇后到跟前,牵着她的手坐在了龙椅上,侧目狐疑地瞧她,“今儿你倒是让朕刮目相看。”   皇后一笑,“陛下同臣妾说过,只要这江山在一日,臣妾便是一日的国母,受万人尊敬,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,要是陛下出了岔子,臣妾也就不再是皇后了。”   这些年为了让她老实听话,皇帝能做的都做的,她却一直同他憋着一口气,如今大难当前倒是知道了厉害,终于想通了,皇帝点头,“夫妻本是一体,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,你能想明白,朕甚是欣慰。”   皇帝说着伸出手,捂向了她的后劲,想去摸那块凤凰印记。   灵石没了,本也是无影无踪的东西,半道上才得来,没了就没了,他还有皇后,得凤凰者得天下,这些年他倒也平平稳稳。   他手伸过去,却没碰着,皇后轻轻地避开,转头看了一眼半开的大殿门扇。   想起自己刚宣召的一堆人马,皇帝立马会意。   本想指望那群狗东西替他出谋划策,讨伐逆贼,如今自己缓过了神,也不需要了,与其听他们虚与委蛇,还不如留着气儿,多活些时日。   皇帝转头看向王恩,“关门吧。”   房门一关,皇后适才的精气神儿瞬间没了,似是不用再伪装,当真被跟前的局势所愁,呆呆地坐在那,失了魂儿,突然不说话了。   见她适才还安慰自己,这会倒是愁了起来,皇帝嗤笑一声,“你这又是怎么了?放心,朕不会有事,有你在......”   他的手又要摸她的后颈。   皇后却突然问,“陛下可真心爱过臣妾?”   皇帝愣了愣,没料到她会问出这句话,自他掠了她来,她表面归顺,心头一直对自己不亲,就算侍寝也如同一根木头,他给她什么她要什么,对其他嫔妃的为难也是逆来顺受,无论他宠幸谁,她都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,可人非草木,十年了,她就算再恨他,朝夕相处,也有了感情,何况他们还有了个太子。   如今她问出这话,该是对他上了心。   皇帝并非无情无义之人,她坐上了这个位子,就是自己的妻子了,这几年他早就将她当成了另一半。   他是龙,她是凤,是这天地的主子,谁敢说不配,他便封了谁的嘴。   他收回手,叹了一声,搂她入怀,“这什么话,朕不爱你,会为了你做这么多?会为了你掏心掏肺,变着法儿地哄你?”   她刚进宫的那段日子,怕她想不开,闷闷不乐,憋出病来,他费劲了心思。   皇帝知道她还在为太子伤神,低头道,“朕唯一对不起你的,便是太子,朕一介君王,却弄丢了自己的儿子,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笑柄。”   皇后缓缓摇头,“太子不会有事。”   皇帝一愣。   皇后又道,“陛下,若是臣妾没有了这块凤凰图腾,陛下还会爱臣妾吗?”   他道她是担心太子说出来的安慰话,并未在意。   那凤凰图腾长在她身上,这么多年都完好无损,哪能说没就没。   皇帝以为她还在害怕,安慰道,“别胡思乱想了,朕还倒不了,就按照你的说法,将他裴安迎进临安,封他官职,来日待朕将局势掰回来,再杀他也不迟,想他老子裴国公当年那般厉害,不也被朕制服了......”   大殿门外,一片死寂。   皇后眼睛一闭,将眼底的厌恶之色藏去,从他怀里起身,顺着他的话道,“可臣妾听说当年的裴夫人,后颈子上也有一块凤凰图腾。”   皇帝脸色遽然一变,“你听谁说的?”   皇后不答他,只神色担忧地看着他,“既然裴夫人也有这印记,裴家便也是被天神庇佑,那裴安会不会......”   “胡说!”皇帝一声打断,咬牙道,“人死都死了,凤凰印记早已烂成了泥,做什么数。”   皇后听了他这话,似是得到了心底的印证,一脸悲切地看着皇帝,“果然,陛下哪里是爱臣妾,爱的怕是只有这图腾,若是裴夫人当年不寻死,哪有臣妾当皇后的份。”   皇帝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听来的这些话,发誓一定要将那乱嚼舌根的人五马分尸。   见她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掉,皇帝又烦又乱,不耐烦地道,“那是她不识好歹!朕乃真龙天子,龙配凤,天经地义,她却抵死不从,她哪里有你听话?”   看着皇后呆呆地瞪着眼珠子,皇帝一把抱住了她,手掌抚向她后颈,柔声道,“你怕什么,朕的皇后如今是你,去想旁人干甚?只要你乖乖呆在朕的身边,这天下稳了,有朕一半便有你一半,百年之后,葬入皇陵陪在朕身旁的也是你。” 第93章   入皇陵,即便死了也要同他葬在一起。   生前逃不过,死后还得同这个手刃了她奶娘、婢女、还有他夫君一家几十口性命的人同穴,永生永生呆在他身旁,到了阴曹地府也得受他限制,单是想想,铺天盖地的绝望便将她包裹了起来,似是溺水之人,透不过气,皇后没再躲,由着他抚上了后颈。   皇帝习惯用指腹去描绘,十年了,他闭着眼睛都知道那图腾长在她身上什么位置。   自北国开战后,他心头便没有一刻安宁过,每回夜里心惊,只要抚着图腾,便会安稳不少。   彷佛那东西真能护自己平安无事,他依赖地捂上去,却意外地碰到了一片沟沟坎坎,还有些湿哒哒的黏糊。   皇帝神色猛然一震,转身一把拉下她的衣襟,只见后脖子上一片血肉,惨不忍睹,哪里还有凤凰的图腾。   皇帝大惊失色,“腾”一下站起身来,揪住她的领子双眼瞪如铜铃,血丝都冒了出来,先前的和气劲儿一扫而光,恶狠狠地质问她,“怎么回事!”   皇帝皇后一脸死灰,“人人都说陛下爱臣妾爱的是后脖子上的这块图腾,可惜臣妾不信,今个儿便把它抹了,想瞧瞧陛下爱的是臣妾,还是图腾。”   皇帝被她气得双眼发花,怒视着她,“你这个疯妇,你是疯了!”完了一把将她推搡在龙椅上,转身便朝着王恩吩咐,“传太医,赶紧!”   “没用了,我拿着刀子一刀一刀的将那层皮刮了下来,神仙也救不了。”皇后凄然一笑,“陛下以后,再也瞧不见凤凰了。”   皇帝咬着牙,气急了,回头拿手掐住了她的脖子,“朕待你不薄,你为何要如此作践自己?”   皇后被她掐得脸色通红,唇角却勾了一道笑意,哑着声儿回应他,“陛下说得对,我已作践了自己十年。”皇后似乎当真疯了一般,看着皇帝,满脸痛快之意,“你真相信裴大人不知道陛下当年对裴家做的那些事?萧家大公子早告诉陛下了,他什么都知道,知道陛下是如何侮辱裴夫人,又是如何以天下百姓来威胁裴国公自尽,他忍辱负重多年,潜伏在陛下身边,就为了报仇,如此深仇大恨,陛下莫还天真地以为,他能放过你?不会,等裴安一到临安,陛下将成为这天下人人讨伐的昏君,臣妾的这只凤凰毁了,陛下便再没有了庇佑,陛下要亡国了。”   这疯婆子!   皇帝被她那骇人的话,惊得一身冷汗,恼羞成怒,手一用力,险些就要将她给掐死了,看着她脸色涨得青紫,倒是闭着眼睛也不挣扎,临了皇帝突然想起太子来,到底松了手。   “蠢妇!”皇帝骂了一声,将她搡在了地上,“朕出了事,你又能好过到哪儿去?”   皇后揣着粗气儿咳。   皇帝还陷在她那一句惊恐的话语里,反应过来,又一把攥住她领口,“你是怎么知道的?”   皇后一脸诧异望着他,疑惑地道,“陛下不是一向多疑吗,萧大公子都告诉陛下了,陛下怎么就不相信呢?”   皇帝眉心一跳,可顾不得同她在这儿疯,“王恩,立刻派人去寻,朕要凤凰!这天下一定还有其他人有,无论是谁,见着了都给朕带回来!”   裴安要来杀他了。   这节骨眼上,找什么凤凰。   稳住天下要紧啊,王恩跪在地上,“陛下,先见百官吧,裴安很快便会到临安,陛下乃真龙天子,圣主明君,又何须凤凰来配,裴安再嚣张,他也只是个臣.......”   话还没说完,喘过气的皇后突然笑了起来,声音毛骨悚然,皇帝额头青筋两跳,回头怒目看着她,“你真疯了吗,给朕闭嘴!”   “臣妾笑陛下,一辈子疑心这个疑心那个,到头来竟然没有一个忠心于陛下之人,都这时候了,陛下难道就没怀疑过,陛下身边有内鬼?”   皇帝眉头一蹙。   内鬼?   皇后缓缓地看向跪在地上的王恩,笑着道,“陛下不曾想过,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日这等人人背叛的局面?陛下可还记得当初第一个说陛下是圣主明君,受上天庇佑,即便是输了也能挽回损失,极力劝陛下派兵的是谁?又是谁在陛下耳边蛊惑,劝陛下杀百姓斩臣子,让陛下失了民心,成为了人人口中的昏君?”   皇帝本就是多疑的性子,心雷大作。   四万兵马到底是如何被裴安策反,他心头早有了猜忌,裴安再有本事,人远在襄州不可能同朝廷的人密谋,定有一人在牵线......   一日之内,连遭了无数背叛,皇帝只觉一股凉意扫上后背,四面八方都藏着暗刀子在对着他,哪儿都不安全。   皇后说话时一直看着王恩,什么意思,很明白了。   是王恩?   不可能,他是跟着自己多年的亲信,可正因为是亲信,皇后说得那些话,除了他,便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。   劝他派兵,蛊惑他杀百姓,让他失了民心,回忆起之前他替自己出的那些主意,如今一看,确实个个都是将他推下深渊的馊主意......   皇帝眼色慢慢起了变化。   连他也背叛了自己?   王恩怎么也没想到皇后会咬他一口,待反应过来,觉得简直是荒谬,“娘娘这话是何意?”转头又看向皇帝,“奴才对陛下赤胆忠肝,天地可鉴,陛下比任何人都清楚。”   皇帝眯着眼睛,却不吭声。   他这一迟疑,王恩一脸错愕,陛下是不相信他?不由痛声唤道,“陛下!”   皇帝稍微有些动摇。   皇后又一笑,“陛下要逃就尽快逃吧,晚一点渡口的船只,说不定就没了,想走也走不成了。”   王恩脸色终于变了,抬头惊慌地道,“陛下,娘娘疯了,万不可听信她的挑拨啊......”   皇帝自来疑心重,做任何事情都喜欢前瞻后顾,会给自己留一条后路,早在北军攻入襄州之时,便让人做了两手准备。   江陵是南国地势最好的都城,可当年他为何没有选在江陵定都,便是担心有今日。   临安身后靠海子,一出事,他还能逃。   这事他只告诉了王恩,也只有王恩知道,皇帝死死地盯着王恩,嘴角的一块皮肉眼见地抽搐。   好啊,好得很。   “他裴安给了你们什么!要你们个个都对朕忘恩负义,谋逆背叛!”皇帝气得浑身发抖,完全听不进王恩的求饶声。   身后的架子上摆着一把剑,称为钦天剑,是当年皇帝登基之时,自己令人打造的一把铁剑。   当初他对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,将此剑悬挂在勤政殿,以此来警醒自己,勤政爱民,不再让百姓饱受战乱之苦,要同众臣子携手治理天下。   此时皇帝找不出东西泄愤,上前取了下来,走到王恩跟前,一剑刺进了他胸膛。   背叛他的人都没有好下场,都得死。   王恩疼得说不出话来,蜷缩着身子,到死都不瞑目,吃力地抓住胸口被血染红的铁剑,抬头看着皇帝,满眼悲痛,“陛下,奴才跟着陛下从天府到临安,死里逃生,这条命都是陛下的,奴才怎可能背叛您,当,当心皇后......”   人死前,其言也真,那样的神色,终究让皇帝清醒了,皇帝眼前一黑,怒声吼道,“皇后!”   皇后冷静地从地上站了起来,没有反驳,没有辩解,冲皇帝一笑,“臣妾在。”   皇帝见不得她这副态度,太阳穴突突直跳,眼睛一闭,倒退几步,手里的剑也松开,一时竟气得失了语,捂住心口,直呼,“来了,来人!废,废后,将这疯婆子,给朕押下去!”   身边的太监早就吓软了腿,半天都站不起来。   皇帝又大呼,“钱统领呢!人呢!”   皇后不慌不忙,走到王恩跟前,“十年前,是你王恩一剑杀了我奶娘,今日你也算是自食其果,一辈子伺候这么个主子,到头来,死在了他的疑心病下,你不冤。”   太监上前来拧她的胳膊,皇后也不挣扎,抬起头突然对着门外大声道,“看吧,这就是你们的陛下,一句挑拨,即便是身边的亲信,也能说杀就杀,今日是他王恩,明日就是你们。”   皇帝狐疑地看着她,心头一跳,这才想起今儿自个儿宣召来的百官,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,脚步缓缓地往门口走去。   刚走到门口,便听到一声,“天子失德!斩忠臣,屠百姓,抢臣妻,霸民妇,德不配位!臣请陛下退位!”   “闭嘴,给朕闭嘴!”皇帝一脚提开门,门外百官乌泱泱地跪了一片,齐声道:“天子失德,德不配位!请陛下退位!”   反了,都反了。   “来了,来人!”皇帝抓住一个太监的衣襟,直推搡,“快,快去,叫钱统领,叫禁军,护驾!”   太监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。   底下的百官继续道,“天子失德,德不配位!请陛下退位!”   皇帝怒不可恕,可没东西再砸,当下脱了脚上的靴子,砸向人群,“一群乌合之众,平日里你们干的缺德事还少了?如今敢来指摘朕了,朕是真龙天子,你们有什么资格让朕退位!”   “什么真龙天子,当初若非裴国公将你赵涛接回临安,哪有你今日,可你赵涛猪狗不如,竟然做出那般龌龊之事,侮辱裴夫人,谋害裴国公,此等罪孽,天理难容!”   “天理难容!”   “昏君退位!”   从古至今,哪个朝代,会有百官求逼宫退位的阵势。   皇帝到底是被这众人推墙的气势震骇到,心底生了恐惧,回头突然又抓了皇后过来,切齿问她,“你在干什么?你告诉朕你在谋划些什么,你是不是已经投靠了裴安?”皇帝痛声问她,“你是想让朕死啊,朕死了,你就能好了,你就能开心了?他一个商户,值得你如此惦记,你跟了他多少年,跟了朕多少年?朕同你夫妻十年,连太子都拴不住你的心?!”   他生性多疑,自私自利,哪里明白何为感情。   “陛下说得对,夫妻一体,荣辱与共,可陛下忘了,同我先拜堂成亲的不是陛下,是我的夫君,张治!要说荣辱与共,当也是我同我夫君,我被陛下囚禁十年,能撑到如今,便是为了今日,我从未忘记过我的夫君,也从未忘记过自己是如何进的宫。”   皇后看着他眼里腾升出来的愤怒,目露怜悯,“像陛下这样的人,这辈子就适合一个人过,别再想拉我入皇陵了,我会活得好好的,太子也会......”皇后凄然一笑,“不,他不是太子,他是我和夫君的儿,名叫添儿。”   若说适才一波一波的意外为惊雷,如今这道,便是将皇帝当场轰得焦黑。   太子,不是他的?   之前种种画面,从皇帝脑子里闪过,原来如此......   不是王恩,是皇后。   不,她不配为皇后,她就是个毒妇!皇帝耳朵一阵轰鸣,转头扫去,底下臣子交头接耳,乱哄哄一片,每一个人都在嘲笑他。   他踉跄几步,掐住皇后脖子的手用了力气,这回是真心要杀了她,“朕先送你走,违乱皇室血脉,到了阴曹地府,下十八层地狱。”   他手上的劲儿使了一半,救兵终于来了,钱统领和禁军行色匆匆赶了过来。   “陛下,宫中混入了贼子,少夫人被带走了。”   “陛下,众多百姓围堵在城门口,要陛下交出少夫人。”   “陛下,裴大人的人马,已过了建康。”   完了,彻底完了。   来不及了。   恐惧一起来,也顾不上杀人了,皇帝手上猛然松了力,他姓赵,这天下是赵家的,留得青山在,总有一日他还会东山再起。   他早就准备好了,所有值钱的东西,包括宝印他都放在了船上藏好了,等到避过这一阵,跟前的这些人,他一个都不会放过。   “护驾!”皇帝连鞋子都忘了捡,让禁军护送,从勤政殿出来,一路到了东南门,上了提前备好的马车。   —   坐在马车内,皇帝心头的恐慌还未平复下来,身后突然一群人追杀了上来。   马车外一片刀剑声,这样的经历,莫名又回到了十几年前,同样是被贼子追杀,深埋在心的恐惧再次被拉了出来,皇帝一脸惊慌。   登船!只要登了船就安全了,皇帝揭开帘子,不断地催道,“快,再快点!”   马车到了渡口,天色已经蒙了一层黑纱,他备好的十艘大船,就停在滔滔海面上,雄伟壮观,人力财力都在。   皇帝匆匆地从马车上下来,早年逃命留下来的经验,也不需要谁搀扶,动作麻利干脆,直往船上奔走。   才走了几步,跟前突然被一群人堵住,赵涛心头一跳,急忙转过身,身后也一样,四面八方全是人,齐齐围过来,将他瓮中捉鳖。   皇帝脸色一变,又见前面亮起了一道火把,光亮站在最跟前的人脸上,还没等皇帝反应过来,芸娘一笑,轻声问,“陛下,要去哪儿?”   裴家少夫人,她倒是真出来了。   裴安回来了?!   皇帝一阵恐慌,只呼‘护驾。护驾!’,可寥寥十几个禁军对着身旁数不清的贼子,犹如以卵击石。   禁军护在他跟前,不敢轻易乱动。   “陛下要走?能逃去哪儿呢,海上凶险,漂泊下去也不知道能飘到哪儿,若是没找到个靠岸的地方,岂不是死路一条。”芸娘声音平缓,“陛下还是留在临安吧。”   一个女人,她哪里来的底气留人,皇帝冲着周围的人怒斥道,“朕是皇帝,你们身为子民,就该保护朕,同朕马首是瞻,而不是跟着乱臣贼子造反!”   皇帝说完,周围的人不但没动,还点亮了手中的火把,个个朝他往来,脸上尽是讽刺之意。   反了,都反了。   “叛贼!都是叛贼!”皇帝颓败地往后一退,指着芸娘,“你姓王,王家乃大儒之后,从不会做出背叛君主之事,你也不怕玷污了你王家世世代代效忠君主的门楣?”   芸娘面色不动,声音清朗地道,“一代君主,被人人讨伐,不是造反,是平反。”   到了这一步他还没想明白?   “陛下怪臣子不忠,怪百姓不认主,可陛下又做了什么?陛下乃一国之君,不忧百姓之苦,任由外邦欺辱,一心同臣子玩弄心术,总觉得所有人都在算计你,陛下已经坐在了高位上,谁又能算计你,若是个明君,人人都能等到公正,将士能等到该有的封赏,子民的冤屈有处可诉,谁又会放着好日子不过,反动明君圣主呢?”   “当年我父亲王戎迁接替顾家军,驻守邓州,杀敌无数,拼死守住南国防线,可陛下是如何待他的?”   芸娘高声道,“是陛下故意泄露情报给北人,让北人将他们堵死在山谷之中,因为陛下认为只有他死了,北人才能泄愤,才能拿出条件同其谈和。”芸娘哽了哽,道,“我父亲,还有万千将士,不是死在敌人的手上,而是死在了自己皇帝的手上,至今,陛下心头可曾有过半分不安和愧疚?”芸娘冷冷一笑,“当是没有的,陛下只会以为他们该死,你想着若不是他们要杀敌,说不定还能多太平两年,我也不指望能从陛下这里讨一个公道,你不配。”   当年的的事情,被拉出来公然处刑,一国之君,竟然让敌军杀自己的将士,荒唐至极。   别说明春堂的人,皇帝身边的十几名禁军和一直为他效劳的钱统领,也心声震惊,缓缓地看向皇帝。   皇帝脸色苍白,“荒唐,荒唐!”皇帝急了眼,“别听她谗言。”   “是不是谗言,陛下心里清楚!”芸娘继续道,“陛下不知道的是,父亲早就清楚陛下要让他去死,临死前保住了两千多名精兵的性命,这两千多名精兵东躲西藏,等了五六年,他们没回来找陛下报仇,而是一心念着南国的江河,想杀尽天狼守住国门,保护南国百姓的安宁。襄州被入侵,他们和曾经被陛下抛弃的顾家军,不顾生死,毫不犹豫地上了战场,如此一比,陛下,你哪里配了?”   芸娘的声音,有些嘶哑,话毕,周遭鸦雀无声。   皇帝脸色苍白,惊慌地扫着众人。   渡口人来人往,不只是明春堂的人,还有百姓,过了一阵,便有人愤怒地高呼,“杀死昏君!”   “杀死昏君!”   “杀死昏君......”   这会子什么天威,都没了影儿,皇帝吓得抓住钱统领的胳膊,“快,杀出去,送朕上船!”   钱统领却立在那迟迟不动,皇帝气得一脚踢在他身上,夺过他手里的刀,“让开,给朕让开。”   所有人都没动,看着他发疯。   “君不义,何来臣子忠,陛下的这一双手沾了太多的血,债务没清之前,走不了。”芸娘转头同身旁的钟清吩道,“烧。”   钟清得令,转身将手中火把扔了出去,船只早被明春堂的人浇了火油,一沾火,瞬间窜起了火苗。   待皇帝回过神来,海面上的火光已经映照进了他的瞳孔。皇帝一震,抬起头,他费尽心思打造的十艘船只,连同里面的财物,全被一片火海吞灭。   最后的一道希望没了,皇帝连退好几步,眼中到底成了一团死灰,彻底地绝望。   十几年前,他都能逃出来,这回却没逃掉,皇帝脚步趔趄,手里的刀,慢慢滑下来,跌落在了地上。   芸娘让人牵出了马车,眼中神色清冷,“陛下,请吧。”   皇帝一只脚鞋子都没来得及穿,千辛万苦地逃了出来,如今又被押回了宫中。   依旧是勤政殿,回到了那个让皇帝喘不过气的地方。   芸娘一直守在殿门外。   当初她回临安时,曾发过誓,定会替他将赵涛擒住,亲自交给他手上,如今人擒住了,只等他回来。   —   海面上的船一烧起来,窜起来的火光夹着滚滚浓烟飘在天际,城门外都能看到,卫铭神色一震,“主子,是海湾。”   裴安看到了,身下马匹再次快了起来。   那日擒住了北国太子后,他连身上的衣裳都没来得及换,一下战场,立马点上了余下的一千多名‘裴家军’跨上马背,赶往临安。   到了建康后,裴安一刻都没停。   知道她已受了赵涛的挟持,被关进了宫中,纵然赵涛没见到自己之前,不会拿她如何,但一想到她又被关进了院子里,心口便悬吊着。   四周高墙禁锢着她,她又回到了之前她最害怕的日子,怕她难受,更怕赵涛狗急跳墙,不按常理,拿她出气。   心中的担忧如转石堆砌起来,越积越多,脚下的马蹄子已恨不得一步就能跨到她跟前。   到了城门,天色已黑。   知道赵涛不会轻易让他入城,早早便让人做好了作战的准备,一里之外裴安便抽出了长剑,一副谁挡杀谁的架势,快上冲上去,谁知到了跟前,城门却是大敞开。   数盏灯火挂在城门上,将城门照得通明,朝中百官立在城门之外,身后还有成千的百姓。   裴安及时勒住缰绳,马蹄一声嘶吼落下,待他站稳,跟前的百官齐齐跪地,“恭迎裴大人凯旋,恭迎我南国将士归来。”   “恭迎裴大人凯旋,恭迎我南国将士归来”   “恭迎裴大人凯旋,恭迎我南国将士归来......”   百官连呼三声,身后的百姓接着高声附和,“恭迎裴大人凯旋,恭迎我南国将士归来......”   南国大胜,杀退天狼,百官相迎,万民朝贺,本就是将士们凯旋该有的仪式。   所有到过战场,以死坚守国门,守护着百姓安宁的将士,都是他们敬奉的英雄。   “南人无懦夫!”   “我南国儿郎武威英勇!”   ......   百姓的欢呼声,此起彼伏,更有甚至敲起了铜锣。   所有将士都没料到会是如此场面,锵锵铁血男儿,在战场上没掉一滴眼泪,却在这一刻热泪盈眶。   他们的家国没有抛弃他们,百姓也没有抛弃他们,所有受过的苦难,流过的血,在这一刻,彷佛都值得了。   裴安缓缓地将剑收入鞘中,牵了一下马头,看着跟前的百官和百姓,朗声道,“国公府裴安,凯旋!所领将士,乃王戎迁王将军麾下的两千余户,此此战役,战死六百零九人,归来一千三百五十人。”   他身姿挺拔,声音明朗。   他不是奸臣,他是保护着临安平安的裴家郎君,是他们心中敬佩的少年郎。   欢呼声和呜咽声顿时交错,这样的场面,南国百年来,还从未有过。   跟前的道路被堵,裴安寸步难行,扬声道,“还请各位让一条道,容我去接少夫人。”   他这一声,多少将人们中悲伤中拉了出来,一时啼笑皆非,所有人很快退开,替他和身后的将士们让出一条道来。   裴安正要打马,身后一名官员反应过来,赶紧提醒道,“裴大人,少夫人在勤政殿,候着大人。”   —   马蹄飞奔,到了勤政殿,他翻身下马,钟清上前接应,也不废话,“堂主可算回来了,夫人正等着呢。”   裴安抬头,太远了看不清。   只见金砖尽头的白玉台阶上,立着一人,廊下有风,艾绿色的披风,时不时掀起一角。   一路快马加鞭,到了跟前,他的脚步倒是突然慢了下来,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,分开时,还是初秋,如今天上已落起了雪花。 第94章   细盐一样的雪粒,还不成气候,偶尔几片从灯盏的光晕中零星飘下,隐入夜里,没了影踪。   夜幕的黑纱一层层揭开,天边已泛了些青色,他脚步越来越近。   终于瞧清了那道牵断肠的身影,比之间清减了许多,孤零零地立在廊下,旋在她身上的那股冷风,似乎随时都能将她吹倒。   心尖一阵刺痛,如刀割,能想象她经历了多少苦楚,都说乱世磨人,磨的不是命,是人心肝。   他抬步上了台阶,慢慢地朝着她靠近,她倒是立在那一动不动,一双眸子紧紧地盯着他,眸光有些恍惚。   最后他站在她跟前三步远停了脚步,她才眨动了一下眼睛,豆大的泪珠子从眼眶内滚落而出,挂在脸上,也不吭声,只瞧着他。   她这副模样,即便不说话,也将相思之苦演绎到了极致。   初见时她双目清透,里头还未装进人,如今那双眸子五味陈杂,感情里的酸甜苦辣当是都尝了一个遍,已然陷入了漩涡中。   苦涩中夹了些蜜糖刀子,他伸出手,轻轻地将她搂进了怀里,侧脸去贴她的脸颊,喉咙早已绷得发紧,“夫人,为夫回来了,凯旋。”   两人的脸颊都有些凉,贴在一起,慢慢地升了温,实实在在的触感,并非梦境。   他回来了。   心口的悸动如波涛翻涌,芸娘承受不住,点了下头奈何喉咙呜咽得厉害,没法子应他,只嘤嘤发出了一道小兽声,将头埋在他脖子下,纤细的胳膊环住他的腰,紧紧地将他抱住。没有他在身旁,她似乎也能撑起半边天,可一旦这个人出现,她全身的骨头彷佛都懒了下来,只想靠在他怀里,躲风躲雨。   一个拥抱,解不了相思之苦,反而将这段日子压在心底的感情拉扯出来,愈发滋长了,裴安的脸颊不断地蹭着她的脸,恨不得将她揉进骨头里。   两人也不知道在那廊下抱了多久,芸娘终是想了起来,抬头去看他,“皇帝在里面,郎君先进去。”   裴安低头,神色无动于衷,一双眸子殷红深邃,深深地看着她,眼里只能融进她一人,什么仇恨,在这一刻,早没了影子。   他有她,足矣。   她能全须全尾,已是老天眷顾。   熬了一夜,芸娘眼底也带着血丝,四目相对,谁也没好到哪儿去。这番对视,愈发让人难舍难分,他又将她揉进怀抱里,声音沙哑,“再抱一会儿。”   抱得久了,心头到底踏实了下来,慢慢地平稳了,此一番,他们再也不会分开,将来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叙说。   眼见天色越来越亮,芸娘催了他一声,“进去吧,别让他先死了。”   裴安这才松了她,“等我出来。”   芸娘点头,“嗯。”   裴安看了她一眼,抬步往门前走去,都到门槛前了,他脚步一顿,突然连退几步回来,还没等芸娘反应过来,他又偏下头,猛然咬住她的红唇,舌尖凶猛,直往里钻。   一个吻,铺天盖地,激烈火热。   片刻后,两人喘着粗气看着彼此。   芸娘顶着一张红脸,还未发出个声儿,又被他拉过去紧紧抱在怀里,唇瓣磨着她的耳边,哑声道,“为夫想死你了。”   分开了三个月,原本觉得身体已有了些生分,被他一通行云如流水的流氓耍下来,熟悉感瞬间被拉了回来。   大殿下可全是明春堂的人。   芸娘脸色能滴血,伸手去推他,可两个月的战场磨练,他身板子结实如铜板,她推了他也是纹丝不动,也不收敛,又咬了一下她耳朵,在她发作前,才松开她,牵住她的手一握,“一起进去,外面风大。”   —   大殿的门被推开,熹微光线照进来,皇帝依旧坐在龙椅上,只不过双手双脚被绑,动弹不得。   堂堂皇帝被五花大绑,他也算是千古第一人。   见是裴安,皇帝一震,目光下意识地露出了恐慌,裴安是什么人,有什么手段,自己比谁都清楚,有那么一桩仇恨在,他岂能轻饶了自己......   裴安倒是没先去看他,反手关了门,让芸娘坐在了靠门边的一把太师椅上,将其转了个方向,轻声道,“别看。”   安置好了,他才转身缓缓地朝皇帝走去。   那谋子的冷光,似是已然将他当成了个死人,皇帝心头的恐惧更深,不由大声痛骂,“乱臣贼子,朕乃真龙天子,当真敢弑君?!”   裴安没搭理他,将旁边的一张圆凳提起来,放在了皇帝对面,坐了下来,“不着急死,死是便宜了你。”   皇帝看着他从靴子上抽出了短刀,嘴角一颤,额头已经冒出了冷汗,先前的气势全无,颤抖地问,“你,你想要如何?”   裴安没应,眸色冰凉地盯着他。   皇帝吞咽了一下喉咙,到底是心虚,“朕,朕没,没碰她......”   人死了什么也不知道,可临死前的痛苦和恐惧却是难熬,皇帝知道他心里恨什么,只能先消去他的恨意,语无伦次地解释道,“她抵死不从,拿刀子划了身,你姑姑回来得及时,朕当真没碰她。可裴恒他太固执,非要朕下什么罪己召,他就没想过罪己召一下,只会是两败俱伤,颜面都无......”   裴安眼睛一闭,手里的刀子定在桌上,切齿道,“猪狗不如的东西。”   皇帝被那动静吓得往后缩了一下,反应过来,一腔悲切,他是皇帝竟然沦落到了这等让人宰割的地步,当真如人所说,同那丧家之犬有何区别,自尊心遭到了践踏,皇帝突然也也不怕死了,神色激动地看着裴安,怒声道,“朕为何这么做?归根结底,还不是因为你们裴家。一个裴恒,一个你裴安,你们父子俩自己看看,眼里哪有朕这个皇帝!”   当年裴家的功劳和名声实在是太高,压过了他这个皇帝,让他有了一种身为傀儡的窒息感,这天下是他赵涛的,谁要想歪心思,都是造反谋逆。   “百姓说的都是什么话?说朕这皇帝是捡来的,靠你裴家恩施。身为皇帝,试问谁能容得下这等爬在自己头上的臣子?”   裴安一声冷嗤,“你不是?”   皇帝神色一僵。   他裴恒当初确实救了自己的命,将临安让了出来,但身为臣子,保护君主,不是理所应当?   他救了自己的命,又有扶持之功,他心如明镜,自然知道感激。   可他该给的都给了。   “他裴恒是救驾有功,朕赐他为裴国公,娶了他妹妹为皇后,光耀了裴家门楣,功名双收,几辈子的受不尽的荣华富贵,你裴家还想如何?当真要以此挟恩图报朕一辈子?   皇帝越说越激动,“你父亲死后,你裴家的两个小叔子打的是什么主意,你可知道?他们口出狂言,要拿回裴家的东西,荒谬!整个天下都是赵家的,哪样东西又是你们裴家的?这临安城不过是让你们裴家暂且治理,不是给你们的,你们霸占久了,真以为是自己的东西了?你两个叔叔竟敢暗里谋反,想要谋害朕,若不是朕得了信,提前动手,朕早就死在他们手上了,朕有什么错?!”   他倒是敢承认。   裴安眉心一跳,拔出桌上的刀子,起身走了过去。   皇帝终于想了自己的处境,挣扎着连连后退,“你想干什么,弑君者遭天谴......”   话还没说完,裴安手里的刀子落下,结实地扎在了他腿上,剧烈的疼痛传来,赵涛一声惨叫,痛得呼,“来人!来人......”   裴安讽刺地看着他的狼狈,“你怕是弄错了,没我裴家给你的皇位,你什么都不是。”说完一把从他腿上拔出刀子,盯着他冷声道,“我裴家的门楣,也不是你给的。”   他直起身来,一字一句地道,“是我裴家祖辈的鲜血、本事,换来的名望,凭你?不配。”   话音一落,他手里的刀子,又扎在了他另一条腿上,看着皇帝惨痛的模样,裴安一笑,“不着急,咱们慢慢来算。”   皇帝满脸恐惧,知道自己不会有下场,咒骂道,“裴安,你不得好死......”   “适才那刀,是替母亲讨的,这刀为父亲。”裴安突然绞了一下手里的刀子,听着他的惨叫声,平静地道,“我父亲也不是输给了你赵涛,而是输给了这天下,其中道理,你这样一条狗,永远都不会明白,也不配明白。”   裴安接着又抽出刀子。   皇帝已疼得脸色发白,一双腿被鲜血染满,摔在地上往前爬。   一条丧家之犬,裴安突然失了兴趣,拖他起来,对准他腹部连刺了三刀,将该讨回来的都讨回来了后,一把将刀扔在了他面前。   “想要什么死法,自己决定。”   换做之前,他恨不得扒皮了他赵涛的皮,再一刀一刀地将他的肉割下来,看着他生不如生,他欠国公府多少条人命,他赵家便得还多少条。   如此方才能解恨。   可如今他心底的仇恨被一道绕指柔,慢慢化开,已没了之前的那份执念。   国公府五条人命回不来了,杀人偿命,只要他赵涛死了,便罢了,他总不能也同他赵涛一样猪狗不如,草菅人命,枉为人。   裴安转身从边上找了一块缎子,擦了擦手上的鲜血,再朝芸娘走去,怕脏了她,他垫着一层绢帕,去牵她的手,“走吧,回家。”   芸娘看着他递过来的手,啼笑皆非,揭了那绢帕,白嫩地五指紧紧地握住了他沾着血迹的手掌。   “在芸娘心里,郎君是这天底下最干净的少年郎。”芸娘抬起头,殷红的眼睛里含着水雾,突然冲他一笑,“郎君要杀谁,那都是他们该死。”   那日雨夜,她一人骑马前来,哄他的第一句话,便是如此。   从初见到如今,这一路走来,两人遭的罪还真不少,却从未有一刻觉得难熬过,他知道,全仗着她同自己的那份相濡以沫,同甘共苦。   这桩仇恨,在他决定返回江陵之时,便已算是弃了,她却记在了心里,一人回到了临安,接替了本该自己做的,甚至比他做的更好。   给了他一个太平的临安,让百官和百姓开着城门迎接他,他惦记了十几年的仇人也给他绑在这儿了。   这回他是切切实实地吃了一回软饭。   不是所有的夫妻,喝了合卺酒都会这般生死与共,荣辱与共。   是他得了上天眷顾。   心头涌出来的热流,一时五味陈杂,裴安拉过她轻轻拥入怀,发自肺腑地道,“此生能得以同你相遇,为夫愿意拿一切来换。”   这样粗糙的情话,若是从旁处听来,芸娘指不定一身的鸡皮疙瘩,可经历了这么多之后,从他嘴里听来,便能明白那话的分量。   “那可不行,夫妻一体,郎君的便也是我的,郎君要想舍个什么东西,得我同意了才行。”   久别重逢,这会子似乎才有了感觉,裴安溺死在了这样的温情里,逗着她,“指甲盖儿也不行?”   她摇头,突然流起了泪来,“也不行。”   他听出她声音不对,轻声问她,“怕不怕?”   她又摇头,“怕倒是不怕,就觉得一根弦绷得紧,一口气都不敢松,也不是不怕,不怕自个儿,怕郎君那头传出个什么噩耗,让我怎么活。”   这样心思和他俨然一样,他将她搂紧了一些,“为夫在你心里就这么没用?”   他故意来安慰她,她却没承他的好意,抽泣地道,“刀剑不长眼,郎君再厉害,那也是血肉之躯,你要是有个什么好歹,我也绝不苟活。”   寡妇不好当,她再难找他这样优秀的人,何况是从生死里爬过来的,共同患难,情谊刻在了骨子里,这辈子她都不可能忘。   “我也不会。”   身后皇帝还在抽着气儿,便听他裴安道,“在江陵时,我便想好了,若你有个三长两短,我必定将赵涛这条狗碎尸万段,再随你而去。”   绝不会苟活。   他这番拼死同北人厮杀,护住了南国国门,护住了万千百姓,却独独没有护住她,他活着又有什么意义。   劫后余生,两人各自在屋里许着生死,诉说着衷肠,外面百官已从城门口赶了回来,守了一个通宵,也不睡觉,精神饱满。   改朝换代的节骨眼上,谁能睡得着,如同在城门口一般,整齐地摆着队,等着里面的人出来。   没有敢主持局势,一团哄哄闹闹,卫铭见两人半天都没出来,走到门前提醒了一声,“主子,百官还在等着。”   刚说完,门被打开,裴安拧眉,“等我作甚?”   也不用卫铭回答,见人出来了,众臣子齐齐跪下,“裴大人,国不可一日无主......”   一国君主没了,总得有个接替的人。   断然不可能是赵涛的后人,岂不是给人翻身报仇的机会,可不选赵家,谁又适合。   本就是乱世,得民心者得天下,赵涛私德有亏,即便被人反了,也是替天行道,此时由功臣即位,顺理成章。   谁有这个本事和威望和本事?   不用想,只有他裴安。   芸娘不是没有想过,可要她坐在这皇宫内,四面高墙一圈起来,一辈子只能呆在里面,哪儿都不能去,便觉胸口发闷。   但她不知道裴安是怎么想的。   他要是真想这样被不再受人限制,坐上那把椅子,她也能为了他慢慢地去适应,纵然她可能不会太开心......   她心里有事,都显在脸上,裴安看了她一眼,拉着她站在台阶上。   底下一臣子高声道,“惠康帝赵涛,昏庸无能,德行有亏,抢民妇霸臣妻,敌军入侵不仅不御敌,竟斩臣子杀百姓,此举惹人神共愤,不配为君。裴氏一门皆乃忠烈,临安城原本也乃裴国公所治,此次天狼入浸,是裴大人首当其冲,带领将士御敌,杀尽天狼,保我南国安宁,百姓扬眉吐气。裴大人治军有术,深得民心,此乃君王之相,还请裴大人以社稷为计,万姓为心,即刻登基。”   众臣子附议,“恳请裴大人即刻登基......”   这番阵势,倒是像极了江陵那帮老家伙。   裴安紧紧地捏住芸娘的手,“杀天狼,只为尽臣子本分,我裴安,无心君主之位,还请各位另择圣主。”   “这......”   “裴大人不为君王,谁人能配......”   “裴大人......”   不待臣子再说,裴安抬手止住,“今日已晚,各位辛苦了,先回府歇息,待休整好了后,各司其职,有折子该呈到哪儿便呈到哪儿,自会有人处理,若是有谁想趁着这节骨眼上,蒙混些什么,或是治点乱子出来,来日可不要后悔。”   他推却了君主之位,又说出这番话敲打臣子,便也是没打算撒手不管。   这才刚回来,也不能相逼,百官只好先行告退。   —   宫殿内彻底安静了下来,跟前天色已经大亮,裴安牵着芸娘,慢慢地下了台阶,想起她适才紧张的脸色,他转过头轻声问道,“不想做皇后?”   皇后,一国之后。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,听起来是很威风。可皇后温氏在那位置上做了十来年,也没忘记外面的好,一心想逃出来,可见并非人人都喜欢。   她也不喜欢,“我觉得少夫人挺好的。”   裴安一笑,“那巧了,裴世子也挺好。”知道她担心什么,裴安缓缓地道,“你被关了五年的院子,一心渴望自由,断然不能再入牢笼。皇室滔天的权势看着大,实则操心得太多,之前倒也还好,如今有了你,心也变懒了,不想将你我的大好日光,耗在这些无用的地方。在战场上,杀敌之时,我便想好了,若能有幸活下来,这辈子便什么都不做,只想同你白头到老。”   她听着心里又酸又暖,身子依偎过来,靠在他肩膀上,脚步与他齐行。   裴安偏头,蹭了一下她额头,又低声道,“南国的国土咱们才走了一半不到,还没去果州呢,你答应给为夫的马匹,总得算数。”   她含着泪珠子点头,“算数。”   他不说她倒是忘了,她将手上的珊瑚串子取下来套在他手腕上,吸着鼻子道,“这回是真的,这东西可贵了,花了我半匣子的嫁妆才买下来。”   红彤彤的珊瑚,一共一百零八颗,全是她一颗一颗挑选出来,每一颗都载着对他的思恋。   他很喜欢,指腹在珠子上滚了滚,“为夫这些年倒是攒了不少家当,都给你,要嫌不够,我再去赚.......”   “一匣子珍珠,怎么也够了。”   “那可不行,不能卖......”   ......   小别胜新婚,底下的人也不见怪。   倒还是头一回见到自己主子露出了那般不值钱的笑容,钟清牙酸,背过身不想看,招了人手留下来盯着皇宫。   卫铭上前揭开马车帘子,两人登了马车,依旧牵着手没松开。   回到国公府已是巳时。   一场雨之后,将街头房屋都清洗了一边,今日日头高挂,明媚又干净。   得知了消息,童义早就在国公府门口候着了,一套欢迎的仪式做得像模像样,跨火盆,洒柚叶水,锣鼓爆竹,闹得跟办了一场喜事......   苦难已熬过,往后事事皆顺遂。   仪式走完,两人回到院子沐浴更衣,用完午食,终于躺在了床上。   没了人打搅,两人尽情地抱在了一起,怕压着她,他将她扶在自己的身子趴着,鼻子对鼻子,眼睛对眼睛,彷佛要将之前分别的日子都瞧回来,怎么看都不够。   早前他听下面的人禀报,说她有孕,他还担心过,后来知道是她想不出来稳住皇帝的把戏,长松了一口气。   如今却觉得可惜了,他手掌轻轻碰到她的腹部,剐蹭了一下,“真没有?”   芸娘自然知道他说的什么,脸色一红,敷衍地摇了下头,含糊着声音道,“郎君回回都把持得好,从哪里开始有......”   那日进宫,皇帝当场让人给她把脉,还是皇后提前让人送来了一颗丹药,让她脉象一时混乱,这才蒙混过关,得以住进高墙院子里。   否则......她也不知道是什么下场。   以皇帝的德行,自己八成和皇后做姐妹了,若是那样,裴安估计会生不如死吧,自己也不会活到至今。   所以每回想起皇后,她都觉得自己经历的这一切都不算什么,上天已经厚待她了。但愿皇后同张治团圆后,一家三口,能忘掉过往,好好地过日子。   她心中想着皇后,裴安却想着她刚才说的那句话。   他倒是想把持不住......   不怕压着她了,他翻身将她圈在身下,啄了一下她唇瓣,“有本事待会儿别推我。”   她被他压着动弹不得,又羞又想笑,提醒他,“郎君累了。”他一路快马加鞭,应该是两日没歇息了。   “不累。”   他伸手扯她裙带,她拽住他胳膊,却不小心将他藏在手腕内的一块绸缎扯了下来。   绸缎折成了条,估计是系在他手上很久了,有了深深的折痕,芸娘疑惑,抬起他的下巴,将他从自己的颈项里拉了出来,喘着粗气问,“这是何物?”   说完也不待他回答,她自个儿打开来瞧。   是一张绣布,折得皱皱巴巴,完全拉开后才看到了里面的字。   一个‘安’字。   一个‘宀’字。   她自然认了出来,是她曾经说要替他做荷包,在船上绣了一半,‘宁’字还没绣完,便跌进了水里。   没想到到了他手上,竟然还留着,系在了手腕上。   他胸膛上的衣衫已经敞开,见她目光呆愣愣地瞧着动也不动,又从她身上翻下来,将她搂进了怀里,低声道,“你说得没错,战场上刀剑无眼,稍不注意,同你便是永别,那日我离开江陵,也忘记了向你讨件东西做个念想,后来遇到明春堂的人,才得了这张尚未完工的荷包绣布,便绑在了手腕上,有它在,心头倒踏实了许多。”   他这番说着,她内心顿时一阵自责难安,她确实没送过他什么东西,早知道在江陵临别之前,怎么也该重新绣个荷包给他。   她内疚地抱住他,“明儿我便给郎君绣完,再绣一些新的,不只是荷包,绣帕,鞋垫儿,郎君想要什么,就绣什么......”   裴安到底是心虚,“不用,这不是有了珊瑚珠串,那些东西,我找绣房拿便是。”   芸娘还是自责,躺在他怀里发誓定要替他绣出一座山来,想着想着,倒是突然反应了过来,她并非没送过他物件儿,这时候虽有些不该较真,可还是没忍住,问道,“我给郎君的玉佩呢。”   裴安目光一闪。   芸娘见他这神色一愣,“丢了?没事,丢了就丢了......”横竖也是送过人的,下回她再买一个新的给他。   “倒没丢。”裴安没去瞧她,“给你前未婚夫了。”   芸娘:......   —   两人一番叙下来,到了下午才安静,一觉到了第二日早上。   宫里的消息,也传编了大街小巷。   皇帝已畏罪自尽。   裴安昨儿离开勤政殿时,皇帝便死了,确实是自个儿一刀子戳了心口。   在亲耳听到裴安拒绝了众臣子的推举之后,皇帝便没了声儿,也不呼救了,瞪着眼睛难以相信自己听到的。   他裴安千辛万苦将他扳倒,到头来为的却不是皇位?   不可能,天底下怎可能有这等不为自己谋算之人。   他一盘棋,机关算尽,甚至不畏生死上了战场,不是为了皇位,那他为的是什么?   皇帝心头隐隐已经有了答案,可那答案,比裴安谋反更让他不能接受。   可脑子里却又不受控制地想起了当年裴国公将他带回临安那日,跪下来问他,“臣无所愿,只愿这天下太平,百姓不受战火之苦,王爷能答应臣吗。”   这有何难的?   天下太平,是为君者的本分。   后来,裴夫人自尽,他跑来宫中,拿着剑架在自己脖子上,最后却还是没有下手,含泪询问他,“陛下可还记得曾经答应过臣的话?”   他为自保,自然点头,“天下太平,朕从未忘过。”   天底下当真有那等无私之人?为了天下百姓,为了天下太平,当真什么都能忍,连命都能豁出去?   他裴恒不就是,如今又是裴安......   君王之相......心怀家国的人才能有君王之相,皇帝苦痛声哭了起来,他不是没努力过,最初他也想保住这天下啊,可后来呢......   等钟清进去查看情况时,便见到皇帝将那把短刀插进了心口。 第95章   皇帝没了,裴安虽不肯即位,并非撂挑子不管,宫里的折子,他每日都会代批。   宫中一切照常,除了宫中禁军等几个要职的人换了,臣子不用上朝之外,没什么变化,一场宫变,并没掀起多大的动荡。   但国不可一日无君,裴安这番到底是名不正言不顺,于是,每日几乎都有臣子到宫中围堵裴安,更有甚者上了国公府。   裴安倒是一副淡然,人来了,让人奉上茶招待着,问得急了,一句,“不急。”搪塞过去,朝中臣子心肝都快被他磨起了火。   半月后,在襄州抵御北军的臣子和将士终于回到了临安。   —   同北军谈完撤兵的条件后,顾老将军和王荆继续留在襄州驻守,明春堂的人马退到了光州,余下人则回临安复命。   赶了半月的路,赵炎、江将军、林让、昔日‘死’去的八名臣子,包括在盧州汇合的邢风和赵炎,齐齐到了城门口。   宫中聚变的消息,众人在半路便听说了,皇帝羞愧自尽,如今临安由裴安坐镇。   这样的结果乃众望所归,昏君无能,贤者上位,众人一路欢腾,到了临安城门外,一行人的情绪更是高涨。   赵炎坐在马背上,走在邢风和明阳中间,一脸期待,偏头同邢风道,“邢大人,这回你可算是立了大功,杀入敌军内部,搅得太子和二皇子鸡犬不宁,若非邢大人这招,北国太子可不会急着送人头。”他拿拳砸了一下胸口,义气地道,“你放心,裴兄一向公私分明,待他做了皇帝,定会封你高位......”   邢风:......   邢风实在不明白,他有什么值得高兴的。   赵涛一死,赵氏一族必定不会有好下场,他莫不忘了自个儿也姓赵。   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,自己却不知,还兴冲冲地往下跳,想同河水来个拥抱,邢风无话可说。   回来之前倒也有提醒过他,“可有想过以后?”   他答,“自然想过,之前我吃着百姓给的俸禄,成日花天酒地,无所事事,如今一想起来船上那些受苦的妇孺,内心便愧疚不安。以后断也不能再对不起俸粮,我都想好了,待裴兄做了皇帝,我去向他讨个官来,就去襄州,江陵也行,备人那帮贼子,一贯不讲信用,保不准哪天又起了歪心。”   听他能有这样的抱负,邢风不忍再提醒下去。   但愿裴安的心胸大度......   可想起自己经历的那些,邢风深吸一口气,他裴安要是大度,他邢字倒过来写。   果然,城门打开,一行人正要入城,突然被兵马拦住,高声道,“裴大人有令,但凡姓赵的,均不可入城。”   赵炎一愣,没反应过来,转头扫了一眼明阳,她倒是一脸淡然。   不能啊。   他是姓赵,可是......   赵炎不信邪,打马到了城门,对面的侍卫毫不留情地架起了手里的红缨枪,拦住了他的去路。   赵炎:......   赵炎‘嘶’了一声,回头求救地看向邢风。   邢风别过头,他无能无力。   眼见众人从自己身旁陆续进入城门,赵炎心急如焚,打马过去,一把揪住秦阁老的衣袖,耍起了赖皮,“阁老,您不能走,您得带我进去。”   自上回赵炎被裴安扔在了明春堂的院子之后,这段日子,赵炎已同这群人打成了一片,早就相熟了。   秦阁老颇为为难地看了他一眼,“你拽我也没用,赵涛失德,众人推墙,姓赵的本就不能再入城,更何况你还是‘前’小郡王。”   “我......”赵炎脸色一变,见身旁的余大人也走了上来,手中剑柄一横,又挡住了他的路,“余大人您也先别走。”   余大人摇头叹气,也没招。   堵住了两人,旁的人也在进,一不做二不休,赵炎索性驾马去了城门口,码头一调,摆出一副他进不去谁也别想进去的架势。   林让皱眉道,“‘前’小郡王,你这是何意,要干一架?”   赵炎急得脸色都红了,看着跟前的一堆人,斥道,“不带你们这么过河拆桥的。”他看着跟前的一帮臣子,激动地道,“当初您们推我去和北国使者谈条件时,可不是这么说的,我可记得秦阁老您夸我,是个可塑之才......”   秦阁老目光一闪,“老夫夸过的人太多,不记得了......”   “您不记得,我记得,我是姓赵,但我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,是,之前我确实游手好闲,是临安城内出了名的纨绔,可你们也不能一刀将我拍死,也得给我个改过自新的机会。”   赵炎越说越委屈,“在江陵,在襄州,我假传圣旨之时,便已做好了扑死的准备,我不是怕死,流放、入招狱统统我都不怕,我,我只是......”喉咙突然哽住,他也不怕被人笑话,拿袖口抹了一把眼泪,哽塞地道,“我只是想大伙儿一道,再替南国子民多守几年边关。”   众人都没吭声,低头的低头,偏头的偏头,个个都逃避。   这群见死不救的狗东西!   赵炎眼皮子一跳,也不指望他们了,心一横转过马头,打算硬冲,“襄州一战,我本以为必死无疑了,可老天开眼,给了我一条活路,如今又告诉我,这条路也活不成,岂不是让我再死第二回 ?我还偏不想死了!你们让我见裴兄,让我当面问他,是不是不要我这个兄弟了。”赵炎彻底地豁了出去,“当年我同裴兄可是吃过猪头肉,拜了把子的结义兄弟,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,只求同年同月同日生......”   这一闹起来,城门口彻底地热闹了。   侍卫只收到不许赵姓入城的命令,他闹起来,侍卫也不能封住他嘴巴。   秦阁老实在看不下去,提醒他道,“‘前’小郡王,裴大人说姓赵的不能进,你非得姓赵?”   赵炎一愣,终于反应过来,灵机一闪,“对,姓赵的不能进,那我改个姓就成了。”   所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,他倒是干脆。   众人正愣着,便又听他道,“我生母姓刘,曾是瑞安王府的婢女,被赵家王爷看上,后来纳为妾室,我出身虽为奴,但家底乃良民百姓,就在临安城郊外,你们皆可去查,今日我便随我生母姓,姓刘,刘炎。”   赵炎说完,鸦雀无声。   纵然是一代大儒秦阁老,也被他这一番话所震。奴婢之子,一辈子都抬不起头的身份,换个人,藏还来不及,他倒是自个儿挑了出来。   身后明阳终是没忍住,眉心一跳,出声斥道,“赵炎!”   赵炎却丝毫没在意,还朝她一笑怂恿道,“姐姐,你也改姓吧......”   明阳气得怒声道,“荒唐!为了进个临安,你当真要随奴姓?”   “奴婢怎么了,我不觉得有多可耻,上到天子下至奴婢,皆为南国子民。”赵炎不以为然,回头看向跟前的侍卫道,“人活一世,不过几十载春秋,入土均为一堆白骨,岂能因出身自暴自弃,枉来人间走一趟,这话是裴大人当年告诉在下的,今日在下便以刘炎的身份,拜见裴大人,麻烦请通传。”   这等大事侍卫可做不了主,立马派人去请示裴安。   —   裴安恰好在宫中,百官也在。   一早得了消息,知道襄州的人到了城门,赵炎和明阳也在,百官速速进宫,求见裴安。   惠康皇帝乃百姓和百官讨伐而亡,赵氏一族国运到了头,膝下几个乳臭未干的皇子被赶出了临安,贬为庶民,自是不成气候,但明阳不一样,她乃皇帝的亲生女儿,嫁去北国,手中已有了自己的势力,保不准之后不会起事,不可不妨。   一臣子道,“明阳乃惠康之女,后患无穷,我南国社稷好不容易稳定下来,裴大人万不可心慈啊......”   说完,又一臣子道,“瑞安王府赵炎虽在襄州立下了战功,但到底是瑞安王府的小郡王,他姓赵......”   “赵涛固然可恨,可战事一起,赵小郡王一直在边关御敌,若非他及时下的几道‘圣旨’,前线所有的兵将都将名不正言不顺,战事才刚平息下来,你们就要卸磨杀驴了?若是要兴连坐那一套,又同赵涛那昏君的行径有何区别?”   朝堂对赵炎的态度,倒是各持其词。   两方正僵持不下,城门的侍卫便走了进来,禀报道,“裴大人,刘炎手持南北两国撤兵文书,于城门口求见。”   谁是刘炎?   众臣子没反应过来。   裴安替他们问了,“刘炎?”   “曾瑞安王府小郡王赵炎,已改为母姓,刘炎......”   众臣一愣,瞬间哗然。   “赵炎改刘炎,这不是换汤不换药......”   “药引子都没了,哪儿来得药......”   “我看改为刘炎甚好......”   众臣子只能给意见,关键还是看裴安,裴安直接道,“宣!”   —   侍卫一路马快,来回花了快半个时辰才回到城门前,高声呼道,“宣刘炎进殿!”   刘炎立马高兴了起来,终于不再拦着人道了,跑去了明阳跟前,急声催她,“姐姐,赶紧的,你也改姓,这样就能入城了,你不是说很想回家吗?裴兄是个讲道理的人,等姐姐进了临安,必定会给姐姐一席容身之地。”   这话他可说错了。   裴安对他仗义,那是因为他无权无势,生性单纯。   改了姓名,他便能当真换一个身份。明阳不同,她是皇帝最大的女儿,跟在皇帝身边多年,耳闻目染,早已摸透了官场规则,心思比起皇帝来不相上下,甚至更深。   且她今日并非一人归来,身后还有她沿路带回来的百姓和侍卫。   因为她公主的身份,这些人还愿意相信她,跟着她回到了临安,要她改姓,苟且活着,不太可能。   刘炎一说完,不待明阳开口,她身后的一位统领便道,“荒谬!堂堂一国公主,岂能改姓?皇帝昏庸,那也不能一竿子将姓赵的人都打死了,殿下又怎么不是受害者,被皇帝嫁去北国,受人侮辱,自己杀出一条血路不说,还救了无数困在北国的南人,若非公主同邢大人联手,引起太子和二皇子内讧,这场仗还有得打,临安不入便不入,这天下之大,自我公主的去处。”   统领说完,身后的侍卫跟着附和,“对,咱们不入临安。”   不入临安,顶着前朝公主的身份?   能活下去?   只怕他裴安不是这么想的,不过是想给她留一个体面罢了。   那日离开建康时,明阳曾找过裴安,被他拒绝后,她便知道,他不会同自己一路,如今一看,这形势也确实不太适合一路人。   她其实没有野心,对这世上的权力,毫无兴趣。   从始至终,她不过是想从牢笼里挣脱出来,可她越是挣脱,越是被捆在身上的绳索所束缚,如今俨然已勒到了她脖子上。   当初嫁去北国,一开始她也做好了准备,若自己的后半辈子,当真能换来南国的太平,她愿意。   三皇子是她杀的,那场侮辱便是故意演给她看,想看她的态度,看看她这位南国公主能卑贱到何种地步。   她贵为公主,都能如此,可想而知,身在北国的那些南人妇孺。   她给了三皇子自己的选择。   三皇子手里的刀,并没刺到她要害,可她的刀,却是毫不犹豫地刺进了他心脏。   临死前她看着三皇子不可置信的目光,重新同他介绍道,“我叫赵月灵,三殿下记住了。”   两国的战事是她挑起的,但挑起之时她并未想到后果,最后能赢,也并非是她的功劳。   能有今日的结果,至少免去了她的罪恶。   她知足。   “阿弟。”明阳抬头看着刘炎一笑,“阿姐求你一件事。”   刘炎一愣,“什么求不求的,姐姐有事说便是。”   明阳回头扫了一眼身后的侍卫,和那些甘愿拿起刀枪跟着她闯出北国的南人,眼眶微红,再看向刘炎,朗声道,“这些兵将,他们不姓赵,是当初跟着我从宫中出来的侍卫,我是他们的主子,他们不得不从,今日我将他们交给你,还请阿弟在裴大人面前求个情,留他们一命,若是可以再替他们讨一份赏赐,他们杀过北人,其中也有人死在了北人的刀枪下,自始至终都记得自己身为南人的身份。”   此话一出,身后侍卫和统领齐齐跪地,“属下誓死追随殿下......”   明阳继续道,“余下的都是我南国的百姓,他们有家,还请阿弟送他们回家。”   “殿下......”   明阳看着他们,“你们听好了,从今日起,临安城内再无赵氏,你们定要效忠新主,铭记北人欺辱之耻,我南国人永远只有一条心,赶走天狼,国不可犯,家不可灭......”   “殿下......”   明阳喉咙哽塞,“都记住了吗。”   “属下听命。”   明阳又问刘炎,“阿弟能答应阿姐吗?”   刘炎点头,“自然能,姐姐,咱们先想法子进......”   “阿弟,他日若身居高位,定要记得,切莫心软。”自己留不得。   一个前朝公主足以掀起一场动荡,北国天狼还在虎视眈眈那,南国天下未定,她断不能再去做了罪人。   她这一生一直想走一条阳关大道,可每一步都不如愿,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儿错了,可能一出生就错了。   如今唯有‘死’这件事,是对的。   明阳说完,突然拔出腰间的长剑,搁在了自己的脖子上。   刘炎一震,“阿姐!”   “殿下......”   鲜血溢到了剑锋上,明阳转头看向旁边的邢风,终于从他脸上看到了一抹崩塌之色。   明阳眼中含泪,对他扯出了一抹微笑,没有半分算计,笑容干干净净的,她道,“邢大人,我赵月灵这辈子从未看错过一个人,邢大人很好,来世咱们别遇上了。”   她哽声说完,她手中之剑,狠狠地刺破了喉咙。   嫁去北国那日,她身边的婢女问她,“殿下分明很喜欢邢大人,为何不告诉他?”   那日她的回答,“没有结果的东西,何必要说出口。”   如今也一样。   她从来都知道,她不会和他有结果,所以,到死也没告诉她,其实很久以前,她便喜欢上他了。   之后的一切算计,都始于情爱。   —   收到明阳公主自尽的消息时,裴安并没有多大的意外,沉默了一阵,同百官道,“国葬。”   前朝公主,能得一个国葬,已是最大的体面。   即便是有臣子有异议,如今裴安刚坐镇,也没敢反对。   当日除了顾家和王荆,在襄州抵御北人的功臣都尽数归来。看着昔日‘死’去的那些忠臣,完好无损地出现在朝堂,同当初赵炎一样,朝中百官震惊如同见到鬼魂。   得知真相后,终于明白了裴安这几年的忍辱负重,不惜背负着‘奸臣’的骂名,却保住了朝中的忠良。   为此,让裴安即位的呼声越来越高。   裴安始终没表态,刘炎将南北两国的撤兵文书,呈上去时,裴安也没接,直接道,“自己谈下来的,自己负责。”   刘炎一愣,还没反应过来,裴安又道,“谈和文书既是你负责,襄州战役的伤亡情况,便最清楚不过,如何奖赏也一并办了。”转头又看向归来的昔日八名臣子,“秦阁老一行,会协助你。”   说完,裴安直接拍屁股走人。   刘炎:......   “裴,裴兄,不是......”   刘炎完全懵了。   “刘公子。”秦阁老提醒他,“时间紧迫,将士和百姓们都在等着呢......”   “我.....”刘炎被架在炉子上,下不来,只能先解决眼前之事,忙拿出文书,“南国一共提出两条撤兵条件,北国已盖了国印,城池三座,目前由顾老将军在驻守,需得尽快制出章程,纳入南国国土......”   “本次战役,统共与北军交手十一个回合,人数我早已统计好了......”刘炎虽没读过什么书,脑子却不笨,尤其是记忆好,一番下来,井然有条。   第二日晚上,便将所有将士的赏赐结果及理由,送到了裴安手里。   裴安过完目,又甩给了他,“方案可行,立刻执行。”   刘炎又开始忙乎。   顾老将军封为镇国侯,麾下的兵将正式纳入朝廷,名为:‘顾家军’,暂由顾老将军统领。   顾老二爷调回至朝堂,入职户部。   昔日‘死’去的臣子们,官复原职,坑被占了的,再另行安置。   王荆和所有的王家军,入宫接管禁军。   林让升为御史台大夫。   邢风升为翰林院院士......   各州知府,以当初拿出粮食的数量来论功。   伤亡的将士,在朝中以往章程的基础上,多加一石大米......   一切都很顺遂,裴安去宫中的次数越来越少,慢慢的不只是奖赏,各州府递上来的折子,和臣子们呈上的折子,他都交给了刘炎。   等百官回过神,已经过了半月,刘炎所有批下来的折子,竟意外地让人满意,甚至谈得上称心如意。   百官正纳闷,裴安将这刘炎放在宫中到底是何意,是要封他个什么官职,裴安这才召见了百官。   由秦阁老牵头,“英雄不论出身,国难当前,刘炎不畏生死传下圣旨,让所有上阵杀敌的将士名正言顺,大战之时,首当其冲,有勇有谋,鼓舞将士们的士气,无论是德还是行,皆有帝王风范,臣恳请刘炎登基。”   没等百官回过神,裴安也起身往殿下一跪,跟着秦阁老道,“臣附议。”   别说百官,刘炎自个儿都吓得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,“不不,我不行,你们别开玩笑,裴兄,别吓我......”   裴安却不是吓唬他,“恳请刘公子登基。”   昔日‘死’去的臣子们,齐齐跪下,“臣附议。”   一个奴婢之子,登上皇位,换做往日,简直是荒谬,可乱世之时,似乎又没有什么不可能的。   在离开襄州时,裴安便同所有人谈好了。   顾老将军头一个拒绝,“老夫年岁已高,膝下的几个后辈,是什么苗子心里也有数,要他们上阵杀敌,他们或许还能起点作用,可要坐上那把龙椅,治理这天下,实话实说,没那个本事。”   文不能治国,可这天下同样也不能只靠武力。   知道自己的优点在哪儿,发挥便可,断然不能蛇吞象,将自己积攒下来的名声,毁于一旦。   再是裴安。   同朝中百官一样,跪下的这些臣子也曾逼过他,但裴安同样拒绝,“我不适合。”   在建康这两年,他的手段太过于极端,不管什么样的理由,他手上到底是沾过不少鲜血,其中难免有罪不该死的。   他不适合当,也不想当,知道她喜欢自由,好不容易傍着自己逃了出来,不可能愿意呆在那座皇宫。   于私于公,赵炎最适合那把椅子。   旁人无论是谁登基,他都放心不下,唯有赵炎登基,自己才能抽身。而南国在经历了一场勾心斗产的朝代之后,也极为需要一个心思单纯的君主。   唯一一样,他不能再姓赵。   赵炎没让他们失望,被裴安一逼,秦阁老再一怂恿,当场改了姓氏。   一切都定了下来,有了裴安拍板,即便有反对的臣子,最后也没了声儿。   诏书当日便拟好了,赵炎被迫坐在了皇位。   —   当日夜里,刘yihua炎便偷偷溜出宫,上了国公府,一见到裴安,便急着道,“裴兄,你什么意思啊.....”   “参见陛下。”裴安正抱着芸娘赏月,硬生生地起身对他行了一礼。   刘炎一见他这架势,更慌了,也不怕芸娘笑话,冲过去就要抱他胳膊,裴安避了一下,刘炎没碰着,索性扑过去,一把抱住了他腿,哀声嚎叫,“裴兄,咱们穿一条裤子长大,我什么斤两你不知道?你要我坐皇帝,不是要我命......”   裴安:......   裴安抽腿,“陛下乃真龙天子,谨言慎行,应该自称朕。”   刘炎不松手,“朕你个头啊,这儿没人,你不同我说出个理由来,我,我立马驾崩......”   裴安:......   芸娘:......   “松手。”   刘炎死死抱住,“不松。”   “行了。”裴安从他手里扯出袍子,“坐好。”   刘炎见他脸色终于回到了之前那副六亲不认,这才放心松了手,坐在了他对面,凑近悄声问他,“裴兄,你老实同我说,你是不是觉得自个儿得罪的人多,怕人家找你报仇,想垂帘听政?若是如此的话,我倒乐意.....”   芸娘愕然,手里的茶盏都忘了递过去。   裴安抽了一口气,捏住眉心,花了好大的力气,才忍住没骂他。   “不是?那裴兄为何眼盲至此......”   裴安:......   裴安已无力同他兜圈子,实话实话,“因为我要的东西,只有你能给。”   “裴兄想要什么?”   裴安答:“自由。”   刘炎一愣,不明白,“你不自由?”   裴安感觉自己在对牛弹琴,懒得同他说了,简单粗暴,“我要临安,你滚出去,迁都。”   见他突然急眼,刘炎忙道,“行行行,迁都就迁都,你说迁哪儿就哪儿,不是,我又不是皇帝......”   裴安不搭理他,刘炎也梗起了脖子。   两人沉默了半晌,裴安先拿起了桌上的酒杯递给了他,突然问,“咱们结义是何时?”   难为他还记得他们结过义,有这么坑兄弟的吗,刘炎当然记得:“我五岁,你六岁。”   “当时怎么说的?”   “有难同当,有福同享,相互保护,相互帮助。”   “嗯。”裴安点头,又问,“你护过我?”   刘炎:......   倒还真没有,这些年一直都是裴安在护他,刘炎心生愧疚,“裴兄,我也想来着......”   “如此正好。”裴安脸上再无玩笑,神色认真地看着他,“这回给你机会,保护我,你嫂子不想当皇后。”   刘炎脸色僵住,转过头呆呆地看向芸娘,就,就因为这个?   芸娘礼貌地冲他一笑:“有劳陛下。”   刘炎:......   —   两日后刘炎正式登基,登基当日便下了一道圣旨,封裴安为临安节度使,重新赐下爵位,封为裴国公,南国国都迁往江陵。   理由是:“王朝在前,百姓在后,只要王朝在一日,便会一日护住百姓安宁。”   迁都的那一日,刘炎给了裴安一道拟好的圣旨。   退位诏书。   刘炎同他道,“我这天降的土皇帝,要是哪一天,做的不好了,裴兄便将这诏书颁布天下,让贤者来当。”   可这只是其一,他又道,“我头一次保护人,没什么经验,只有咱们彼此将命运交到对方手上,对裴兄来说,才最安心。”   《全文完》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声明:本书为八零电子书(txt80.la)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,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,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